第二次大戰來得比我們預料得要快得多也凶猛得多。連重治殺紅了眼,他連夜收拾起敗軍,割斷自己的頭發,不等呂貴觥責問的檄文送到,就驅趕著部落聯軍朝瀛棘大營再次壓來,決意不勝就死在前線上。在督軍的青陽衛隊的威逼下,瀚州聯軍的騎兵線如接連而來的浪潮一浪接一浪地撞擊在武威衛和豹韜衛的防線上。赤蠻的豹韜衛人數雖少,卻來去如風,也儘抵擋得住我的左翼。武威衛更是在瀛台白的憤怒下席卷右翼,他的怒火如同一匹巨大的瀑布充斥四周,像洪水一樣打著旋渦朝前撲去,把前麵的敵人淹沒。跟隨在他後麵的是可怕的黑白雙色的洪流。這些年輕的武士們確然沒有損毀先輩的威名,他們攻如霹靂,守如大山,黑白分明的甲士成對地向前躍馬衝殺。憤虢侯的黑馬所到之處,如同龍卷風摧折斷那些朽敗的林木,將斷枝和碎葉拋撒到四方,沒有哪一員敵將當得住他的一擊。武威衛和豹韜衛如同兩根揚起的犄角,交互衝殺,死死地將萬餘瀚州聯軍擋在了白狼營射程之外。雖然這數萬人披掛著滿身的血,就在我的眼前糾纏在一起混戰,我的白狼營卻靜悄悄地立在原地,連一箭也沒放出去。瀛棘王的白犛牛大纛始終高高地飄揚在瀛棘大營前,如同任憑大海怒潮如何衝刷也不動搖的礁岩。那一戰前,瀛台白樹起一根指頭告誡我:“樹起你的大旗,讓它在那兒一動不動。”他一把摟住我的肩膀,把它猛拉向自己,這一動作如此突然,讓我猝不及防,一頭撞在他的胸甲上,撞得頭暈眼花。“記住了,”他那張猙獰的麵孔就樹在我的麵前,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老六,你一步也不許後退。如果你後退了哪怕一步,所有這些人——”他用手劃了一個圓,將身後如標槍一樣挺立的武威衛,赤蠻的三百死士,那些站在我身旁的白狼營的孩子們都劃了進去,“這些瀛棘漢子,可就得全死在你手上。”“我明白了。”我左右看了看,跳下地去,拔出腰帶上的破狼,在離後三尺的地方畫了一根線,“這根線就是我的死亡線。隻要我從這兒後退半步,無論什麼人,都可以殺我。”“嘿嘿,”瀛台白怪笑了一聲,看了看白狼營的小孩們,“隻要你的旗不倒,他們又怎麼知道——瀛棘的大陣中心,就是我們最脆弱的地方呢?”白狼營的小孩們拉著馬站在原地發呆,他們把腿都站麻了。我們站的隊型極其疏散,按戰典規定,應該每三肘距離站一人一馬,但白狼營卻是每五肘一人一馬,再加密設旌旗,透過濃霧看時不像二千五百人的一衛軍,倒似一支雄健的萬人隊。兩翼靈活機動的豹韜、武威兩衛又如兩柄鋒利的彎刀,讓他們不敢貿然深入。我瞪圓了眼睛要求說:“渾六勒,如果我在這邊敲起急喚鼓來,無論你在哪裡,都得來救我。”“好!”憤虢侯猛拍了一下我的肩膀,震得我臟腑一陣翻騰,“我們一言為定。”雪妖帶著點疑慮地低頭聞聞那根線,朝著天空又叫又咬。大合薩依然躺在卡宏裡鼾聲如雷,而霧氣也就如回蕩在大營的鼾聲般盤旋不去。“我在北荒這麼多年了,從來沒有看到過這麼大的霧。”赤蠻說。“他睡多久,霧氣就會起多久,”我說,“大霧要是散了,我的王旗就算不退,又有個屁用。”各部的雜兵攻擊雖然貌似凶猛,但除了七曲和仟陽這樣與瀛棘有死仇的幾個部落外,其他各部的攻擊並非如他們的呐喊聲顯得那麼真心實意。這是瀛台白首戰的功勞,也是舞裳妃流水般送出去的金子的功勞。此外,那些縱橫的陷馬坑和布滿尖頭木樁的溝壑,也使馬隊對中軍的衝擊舉步維艱。但所有這些終究無法與齊夷校尉連重治對呂貴觥的恐懼相提並論,他早晚要孤注一擲,對瀛棘大營發起全麵的進攻。瀛棘與青陽前軍的糾鬥從下午打到夜裡,又從夜裡打到天明。朦朧的陽光透過搖曳的霧氣照亮四周的時候,我鼻尖一涼,北荒冬天裡的第一片雪花,已經悄然無聲地落了下來。就在那一瞬裡,我的心裡一動,不由喊出了聲:“赤蠻,快去看看大合薩。”赤蠻急急應了一聲,掉頭催馬,奔入瀛棘大營內。那時候霧氣再一動,仿佛變得稀薄起來,我看到了從飄蕩的霧氣裡正麵衝出來的白戎騎兵。他們拉開成數道影影綽綽的黑線,飆風一樣掠過高高的黑草原野,朝白狼營的當麵撲來。白戎是西北的遊牧部落,民風剽悍,以快馬和白戎彎刀而出名。他們的輕騎在瀚州七部中號稱精銳,曾獨霸西北高原兩百餘載,雖然最終向青陽俯首稱臣,但戰力之強,不減當年。連重治終於派出了這支騎兵,朝瀛棘中軍主帥的位置殺了過來。青陽連校尉的六部前驅和我們在霧氣中來回撕扯的時候。我叔父鐵狼王早已帶著四萬瀛棘精銳,靜悄悄地伏在了國屋山口的桑蛇穀裡。國屋山與大望山同屬彤雲山脈,相距不遠,地勢要比駐著青陽大寨的大望山口高出千餘尺,山頭總是縈繞在飄蕩的霧氣裡。山後亂石嶙峋,溝穀破碎,隱藏在茂密的亂樹雜草中,三條溝壑的出口正好搭在緩緩傾斜向陰羽原的大望山北麓上。這三道山穀又叫桑蛇穀,雖然溝中草木茂盛,但瀛棘的牧民們害怕迷路,都不敢讓自己的牛羊深入其中,其間最長的一條山穀彎彎曲曲延伸向前,如同高高昂起的蛇頭一樣甩了出去,穀口就是大望山口平緩起伏的山塬,隻要一個衝鋒,就能殺入大望山北麓的核心。左驂和他的群狼對陰羽原周圍千裡範圍內的地形就如自己家的後院般熟稔,這些天全仗他領路。群狼帶著瀛棘的騎兵們行走在桑蛇穀地,高草下掩蓋著若有若無的小道,低回曲折。他們七拐八繞,在青陽人十萬大軍的微小縫隙裡直插入到國屋山後。許多瀛棘人都是第一次看到狼騎的潛伏行進。那些高大的狼聳著肩膀,矮著身子,掩藏在灰蒙蒙的樹叢中偷偷摸摸地行進,不發出一點聲息。它們在草葉下穿行,連草葉尖都不晃動一下。千牛衛的賀拔離祖孫想起第一次和鐵狼王見麵,在溫泉河中其埋伏的情景,就不寒而栗。說到潛伏偷襲,瀚州之上的騎兵無出馳狼騎之右。低回的霧和黃草掩蓋著瀛棘騎兵的蹤跡,又正好是逆風,狼的氣味被風帶到了西麵。他們在厚厚的秋草和灰黃的林子裡靜悄悄地藏了兩天一夜,不露點滴痕跡。在溝穀裡安設好馳狼騎和瀛棘騎兵後,左驂獨自帶著幾匹狼走入霧裡,他順著陡峭的隻有狼能登上去的小道爬上國屋山頂,把狼的尖耳朵隱藏在長滿荊棘的巨石下,探頭俯瞰下去,隻見青陽人的營帳在山下重重疊疊地向外延伸,上萬頂白色的牛皮營帳滿坑滿穀地填滿大望山下的四十裡荒原,無邊無際,如同北荒的冬雪提前降臨。大霧對偷襲的大軍來說是極好的隱蔽,對偵察的斥候來說就是噩夢。左驂耐心地伏在山頂,眼睛銳利如刀,將霧氣中露出的青陽旗號和營寨一一銘記在心。雖然青陽這數年來日漸沒落,但其多年來稱雄瀚州,此刻霸氣仍在。左驂可見十萬人大小連環二十餘座營寨,連綿四十餘裡,壁壘高聳,營帳森嚴。青陽人占領了大望山口的南北兩麓,以東西向的山脊為防線,大寨麵對北方,右手和背後有一條小河,那是龍牙河的一條支流。左驂辨認出了中央高樹著青陽王的白色旗幟的王營,左翼大風,右翼重騎,各營連環相扣,左右兩翼頂端相距近三十裡,卻有幾處窪地隱藏在低處,始終被霧氣遮蓋著。左驂看著幾棵杉樹的樹梢挑在空中,卻怎麼也難見其下是否有軍隊蹤跡。左驂張望良久,卻看不出青陽人最精銳的虎豹騎隱藏在哪。其餘各軍也就罷了,虎豹騎的實力令任何人不可小覷。找不到他們駐馬何處,實在是瀛棘人的一大隱患,不禁讓他犯起幾分嘀咕。左驂還在那望著,突然見山下青陽軍營一陣騷動,小隊兵馬在營門裡進進出出,知道定然是青陽人前方和瀛台白已經接上戰了,不敢怠慢,急忙抱住一匹巨大的黃皮馳狼的脖子,匆匆畫就一幅草圖,掛在狼脖子上鐵鏈係著的一個鐵筒裡,放手讓它竄下了山。我叔父鐵狼王收到左驂的圖譜,瞄了一眼後隨手轉給諸將傳閱,他自己將眼睛眯成一線沉吟起來,很快下定了決心。那日下午,賀拔爺孫倆率領瀛棘四衛輕重騎兵,首先順著國屋山的最側旁的溝穀,前出到那道龍牙河支流的上遊,除右翼方麵留有少數騎哨外,其餘人馬全都匿藏在穀口內,緊跟其後行動的是國無啟和國無雙兄妹的玉鈴衛左右散射騎、長孫亦野的鷹揚衛長槍騎,從中間的溝穀中向前摸進,鐵勒延陀將他的最精銳的馳狼騎放在了當中那條蛇頭一樣昂起的穀中。他的計劃簡單又有效,和瀛台白的的攻擊意圖極其相似,隻要捱到青陽的金帳大軍一動,就發出訊號。賀拔氏的重騎和國氏的散射騎就會劃一道彎弧,從側後撲擊青陽人的左翼後方,青陽人的左翼哪怕往後動上一動,露出中軍的間隙,那便等於閃開了咽喉,鐵狼王的三千馳狼騎就會如雷霆一樣繞過青陽的左翼,劈在呂貴觥的臉上。長孫的長槍騎和代領的豹韜衛就是他們惟一的預備隊。那一夜對穀地裡隱藏著的四萬瀛棘人來說是最漫長最難捱的一夜,對於埋伏在山頂的左驂也是如此。山頂勁風凜冽,已經飄開了小雪,他皮厚肉粗,倒是不懼風寒,趴在狼肚子下在草窩裡捱過了心事重重的一夜,第二日天亮一睜眼,眼前卻是一片白茫茫的濃霧,左驂抖落身上的霜雪,焦急地待到山風將霧吹開,登時吃了一驚,原來青陽左翼的大風營已經空了,這一支銳旅不知什麼時候已然開拔,竟悄無聲息地躲過了左驂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