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隻有到了二十五年後,我踏入東陸的萬年帝都天啟城的時候,才明白白梨城的堪離宮石殿是多麼的簡陋,草原人再怎麼用心地去摹仿和營造,都無法與東陸根深蒂固金碧輝煌的三千年風騷相比擬。然而堪離宮已經成了瀚州的傳說,它那高翹的簷角,勾回的鬥拱,嚴正的雲玉台階,已經隱隱有了東陸天啟城宮殿的大模樣;還有它的園林,那些低回曲折的廊道,臨水親山的亭台閣榭,山石林泉,香草花樹,無不體現著堪離宮想要慢慢變得七竅玲瓏的決心,假以時日,它們會成長熟巧的。不過它們已經沒有時間啦。白梨城的城牆是用一尺長半尺寬五寸厚的大墁磚壘砌而成的。大墁磚用紫泥調砂燒製而成,砂粒隱現,練樸大度,寓剛挺於巧麗之中。用這樣的磚砌起來的牆清麗秀美,它太漂亮了,所以不適合用來承受兵火,它隻適合用來承接月光的映照。草原上的人都叫它“半月城”。其他的草原人也修建城市,他們的遜王阿堪提用了三年的時間修建了北都城,北都城址呈東西窄、南北寬的長方形。它巍巍聳立在草原的中心朔方原上,以自己的八門去連接八方的道路。七個大部落,青陽、陽河、朔北、瀾馬、沙池、九煵、真顏,無論誰占有了這座城市,就把四處征掠來的頑民遷到這裡,又駐紮了八師的軍隊防守,每師二千五百人。瀚州草原人稱北都是“中天下”,說它位居天下的中央,從這裡向四麵八方征伐都很方便,而其他的幾百個小部落卻無法對這高牆深壘的後方形成威脅。不加雕琢的城牆陡峻如刀,堆堞層摞,高聳的羊馬牆,藏匿各處的屯兵洞,深高的護城壕溝,讓北都展現出野獸般的崢嶸筋肉,北都城就是一座交戰的要塞,屯兵的堡壘。他們不喜歡其他小部落也修建自己的城,這也許就是青陽引兵東侵的理由。白梨敗給北都,其實是精巧古雅敗給雄渾高峻,細膩溫婉敗給騰挪殺氣,大海敗給草原,明月敗給穀玄。五代瀛棘王意圖以文化之道治統瀚州的夢想就在這一戰中敗了。如今新任瀛棘王求降的特使已經派出,在通往西涼關青陽大營的路上飛奔。那一天早上,他們讓楚葉把我抱到昭德殿上,我的五位兄長都已經站在了那兒。前山王——現在成了瀛棘王,端坐在高高的黑楠木寶座上。他問麵前的六個兒子說:“你們誰願意到青陽去做質子?”他坐的黑楠木王椅極其精細光華,攀附滿盤繞的龍雲紋,那楠木是黑色的,比鐵還要沉重,漆色如玉,放出的光芒令人不敢仰視。據說這把椅子是當年最偉大的閻浮提王瀛台魏巨到東陸時,從天啟城搬回來的座椅,自白梨城樹起來的那一天,它就立在瀛棘的宮裡了,它是瀛棘王權威的象征。此刻瀛棘王坐在這張椅子上,麵容卻憔悴得嚇人,再沒有了百萬軍中揮戈立馬的氣概。他那滾燙的目光掃過誰的臉,誰就低下了頭。他的兄弟昆天王也將臉埋藏到陰影裡。瀛棘王的目光掃視了一圈,就看著瀛台白憤虢侯,叫他的小名道:“渾六勒,你說。”瀛台白頭也不抬:“寧死不從。”普天之下,怕也隻有他敢與我父王這麼說話了。瀛棘王也不著惱,他搓著手中一根虎蛟皮擰成的馬鞭,看著窗外紛紛揚揚映照著西山的夏雪,沉思著說:“如果天氣晴了,現在該是瀛海放馬的大好時候呢。”太平侯瀛台詢就站了出來,他是瀛棘王的長子,長得神清目秀,風姿端雅,在瀛棘王諸子中最是堅毅大度。他看了看周圍沉默的弟弟們,就道:“那就我去吧。”瀛棘王摸著馬鞭,沒有看他,隻是點了點頭說:“如果是彆人去,我不放心;如果是渾六勒去,那就會殺了人再逃回來。”太平侯也沒再說什麼。他跪了下來,朝殿堂上麵磕了幾個頭,站起身來就要走出去。我父親叫道:“太平。”太平侯站住了。瀛棘王沉默了很久,說道:“早晚會有一戰。若得著機會,就跑吧。”“是。”太平侯恭敬地回答說。“是個屁,”瀛台白的怒氣突然像旋風一樣盛滿了整個殿堂,“這樣的屁話你也說是嗎?青陽人又不是傻子,既然是當質子,又開了戰,怎麼還跑得回來——父親,白梨城還能募到三萬死士,何不放手一搏?”“渾六勒!”瀛棘王猛喝了一聲,殺氣如同山嶽一樣壓了下來。就連憤虢侯瀛台白這會兒也不敢和瀛棘王的威嚴相抗衡。瀛棘王抬起頭來,臉上肌肉如泥塑木雕般一動不動。他望著瀛台詢的背影離開,直到被曲折迂回的圍廊遮蔽住,再也看不見了為止。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最喜歡這個兒子,其他各子都還年幼,隻有這個兒子隨著前山王東征西討,輔佐軍政,立下了許多功勞。瀛棘曆來學東陸規矩,將世子位傳給長子而不是幼子。若是沒有變故,太平侯便是下一任的前山王。然而此時瀛台檀滅變成了瀛棘王,手中握著白梨城所有的權力,我不能說,那不是他夢寐以求的東西,我也不能說,在他帶領瀛棘七姓氏族南征北戰,打下大半江山的時候,在他手刃二兄,力護大哥登上寶座的時候,他會什麼都沒想過。瀛台檀滅終於坐上了昭德殿的楠木大椅,他最喜愛的兒子太平侯也同時踏上了一條死亡之路,這是注定要付出的代價嗎?他轉過頭了看到了楚葉,看到了她懷裡睡眼朦朧的我。這是他第一次注意到我。在感受到瀛台白的威脅之時,我以哭聲為武器擊敗了那隻憤怒的獅子。除此之外,我始終都不哭。楚葉把乳頭塞到我嘴裡的時候,我就抓緊時間大口吞咽白色的生命之汁,她把乳頭拿開時,我就縮在白狐狸的毛皮裡鼾然而睡。沒有什麼東西,不論是那些愁雲慘淡的臉,還是震動房宇的哭聲,可以打亂我的起居行止。那天楚葉抱我在殿裡的時候,我看到了一隻黑亮的畫眉鳥,它歇在殿外的禿山石上,唱了個沒完沒了。我笑靨如花。瀛棘王也看到了我沒心沒肺的微笑。“你,就叫長樂吧。”“長久的快樂,比什麼都緊要啊。”他說。我皺了下眉頭看了看這個滿臉胡須的男人,決定不理會他,於是撒了一泡快樂的尿,呼呼地睡著了。我還是沒有名字,長樂是我的封號,那一天以後,我就變成長樂侯了。書記官長孫鴻盧的《瀛棘國錄》中記載得很簡單:青虎十二年七月,太平侯瀛台詢赴北都為質,青陽部冠軍將軍呂光縱千甲兵入城。這些史官總是喜歡言簡意賅,讓後來的讀者再去平淡的文字裡尋找掩埋的血。實際上那一天的風很大,攪起漫天的塵土。呂光騎在馬上,在大風營的護衛下徑入白梨城。路過秀美如虹的城牆時,他感歎了一聲。有人從城門上跳下,把頭顱摔碎在他的馬前。當血濺在他的臉上時,呂光有幾分惱怒,不過他用手指輕叩他的綠鯊皮刀鞘,把他的憤怒用另一種顧慮給抵消了。他確實有幾分擔心,青陽王開出的條件就藏在他的懷裡,他不太相信瀛棘人會接受這份詔書。瀛棘部雖然已無可戰之兵,但若作瀕死一擊,那便是一場麻煩。他帶入城中的一千甲兵,勢必落入這隻垂死的猛獸口中。重甲的腳步踏碎了瀚州最著名的庭院中的黃花,他們列兵前庭,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敵意。呂光在昭德殿下展開一張蠶紙,宣讀了那些極其苛刻的條件:其一,瀛棘部自此之後稱臣納貢,瀛棘王須稱青陽王為父;其二,三月內征集戰馬三萬匹牛羊三十萬頭,進獻至青陽大帳;其三,拆除白梨城,瀛棘部遷庭於北荒;其四,自一等侯以下,瀛棘部十五歲上五十歲下的男子,皆徙往瀚州西部的寒風穀,隨軍西征。瀛棘王的眼睛都不瞬一下,可他身邊的護衛驚嚇得連手中的鐵槍都滑落在了地上。這是亡族之約啊。那時節,青陽部正陷入到一場與生活在西部蠻荒的誇父間的膠著戰爭中,他們需要兵丁去攻擊那些幾乎是不可戰勝的巨人。寒風穀離此關山萬裡,遙不可及,八萬瀛棘男子這番一去,必然是有去無回。消息像恐怖的野火一樣席卷過整個瀛棘原,那些已經在戰爭中死去無數親人的庶民們在族裡數名蓍老的帶領下,聚集到了宮門前。我們要亡族了。要亡族了。所有的成年男子被帶走,我們的部族就要滅亡了。我們要活下去,我們想要活下去啊。他們哭著,喊著,眼巴巴地向城樓上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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