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我查了查火車時刻表。如果她沒有撒謊,她該乘五時三十八分的火車去第厄普。也許她的夥伴和她開車去?我在梅尼蒙唐區的街上轉了一上午,又在河邊轉了一下午。她與我相隔不過幾步路,幾堵牆。到了五時三十八分,我們昨天的會見就會成為回憶,輕輕吻我嘴唇的那個胖女人將和梅克內斯及倫敦的那位瘦小姑娘重疊起來,一同成為往事。不過,事情還沒有過去,因為她還在這裡,還有可能再看見她,說服她,將她帶走,永遠。我尚未感到孤獨。我想將思緒從安妮身上挪開,因為我對她的身體和麵孔想得太多,神經極為緊張,手在顫抖,身體在打寒戰。於是我在舊書報攤上翻起書來,特彆是淫猥書刊,因為它們畢竟能吸引你的全部注意。當奧爾塞車站的大鐘敲五點鐘時,我正在看一本叫做《拿鞭子的醫生》的書的插圖。插圖大同小異,裡麵大都有一個滿麵胡須的小個子對著一個其大無比的、赤裸裸的臀部揮舞馬鞭。我發覺五點鐘已到,便匆忙把書扔回書堆,跳上出租車,來到聖拉紮爾火車站。我在月台上走了約摸二十分鐘,便看見他們來了。她穿著一件厚厚的皮毛大衣,一副貴婦的派頭。她還戴著短麵紗。那男人穿著駝毛絨大衣,皮膚黝黑,人很年輕,高大英俊。他顯然是外國人,但不是英國人,也許是埃及人。他們上了車,沒有看見我。他們相互沒有交談。後來那男人又下車買報紙。安妮放低她車廂的窗子,看見了我。她久久地注視我,平心靜氣地,眼神呆滯。後來那男人又上了車,火車就開了。此刻我清楚地看見我們從前吃飯的那家庇卡迪伊餐館,然後一切都完了。我走路。我感到疲乏,便進了這家咖啡館,睡著了。侍者剛剛叫醒了我,我是在似醒非醒的狀態下寫下了這些話。明天我將乘正午的火車返回布維爾。我在那裡待兩天就夠了:收拾行李和去銀行結賬。普蘭塔尼亞旅館可能要求我多付半月的房錢,因為我沒有預先通知他們退房。我還得去圖書館還書。總之,我將在周末以前回到巴黎。這個改變能對我有什麼好處呢?都是城市,這座城市被河流一分為二,那座城市瀕臨大海,除此以外,它們十分相似。人們挑選一塊光禿禿的不毛之地,在上麵弄一些空心的大石頭,石頭裡麵關著氣味——比空氣濁重的氣味。有時,氣味從窗口被拋到大街上,它就待在街上,直到被風吹散。天氣晴朗時,氣味從城市的這一頭進,那一頭出,穿越所有的牆。另一些時候,聲音在這些日曬冰凍的石頭中間打轉。我害怕城市。但是千萬不能出城。如果你走得太遠,就會遇見植物的包圍圈。植物蔓延好幾公裡,它朝城市爬來,它在等待。當城市死去,植物將乘虛而入,爬上石頭,鉗住它,深掘它,用黑色長鉗使它破裂,堵填孔洞,將綠爪懸吊在各處。隻要城市還活著,就應該留在城裡,不能孤身一人去到城門口那叢生的枝蔓下,應該讓枝蔓在沒有目擊者的情況下飄動和響動。在城市裡,如果你會安排,趁動物在洞穴裡或有機垃圾堆後麵消化或睡覺的時候出門,那麼你遇到的隻是礦物——最不可怕的存在物。我要回布維爾。植物僅僅從三麵包圍它。在第四麵有一個大洞,裡麵全是黑黑的水,水自己在動。風在房屋之間呼嘯。氣味停留的時間比彆處短,它被風吹向大海,像搖曳的薄霧一樣貼著黑水水麵奔跑。天在下雨。在四個柵欄之間長了一些植物,植物肥肥的,被摘去了芽,被馴化了,變成無害的,布維爾的一切都又肥又白,因為天上降下了那麼多雨水。我將回布維爾。多麼可怕!我猛然醒來,現在是午夜。安妮離開巴黎已經六小時了。船已駛入大海,她在船艙裡睡覺,那位黝黑的美男子正在甲板上抽煙。這就是自由嗎?在我下方,花園徐緩地向下,朝城市延伸,每座花園裡都有一座房子。我看見大海,它沉甸甸地一動不動。我看見布維爾。天氣很好。我是自由的,我不再有任何生活的理由,我嘗試的一切理由都成了泡影,我也想不出其他理由。我還相當年輕,還有精力重新開始。但是重新開始什麼呢?在我最恐懼,最感惡心的時候,我寄希望於安妮,盼望她來救我,這一點我現在才知道。我的過去死了,德·羅爾邦先生死了,安妮回來又使我的全部希望破滅。我獨自待在這條兩邊是花園的白色街道上。獨立和自由。但是這種自由有點像死亡。我的生活今天結束。明天我將離開這座躺在我腳下的城市,我在這裡生活了這麼久。它將僅僅是一個名字,矮壯的、市儈氣的、完全法國味的名字,我記憶中的一個名字,不像佛羅倫薩或巴格達那樣富麗堂皇的名字。將來有一天我會問自己:“我在布維爾時,整天到底在乾什麼?”至於今天下午,至於今天的太陽,它們將蕩然無存,甚至連記憶也沒有。我的全部生活都在我後麵。我看見它的全貌,看見它的形式以及至今引導著我的緩慢運動。沒有什麼話好說,這是一場輸掉的比賽,僅此而已。三年前我鄭重其事地來到布維爾,那時我就輸了第一局;我想玩第二局,結果第二局也輸了,輸了比賽。同時我明白了我總是輸家,隻有壞蛋才自以為是贏家。現在我要像安妮那樣,幸存下去,吃了睡,睡了吃。慢慢地、悄悄地存在,就像這些樹,就像一汪水,就像有軌電車上的紅色長椅。惡心讓我喘息片刻。但我知道它將卷土重來,它是我的正常狀態。不過我的身體今天很累,無法承擔它。病人幸好有虛弱的時刻,他們在幾個小時裡失去對疼痛的意識。一句話,我感到厭煩。有時我使勁打哈欠,連眼淚都滾落在臉頰上。這是一種深沉、深沉的厭煩,存在的深沉核心,我本身就是由它組成的。我並非不修邊幅,恰恰相反,今天我洗了澡,刮了臉。可是當我回想這許多細心的小動作時,我不明白自己是怎樣做出來的,因為它們如此虛妄,大概是習慣替我代勞的吧。習慣並未死亡,它繼續忙忙碌碌,慢慢地、狡詐地編織網紗;它替我洗身,替我擦身,替我穿衣,就像是奶媽。難道也是它領我來到綠崗?我記不清是怎樣來的了,大概是從多特裡台階那邊上來的,真是一級一級地爬過一百一十級台階嗎?更難以想像的是等一會兒我還要走下這些台階。然而,我知道,過一會兒我來到綠崗坡下時,我將抬頭看見此刻近在咫尺的房屋,它們將遠遠地亮起窗口的燈光,遠遠地,在我頭部的上方,而我無法擺脫的此刻,將我關閉,從四麵限製我的此刻,成為我的構成元素的此刻,它將僅僅是一個混亂的夢境。我瞧著布維爾在我腳下閃爍著灰色的光。它在陽光下好像是成堆的貝殼、鱗片、碎骨片和沙礫。在這些碎屑之中,一些小小的玻璃片或雲母片不時地閃著微光。貝殼之間,有些溝渠和細細的犁溝在蜿蜒伸展,一小時以後它們將是街道。我行走在這些街道、這些牆壁之間。我看到布利貝街上有些黑色的小人,一小時以後我將是他們中的一員。我站在山岡的高處,感到離他們十分遙遠。我仿佛屬於另一個物種。他們下班後走出辦公室,滿意地瞧瞧房屋和廣場,想到這是他們的城市,“美麗的市民城市”。他們不害怕,感到這是他們的家。他們看到的隻是從自來水管裡流出的,被馴服的水,隻是一按開關就從燈泡裡射出的光,隻是用木叉架住的雜交樹。他們每天一百次地目睹一切都按規律進行,世界服從一種亙古不變的、確定的法則。空中的物體以同樣的速度墜落,公園在冬天下午四時關門,夏天下午六時關門,鉛的熔點是三百三十五度,最後一班有軌電車在晚上十一時五分從市政府發車。他們性格溫和,稍稍憂鬱。他們想到明天,也就是另一個今天。城市隻擁有惟一的一天,它在每個清晨不斷重複。隻有星期日這一天被人們稍加打扮。這都是些傻瓜。一想到要再見到他們那肥肥的、心安理得的麵孔,我就感到惡心。他們製定法律,他們寫民眾主義,他們結婚,並且愚蠢之至地生兒育女。然而,含混的大自然溜進了城裡,無孔不入地滲入他們的房屋、辦公室,鑽到他們身上。大自然安安靜靜,一動不動,他們完完全全在大自然中,他們呼吸它,卻看不見它,以為它在外麵,在離城二十法裡的地方。我卻看見了它,這個自然,我看見了它……我知道它的順從是出於懶惰,我知道它沒有規律——而他們以為它有恒定性……它隻有習慣,而明天它就可能改變習慣。如果出了點事呢?如果,突然間,它開始跳動了?他們會發現它就在那裡,他們的心仿佛裂開了。他們的堤壩、堡壘、電站、高爐以及鍛錘對他們能起什麼作用呢?這是隨時可能發生的,也許立刻就會發生,因為已經有了預兆。例如,一位父親在散步時,突然看見一塊紅色藏書網的破布仿佛被風吹著穿過街道向他奔來,當破布來到近處時,他看出這是一塊腐爛的肉,上麵有灰塵的汙漬,它在爬動,在跳躍;這一截扭曲的肉體在小溪裡滾動,痙攣地噴出血柱。又例如,一位母親看著孩子的臉頰問道:“你這裡是什麼,水皰?”於是她看見孩子的臉頰稍稍腫脹起來,綻裂,裂成一個大縫,而在裂縫深處將出現第三隻眼睛,笑眯眯的眼睛。又例如,他們全身將感到一種輕輕的摩擦,就像遊泳者在河裡被燈心草撫摸一樣,於是他們明白身上的衣服變成了有生命的物體。另外一個人將感到嘴裡有什麼東西在搔,他走近一麵鏡子,張大嘴,原來他的舌頭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巨大蜈蚣,它正在編織腳爪,刮著他的上下顎。他想把蜈蚣吐出來,但蜈蚣已成為他的一部分,必須用兩手使勁扯。還會出現許多新東西,必須為它們取名:石眼、三色手臂、腳趾—拐杖、蜘蛛—下頜。某人將在溫暖舒適的房間裡,躺在舒舒服服的床上,但醒來時卻會發現自己正一絲不掛地躺在發青的土地上,周圍是叢生的陰莖,它們發出響聲,呈紅色和白色,像儒克斯特布維爾的煙囪一樣指向天空,還有半露出地麵的睾丸,毛茸茸的,像蔥頭一樣成球形。鳥類將圍著這些陰莖飛,用嘴啄它們,直至出血,於是精液將緩緩地、慢慢地從傷口流出,它透明而溫熱,其中夾著血和小氣泡。也許這一切都不會發生,任何大變化都不會發生,但是有一天早上,人們推開百葉窗時,會突然產生一種可怕的感覺,它沉重地棲息在物體上,似乎在等待。僅此而已。然而,這種情況如果稍稍持續,成百上千的人就會自殺。對。稍稍改變,看一看,這是我求之不得的。還有些人會突然陷入孤獨中。一些完全孤獨,絕對孤獨,可怕地畸形的人,他們將眼睛發直,在街上奔跑,沉重地從我麵前過去;他們在逃避自己的疾病,但他們身上又帶著疾病,他們張著嘴,舌頭——昆蟲在嘴裡拍打翅膀,於是我將大笑起來,不顧我全身上下布滿了肮臟曖昧的痂蓋——它們開放成肉花,紫羅蘭,毛茛。我將靠在牆上向他們喊道:“你們的科學又怎樣呢?你們的人道主義又怎樣呢?你們作為會思想的蘆葦的尊嚴到哪裡去了?”我將不再害怕——至少不比現在更害怕。難道這不仍將是存在,存在的不同變異嗎?麵孔將漸漸被許多眼睛吞沒,這些眼睛將是多餘的,可能吧,但並不比第一雙眼睛更為多餘。使我害怕的是存在。黃昏降臨,城裡亮起了頭幾盞燈,我的天!城市雖有這許多幾何圖形,但仍顯得如此自然,被暮色壓得扁扁的。從這裡往下看,這是多麼……明顯。難道隻有我看出這一點嗎?難道在彆處,沒有另一個卡珊德拉(卡珊德拉,荷馬史詩中的特洛亞公主和女預言家。)從山岡上觀看腳下被自然吞沒的城市嗎?何況這與我有何相乾?我能對它說什麼呢?我的身體緩緩地轉向東方,搖晃了一下,便開步走了。我跑遍全城尋找自學者。他肯定沒有回家。這位遭人拋棄的可憐的人道主義者大概在漫無目的地遊蕩,無比羞愧和恐懼。說實話,對這件事的發生我並不驚奇,因為長久以來我就感到他那副柔順畏縮的模樣會招來醜聞。其實他沒有多大罪過,勉強叫做好色吧,他喜歡凝視年輕小夥子,可以說是一種人道主義。但是有一天他肯定會孤獨的,和阿希爾先生一樣,和我一樣。他屬於我這一類人,誠心誠意。現在他進入了孤獨,直至永遠。突然間一切倒塌了:對文化的夢想,與人和睦相處的夢想。首先出現的將是害怕、恐懼,不眠之夜,然後便是一長串的流放歲月。晚上他將再去抵押廣場徘徊,從遠處瞧著燈火通明的圖書館窗口,回想那一長排一長排的書、皮封麵,還有書頁的香氣,他會失去勇氣。我很後悔沒有陪著他,但是他不願意,他求我讓他一人待著,他開始學習孤獨。我現在是在馬布利咖啡館寫這些話。我大模大樣地走進了這家咖啡館,我想看看總管和女收款員,深刻感覺一下這是最後一次看見他們。但是我的思想擺脫不掉自學者,眼前不斷浮現他那張充滿責備的萎靡不振的臉和帶血跡的高領。於是我要了一點紙,好把事情的經過寫下來。下午將近兩點鐘時,我去到圖書館。我想:“圖書館,這是我最後一次來。”閱覽室裡幾乎空無一人。我很難認出它來,因為我知道我永遠不會再來。它像霧氣一樣輕盈,似真非真,呈紅棕色。夕陽將女讀者的桌子、門、書脊都染成了紅棕色。刹那間,我愉快地感到仿佛走進了一個金色樹葉的小灌木叢,我微笑,想道:“我很久沒有微笑了。”科西嘉人背著手朝窗外看。他看見什麼了?安佩特拉茲的腦袋?“我再也看不見安佩特拉茲的腦袋了,再也看不見他的高禮帽或禮服了。再過六小時,我將離開布維爾。”我將上月借的兩本書放在副管理員的辦公桌上。他撕掉一張綠卡片,將碎片遞給我:“給您,羅岡丹先生。”“謝謝。”我想道:“現在我什麼也不欠他們了。不欠這裡任何人任何東西。一會兒我去鐵路之家和老板娘告彆。我是自由的。”我猶豫了一會兒,是否利用最後這幾個小時在布維爾城裡多走走,去看看維克多—諾瓦爾大街、加爾瓦尼大道、繞繩街?但是這個灌木叢如此寧靜,如此純潔,它幾乎不存在,沒有受到惡心之害。我走去坐在火爐邊,桌上胡亂放著《布維爾報》,我伸手取了一份。“家犬救主”“雷米爾東的一位養犬者杜博克先生,昨晚騎車從諾吉斯集市返回……”一位胖太太在我右邊坐了下來,將氈帽放在旁邊。她的鼻子正正地豎在臉上,就像一把刀插在蘋果上。鼻子下方那個淫猥的小洞倨傲地皺縮著。她從口袋裡掏出一本精裝書,臂肘支在桌子上,用兩隻胖手托著頭。在我前麵,一位老先生正在睡覺。我認識他,我感到害怕的那天晚上他也在圖書館,那時他大概也很害怕。我想道:“這一切現在多麼遙遠。”四點半鐘,自學者進來了。我原想去和他握手告彆,但我們前次的會晤肯定給他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因此他冷冷地和我打招呼,然後將一個小白包放在離我相當遠的地方,裡麵大概和往常一樣裝著一塊麵包和一長塊巧克力。不一會兒,他拿著一本帶插圖的書走回來,將書放在小包旁邊。我想道:“我這是最後一次見他。”明天晚上,後天晚上,以及以後所有的晚上,他都將回到這張桌旁,一麵看書,一麵吃麵包和巧克力,他將有耐心地像老鼠一樣啃書,繼續往下讀:納多、諾多、諾迪埃、尼斯,並且不時地中斷,好往小本上記下警句格言。而我呢,我將在巴黎行走,在巴黎街上行走,看到新麵孔。當他仍然在這裡,胖胖的臉被燈光照射時,我會遇到什麼呢?我即將被奇遇的幻影所迷惑,幸好我及時覺察到,便聳聳肩接著看報。“布維爾及郊區”“莫尼斯蒂埃”“一九三一年憲兵隊的活動。莫尼斯蒂埃憲兵隊隊長加斯帕爾中士及手下的四位憲兵:拉古特先生、尼藏先生、皮埃蓬先生、吉爾先生,在一九三一年成績卓著,共處理刑事案七起,民事案八十二起,違章案一百五十九起,自殺案六起,車禍案十五起,其中三起造成傷亡。”“儒克斯特布維爾”“儒克斯特布維爾小號同誼會。今日總彩排,發放年度音樂會卡。”“孔波斯泰爾”“向市長授予榮譽勳位。”“布維爾旅遊者(一九二四年成立的布維爾童子軍基金會):”“今晚二十時四十五分,於費爾迪南—比龍街十號A廳總部召開月度例會。議題:宣讀上次會議記錄。請聯係,年度酒會,一九三二年會費,海上出遊計劃,其他問題,新會員入會。”“動物保護(布維爾協會):”“下星期四十五時至十七時,於布維爾市費爾迪南—比龍街十號C廳召開常務會議。函件請寄加爾瓦尼大道一五四號總部協會會長。”“布維爾保護狗俱樂部……布維爾戰爭傷殘人俱樂部……出租車老板工會……師範學校之友布維爾俱樂部……”兩個年輕男孩夾著書包進來了。中學生。科西嘉人很喜歡中學生,因為他可以像父親一樣監視他們。他常常喜歡隨他們在椅子上搖來晃去聊大天,然後,突然輕輕地走到他們背後說:“你們這些大小夥子,這樣做合適嗎?你們要是不改,管理員先生肯定要向校長先生告狀的。”如果他們抗議,他便用可怕的眼神瞧著他們:“把你們的名字告訴我。”他也指導他們的,因為圖書館裡的某些書被打上紅叉,這是地獄,例如紀德、狄德羅、波德萊爾的書,還有醫學論著。當中學生要求查閱這些書時,科西嘉人便向他打手勢,將他拉到牆角查問,不一會兒便大笑起來,聲音響徹閱覽室:“可是對你這個年紀來說,有些書更有趣,更有教益,首先你完成了作業嗎?你在哪個年級?二年級?四點鐘以後就沒事乾了?你的老師常來這裡,我要和他談談你。”那兩個男孩待在火爐邊。年紀小的那一個長著漂亮的棕發,皮膚幾乎過於細嫩,嘴巴小小的,傲慢而凶惡。他的同伴,一個開始蓄髭須的、腰圓背厚的胖子,用手肘碰碰他,低聲說了幾句話。棕發小夥子沒有回答,但露出一絲難以覺察的微笑,高傲而自負。接著,這兩人漫不經心地在書架上挑字典,並且走近一直死死盯住他們的那位自學者,仿佛不知道他的存在。他們緊靠著他坐下,棕發小個子在他左手,結實的胖子又在小個子的左手。他們立刻翻閱字典。自學者用遊移不定的目光瞧瞧閱覽室,然後埋頭看書。從來沒有一個閱覽室如此令人放心。除了那位胖太太急促的呼吸以外,什麼聲音也沒有。我看到的都是俯在八開本書上的腦袋。但是,從此刻起,我感到即將發生一件不愉快的事。所有這些人都專心致誌地低著頭,好像在演戲,因為幾秒鐘前我感到有一股殘酷的氣流從我們身上拂過。我已經看完了報,但遲遲不願離去;我在等待,假裝看報。使我更感好奇、更感局促的是,彆人也在等待。我的鄰座似乎把書頁翻得更快。幾分鐘過去了,我聽見一陣低語聲。我小心翼翼地抬起頭。那兩個男孩已經合上了字典。棕發小個子沒有說話,把臉側向右邊,顯得恭恭敬敬,興致勃勃。黃發男孩半個身子藏在他肩後,正豎起耳朵聽,默默地笑。“是誰在說話?”我自問。是自學者。他朝年輕的鄰座彎下身,眼對眼地看著他,對他微笑。我看見他在努動嘴唇,長睫毛時不時地顫動。我從未見他如此年輕,可以說他很迷人。但是他常常停住,不安地朝身後看。年輕男孩似乎在吮飲他的話語。這個小場麵沒有任何特彆的地方,我打算繼續看報,突然那男孩將手從身後抽出,慢慢滑到桌沿上,手躲過了自學者的目光,慢慢向前,向周圍探摸,接著,它遇到黃發胖子的手臂,使勁地擰它一下。胖子正默默地聽自學者講,沒有看見這隻手伸過來。驚訝和讚賞地張開大嘴,跳了起來。棕發小夥子仍然一副恭恭敬敬、興致勃勃的樣子。你簡直會懷疑這隻淘氣的手是不是他的。“他們會對他怎樣呢?”我在想。我清楚即將發生一件卑鄙的事。此刻阻止它還來得及,但我猜不出該阻止什麼。刹那間我想站起來。走去拍拍自學者的肩膀,和他說說話,然而,就在此刻,他看到我的目光,立即閉上嘴,並且不高興地撅起嘴。我感到氣餒,趕緊移開視線,繼續看報,以掩飾窘態。然而那位胖太太卻推開書抬起了頭。她仿佛被迷住了。我明確感到悲劇即將爆發,他們都願意它爆發。我能做什麼呢?我朝科西嘉人那邊看了一眼,他不再瞧著窗外,朝我們半側著身子。一刻鐘過去了。自學者又繼續低語。我不敢看他,但我能想像他那年輕溫柔的神情以及彆人注視他的沉重目光,而他本人還一無所知。有一刻我聽見他在笑,一種輕細如笛的頑童笑聲。我心中難過,仿佛這些可惡的孩子即將淹死一隻貓。隨後,輕語聲突然停止。這種寂靜具有悲劇性,這是結束,是處死。我低頭假裝看報,其實我沒有看報,我抬起眉毛,儘量抬高眼睛,試圖抓住在我麵前靜靜發生的事。我稍稍轉頭,用眼角終於瞟到了一個東西,那是一隻手,剛才沿著桌子滑動的那隻小白手。現在它手背朝下待在那裡,輕鬆、溫柔、色情,像曬太陽的遊泳女人一樣懶洋洋地赤身露體。一個棕色有毛的物體遲遲疑疑地靠近它,這是一隻被煙草熏黃的粗大手指,它在那隻小手旁邊,像男性生殖器一樣無比粗俗。它停住一會兒,直僵僵地,指尖朝著那隻小手的細嫩手心,接著,突然,它開始靦腆地撫摸那隻手。我並不驚奇,主要是惱怒,對自學者惱怒,他這個傻瓜,竟然克製不了自己,竟然不明白他在冒多大的危險!他隻剩下一個機會了,一個小小的機會!如果他把兩隻手都放在桌子上,放在書的兩側,如果他完全保持沉默,也許這一次能躲過命運。但我知道,他會錯過機會。手指輕輕地、謙卑地在毫無生氣的手上滑過,稍稍擦過,不敢停留,仿佛意識到自己的醜陋。我突然抬起頭,我再也忍受不了這種固執的、反複的撫摸。我尋找自覺者的眼睛,我大聲咳嗽以警告他。但他閉著眼睛微笑,他的另一隻手消失在桌子下麵。那兩個男孩不再笑了,臉色蒼白。棕發小個子撅起嘴,他害怕了,好像不知所措,但是他沒有抽回手,手仍然一動不動地待在桌子上,稍稍有點緊張。他的同伴則張著大嘴,真正驚呆了。這時,科西嘉人喊叫起來。他來到了自學者的椅子後麵,雖然誰也沒有聽見他走過來。他滿麵通紅,仿佛在大笑,但眼睛裡閃著光。我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但又幾乎鬆了一口氣,因為等待是太難受了。我希望這事儘快結束。兩個男孩像床單一樣煞白,轉眼間抓起書包消失了。“我看見你了,”科西嘉人怒不可遏地喊道,“這回我可看見你了,你總不敢說沒有吧。嗯,你還要說你這一招不是真的?你以為我沒有看見你的把戲?我的眼睛可沒有裝在褲袋裡,夥計。我對自己說:要耐心,耐心!等抓住他時,我輕饒不了他。啊,對,我輕饒不了你,我知道你的姓名、地址,我打聽過,你知道,我還認識你的老板許利埃先生,明天早上,他會收到圖書管理員先生的一封信,他會大吃一驚。嗯?你不說話了。”他瞪大眼珠接著說:“首先你彆以為這事就此了結。在法國有專門處理你這種人的法院。先生在尋求知識!先生在進修!先生時時打擾我,又找資料又找書。我可從來不信你這一套,你知道。”自學者似乎並不吃驚,大概多少年來就料到這個結局,不止一百次地想像將會發生的事,科西嘉人將悄悄溜到他身後,一個憤怒的聲音突然在耳旁響起。然而他仍然每晚來圖書館,熾熱地繼續,而且,時不時地,像小偷一樣,撫摸一個小男孩的白手或大腿。我看到他臉上的表情:順從。“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他結結巴巴地說,“我來這裡好幾年了。”他佯作憤慨和驚訝,但並不理直氣壯。他很清楚事情已經發生,無法阻止,隻能一分鐘一分鐘地挨過去。“彆聽他的,我全看見了。”我那位女鄰座說。她沉甸甸地站了起來:“啊,不!這可不是頭一次,就在這個星期一我就看見了,但是我不想說,因為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在這個尋找知識的嚴肅場所居然會出現這種醜事。我沒有孩子,但我同情那些母親,她們讓孩子來這裡學習,以為這裡很安全,沒有乾擾,而這些魔鬼卻毫無廉恥,妨礙孩子們做功課。”科西嘉人走近自學者,對著他的臉喊道:“你聽見這位太太說的嗎?彆演戲了。有人看見了你,壞東西。”“先生,我命令你放客氣點。”自學者矜持地說。這是他的角色。也許他想承認,想逃跑,但是他必須把角色演到底。他不看科西嘉人,兩眼幾乎閉著,雙臂垂著,麵無血色,接著,血突然湧上了臉。科西嘉人氣急敗壞:“客氣!壞東西!你以為我沒有看見你?告訴你,我早就盯上你了,盯了你好幾個月了。”自學者聳聳肩,假裝繼續看書。他滿臉通紅,滿眼淚水,但還假裝津津有味、全神貫注地看一幅拜占庭鑲嵌畫的複製品。“他居然還看書,臉皮真厚。”那位太太瞧著科西嘉人說。科西嘉人遲疑不決。副館員是一個靦腆的、思想正統的年輕人,他十分害怕科西嘉人,此時他在辦公桌後麵慢慢站起來,喊道:“帕奧利,什麼事?”刹那間,局麵顯得舉棋不定,我希望事情到此了結。然而科西嘉人大概自覺可笑,便十分惱火,對這位默不作聲的犧牲品不知說什麼好,便挺直身體,往空中揮動拳頭。自學者回過頭來,驚惶失措、張嘴結舌地看著科西嘉人,目光中流露出無比的恐懼。“你要敢打我,我就去告你。”他艱難地說,“要走,我自己走。”我也站了起來,但為時已晚,科西嘉人快活地輕輕哼了一聲,朝自學者的鼻子就是狠狠一拳。刹那間我隻看見自學者的眼睛,他那雙漂亮的、充滿痛苦和羞愧的眼睛,它們瞪得大大的,在它們下方有一隻袖子和一個棕色的拳頭。科西嘉人抽回拳頭,自學者的鼻子開始流血,他想用兩手捂住臉,但科西嘉人朝他嘴角又是一拳。自學者倒在椅子上,靦腆和柔順的眼睛直視前方。血從鼻子流到衣服上。他用右手摸索他那個小包,左手一個勁地擦鼻孔,因為血流不止。“我走了。”他仿佛在自言自語。我身邊的那個女人麵色蒼白,兩眼閃光。“壞東西,”她說,“活該!”我氣得發抖,繞到桌子另一邊,抓住科西嘉人的衣領把他提起來,他雙腳亂蹬,我真想把他扔到桌子上摔碎。他臉色發青,奮力掙紮,想抓傷我,但是他手臂太短,夠不著我的臉。我一言不發,我想揍他的鼻子,讓他破相。他明白了,抬起手肘護臉,他害怕了,我很滿意。突然,他用嘶啞的聲音說:“放開我,你這個粗九九藏書人,莫非你也喜歡雞奸?”我至今還不明白當時為什麼放了他。是害怕事情複雜化了?還是布維爾的懶散歲月使我上了鏽?要是在從前,我肯定會敲掉他的牙。我朝自學者轉過身,他終於站起來了,但是躲避我的目光。他低著頭,走去摘下大衣,不時用左手擦擦鼻子下麵,仿佛想止血,但是血繼續湧出。我害怕他受傷,他不看任何人,嘀咕著說:“我來這裡好幾年了……”小個子科西嘉人剛剛站穩,又重新控製局勢,對自學者說:“你滾,不要再來,不然就讓警察把你帶走。”在樓梯下麵,我追上了自學者。我局促不安,為他的羞愧而羞愧,不知對他說什麼好。他仿佛沒覺察我在那裡。他終於取出了手絹,往裡麵吐什麼東西。鼻血稍稍少了一點。“您和我一起去藥房吧。”我笨拙地對他說。他不回答。從閱覽室傳來一片嘈雜聲,大概所有的人都在同時說話。那個女人在尖聲大笑。“我永遠也不再來了。”自學者說。他轉身用迷惘的眼光看看樓梯和閱覽室入口。這個動作使血流到他的假領和脖子之間。他滿嘴、滿臉都是血。“來吧。”我抓住他的胳膊說。他顫抖了一下,用力掙脫。“放開我!”“可您不能獨自一人。得有人給您洗臉,治治傷口。”他重複說:“放開我,求求您,先生,放開我。”他幾乎歇斯底裡大發作,我隻好讓他走。夕陽照著他駝著的後背,不一會他便消失了。在門口留下一個星狀的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