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吾韋才出門,對麵桌上的王懷信兩個嘴角立即撇了下去,說:“喬主任你也看見了,他就這麼個德性,敢跑到我們這邊來講什麼業務性,也不想想他在紀檢監察室裡,到底做過哪些業務工作。不是我話來得直,說到紀檢監察室的業務性,也就我管的執法監察這一塊牽涉的政策法規多,沒點政策水平和業務能力,還真不那麼容易拿得下來。哪像他負責的紀律監察那一塊,這不準那禁止的,烘爐烤大餅,翻來覆去就那麼幾下,都是空對空,再笨的家夥多看上幾遍,背都背熟了,哪扯得到業務上麵去囉。”聽話聽音,王懷信跟顧吾韋之間一定有什麼過節。喬不群原想,紀檢監察室是個清水衙門,沒有實際利益可爭,彼此難得產生磨擦,看來事情並非如此簡單。也許沒有實際利益可爭的地方,閒氣虛名還是有得一爭的。大概剛才抬高自己貶低顧吾韋時,對喬不群分管的那塊工作未曾給予應有肯定,怕他有啥想法,王懷信又補充道:“當然宣傳教育這一塊是對外的,政策水平太低也絕對不行。信訪就更不用說了,有乾部群眾來信來訪,舉報誰違規違紀,不懂法規法紀,好多問題也就不太好把握,連來信來訪者都不一定說服得了。”喬不群還不怎麼了解這個王懷信,不好多說什麼,找個借口出了門。卻不知該上哪裡去好。不覺來到二樓,抬頭望見西頭的老乾部處牌子,忽想起研究室撤銷後,李雨潺被安排在老乾部處,信步走了過去。卻沒見李雨潺在老乾部處,隻林處長一動不動歪在桌前打盹,嘴角涎水蛛絲樣一直垂到了地上。整個政府辦,也就林處長敢公然用政府的時間睡自己私人的覺,就是市長到了跟前,也可以不在乎。原來林處長並非等閒之輩,是政府辦裡資曆最深的老處長不說,人品才乾都挺不錯。可不知怎麼的,跟他同時進政府辦那批人,好些都做了市領導,有兩位甚至成了市委常委,他卻一直沒什麼起色,在政府辦裡兜了幾十年圈子,幾乎把每個處室的處長主任都做了一遍,卻至今還隻是處長一個。也許這就是官場,人品才乾不僅不能當作進步的階梯,多數時候往往隻會成為絆腳石。喬不群本不想驚動人家,轉身要走開,豈料林處長一個激靈,兀地醒了,含含混混問了聲誰,嘴裡像包著團牛糞似的。喬不群隻好站住,笑道:“不好意思,驚動林處春夢了。”照理林處長比自己大二十多歲,喬不群一般不宜開這種玩笑。倚老賣老是國人天性,何況官場多奧妙,在年紀大的人麵前,千萬慎開玩笑。你亂開玩笑,他若是領導,會覺得你有損他威嚴;不是領導,以為你沒把他當回事。隻有年紀大卻依然機智過盛的人,才有餘力跟你幽默。喬不群知道林處長底細,說話也就少了顧忌,敢這麼隨便。林處長揉揉惺忪紅眼,說:“都這把年紀了,哪裡還有春夢可做?不中用了,夜裡該睡睡不著,白天不該睡,屁股一挨椅子就會昏昏沉沉睡過去。”喬不群笑道:“夜裡就是睡覺的,夜裡不睡,還有什麼好事?肯定在加班加點。”林處長罵道:“你以為是你們年輕人,還有這個能力加班加點。歲月不饒人哪,如今做什麼都心有餘力不足,隻有悄悄躲在背後羨慕羨慕你們年輕人的份了。”說笑幾句,喬不群問李雨潺在哪裡,林處長說:“有幾個老革命在老乾部活動中心活動,她在裡麵招呼他們,我去叫一聲?”喬不群搖手說:“免了免了,怎好勞駕你革命前輩?”老乾活動中心就在老乾處隔壁,是由過去的會議室改裝而成的。推開半掩著的門,裡麵果然有幾夥兒老乾在打牌下棋,好不熱鬨。還有一個年輕電工師傅,正忙著往牆上裝電插座,李雨潺在一旁打下手,遞遞鏍絲,拿拿起子。一見喬不群,李雨潺說:“你是怎麼找到這裡的?”喬不群說:“我知道掐手指。”李雨潺說:“知道掐手指,還不上街給人算命去?既可弘揚祖國傳統文化,又可繁榮市場經濟。”將喬不群領進旁邊存放文體用品的小屋,給他挪過把椅子,自己則坐在窗前的塑料凳子上。見李雨潺好看的小手優雅地擱在疊著的腿上,喬不群想起四樓那個黑暗的樓道,不覺怦然心動,真想一把撈過來,握在自己掌心裡。當然隻敢這樣想想,不敢在此光天化日之下亂說亂動。隻得岔開話說:“做檔案工作還算是文職,天天為一群老家夥跑上跑下,豈不是孔夫子掛腰刀,文不文,武不武的?”李雨潺說:“老家夥們再老,究竟是活著的生命,比死氣沉沉的紙堆可愛得多。”喬不群說:“可彆忘了你是堂堂正正的大學畢業生。”李雨潺笑道:“大學生算什麼?現在大學生多如螞蟻,好多都找不到正式工作,政府辦裡有個老乾部工作給我做,我知足了。”喬不群倒挺欣賞李雨潺這種知足常樂的態度。反觀自己為去綜合處,動了不少心思,後被塞進紀檢監察室,一直耿耿於懷,顯得好沒氣量。看來凡事還得將心放寬些,彆太在意,與自己過不去。喬不群說:“見賢思齊,以後我要好好向你學習。”李雨潺說:“你當然不能跟我看齊。你是正兒八經的碩士不說,一肚子才華施展不出來,也太可惜了。”喬不群說:“我哪是一肚子才華?一肚子的不合時宜而已。”李雨潺笑笑,說:“紀檢監察室怎麼樣?你看我隻顧沒完沒了說自己,都忘了問問你的情況。也不知是什麼原因,隻要與你在一起,我就變得多嘴多舌起來,都快得話癆了。”喬不群說:“人有嘴舌,就是用來吃飯和說話的嘛。以後我要到你這裡來,先備隻大麻袋,將你的話都裝上,拿去街上賣錢。”李雨潺說:“廢話也能賣錢,我早扛著上街兌現去了,還輪得到你喬大主任?”突然卟哧笑了,又說:“莫非人的嘴舌,除吃飯和說話,再沒彆的功能了?”喬不群笑道:“這還用問我嗎?你更清楚。”李雨潺臉上一下子紅了,說:“不跟你說這個,還是說說你們紀檢監察室吧。”喬不群說:“我在紀檢監察室可忙呐,哪像你這麼自在。”李雨潺說:“都忙些什麼?”喬不群說:“忙著抓壞人呀。”李雨潺說:“抓壞人?什麼壞人?人民政府裡都是人民公仆,哪有什麼壞人給你抓?”喬不群說:“抓腐敗分子呀。”李雨潺知道又上了喬不群的當,笑道:“這倒也是你們紀檢監察工作的正當職能。你狠你抓兩個腐敗分子出來給大家瞧瞧。”喬不群說:“暫時還沒抓著。不過你要相信我們,麵包會有的,一切包括腐敗分子也會有的。”李雨潺說:“你這不是玩世不恭嗎?本來見你反腐決心這麼堅強,我差點要拍手稱快了。”喬不群說:“你以為腐敗分子那麼容易抓?”李雨潺說:“政府裡麵又不是沒抓出過腐敗分子,去年才抓了一個副市長和一個副秘書長呢。”喬不群說:“那是小偷舉報出去,上麵紀委和檢察部門掌握線索後,順藤摸瓜抓走的。政府辦紀檢監察室成立二十年了,你見他們抓過一個腐敗分子?”李雨潺說:“這也是的,各級各部門都設有紀檢監察機構,可誰也沒見過腐敗分子是本單位紀檢監察抓出來的。”喬不群笑道:“那是單位紀檢監察力量不夠,如果多爭取些編製,配備幾個小偷或三陪小姐什麼的,保證就抓得著腐敗分子了。”李雨潺說:“那你們趕快到報紙和電視上去打廣告,誠聘小偷和三陪小姐充實紀檢監察力量。”開心了幾句,李雨潺又問:“顧主任他們好打交道吧?”喬不群說:“還可以吧,反正彼此沒啥利害衝突,好不好打交道都一樣。工作上也無硬性任務,休休閒,養養老,倒也樂在其中。”李雨潺聽出喬不群輕鬆口氣裡的無奈,歎道:“你被安排進紀檢監察室,沒去成綜合處,這事說起來我也有罪過。”喬不群一時沒能明白李雨潺話裡意思,說:“我是人家背後使鬼,才落到這個地步的,你有什麼罪過?”李雨潺說:“為什麼有人使你的鬼?還不是我跟你談得來,共同語言多,跟人家卻都是不同語言,人家嫉妒你,不使你鬼才怪呢。”這也許是因素之一,可事情遠非這麼簡單。喬不群笑道:“你千萬彆多心,這事要怪也隻能怪我自己爛嘴爛舌,咎由自取。”不覺到了下班時間,老乾部們開始收拾殘局,準備離去。機關裡就這樣,在職乾部上班遲到,下班早退,中間開溜,純屬家常便飯,老乾部沒正式的班可上,作息製度卻比誰都堅持得好,按時來,準點去,都是北京時間,沒有絲毫誤差。李雨潺也該去清點文娛工具了,喬不群這才出了活動中心。來到草坪裡,正要往宿舍樓方向走,有人從樓裡追出來,喊了聲不群。喬不群掉回頭去,原來是郝龍泉。喬不群說:“我剛挪了個地方,有些忙亂,你的事還沒完全落實好。電話倒是給周局長打過幾次,他老是忙,也沒能約上他。這樣吧,我這就聯係陶世傑,問問周局長在不在桃林。”電話很快通了,陶世傑在那邊說:“哦是喬處喬主任。據說您到紀檢監察室高就去了?”喬不群說:“高什麼就?那是發配充軍。這麼快你就知道了?”陶世傑說:“我們是政府職能部門嘛,不及時掌握好政府動態,怎麼開展工作?”喬不群說:“好個政府動態。到了紀檢監察室,以後跟你們的聯係沒那麼緊密了,有什麼事還得多多支持喲。”陶世傑說:“那當然,那當然,老朋友了嘛。何況咱們這裡也有紀檢監察室,胡主任辦事能力挺強的,有事找他也可以。要不明天我搬動胡主任,先去您那裡拜拜碼頭?”喬不群知道陶世傑的意思,把胡主任介紹給你,以後有事彆再找他辦公室主任,去找紀檢監察室好了,這樣上下對口,名正言順。這確也不無道理,儘管陶世傑這是在耍滑頭。喬不群也不便計較,說:“現在我不找胡主任,隻問你,周局長在不在家。”陶世傑當然知道喬不群找周局長用意何在,說:“上午周局就跟我說過,要去省廳辦點事,油票我都給了他司機,估計已到了省裡。”這話自然是說得過來,也說得過去的。你見不著周局長,說明周局長去了省城;萬一周局長被你找著了,那是周局長還沒來得及動身。當然有一個意思是很明顯的,陶世傑根本不想出麵替你找周局長。喬不群不好勉強人家,道過再見,回頭對郝龍泉說:“陶世傑的爛事也多,要他做什麼,確實有些困難。明天我找人要到國土局紀檢監察室胡主任電話,跟他聯絡聯絡,他有的是時間,讓他搭橋聯係周局長,說不定還靠得住些。”郝龍泉沒彆的法子,隻得聽喬不群的。第二天一上班,喬不群就走進主任室,朝顧吾韋要政府所屬各單位紀檢監察部門通訊錄或電話號碼簿什麼的,好跟國土局胡主任聯係。顧吾韋疑惑地望望喬不群,說:“你要找誰?”喬不群說:“熟悉熟悉紀檢監察隊伍情況,以後碰上同行們,心裡有數。”喬不群不是從曹操那邊過來的蔣乾,顧吾韋也不是周瑜,不便審問得過細,隻好打開抽屜,裝模作樣找起來。找了一陣,便把抽屜關掉,搖搖頭說:“年初召開政府係統紀檢監察工作會議時,還特意搞了一個通訊錄,也不知弄哪裡去了。你先彆急,我想起放在哪裡了,找到後再給你。”也不知顧吾韋是真找不著,還是不願拿出來。也許他怕你跟下麵紀檢監察部門的人聯係多了,會把他這個主任給架空,才不無顧慮。如果是這樣,顧吾韋實在多心了,這麼個紀檢監察室主任,又不是實權處室頭頭,架不架空有多少區彆?可你還不能像電影裡的國民黨一樣,拿把刀子點著顧吾韋背心,逼他交出密電碼。喬不群隻得出門回了副主任室。想朝王懷信要,覺得他也不可能比顧吾韋大方到哪裡去,咬著嘴唇,把話咽了回去。印象中還是鄭國棟慷慨些,跟他也還算談得來,喬不群去了他們辦公室。果然喬不群話才出口,鄭國棟就打開那天拿工作計劃和總結材料的文件櫃,找出一份通訊錄,說:“年初的會議結束後,我多存了兩份通訊錄在這裡,總會有用得著的地方。”喬不群接過去一瞧,第一頁上就有胡主任的名字和電話,點頭道:“我要的就是這個。鄭主任真是紀檢監察室的活檔案,要什麼找你就是。剛才在顧主任那裡,他翻了一會兒,什麼也沒翻出來。”鄭國棟說:“其實他最喜歡收集人家私人資料,二十年前開會的花名冊他還當做傳家寶,保存得好好的,年初會議通訊錄不可能拿到哪裡去換了錢。”對麵老趙笑道:“通訊錄能換錢,老鄭你櫃子裡的這份還留得住?早被姓顧的借故一起拿走了。”旁邊的老張也說:“顧吾韋是怕喬主任掌握了政府係統紀檢監察部門內部情況,拉著人馬另立山頭,削弱了他的勢力。”喬不群說:“我有這個本事,還到紀檢監察室來找通訊錄?早到桃林軍分區找去了。”回到副主任室,對著通訊錄要撥胡主任電話,陶世傑出現在門口。身後還跟著一人,正是胡主任。陶世傑介紹給喬不群認識後,胡主任又過去跟王懷信握握手,說他們是老朋友了。喬不群趁機倒了茶水,請兩人坐下喝茶。陶世傑算是完成了任務,說去秘書處辦個文件,要胡主任多聊聊,腰都沒彎先走了。這時胡主任伸出雙手,分彆給喬不群和王懷信發了名片,說:“王主任的電話我有,請喬主任把聯係方式告訴我吧。”喬不群就撕了張稿紙,寫上自己的名字和號碼,也雙手遞給胡主任。胡主任看著紙條,說:“喬主任的字寫得真好,不愧秀才出身。”喬不群說:“抱歉得很,寫得不像樣子。”坐了一會兒,胡主任要走了,喬不群送他出門。凡事都得講個循序漸進,初次見麵,也不怎麼好開口,喬不群說:“陶主任跟我說過,胡主任是個很能乾的熱心人。一回生二回熟,以後咱們可得多保持聯係。”胡主任說:“那是那是,有空我會常來向喬主任請示工作的。”也沒等到胡主任來請示工作,過後喬不群便找些與紀檢監察工作有關的借口,主動跟他聯係過兩次,趁機提出朋友請客,想見個麵,邀他出來一下。胡主任倒也爽快,一口答應下來。喬不群說的朋友,自然是郝龍泉。吃過飯,胡主任也就成為郝龍泉的朋友。郝龍泉又另外安排他瀟灑過幾回,那就不是朋友,已是鐵哥們了。這個時候郝龍泉提出要見周局長,胡主任也就不好怎麼推辭,答應了他。也許是年紀大了,不像陶世傑那樣指望周局長提拔重用什麼的,胡主任也就沒有那麼多顧忌,瞄準周局長在單位的當兒,通知郝龍泉趕過去,一起進了局長室。剛以郝龍泉是政府辦紀檢監察室喬副主任親戚為由,給周局長介紹了兩句,周局長就不耐煩地打斷他說:“今天我有些急事,得馬上處理一下,郝老板有什麼好事,以後再說吧。”胡主任不好影響領導急事,隻得對郝龍泉說:“周局長這麼忙,那下次吧。”兩人識趣地出了門。胡主任才送走郝龍泉,周局長就把他叫過去,狠狠批評道:“胡主任你怎麼沒長記性?我三番五次大會小會強調,業務上的事必須嚴格按製度和程序操作,不管是誰,先找業務部門,由業務部門拿出相關意見,再來請示我。動不動就直接帶人往我這裡鑽,我就是不累死,也成了獨裁。這也是白紙黑字寫在工作管理製度上的,我們要堅持製度管人管事管業務的做法,徹底改變多年來形成的有章不循有法不依的舊習慣,通過行之有效的製度建設,形成良好的機關工作作風,牢固樹立國土新形象。你是紀檢監察室主任,要監督好製度的執行,怎麼帶頭違背起製度來了?”胡主任怎麼也沒想到,他帶個人來趟局長室,周局長就這麼大動肝火。說到局裡製度建設,倒也實有其事,可誰不知道,那不過機關形象工程,印在紙上,貼在牆上,說在嘴上,惟獨沒落實在行動上,主要用來應付上麵檢查的,不會有人真當回事。比如周局長這裡,又有幾件正經業務確如他所說,是嚴格按製度和程序進行操作的?平時隻要他不出門,局長室就像商店一樣,熙來攘往,什麼人都有,也沒聽他說起過製度二字。還揚言要你紀檢監察室主任監督,世上誰見過單位裡的中層乾部,監督得了單位領導層特彆是一把手?也是打官腔舌頭不生瘡,周局長才敢這麼理直氣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