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北荒的冬天是可詛咒的。luoqiu它是生鐵僵硬的冷光,是暗月巫蠱的幽明,是黑龍暴戾的呼吸。河中和曠野裡不再有生命,大地死去,屋頂草地田野和河流,都被厚厚的代表死亡的白色晶末所覆蓋。那一年冬天,我父親瀛台檀滅的四旗人馬彙集一處,浩浩蕩蕩地歸來,在這些獵手們卸下千多隻肥碩的麗角羊時,讓瀛棘人短暫地喘了一口氣,但從北冥冰川而來的白茅風緊接著刮了起來,所有人的臉上都失去了笑容。風是白顏色的,它呼嘯著橫滾過八百裡北荒,把魂魄吹散,把大地吹裂,把鐵一樣堅硬的雪末卷上九天。太陽變成了蒼白的小點,在地平線上逡巡,似乎對可怖的荒原也躲避不及。這股冰冷的朔風以一條直線前進,如同木匠的墨鬥線一樣筆直,它滑過浩瀚無邊的瀚州邊緣,滑過冰冷的寒風穀,把正在那裡作戰的十萬人馬凍成了僵硬的冰晶。霧凇起來了。它籠罩在天地之間,四野茫茫,沒有出路也沒有來路。赤蠻的傷剛好。他總是急匆匆地要為他的主子做些什麼,如果無法衝鋒陷陣,他就準備與風雪搏鬥。他沒有辦法和茫茫的霧搏鬥。冰冷的霧氣蕩漾在他的四周,咬齧他的肌膚,侵蝕他的關節。他在幽暗的熱氣騰騰的卡宏裡發狂一樣地呼喊吼叫,許多人都聽到了。但就是無事可做。我太小了,還沒有準備好說什麼。那時候,我剛學會把拇指塞進嘴裡,這樣,在大人忽略的時候,我便能自己安慰自己。我發覺自己很重要,因為總有許多人圍著我轉。在過去每一名大君血統的王子總有十二名斡勃勒、四名乳娘伺候著,現在雖然人數少了,但我依舊每時每刻都可以聽到人們在我耳邊發出的咳嗽聲和衣服的摩擦聲。他們從來不會把我忘記。與此同時,我又是個若有若無的存在,這些奴婢們在用她們的手給我包上毛皮的繈褓,給我嘴裡送上精心調配過的食物,給我的臉上和皮膚上擦上麝香和油調製的軟膏,她們的目光時刻不離我的左右,卻從來不關心我在想什麼,我需要什麼,我希望乾什麼。除了楚葉外,她們沒有人真正地低下頭來認真地看我。即便是楚葉,我想,她也從來沒明白過我要什麼。我仰著脖子純潔無瑕懵懂無知地望著星辰起落人事來去。我看到我的母親來來去去匆匆忙忙,她很少有時間能探過頭來看我一眼。寒冷不能剝奪去我母親的美麗和端莊,舞裳妃子在任何地方都是引人注目的焦點,她讓自己在汙穢臟冷的地方更加光芒耀人。所有的內務外務如今都壓在她的肩膀上,那顏和貴族們對她敬重有加,老百姓們則忘記了她的異族身份,說她是先祖的神靈派下來拯救瀛棘的化身。我猜想就是這樣,讓瀛棘王不喜歡她。他是氣拔山河的偉丈夫,單騎衝臨敵方如林的刀戟時,他不動聲色,如同恒日橫過天際;但當鐵甲蒙上白色的冰霜,戰馬低頭在馬棚裡打盹,他就失去了自己的勇氣和智慧。我數次看到他在黑暗的殿堂裡長長地一口又一口地呼氣,呼出的白氣像龍一樣縈繞著空氣裡,他的目光和赤蠻一樣發狂。隻有一個女人把冰冷的長胳膊放在他的額頭上的時候,他才會慢慢平靜下來。隻是那個女人已經不是舞裳妃了。舞裳妃有幾次在楚葉麵前,在這個和她一樣來自遙遠的蠻舞草原的女人麵前,對著鏡子發呆。“我是不是老了?”她看著鏡子裡自己眼角的皺紋,低低地問,那聲音像是問楚葉,又像是問自己。“公主還是像剛出閣的時候那麼漂亮呢,那時候的人都說,北陸最漂亮的女人也比不上蠻舞的美女,可是蠻舞最漂亮的女人也比不上公主你啊。”舞裳妃愣愣地對著圓如明月的銅鏡:“可是我聽說最美的蠻舞女人,已經變成了雲螢那個小丫頭啦。”她出了一會兒神,繼續說,“這會兒她和我出閣的時候一樣,也是十五歲呢。”夜裡,在斡耳朵的偏殿裡,博士長孫鴻盧會給諸位王孫公子開課講授史經精要。除非戰事緊要,或有其他重要事務耽擱,瀛棘的王子們夜夜都要來做這份功課。這也是瀛棘從東陸學來的事體之一。隻有我二哥瀛台白從小就逃課,他說:“男兒當橫行天下,誰能端坐讀書,當個老博士?”瀛棘王打了他幾回,也沒辦法讓他把手放在書卷上,最後隻好罷了。雖然此刻瀛棘王已經下令摒棄東陸的習氣,卻並未把這每夜一次的講經慣例取消,舞裳妃則督導更嚴,沒有多餘的房間,就把課堂設在王子們日常起居的偏殿裡。為了節約木柴,其他的卡宏隻在中心的火塘裡保持著微弱的火時,這裡卻是燈火通明,火塘撩拔得火熱,四麵高豎著六根鬆明火把,五根插在長牆上,一根插在長孫鴻盧的講台上。這位老博士總是借機在講史中攙雜進他對詩詞歌賦的偏愛,他總是剛說起某場重要的攻防戰,說到雙方的用兵布陣的優缺之時,突然就把書一扔,滔滔不絕地頌唱起那些歌詠死在戰場上的偉大英雄和戰士的華麗駢文和長詩。雖然缺乏書籍,這個老家夥卻能把整篇整篇的帶著華美音韻的長詩背誦下來。他開始背這些詩的時候,雙目看天,忽而嗔目,忽而大笑,神態不能自已,仿佛忘了自己是誰似的。每當這時候,我三哥瀛台合就低笑一聲,自己翻起書來;我四哥瀛台彼就轉過脖子,偷看邊上掌燭的小女孩;我五哥瀛台樂則趴在桌子上昏昏睡去。昆天王的兩個公子有時也會到這兒來上課,他們總是酒氣熏天地擠在一起,眼光閃動,東看西看,有機會他們就躲藏在燭台下的陰影中,和其他幾位來上課的王公子孫竊竊私語。長孫鴻盧即便在最亮的燭光下也如瞎子般看不見下麵的小動作,他隻管張開沒牙的嘴開心地搖頭晃腦地頌唱那些如大河一樣的長詩。其他的下人有時候為了暖和,也會偷偷地擠進這間屋子裡,挨著牆角站成一排打瞌睡。這在過去可是不可能的事情,不過現在這都沒有人管了。楚葉抱著我坐在離火塘最近的地方,她是因為我而有權利坐在這兒的。大部分時候我在發呆,等我注意力回到這間屋頂都被鬆煙熏得黑乎乎的房間裡時,我也會聽上幾句長孫鴻盧的詩歌。扔掉那些讓他激動讓他興奮的擾亂視線的東西,我似乎能看到這些起伏跌宕的音律下的規律,我有幾次似乎就要抓住它們了,又似乎還很遙遠。我還小嘛,值得原諒。很久以後我都能回想起這種時刻,那些含混的長階音節和響亮的元音在殿堂裡回響,它們剖析開大段的曆史,把它展開如一片脈絡清晰的葉片,但我的哥哥們卻都視而不見。他們更加喜愛白天的功課,那時候他們隨營裡的葉護們學習劈刺和馴服烈馬的技能,隨那可惕們學習隊列操練,隨那顏們學習統兵的本領。沒有人敢小看瀛棘王的兒子們,這些茁壯成長起來的幼熊,他們的牙和眼還沒有完全磨利,但他們已經展露出最偉大的武士的某些特性了。有一天夜裡,昆天王的兩位公子不知道為什麼又缺課了,彆的人依舊圍繞著暖和的火光瞌睡。有人在火邊低語。我聽到尖利的風聲從屋頂上掠過,這聲音讓人回想起許久以前狼齒湖上那些蒼狼的嚎叫聲。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突然湧入我的心中,它如同一塊燒紅的銳利鐵條,撕開了我心裡的某塊簾幕,那裡頭如同有麵鏡子,亮晃晃地有人和火光在裡麵搖曳。我被這刺痛嚇了一跳,大叫了一聲,死死地抓住楚葉的衣襟不放。楚葉不顧長孫鴻盧投來的憤怒目光,抱著我在屋子裡來回走動,哼起了她們蠻舞原上的一支兒歌。我木愣愣地盯著楚葉開啟的嘴唇,卻突然清晰地聽到隔壁屋子裡傳來的聲音,它們推動著空氣,微弱但是穩定地傳遞過來,更奇怪的是在它們被我聽到之前,我就知道它們將要如此被吐露出來。那一天晚上,瀛棘王和幾名那顏老臣正在隔壁的卡宏大殿裡議事,花梨木雕刻的咆哮飛龍盤旋在他們的上空。我聽到賀拔部的少年葉護賀拔原突然不顧禮節,破門直闖了進來,和著摔開的門衝進一股寒風,把外麵的雪花卷進了一大截來。他的衣服上沾染著血跡。“大君,”他喊道,“昆天王的兩位公子搶走了我萬騎營的三車糧食。”卡宏裡除了瀛棘王外,尚且有長孫、國、白幾氏的那顏和長老在,他們聽了這消息都是一驚。這種關頭,誰不知道糧食就是人命啊。營中糧草,如今都是由舞裳妃會同賀拔離計算調撥給各氏,賀拔離老成穩重,向來公正嚴明,毫無偏袒,誰也沒料到會有人公然搶他營的口糧。瀛棘王一皺眉頭,喝道:“胡說,那幾車糧食是我命人送到昆天王那裡去的。你快退下。”賀拔原卻擰著不肯走,他性子倔強,繼續站在那裡說:“大君說的話不對,這車糧食是我們萬騎營剛分到的,公子壽帶人強搶,非但出言不遜,血口汙人,說是我賀拔和舞裳妃調撥不公,還打傷了我們的人。這事我營下的士兵都可作證。”瀛棘王大怒,暴雷般喝道:“賀拔原,憑你也敢毀謗親貴,是何心也?快給我拖出去砍了!”他環顧左右,卻隻有那位年老的護衛站在他身後。他喊叫了三聲以後,老護衛才跌跌撞撞地應了一聲拔出刀來。他老得似乎腿腳也不利索了,慢吞吞地走過去,扶住賀拔原的肩膀將他往外推。我母親舞裳妃已然聞訊趕到,她連忙上前說:“大君息怒。不管怎麼說,賀拔原也還是個孩子呢,他不懂道理,拿回他本部去讓賀拔氏的大人們管教就是了。”瀛棘王怒瞪了賀拔原一眼:“那就給我亂棍打出去。大臣們議事,豈有他插嘴的份!”賀拔原被老護衛推了出去,舞裳妃也跟了出去,她喊住垂頭喪氣的少年,道:“賀拔,你可知道瀛棘王為什麼如此對你麼?”賀拔原低著頭說:“我知道,瀛棘王當我是自己人,才打我出來。”舞裳妃輕笑一聲,撫著他的肩膀道:“你知道就好。我們瀛棘部現在是小部落了,再不能分裂啦。那幾車糧食,我會想法給你們補上,這事可不能再提了。你去好好辦事吧,誰對誰錯,瀛棘王心裡自有一本帳呢。”賀拔原應了聲“是”,低頭打了個千,匆匆便走,忽地又轉過身來對舞裳妃道:“瀛棘王便殺我,我也要說:昆天王勢必要反,望大君早做準備。”昆天王是我叔父,他十年來野心勃勃要登上昭德殿的椅子,十年來如抽絲剝繭般慢慢抽去我父親前山王控製下的大軍,他已經快要成功了,卻不料人算不如天算,青陽閃電一擊,讓他剛剛納入掌中尚未溫熱的瀛棘大軍土崩瓦解。青陽縱兵入白梨城後,他隻能急忙甩手扔下這一片爛攤子,眼睜睜看著我父親登上了那個他朝思暮想了三千六百日的楠木大椅。他的兩個兒子瀛台壽和瀛台青本是對愣頭青,尚在白梨城時,他們就仗著權焰熏天的父親,在城裡橫衝直撞,稱霸一方。憤虢侯瀛台白有一次把他們倆狠狠打了一頓,令哥兒倆終身難忘,登時收斂了不少。這哥倆歲數都已過了十五,卻靠重金賄賂青陽人而留了下來。此刻既然命裡克星憤虢侯遠在殤州,也許已經死在了誇父手裡,他們倆也就又開始鬨騰了。雖然昆天王奪取王位功虧一簣,勢力沒落,但背後畢竟盤根錯節,深入各氏的親貴大臣之中,令手上空空的瀛棘王也不得不小心從事。白茅風持續了三個月,饑荒的威脅如天上驅之不去的禿鷲,始終在尋找時機猛撲下來。在最難捱的日子裡,鐵勒延陀派了一名伴當,騎了匹碩大的灰狼到我們的營地裡送信。他在信中說蠻舞部已經依附了青陽,蠻舞部全族被遷至墨弦河之南,距陰羽原有九百四十裡,雖然窮辟,倒是仍屬蠻舞原邊緣,此刻情形尚可。瀛棘、蠻舞素來是姻親部族,瀛棘人看不起蠻舞人,覺得他們的國君膽小如鼠,不像個漢子。沒成想,如今膽小的首領保全了族人,膽大的卻丟了家園。我父親瀛棘王將舞裳妃叫來,眯縫著眼睛看了看她:“你覺得如何?”“大君的意思是去求他們嗎?我們富貴之時,這些部落自然趨之若鶩;此刻形勢不由人,他們對我們隻恐躲避不及,這是人之常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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