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1)

夜裡昆天王的大軍鬨哄哄地回來了,他們擠滿了營地,四處傳來混亂的腳步聲和呼喊聲,人喊馬叫吵成一片。我在空氣裡聞到血腥的味道,這味道是那麼明顯,連睡夢中的蔑老也抽了抽鼻子,醒了過來。“他們在吵什麼呢?”他說。“不知道在哪打了一戰,剛回來。”赤蠻說。昆天王的人一直在打戰,有時候要拖到夜裡才回來,有時候則要過上三幾日才能回來。左驂的狼群始終沒來找我,我猜想他們正在打戰,忙乎得很,也許就把我給忘了。除了大合薩,那時候我們四人都算是俘虜,雖然隨身物品都沒被收走,但被關在厚實的卡宏裡,昆天王的人再用重物堵住了門,那就插翅難飛了。他們每天隻是把大塊的熟羊肉和水從門上開的一條縫裡塞進來。赤蠻拿刀劈裡啪啦地切肉,剁得砧板當當地響。他刀法極好,切肉的時候卻不知道為什麼把手指頭給切傷了,氣得他捏著手指頭在卡宏裡又踢又打。我看了看黑屋子裡關著的其他人。賀拔蔑老對要做決定的事絲毫不感興趣,他太老了,似乎早盼著去死,有人推他一把他才會往前走一步;赤蠻有力氣又衝動,但他就是把鋒利的劍,隻能聽人使喚;至於楚葉就太柔弱,她的眼睛隻看得到我,我如果不在她眼前,她就會手足無措,除此之外,她似乎彆無所求。“唉,”我歎了口氣想,可惜大合薩不在身邊,剩下這三個人,到底是在保護我呢,還是讓我為他們操心那就很難講。我怕赤蠻悶出病來,就提議說:“喂,我們挖地道逃走吧。”賀拔蔑老睜了睜眼:“你說什麼?”“好主意,”赤蠻高興壞了,他大聲應道,“夜裡趁著天黑鑽出去,老子殺它個天翻地覆。”“你他媽的要是叫得這麼響,我就先殺了你。”我惡狠狠地說。赤蠻嘎嘎地傻笑了一聲,聽了聽外麵的動靜,不吭氣了。卡宏本身就是半地下的建築,要從地底下挖出一個通道出去本來是很簡單的。但昆天王的新營這些地基修得很不錯,都是用大梁般粗的木頭壘起來的。當初住在裡頭躲避寒風的時候隻嫌棄這些原木牆簡陋太薄,如今要挖開它逃跑,卻嫌它太厚。我們沒辦法對付它們,隻得再往下挖,要從底下繞過地基,才可能挖出向外的通道。赤蠻曆來是個說乾就乾的人物,一彎腰抽出配刀,找了個隱蔽的角落甩開膀子就開始往下挖。所有的卡宏大門都朝著院子,看守我們的哨兵也隻在院子裡呆著避風,所以赤蠻選在沒有開門的那一側牆邊挖洞。賀拔蔑老被我推了好幾下,才興味索然地上去幫忙。赤蠻就是有力氣,很快接連撬起了幾塊大石頭,泥土的氣息彌漫開來,一個大坑的規模顯現而出。“你們想挖個大象能鑽過去的洞嗎?貼著牆邊挖,越小越好。”我蹲在邊上說。賀拔蔑老一邊用自己的刀尖挖土,一邊感歎說:“拿這樣的好刀挖土,直是暴殄天物。”“老家夥,彆抱怨了,”赤蠻說,“要不你用指頭挖?”話音未落,就聽叮的一聲,賀拔蔑老的刀就碰到一塊石頭,心疼得他吸了半天氣。我蹲在那兒才第一次看清了賀拔的刀,他那柄刀又薄又快,跟潑過水一樣光滑,刀脊上全是披麻一樣的亂紋,刀鋒彎如滿月的弧線,確然是把好刀,用來切肋巴骨正好,用來挖土可惜了。我心裡這麼想,嘴裡卻催促說:“快挖快挖,一把破刀,斷了才好呢。”這地裡的石頭不知為什麼極多,就算是泥土,凍硬了後也都硬如鋼鐵,他們幾乎隻能一點一點地往下摳。賀拔又挖了幾刀,啪的一聲,那柄好刀果然就斷成了兩截。我吐了吐舌頭。他頗為惋惜地拭了拭刀上的土,將半柄刀子插回刀鞘,拿著前半截刀尖又挖了起來。隻是過了兩下,赤蠻的刀也斷了。“哈哈,反正是把破刀,”赤蠻倒是想得開,“我無所謂。”看這模樣要挖上好多天才能挖出去,不過閒著也是閒著,就讓他們動動手也是件好事。這樣赤蠻就不會老煩躁地亂叫,賀拔蔑老也不會把呼嚕打得山響。白天的時候,門外的衛兵時時會從門縫裡往裡瞄一眼,所以我就讓楚葉站在門口看著外麵的動靜,有人走過來她就輕輕哼起一首蠻舞的歌來。她對挖洞啊逃跑啊毫無興趣,仿佛隻要能讓我按時吃飽睡覺,在她眼前不要亂跑,她就心滿意足了。夜裡頭就沒人管了,可以愛怎麼挖就怎麼挖,挖出來的土很快就積成了一小堆,把床底下都堆滿了。“這樣不行,他們一進來就會看到。”赤蠻擦著頭上的汗說。我說:“你們把它撒在地上就好了,地上本來就是土麵嘛,卡宏這麼大,全鋪上也高不過一分。”我們這麼乾了十來天,外麵的風大了小,小了大,天亮了暗,暗了亮,除了每天塞進來一盒飯食,他們似乎把我們給忘了。我們便溺都在一個大木桶裡,好在卡宏很大,我們把它塞在遠遠的角落裡,加上天氣嚴寒,屋子裡味道倒也不大。我們的坑道挖過了地基下最深的木牆,開始拐彎向上了。凍土太硬了,坑挖得又小又窄,隻能讓赤蠻勉強擠過去。隨著坑道一點一點地延伸,逃出去的希望也越來越大了。“有大合薩在的話,我們得多挖多少土啊。”赤蠻感歎著說。他說起大合薩,我也就想到那個胖家夥不知道怎麼樣了,這麼久沒消息,還真有點想他。風聲一小的日子裡,外麵會有可怕的騷動。那是成百上千的人跑動的聲音,上百的馬兒嘶鳴,金屬相互撞擊。夜裡這些聲音中會夾雜上痛苦的呼喊和呻吟,火把亂晃,他們從這頭跑到那頭,攪得我們不得安寧。“不好好呆在卡宏裡過冬睡覺,這麼跑來跑去地乾什麼?還讓不讓人安靜掏洞了?”赤蠻不滿地喝問說。畢竟做賊心虛,外麵一有響動他就得從坑裡跳上來,扯塊床板把坑口蓋住,還得把手上和臉上沾的黑土拍掉,他對外麵的人是越來越不滿了。“是在打戰。”賀拔蔑老說,他蹲在門口側耳傾聽著。“出去了六千匹馬,回來的也有這麼多,還多了二百輛車子。”風裡頭沒有更多的訊息,我隻知道他們打了一戰又一戰。所有的人都越來越疲憊,他們拄著長矛就能睡著,馬深深地垂下了頭,不停地倒騰它們的後蹄,這種訊號表明敵我雙方都已經到了關鍵時刻,接下來不是勝利就是潰敗。“得抓緊了。如果他打輸了,我們還能留下來。如果他打贏了,我們就要翹啦。”“公子說得有道理,”賀拔蔑老點著頭說,瞌睡一掃而光,他抽出了那柄斷刀,“快挖。”那一天晚上,天快亮的時候,赤蠻一手向上伸出去,掏了一把冷颼颼的雪回來。我按捺不住,鑽進洞裡往上看去,赤蠻留了一層薄薄的雪殼在洞口上,微微發白的光線可以從那裡透進來。外麵有人咳嗽和吐痰的聲音,有人出門挑水,他的桶磕碰在木頭圍牆上,一個士兵抱怨他的馬後掌掉了,可沒時間去補釘新掌,這些聲響都清晰地從那一層薄雪上麵傳來。“天已經亮了,白天可沒辦法逃走。”赤蠻抱怨說。“那就晚上走,”我說,“我怕走夜路,楚葉,你可得把我拉緊一些。”那一個白天我們都在休息,等著太陽落山。北荒冬天的白晝短得驚人,我們卻覺得天空好不容易才黑下來,耳聽著巡哨的兵丁最後敲了一陣梆子,他們嘴裡喊的是:“小心走水。”聲音從營地的這一頭蕩到那一頭,被風吹得七零八落的。等他們這一遍叫完,營地裡就會安靜下來,除了風聲和野外傳來的一兩聲狼嗥,再沒有其他的響動。不多的哨兵會縮在大木牆後的哨所裡,從露個小縫的箭孔裡往外麵霜舞統治的冰原上瞄上幾眼,然後抱成一團詛咒這該死的漫漫長夜。到那時候,我們就可以偷偷溜出去,赤蠻本來就是養馬的家奴啊,他知道怎麼能不發出響聲地把馬從馬廄裡牽出來。馬蹄踏在雪上,一點動靜也沒有,隻要摸出營門,快馬加鞭,向西奔上一天一夜,就能到達瀛棘大營。“不去溫泉河邊投快意侯他們嗎?”赤蠻問。“太遠了,我們都得餓死在路上。”賀拔蔑老說,“再說,是瀛棘王將我們派出來的,他不在了,我們就得向舞裳妃複命才是。”“還是得小心些吧。”赤蠻皺了皺鼻子,“他們可說是鐵勒延陀和……殺了瀛棘王呢。”“胡說!”楚葉漲紅了臉說。他們都嚇了一跳。沒有人見過溫厚恭良的楚葉發過火。楚葉抱著我衝那兩個男人喝道:“她再怎麼著,也是公子的母親呀,我可不管你們怎麼想,我得帶公子回去見公主。”他們兩人相互看了看,不吭聲了。我覺得自己其實無所謂去見誰,不過我想見到了鐵狼王,就可以問他那頭白耳朵黑狼是怎麼回事了。那天夜裡,我們終於等到營地裡終於無人走動,正準備爬進洞裡,突然雪地上簌簌地傳來大群衛兵走動的腳步聲,腳步聲一直響到了我們住的卡宏門口才停了下來。那扇封閉了很久的門吱呀一聲開了,火把的亮光閃動著衝了進來,十多名甲士衝了進來。為首的人開口道:“長樂侯安在?昆天王請你過去。”我們麵麵相覷,不知道起了什麼變故。赤蠻喝道:“又搗什麼鬼了,要過去就一起過去。”“大王可是隻叫瀛台寂一個。”那聲音冷如冰鐵,毫無通融的餘地。赤蠻和賀拔蔑老都手按刀柄,朝我看來。我想,看什麼看,你們的刀子插在刀鞘裡看起來還是好的,其實都斷了呀。再說,我知道你們兩個雖然厲害,也不可能明著從昆天王的營地裡殺出去啊。難道昆天王的手下都是泥捏的雪塑的不成,如果是這樣,鐵狼王也用不著和他們從夏天打到春天了,打起戰來也不用兵器了,用火把一烤,這些兵就化了,化得多了,戰場上發起大水來,把人和馬都衝得七歪八倒的倒也好玩。“公子!”赤蠻叫了出來,我就知道我又發呆了,於是說:“不用跟我去了,自己小心呆著吧。叔父如果是要給我安排一個舒服的好住處,我不想回來了,你們就自己去找個好住處吧。我猜他太忙啦,未必管得過來你們呢。”楚葉哭了出來,她跪下來給我整理衣領,然後低著頭在我耳朵邊說:“公子啊,你要死了,我也活不成了。”“哭什麼呀,我是去見叔父,又不是去見壞人。”我這麼說,邊上的兵丁們都笑了起來。然後我就不看他們,轉身隨著那些人走了。昆天王替他自己建的新營果然氣派,他的住所看上去也講究得多。它已經稱不上卡宏了,根基沒有深埋在地下,反而搭建了一個很高的土台子,看上去倒還真有幾分昭德大殿的景象。衛士們靜悄悄地站在兩側烏木鋪成的側廊上,他們手上持著長戟,穿戴整齊,盔甲上閃著寒光,一定冷得夠戧,但昆天王一定不會為此在乎。衛士在殿前放手讓我獨自踏步向上。大殿裡頭空曠坦蕩,一切擺設都遵循白梨城的舊製,除了兩側的廊子裡排列著一排雲板和鐵罄,除了兩排銅鳥銜盞的長腳燈外,沒有一點裝飾和多餘的家具,這更增添了它的廣大和寒冷。大殿的木地板看上去精致多了,我的腳步在裡麵發出空空的回響,到底沒有半埋在地下的卡宏暖和,但是卡宏會把漂亮的拖地的袍子弄臟。有多少人為了漂亮寧願不要舒服啊。我想舞裳妃是一定更喜歡漂亮的,我看到坐席鋪設的不同及幾案的形製高低,說實話,這樣看上去確然更有像王的感覺。我喜歡這樣的鋪設,甚過喜歡我父親要求大家擠坐在一起的方式。我的目光越過大廳的儘端,落在一張龐大的黑影上,那是一張高聳的王椅。它乍看上去很像白梨城昭德殿上的檀木王椅。它那高貴的形製牢牢牽製著我的視線,甚至蓋過了它旁邊站著的昆天王。“一模一樣,”一個低沉的聲音轟轟地響起,“再有幾天,我就可以做好它了。”我叔父昆天王一抬臉的時候,在黑暗裡顯露出兩點碧熒熒的光。他的手裡還抓著一把木鑿刀,帶著疼愛的神情拂拭著那張椅子。這許多年來,他一直在雕刻這張座椅上繁複無窮的圖案。他的手指頭是我看過最靈活敏捷的手指頭,在各式各樣的機巧麵前是如此地精細,彎轉起來如此地堅定有力。在他拿著木鑿刀的時候,要不是身上不停地往外散發著某種寒氣,他看上去並不那麼可怕。一條蛇嘶嘶地從他的鬥篷後麵遊了出來,蛇頭上帶著一根半彎的獨角,角頂是珊瑚紅色的。那是條冰角蚺,將人咬上一口後,那人全身的血液都會被凍成寒冰。也隻有這種蛇,才會在這麼冷的天還有活力。蛇和龍一樣,被蠻族人視為智慧的化身,草原上的人敬它而不會去殺害它,但將劇毒冰寒的冰角蚺作為寵物飼養的,那就很少見了。“還剩最後一塊配木,還差最後一條龍了。等我把它雕好,它就是瀛棘的新王椅。”你要是能想象出一條蛇是怎麼笑的,就可以想象得出他臉上的表情。我稍稍側了側頭,發現大合薩就在側旁的席子上坐著。可我剛才幾乎對他視而不見。大合薩看我的樣子帶著幾分憂慮,這幾天他因為內心的痛苦而變得消瘦萎靡。我猜他這些天很忙,大概有許多人找他,他剛剛從那麼遠的地方回來,千頭萬緒都要從頭抓起。我注意到此刻他的座位緊挨在昆天王的左邊,是除了正中的王座外最尊貴的座位。“不到開春,一切就會要結束了。”我叔父昆天王側著身子坐在椅子上,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在對合薩說。我看到他臉上浮現出一點點誌得意滿的樣子,就知道鐵狼王大概是敗了。我的心飛快地跳了兩下。“我終於可以在這張椅子上坐安穩了,可我的家人也一個個離我而去。這一切,必該是我將付出的代價嗎?”他問大合薩。“真是寂寞啊。”昆天王一臉寥落地說。“你得到了那花嗎?”“是啊。”大合薩終於開了口,“我在蠻舞尋覓了5年,花了好大工夫,隻找到了一朵這樣的花。”他從懷裡掏出一朵碩大的冰熒惑花給昆天王看。那朵花開得茂盛,幽幽的藍光在黑暗中閃耀。看著大合薩如同稀世寶貝一樣捧著那朵花,我不免有點內疚,我早知道在什麼地方能夠大把地找到它們,卻始終沒有告訴過這個對我很好的大胖子。“那就開始吧。”我叔父往後一靠,即害怕又向往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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