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重又恢複正常。我怎麼可以把這一切稱為正常?不過同早上相比,現在可謂正常。午餐是黑麵包夾奶酪三明治,一杯牛奶,幾根芹菜,一些罐頭青豆。像小學生的午餐。我吃完了所有東西,但不是狼吞虎咽地一掃而儘,而是細細品嘗,讓飯菜的香味在舌頭上久久停留。接下來我準備像往常一樣出去采購。我甚至對此盼望不已。按慣例行事讓人感到某種安慰。我從後門出去,走上小路。尼克正在洗車,帽子斜戴著。他沒看我。這些日子來,我們一直回避目光接觸。害怕相對視的話,肯定會泄漏一些秘密,即使在無人的房子外麵也難保不被人發覺。我在拐角處等奧芙格倫。她遲到了。終於看見她走過來,一個裹著紅布和白布的身影,像風箏一般,邁著我們個個訓練有素的步伐,不緊不慢地朝我走來。我望著她,起初並未發覺有何異常。等她漸漸走近,我才覺出有些異樣。她看上去不對勁。具體什麼變化又說不上來。既沒有受傷,腳也沒有瘸。隻是好像整個人縮小了。等她更近一些時,我終於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她根本不是奧芙格倫。兩人身高一樣,但這個瘦得多,而且臉色是淺褐色而不是桃紅。她走到我跟前,停下。“祈神保佑生養。”她招呼道。臉上一本正經,嚴肅古板。“願主開恩賜予。”我應道。儘力不表現出驚訝。“你一定是奧芙弗雷德吧。”她說。我說是的,然後兩人一起向前走去。怎麼回事,我心想。腦袋裡翻江倒海。這可不是好消息。她到底怎麼了,怎樣才能打聽到又不顯得對這事過於關心?按規定我們相互之間不能有朋友之情,也不許講什麼赤膽忠心。我努力回憶奧芙格倫照理在這家還剩下多少時間。“主賜給了好天氣。”我說。“真讓人心情舒暢。”她的聲音平和,低沉,含而不露。兩人過了第一個檢查站,誰都沒再開口。她不言不語,我也一聲不吭。她是在等我開口,聽聽我的底細呢,還是她根本就是個虔誠信徒,正在專心致誌地默念沉思?“奧芙格倫被調走了嗎,這麼快?”我開口問,雖然明知道她並沒有。早上我才剛剛見到她。要真是那樣,她會告訴我的。“我就是奧芙格倫。”這個女人回答。字字正確,絲毫不差。新來的這位當然是奧芙格倫,而原來的奧芙格倫,不管她此刻身在何方,都不再是奧芙格倫。我一直不知道她的真名。在茫茫姓名的大海中,你就這樣迷失了方向。現在要想找到她絕非易事。我們去了“奶與蜜”食品店,又進了“眾生”肉店,在那裡我買了雞,新的奧芙格倫則買了三磅絞碎的純精牛肉。店裡照例排著隊。我見到幾個認識的女人,互相微微點了點頭,以此來表示自己至少還有人認識,還存在。出了店門,我對新來的奧芙格倫說:“我們得上圍牆那兒去。”我不清楚自己說這話是什麼目的。也許是想試試她的反應。我急需了解她是否自己人。如果是,如果我能確定,也許她能告訴我究竟奧芙格倫出了什麼事。“隨便。”她說。是出於無動於衷,還是小心謹慎?圍牆上掛著上午處死的那三個女人,仍穿著裙子,仍穿著鞋子,頭上仍罩著白布袋。她們的手臂已經鬆綁,僵硬規矩地放在身子兩旁。藍色位於中間,左右兩邊是紅色,隻是顏色不再鮮豔,似乎褪了色,變得暗淡無光,像死蝴蝶,又像在沙灘上風乾的熱帶魚。她們身上了無光澤。我們站立著,默默無語地望著她們。“讓我們以此為鑒。”新來的奧芙格倫終於開口道。起初我沒有說話,因為我極力想弄清這句話的含義。她可以指以此為鑒,不要忘了這是一個毫無公理、殘忍野蠻的黑暗政權。那樣的話,我應該附和。但她所指的也可能恰恰相反,即我們應該循規蹈矩,不要輕舉妄動,自找麻煩。倘若一意孤行,則罪有應得。倘若她指的是這個,我應該回答感謝上帝。她的聲音平板、單調,什麼也聽不出來。我心懷僥幸地答了一句:“是啊。”對這話她沒有回答,但我眼角感覺有道白光閃過,似乎她飛快地瞧了我一眼。片刻後,我們轉身重新上路回家。這段路很長,我們心照不宣地用相同的速度大步向前走,使兩人看上去和諧一致。我想也許應該耐心等待,不要急於作進一步打探。這樣未免操之過急。我應該等上一兩個星期,或者更長一點時間,仔細觀察她,從她不經意說出的話裡試探她的口氣,就像奧芙格倫曾試探過我那樣。現在奧芙格倫不在了,我整個人重又敏捷起來,懶散一掃而光,我的身體不再隻貪求舒服,而是感覺到它正處在危險之中。我不該草率行事,不該冒無謂的風險。但我急需知道。我拚命忍著,一直到走過最後一個檢查站,前麵隻剩下幾個街區。這時,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和奧芙格倫並不太熟,”我說,“我指的是原先那個。”“是嗎?”雖然她十分謹慎小心,到底還是有了回應,這使我備受鼓舞。“我是在五月才認識她的。”我說。我感覺到自己身上發熱,心跳加速。這太拐彎抹角了。起碼它不是真話。接下去我該怎麼說才能過渡到那個關鍵詞?“我想是在五月的第一天。過去人們常把它稱為五月天。”“是嗎?”她聲音不大,口氣也無動於衷,卻滿含威脅。“這種叫法我記不清了。你居然還記得真讓我吃驚。你應該儘力……”她停頓了一下。“從腦袋裡清除掉這種……”她又停頓了一下。“往日的回聲。”刹那間我渾身發冷,寒意如水一般滲進我的皮膚。她是在提醒我。她不是自己人。但知道內情。剩下的路程我走得心驚肉跳。我又犯傻了。傻得不能再傻。在這之前我從未想過,但此刻我明白了:假如奧芙格倫被捕,她可能會供出彆人,我也必在其中。她肯定會招供。她頂不住的。但我對自己說,我什麼也沒乾,並未真的怎麼樣。我隻是知道內情而已。隻是沒有去告密而已。他們知道我孩子在哪裡。假如他們把她帶到我跟前,威脅要加害她,那該怎麼辦?或者真的下手。我簡直不敢想象他們會對她怎麼樣。或者是盧克,假如盧克在他們手裡該怎麼辦?或者是母親或莫伊拉或任何一個我熟悉的人。噢,上帝,彆讓我選擇。我會受不了的,我知道。莫伊拉說得對。我會什麼都說出來的,要我說什麼就說什麼,血口噴人,瞎說一氣,把誰都可以牽連上。不錯,我先是會尖聲叫喚,甚至哭哭啼啼,然後就會嚇成一攤爛泥,隨便什麼罪行都供認不諱,最後被吊死在圍牆上。收起鋒芒,少惹麻煩,小心渡過難關,我過去常這麼告誡自己。但現在這話毫無用處。接下來的一路上我就這麼在心裡自說自話。在拐角處,我們照例轉向對方。“我主明察。”這位新來的、陰險狡詐的奧芙格倫向我道彆。“我主明察。”我回了一句,努力使聲音聽起來熱情洋溢。好像這種演戲一般的話語能使我們之間已然發生的一切有所改觀。接著她作出一個出乎意料的舉動。她湊上前來,兩人頭上硬硬的白色眼簾幾乎碰在一起,我看到她蒼白的淺褐色眼睛近在我眼前,還有雙頰上細細的紋路。她的聲音又輕又快,細微得如同乾樹葉的沙沙聲響。“她上吊自殺了,”她說,“在挽救儀式之後。她看到抓她的車來了。這樣更好。”說完,她便離開我沿街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