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1)

旌旗高樹,號角長鳴,得勝的部隊正在回營,他們疲憊的臉如同僵硬的樹皮,身上血跡斑斑,但卻從心裡頭發出喜悅的光。隊伍裡有許多馱馬拉著戰利品。“來見過你的兄弟吧。”古彌遠說,他的話音裡並沒有多少歡娛的意思。我看見幾匹馬正迎著我們的隊伍小步跑過來,鞍上端坐著幾位少年將軍,明亮的盔甲反著夕陽的光映照在雪地上,馬背抖動的時候,就把他們周圍的地麵都晃得搖動起來。我三哥瀛台合有著白淨的臉,英挺的鼻子和一雙抿得緊緊的不肯認輸的嘴唇,他已經十九歲了,威儀卻如同統領一方的霸主一樣赫赫;我四哥瀛台彼有一雙烏黑的眼珠,看人的目光已經帶著難以撼動的威嚴,有著方下巴和淩厲的目光,他長得最像我的父親;我五哥瀛台樂年歲尚小,個子不高但很結實,他斜背著張鐵胎弓,馬鞍上橫掛著一柄烏沉沉的長槍,縱馬馳騁的模樣就如一位身經百戰的戰士。他們和我的身體裡流淌共同的血脈,我在他們身上看到自己將來的影子。他們的馬走得不緊不慢,圍繞成一個弧形外突的半個圈子。我看到他們一個挨一個地站在路旁,用好奇又帶著點冷漠的目光看我,沒有上來迎接我的意思。“他們不是在溫泉河邊上駐著嗎,而且他們和鐵狼王相互憎惡,怎麼會出現在這裡?”“那是二十天前的事了,”古彌遠說,他總是對他不在場的事了如指掌,仿佛親見,“就在你踏上北荒的那天晚上,昆天王在東野與鐵勒對峙,卻親率大軍,繞過瀛棘大營偷襲了你兄弟在溫泉河邊的彆營,將那裡一把火燒了個乾淨。他這一戰行險奔襲,孤軍遠入後方,你叔父當真是個用兵的高手呢。”古彌遠撚著下巴上的短胡子微笑著看他們:“你兄弟吃了大虧,又失了立腳的基礎,不得不投奔鐵狼王這邊來啦。”“老師,你是說,打了勝戰未必是好事,是吧?”我低頭看著自己的馬鞍,我的馬脖子一伸一伸地走得正帶勁呢,“不過他們這會兒,多痛苦啊。”有仇不報從來都不是草原上的規矩,縱然此後大仇得報,這一刻與殺父仇人合作的恥辱,必然在此後一生中咬齧著他們的靈魂。他們會想辦法洗雪這種恥辱的。我希望他們不要這麼想。“喂!”他們中終於有人喊了出來。一人驅馬上前,對我說:“嘿,你不是那個冬天的時候走掉的小不點嗎?”“那女人的兒子。”另一人撇了撇嘴角說。“你回來做什麼?”為首的瀛台合直言問道,“回來認你的仇人做父親嗎?”“我來見我的母親。”我老老實實地回答說。我三哥瀛台合突然讓他的馬往前走了幾步,他的棕紅馬不聽話地甩著脖子。他俯身在我耳邊低語:“聽著,你有機會殺死他們,殺死舞裳和鐵勒,你有機會。否則,”他咬著牙,用細細的聲音在我耳邊說,“否則……早晚有一天,我們要白刃相向,以血為北荒之主的見證。”我大張著嘴,呆呆地看著他們,閃閃的光映照在我們的臉上,那是青色刀刃的反光。他們仇恨舞裳妃子比仇恨鐵勒延陀更甚,他們認定是這個女人背叛了瀛棘王,她的背叛比之鐵勒的入侵更加不可饒恕。我看著我的兄弟們青光灼灼的眼睛,知道血脈之河轟鳴著流淌到此,便向左右分岔而下,它們洶湧澎湃,粘稠回旋,相互吸引,相互渴望要碰撞在一起,但再也沒有什麼能讓它們合流了。但是他們眼睛裡的殺氣,並不僅僅是對待我的,他們相互仇視,相互疏遠,隻是他們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罷了。我發現了這一點,便傻乎乎地笑了起來。我們兄弟四人,就以這種奇怪的方式聚首在殺父仇人的麾下。那一天晚上,我們兄弟終於在鐵狼王的金帳中見到了舞裳妃子。五年來她光潔的臉上已經增添了些許皺紋,雖然神態疲憊,卻依舊像我記憶中的那麼雍容華貴,儀容不可仰視。鐵狼王依舊是上陣的一身戎甲裝束,隻是在外麵披了件銀貂皮的大氅。他和舞裳妃並肩坐在上首,和這位蠻舞草原上養育出來的端麗的女人坐在一起,他似乎也沉穩了許多,原先那副草莽野性的習氣一掃而空,儼然一副王者的模樣。他身後的兩排剽悍的衛士個個衣甲鮮明。他們手持烏漆長矛,腰裡懸著長刀和弓箭,背上倒背著三棱鐵骨朵,每人的腰裡還彆著短彎刀,這是鐵狼王手下最精銳的勇士,被叫為“狼牙”,一貫都由左驂親自帶領。瀛棘部的那顏和各親貴大將,在帳中分坐兩側,每個人都正襟危坐,緊繃的臉如木頭一樣毫無表情。大合薩坐在代表尊貴的紅牙床上,書記官伏臥在底下。這正是瀛棘最高級彆的金帳議事大會,這五年來,瀛棘休養生息,全族男丁能戰者皆為兵,不過得八千人而已。隨昆天王而去三千餘人,四千人隨瀛台王子西駐溫泉河,傷亡近半,隻剩兩千人馬來投鐵勒延陀,如今會兵一處,加上鐵狼騎,不過共有六千餘人。這點兵力良莠不齊,尚且敵不上草原上一個小部族,要再內鬥,便是再也消耗不起了。籠罩在北荒上的陰霾能否驅散就看這一遭了。“快意侯,你想說什麼,就說吧。”舞裳妃用手撫著自己的額頭,看著瀛台合疲倦地說。我三哥瀛台合冷笑一聲,跳了起來,大聲道:“這個男人姓的是‘鐵勒’,怎麼能當我瀛棘的主人呢。”“你不服氣嗎?”左驂陰森森地問道,他一發火,臉上的傷疤就皺縮起來,看上去猙獰可恐。他伸手扶住自己的刀把,帳篷中空氣登時凝固起來。舞裳妃歎了口氣,說:“瀛棘王親口承諾要回複到草原的傳統,各位大人都是親耳聽到的。長孫鴻盧,你說呢。”那名精瘦的老頭在燈下抬起頭來,搖晃著滿頭白發道:“草原習俗乃是幼子守灶。”瀛台合等三人又都轉過臉來狠狠地看我,似乎早知道我是他們的敵人。瀛台合狠狠地吞了一口氣,說:“我瀛棘如今勢力衰微,四周狼虎相伺,長樂侯那麼小,怎麼能擔當這樣的重任。”我在肚子裡一聲冷笑,舞裳妃子可等的就是他這句話啊。“幼子主政,總好過大家自相殘殺,這可絕不是你父王期望看到的事啊,”舞裳妃皺了皺眉,說,“長樂年紀尚幼,就由我和他叔父鐵狼王暫且攝政,待他成年了再還政於他。”“等他成年了,還有我們瀛棘一脈的立足之地嗎?”瀛台合豁了出去,大聲喊了出來。左驂又是冷哼一聲,鐵狼王坐在那兒,卻是皺著眉頭一聲不發。“那快意侯說吧,該當怎麼辦呢?”舞裳妃問。瀛台合氣惱地咬著牙道:“瀛棘王登基前,曆來要先辦好三件大事,那便是馴服踏火馬,尋覓墜石,為瀛棘立下大功一件。”踏火馬已經在我們瀛棘部手中繁衍了一百五十年了,傳自今日,也不過四匹而已。相傳它們來自於瀚北極寒之地,是眾馬的祖先。這些神馬全身赤紅如火炭,始終在一片煙霧和火焰中跳騰,沒人看得清它們的麵孔,隻有被天命選中的瀛棘王、或是最勇武的戰士才能駕禦它們。這些馬性子暴烈,發起怒來,比猛獸還要可怕,被這樣的馬踢上一腳,就會被燒成一根兀立的焦炭。舞裳妃子臉上登時一寒,說:“阿鞠尼隻有六歲,你要弟弟去馴服這樣的烈馬,是指望他死嗎!?”火光下隻能見瀛台合額頭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卻不回應。“各位大人怎麼說?”長孫鴻盧翻查他藏著的數百本灰黃破舊的羊皮紙卷,說:“從錄記來看,凡三百四十五年六月,共計七千三百八十一卷的筆錄,記錄了瀛棘二十三位君主的一生事宜,凡未騎過踏火馬的大君,都名不正言不順,沒有得到過好下場。”舞裳妃子聽了這話,還待要說,我又忍不住漏了嘴說:“讓我試試吧。”舞裳妃氣惱地轉過身看我,鐵狼王卻露出了笑容“小孩兒家有骨氣,就讓他試試吧。”當下各人出帳,圍成一大圈。兩名葉護各牽出一匹馬來,鐵狼王指著營寨外遠遠一塊高大的冰坨子道:“誰先跑到那兒,再跑回來的,就算贏了。”那塊冰砣子又瘦又高,就像根柱子,在龍牙河以北,離大帳約有兩裡地,站在帳門前也就是隱約可見。兩匹馬一色的黑色卷毛,高有八尺,如同一條黑龍,腳下繚繞著一團團的火焰,呼吸間不斷噴出灼熱的白色氣體。它們翻著白眼看我,露出了整齊的白牙。我害怕起來。這時候,賀拔那顏已將自己的銀柄馬鞭子遞給了瀛台合,又拿了一付厚厚的鹿皮手套給他。赤蠻剛要把他的鞭子遞給我,鐵狼王喊道:“用我的。”他將自己那根打狼用的又長又粗的皮鞭子扔了過來。兩名葉護將烈馬牽到金帳前的空場上,就放開了手,兩匹踏火馬開始打著響鼻,在空場上兜起圈子,它們那碩大的蹄子落在雪地上,立刻將那裡的積雪化儘,在那帶起了燎人的熱氣,它們那可怕的目光看到誰臉上的時候,誰就忍不住後退一步。鐵狼王大喊一聲:“走吧。”我三哥瀛台合咬了咬牙,提起鞭子,瞅準一匹踏火馬,飛身而上。那馬登時憤怒地長嘶一聲,人立而起,隨即又猛地前傾,後腿連續猛踢,大團的火焰隨著它的蹄子甩上半空。好個瀛台合,像影子一樣緊貼在馬背上一動不動,他幾次伸手去夠馬韁——那馬韁是用岡斯山冷鐵鍛造的,質如寒冰,雖然燒上許久也不會變熱。他連拉了兩次,卻沒能抓住馬韁繩,還差點晃下馬背去。踏火馬使勁地咬著嚼子,瘋一樣地搖晃。瀛台合一手緊緊地抓住火焰一樣飄揚的鬃毛,騰出一隻手來猛抽馬屁股。踏火馬擰著脖子,歪歪斜斜地跑了幾步,瀛台合在瀛台家兄弟的歡聲裡,拉住馬韁,他把嚼子勒得緊緊的,兩條腿也越夾越緊,但是那馬還是憤怒地咆哮嘶叫著,騰騰的烈焰從馬頭上和馬屁股上燒起。瀛台合猛踢它的肚子,那匹馬開始快步跑了起來。他掉頭朝那棵冰柱子飛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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