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朔風如鐵,橫掠過北冥冰川,在漭漭雪原上刮出千萬道白印子,八百裡黑草洶湧的荒原被白雪充塞滿所有間隙,隻有黑色的龍牙河水還懷著映照星辰的回憶在冰下粘滯地流動。北荒看起來冷漠而充滿死亡氣息,讓居住在此的百姓一無所有。沒有在這裡熬過寒冬的人,都無法想象得出在這片死亡和荒涼的冰冷軀殼下,隱藏著多麼濃烈多麼茁壯的勃勃生機。在開春的時候,這些生命就會像爆炸一樣從厚冰下湧出來。為了爭奪這片希望之地,有什麼是這些一無所有的百姓們不能拋棄的呢?“這可不是決戰的好日子。”鐵勒延陀大聲喊叫的時候,白茫茫的風就灌進他的嘴裡。風雪迎麵撲來,他坐下那匹毛色金紅的巨狼已經被雪花蓋滿全身,看上去臃腫了一倍不止。他身後牆一樣排列著二千匹巨狼騎士,委委蛇蛇地排列在一線低矮山丘的頂端,都被迎麵而來的風吹得抬不起頭。隻有那些在冰雪中長大的巨狼對這些風毫不在意。它們抬著鼻子,嗅著順風而來的敵人的氣息,蹦跳著,低嗥著,空咬著它們的利齒,迫不及待地要一嘗那些新鮮的血液。“對敵人來說也是如此。”古彌遠微笑著說,他坐下的白馬拳卷的毛在寒風中抖動,它哆嗦著,痛苦地倒著蹄子,眼角上半結著冰殼。我四叔父鐵勒延陀用手搭著涼棚,在風中翹首而望。不用說,他是在等待。那時候展現在他的眼前的是一片低低起伏的雪野,一條條淺穀和一道道鋸齒狀的土崖都被厚雪覆蓋,天地混同一色,人們會忽略掉自己身處的高寒冰原地勢的破碎。鐵狼王靜靜地等待著。三裡地之外那座丘陵的頂端,一條隱約的黑線正在逼近,當黑線越過丘陵頂端的時候,就擴充成了一片閃爍金屬光澤的黑色水麵。人數比狼騎兵要多出足足五倍。昆天王親率大軍追逐著這支狼騎已經有幾天幾夜了,他們銜尾緊追,一刻也不放鬆。敵人順風而來,脊梁被風推著前進,越過山丘後,又往前擴展了有一裡多地。占據了小山的背風麵後,大軍一停下,前排士卒當即翻身下馬,列陣而待。最前排的士兵相距狼騎隻有一裡多地,從這兒看去,隱約能看到陣列中一點點凝凍的白色的臉,隱沒在風刮起的白霧中。鐵勒延陀眯縫起眼睛,歎著氣說:“古先生你說得沒錯,寒回還是搞老一套,他將自己的重甲騎兵都當寶貝放在後麵了——等會我們衝鋒,那些七曲弓箭手可是些大麻煩呢。”“這不是正合你的意嗎?”古彌遠歪著頭說。“是啊,是啊,”鐵勒延陀的臉上掛上一副殘忍的笑,“他們這輩子也會忘不了,一條被追入絕地的狼會怎麼樣地反噬。”他側後一名同樣騎在狼上的大漢陰著嗓子補充著說:“我們已經一連退了二百裡,再也沒地方可退了——再退就要退出陰羽原了。”這條大漢裹著副镔鐵兩擋鎧,肩頭上咬住鐵披膊的,是一張呲牙咬齧的銅狼臉,而他的臉上則是一道猙獰的疤橫跨鼻梁和右臉。這家夥不是彆人,正是鐵勒延陀手下的猛將左驂。“好,那我就先回了,”古彌遠撥轉馬頭,“呀,這天可真凍得受不住了,你們忙吧,晚上我在營中恭迎大駕。”他們看著他拍馬施施然向後跑開。他的白馬翹著尾巴,不緊不慢地跑著,向他們身後更遠處的丘陵深處跑去。那兒山丘的後麵是他們臨時紮的營寨。看著古彌遠的馬走遠,左驂掉頭問鐵勒延陀:“老大,這家夥到底什麼來路?”“我有種奇怪的感覺,這家夥才是我這一生中最大的死敵,”我四叔父鐵勒延陀心不在焉地看著跑遠的馬,他的思緒在四散的寒氣裡流轉。“拿我的盾牌來。”他甩甩頭,抬眼望著對麵的洶湧敵陣,想在裡麵尋找昆天王的大旗,但什麼也沒發現。他的盾牌上用朱筆繪著匹人立的巨狼。他將那匹巨狼豎在前胸,一手拔出那柄長有五尺的環首刀,用蓋過風聲的嗓門喝令道:“擂鼓!”低沉的鼓聲滾向遠方。六架牛皮銅鼓架在六匹狼的背上,由六名旄騎擂動。除了五百人後隊留守。其他的巨狼列成一線橫陣,第一排馳狼騎將長矛夾在胳膊下,身後兩排狼騎則抽出了閃著青光的長馬刀。狼背上的騎兵們放開狼嘴裡的鐵鏈,他們齊齊發了一聲喊,跟著鐵勒延陀縱狼向前。左驂緊跟鐵勒延陀,左手樹起一麵紅色大旗,大旗被風抖得筆直,金冠豸的徽記在旗幟上閃亮。六千隻腳爪騰起的漫天雪霧瞬間被犀利北風卷起,甩在他們身後。在這樣的鬆軟的雪地裡,馬蹄會深陷入雪,但負重數百斤的馳狼卻奔突快捷,再沒有彆的動物能像它們這樣在雪地裡奔行自如了。昆天王起初與狼兵交戰,往往未等己方布陣完畢,鐵勒的狼兵就已席卷而至。吃了幾次虧後,昆天王學得乖了,一旦交戰,便令前排騎兵下馬並排將盾牌樹起,不論鐵勒的狼騎兵如何挑逗也要嚴守本陣,後排的七曲弓兵則彎弓齊射,他的部屬中有六千從七曲借來的虎弓手,使用的虎弓比瀛棘或鐵勒的黃腹弓都要及遠。他的兵力本來強於鐵勒部,而鐵狼王驚恐地發現,自己的騎兵無論何時發起衝鋒,都會落在迎麵呼嘯而來的箭雨裡,戰爭的天平就此逐漸向昆天王一側傾斜了。雪地在狼群紛亂的腳爪踐踏下發出呻吟。他們端平長矛,儘可能地把身子趴在狼背上。馳狼們把四條腿蜷縮成一團,然後舒展成直線,在雪地上一跨就是幾丈遠。第一支羽箭嗖的一聲,從他們頭頂上掠過,劈開凍結的空氣發出仿佛水晶破裂的聲音。隨後,那些呼嘯聲開始像扇子一樣,在他們頭頂上鋪撒開來。被射中的人脖子一扭,從鞍座上飛了出去,滾倒在白花花的雪地上,被後麵湧過的刀刃一樣的狼爪踐踏著。此刻馳狼騎逆風衝擊,與七曲的虎弓更是無法抗衡,鐵狼王和馳狼騎乾脆把弓都收了起來,隻是拿著獸麵長盾護住頭臉,低著頭猛衝。半裡多地一掠而過。衝擊中心的精銳狼騎逐漸突前,而兩翼的狼騎稍稍落後,並往中央收束,變成了一個鐵三角的箭頭,鋒芒直指昆天王大軍的中心。“直取中軍便是了,”鐵勒延陀回頭高喊道,“彆管那些小嘍羅。”兩千部下以一陣狼的長嗥回答他。他們勒狼衝近,鐵勒延陀一狼當先,猛見那些昆田軍的盾牌前白森森地樹著人字型的尖木樁,高有四尺,半埋在雪中,一根根削尖的頭正朝向狼騎們衝鋒的方向。鐵勒延陀怒罵了一聲。一位大個子七曲弓箭手跪下一條腿,幾乎是頂著他射出了一箭,那支箭擦過鐵勒延陀的臉,緊隨在他身後的左驂右手一甩,將長矛投了出去。他刺得太猛,矛頭穿通那個跳起來的七曲虎弓手之後,矛杆又穿進去了一半,擦入了後麵另一名士兵的肚子。在飛濺開來的鮮血裡,鐵勒延陀猛拉鐵鏈,使勁磕了磕狼肩,腳下的巨狼一跳而過那些鹿角障礙,落在一大堆滑溜溜的盾牌上。借助著這一跳的衝力和狼騎的重量,鐵勒延陀硬生生地在那些密集的步兵中壓開了一個缺口。鐵狼王憤怒地咆哮著,用盾牌磕開攢刺來的長槍,右手揮舞大刀。四十斤重的厚背環首刀在被血光浸透的空氣裡劃出了一道又一道漂亮的大弧線,人馬的骨骼和槍杆一同斷折在他的刀下。他的狼瘋狂地左右撕咬,十柄利刃在它的前爪上閃著銀子般的光芒,它衝過的地方就留下一條血鋪開的路。左驂舉著旗跟在鐵勒延陀後麵也是一躍而過那些鹿角,尚未落地,他就一腳蹬在一名昆田長槍手的臉上,傳來一聲清晰的骨頭斷折聲,在空中他從鞍上抽出長刀,刀光一閃,那顆血葫蘆般的頭登時被一股血柱衝著飛上半天。在他身後的兩千匹狼洶湧而來。有十來匹馳狼在尖銳的鹿角上劃破肚皮,這些垂死的狂怒畜生掙紮著向前爬去,用利牙咬在光滑的銅皮盾牌上,咬在那些依舊站立著的人的腳脛骨上,更多的狼則從這些屍體上跳了過去,用它們通紅的眼睛和嗜血的狂熱把看到的一切點燃。亂軍之中,猛地裡一隻帶鏈鐵錘橫掃而出,錘頭上密布鋒利的開刃尖刺,朝鐵狼王的側腦上猛揮而去,借著鐵鏈的掃蕩,風聲猛銳,凶狠異常。使用鏈錘的人受手臂力量的限製,在民風剽悍的北陸也難得一見,這一枚鏈錘卻大如胡瓜,帶著白展展的尖刺,沉重險惡,非比尋常。這一擊的時機拿捏得也是恰到好處,其時鐵勒延陀的盾牌在前,大刀橫掠在外,剛將一將從馬上劈下,這人本來伏在鐵狼王背後一堆死屍中裝死,此刻突起發難,竄上一匹無主馬的馬鞍,居高臨下,右手一揚,那枚鏈錘就帶股風聲筆直地奔敵人首腦的要害而去。這種風格不是軍旅中人擅用,倒像隱忍伏藏以求一擊成功的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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