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1 / 1)

我敲響他的房門,聽到回答,調整了一下表情,進門。他站在壁爐旁,手裡舉著已快見底的酒杯。通常他要等我來之後才喝點烈性酒,雖然我知道他們在晚飯時已經喝了葡萄酒。他的臉微微有些發紅。我努力猜測他到底喝了多少杯。“嗨,”他招呼道,“小美人兒今晚好嗎?”有幾杯,但不太多,因為他的笑容是裝出來的,經過精心設計。而且舉止不失禮貌。“很好。”我說。“來點小小的刺激如何?”“對不起,你說什麼?”我問。在他這個行為後麵,我意識到一種局促不安,一種拿不定能帶我走多遠、沿什麼方向走的疑惑。“今晚我想給你一個小小的驚喜。”他說完笑起來,那副樣子更像是竊笑。我注意到今晚他說的所有話裡都帶著“小”字。他想把一切都縮小,包括我這個人。“一件包你喜歡的東西。”“是什麼?”我問,“是中國跳棋嗎?”諸如此類的隨便話我儘說無妨;他似乎樂於看我這樣,尤其是喝了幾杯之後。他喜歡我舉止輕浮。“比那強多了。”他說,故意吊我胃口。“我真等不及了。”“太好了。”說著,他走到桌子旁,在抽屜裡摸索了一陣。然後把手藏在身子後麵,走到我跟前。“猜猜看。”他說。“動物、植物還是礦物?”我說。“嗯,動物。”他故作嚴肅地說,“我得說,毫無疑問是動物。”他把手從背後拿出來,乍一看,那上麵抓的似乎是一把淡紫和粉紅的羽毛。接著他一下抖開。原來是一件衣裳,顯然是女裝:胸前為乳罩式,上麵覆蓋著紫色的星狀閃光飾片。短及大腿根部的裙邊布滿網眼,周圍綴著羽毛,上半身也是。看來我前麵說的送腰帶的話多少也猜對了些。我奇怪他從哪裡弄來這東西。所有類似的“奇裝異服”照理都已被徹底銷毀。我記得曾在電視上看到銷毀場麵,是在不同城市拍攝的新聞鏡頭剪輯,一個個城市依次報道過去。在紐約,這項活動被稱為“曼哈頓大掃除”。時代廣場上燃起熊熊大火,周圍聚滿密集的人群,個個嘴裡念念有詞。女人們每當感覺到攝像機鏡頭對準自己,便立刻高舉雙臂,一副感激涕零的樣子。臉上輪廓分明、麵無表情的青年男子不斷往火堆裡扔著無數暗黃綠色、紅色和紫色的絲綢、尼龍和仿皮以及黑色、金色和閃閃發亮的銀色綢緞;還有比基尼內褲和透明乳罩,上麵用粉紅緞子做的心形圖案遮住乳頭。製造商、進口商和推銷員跪在地上向公眾謝罪。他們頭上戴著笨蛋高帽(舊時學校中作為懲罰給成績差的學生戴的一種圓錐形紙帽。)似的圓錐形紙帽,上麵是紅墨水寫的“厚顏無恥”。不過肯定會有一些漏網之魚,不可能清除得那麼徹底。這東西一定和那些雜誌一樣:是通過非法途徑搞到的。它散發著濃重的黑市氣味。它不是嶄新的,已被人穿過,腋窩下有點起皺,還有些汗漬,其他女人的汗漬。“我隻能目測一下大小,”他說,“希望能合身。”“你想讓我穿那個東西?”我說。我知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一本正經,很不情願,但這個主意還是不無誘人之處。我從未穿過和這東西有一點點類似的衣服,那麼耀眼炫目,誇張顯眼,像演戲似的,是了,它一定本來就是戲裝,要麼就是從某個不複存在的夜總會裡弄來的演出服。我穿過的服飾中最接近這東西的便是泳衣,還有一套粉色蕾絲背心式內衣,是從前盧克買給我的。儘管如此,這東西還是讓人內心發癢,充滿孩子氣的盛裝打扮的誘惑。再有,它是那樣的招搖搶眼,對嬤嬤們該是多大的譏諷,罪孽深重,卻又是那麼的隨心所欲,自由自在。自由,如同其他所有東西,純屬相對而言。“好吧。”我說,不想表現得太迫不及待。我希望讓他覺得我是在給他麵子。現在也許就要接觸實質了,他的深藏不露的真正欲望很快就會水落石出。他是不是在門後藏著一根馬鞭?會不會拿出“鐵靴子”(舊時一種鉗足夾腿的刑具。),把他自己或我弓身夾在桌子上?“這是用來掩人耳目的,”他說,“你還得在臉上化化妝。我這裡有那些玩藝兒。不這樣根本進不去。”“去哪裡?”我問。“今晚我要帶你出去。”“出去?”這個詞彙早已過時,不用說,現在再沒有什麼地方可以讓男人帶女人出去了。“出這個家門。”他說。不用說我也知道這個提議太冒險,對他如此,對我更是如此。可無論如何我還是想去。任何事情,隻要能打破這單調劃一的生活,攪亂被眾人認為高尚體麵、理所當然應該遵守的常規秩序,我都想乾。我告訴他不想當著他的麵穿這件東西。我仍然羞於在他麵前展現身體。他說他把身子轉過去,並真的這麼做了。於是我脫去鞋子、襪子和棉襯褲,在寬大的裙子裡套上那件羽衣。然後把裙子脫掉,把兩根細細的綴滿閃光飾片的帶子攀上雙肩。還有鞋子,淡紫色的,跟高得出奇。整個行頭都不是太合身,鞋子偏大了些,腰有點緊,但還算能穿。“好了。”我說。他轉過身。我自我感覺蠢極了,真想有麵鏡子瞧瞧自己的模樣。“很迷人,”他說,“現在來弄臉。”他所有的不過是一支唇膏,放得很久了,軟塌塌快要融化的樣子,散發著一股人造葡萄酒的味道,還有就是一些眼線膏和睫毛膏。沒有眼影,也沒有胭脂。有那麼一瞬間,我好像忘了該如何使用這些東西。我先是試了試眼線膏,一下就把眼皮弄得烏黑一團,好像剛和人打過架。我用植物油做的潤手液將它擦去,重新來。又在顴骨上抹了些唇膏,揉進皮膚。我這麼做時,他則為我舉一麵銀背麵的鏡子。我認出它是賽麗娜·喬伊的。一定是從她屋裡拿來的。至於頭發就無計可施了。“太棒了。”他說。此時他已開始興奮起來,好像我們正精心打扮,準備去參加一個聚會。他走到櫃子前,拿出一件帶帽子的披風。淡藍色的,屬於夫人們的顏色。這一定也是賽麗娜·喬伊的。“把帽子拉下來遮住臉,”他說,“注意,彆把妝弄花了。這是為了應付檢查站。”“可通行證怎麼辦?”我說。“放心,”他說,“我為你弄到了一張。”就這樣我們出發了。車子輕快地駛過黑下來的街道。大主教拉著我的手,活像電影院裡的一對少男少女。我緊緊抓著裹在身上的淡藍色披風,像一位守規矩的夫人理應做的那樣。從帽子的縫隙中,我可以望見尼克的後腦勺。此刻他帽子戴得端端正正,身子坐得端端正正,脖子挺得端端正正,整個人都端端正正。他的姿勢在對我的行為表示非難,或者這隻是我的想象?他知道我在這件披風下麵穿著什麼嗎?是他弄來的嗎?假如真是這樣,他是對此感到憤怒、衝動、嫉妒還是沒有任何感覺?我倆確實有相似之處:都是被人視若無物的小人物,都有任在身。我不知道他是否明白這一點。當他為大主教,順便也為我打開車門時,我試圖捕捉他的眼神,讓他朝我看。可他的舉動仿佛根本沒看到我。為什麼不呢?因為這份工作輕鬆簡單,隻需跑跑腿、討討好,他當然舍不得失去它。檢查站根本不成問題,儘管我心跳得厲害,頭腦裡血壓驟然升高,一切還是如大主教所料,平安無事,順利通過。膽小鬼,莫伊拉會這麼說。過了第二個檢查站,尼克說:“先生,是這裡嗎?”大主教說:“是的。”車子駛到路邊,大主教說:“現在我得請你趴到車底上。”“趴到車底上?”我說。“我們得進大門。”他說,似乎這話對我有某種意義。我想問他究竟準備去哪裡,可他說想給我個驚喜,現在暫且保密。“那地方夫人們可去不了。”於是我貼著車廂平躺下來,車子重又上路。接下來的幾分鐘裡,我眼前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披風下麵悶熱無比。這是一件冬天用的厚披風,不是夏天用的薄棉布披風,聞起來一股樟腦丸味。他一定是從儲藏的衣物中找出來的,知道這樣才不至於被她發現。儘管他已經很體貼地移開了腳讓我躺的地方大些,我的前額還是碰到了他的鞋子。從前我從未如此靠近過他的鞋子。這雙鞋硬邦邦的紋絲不動,像甲殼蟲的外殼:漆黑發亮,神秘莫測。它們似乎和腳風馬牛不相及。又經過另外一個檢查站。我聽到說話聲,公事公辦、畢恭畢敬的口吻,電動車窗拉下來又升上去,顯然是在出示通行證。這回他不會出示那張被認為是我的通行證。此刻的我在眾人前已經不複存在。車再次啟動,然後再次停下,大主教扶我起來。“動作得快點九九藏書網,”他說,“這是後門。把披風給尼克。照老時間來接。”他對尼克說。這麼說他不是第一回乾這種事。他幫我脫下披風。車門打開了。我感覺涼風吹過我幾乎裸露的皮膚,這才意識到身上已是大汗淋漓。轉身關車門時,我望見尼克正透過車窗注視著我。這會兒他肯正眼瞧我了。從他目光中我讀到的是輕蔑,還是無動於衷?在他心目中我是否就是這個模樣?我們走在一座大樓後麵狹窄的走道上,這是一座式樣頗為新潮的紅磚大樓。一排排垃圾筒立在大門旁,散發出炸雞變質後的味道。大主教有開門鑰匙,門是灰色的,式樣普通,和牆在同一平麵上。我想是鋼製的。門裡麵是一條混凝土空心磚築成的走廊,頂上有許多盞日光燈照明。這是一條出於某種實用目的而設計的地下通道。“到了。”大主教說。接著把一個標簽套在我手腕上,紫色的,係在橡皮圈上,就像機場用的行李標簽。他吩咐我:“要是有人問起,就說你是夜女郎。”然後挽起我裸露的上臂往前走。這時我真希望有麵鏡子,看口紅是否完好,羽衣是否過於滑稽可笑,過於紛亂不整。在這麼亮堂的燈光下,我這一身看起來一定花枝招展,絢麗耀眼。但一切都已為時過晚。白癡,莫伊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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