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海螺和眼鏡(1 / 1)

蠅王 威廉·戈爾丁 4094 字 1天前

豬崽子留心地盯著朝他走來的人影。現在他有時候覺得,倘若除去眼鏡,把一塊鏡片戴到另一隻眼睛上,倒可以看得更清楚一點;但即使用這隻好眼睛來看,在發生了所有這些事情以後,拉爾夫還是拉爾夫,絕對不會錯。此刻拉爾夫正從椰子林中一瘸一拐地走出來,身上很臟,亂蓬蓬的金黃頭發上掛著枯葉。在他浮腫的臉頰上,一隻眼睛腫得像條裂縫;在他右膝上還有一大塊傷疤。他停了一會兒,眯起眼睛看著平台上的人影。“豬崽子?剩下的就你一個?”“還有幾個小家夥。”“他們不算數。沒大家夥了?”“噢——還有薩姆埃裡克。他們倆在拾柴火。”“沒有彆人了嗎?”“據我所知並沒有。”拉爾夫小心地爬上了平台。在原先與會者常坐的地方,被磨損的粗壯的野草尚未長好;在磨得挺亮的座位旁,易碎的白色海螺仍在閃閃發光。拉爾夫坐在野草中,麵對著頭兒的座位和海螺。豬崽子跪在他左邊,兩個人好久都沒有說話。終於拉爾夫先清了清嗓子,小聲地說起了什麼。豬崽子輕聲細氣地回答道:“你說什麼呀?”拉爾夫提高聲音說:“西蒙。”豬崽子一言不發,隻是嚴肅地點點頭。他們繼續坐著,以一種受損傷者的眼光凝視著頭兒的座位和閃閃發亮的環礁湖。綠色的反光和日照的光斑在他們弄臟了的身上晃動個不停。最後拉爾夫站起來走向海螺。他用雙手愛撫地捧起貝殼,倚著樹乾跪下去。“豬崽子。”“嗯?”“咱們該怎麼辦呢?”豬崽子朝海螺點點頭。“你可以——”“召集大會?”拉爾夫說著尖聲大笑起來,豬崽子皺起了眉頭。“你還是頭頭。”拉爾夫又哈哈大笑。“你是頭頭,是管我們的。”“我有海螺。”“拉爾夫!彆那樣笑了。光看著那兒可沒必要,拉爾夫!彆人會怎麼想呢?”拉爾夫終於停下不笑了,他渾身打戰。“豬崽子。”“嗯?”“那是西蒙。”“你說過了。”“豬崽子。”“嗯?”“那是謀殺呀。”“彆說了!”豬崽子尖叫道。“你老那樣嘮叨有什麼好處?”他跳了起來,站在那裡低頭看著拉爾夫。“那時天昏地暗。加上——那該死的狂舞。再加上又是閃電,又是霹靂,又是暴雨。咱們全嚇壞了!”“我沒有嚇壞,”拉爾夫慢吞吞地說,“我隻是——我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怎麼了。”“咱們全嚇壞了!”豬崽子激動地說道。“什麼事情都會發生的。那可不是——像你說的那樣。”他做著手勢,想找句客套話說說。“哦,豬崽子!”拉爾夫的話音低沉而又苦惱,使得豬崽子停止了做手勢,彎下腰等著。拉爾夫兜著海螺,身子前後搖晃。“豬崽子,你不明白嗎?咱們所乾的事情——”“他可能仍然是——”“不。”“也許他隻是裝作——”看到拉爾夫的表情,豬崽子的話音越來越輕。“你在外麵,在圓圈的外麵。你從來沒有真正進到圈子裡過。難道你沒有看出咱們乾的——他們乾的事情嗎?”拉爾夫的聲音中帶著厭惡,同時又帶著一種狂熱的興奮。“豬崽子,難道你沒看見嗎?”“沒看清楚。現在我隻有一隻眼睛了。拉爾夫,你應當是了解的。”拉爾夫還在前後搖晃著。“那是一次意外事情,”豬崽子突然說道,“就是那麼一回事,一次碰巧發生的事情。”他尖聲銳氣地又說。“走進了一片漆黑當中——他沒有必要那樣從黑暗中爬出來。他瘋了,自食其果。”豬崽子又大做起手勢來。“一場飛來橫禍。”“你沒看見他們乾的事情——”“我說,拉爾夫,咱們該把那件事忘掉。儘想著它可沒什麼好處,明白嗎?”“我可嚇壞了,咱們全都嚇壞了。我想要回家。天哪,我真想回家。”“那是意外事情,”豬崽子執拗地說,“情況就是那樣。”他摸摸拉爾夫光光的肩膀,這種人體的接觸卻使拉爾夫顫抖了一下。“我說,拉爾夫,”豬崽子匆匆往四下看了看,然後把身子傾向拉爾夫——“可彆泄漏咱們跳過那個舞,就是對薩姆埃裡克也彆漏風。”“但是咱們跳過!咱們全都跳過!”豬崽子搖搖頭。“咱們倆是後來才跳的。他們在一團漆黑中根本沒注意到。不管怎樣,你說過我隻是在圈子外麵——”“那我也是的,”拉爾夫囁嚅著,“我也在外麵。”豬崽子急切地點著頭。“對呀,咱們在外麵,咱們什麼也沒乾過,什麼也沒看見。”豬崽子停了一下,繼續說道:“咱們靠自己的力量過活,咱們四個——”“就咱們四個,要維持火堆人手可不夠。”“咱們試試看,怎麼樣?我來點火。”薩姆埃裡克拖著一根大樹身從森林裡出來。他們倆把大樹身往火堆邊一倒,轉身走向水潭。拉爾夫跳起來喊道:“嘿!你們倆站住!”雙胞胎愣了一下,隨後走過來。“他們倆打算去洗澡,拉爾夫。”“最好搞搞清楚。”雙胞胎看到拉爾夫,吃了一驚。他們紅著臉蛋,眼光越過他,看著空中。“哈囉。沒想到會碰上你,拉爾夫。”“我們剛才在森林裡——”“——在找柴火生火堆——”“——我們昨天夜裡迷了路——”拉爾夫低頭打量著自己的腳趾。“你們倆是在出什麼事情以後迷路的?”豬崽子擦擦眼鏡片。“在吃了豬肉以後,”薩姆以沉悶的話音回答。埃裡克點點頭說。“對,在吃了豬肉以後。”“我們早就走了,”豬崽子急忙說,“因為我們累了。”“我們也早就走了——”“——老早就走了——”“——我們累得要命。”薩姆摸摸前額上的傷痕,又匆忙把手移開。埃裡克用手指摸摸裂開的嘴唇。“是呀,我們太累了,”薩姆重複說道,“所以早就走了,那不是一次很好的——”大家心照不宣,氣氛很沉悶。薩姆的身子動了一動,那個令人厭惡的字眼脫口而出。“——跳舞?”四個孩子都沒有參加那次跳舞,但提起它卻使他們全都不寒而栗。“我們早就走了。”羅傑走到連接城堡岩和島嶼主體部分的隘口處的時候,受到了盤問,他並沒有感到奇怪。他已經估計到,在那個可怕的黑夜裡,傑克那一夥人當中至少有幾個會躲在最安全的地方,在恐怖中堅持著。從城堡岩高處傳來了尖厲的問話聲,那兒正在風化的巉岩互相依托,保持著平衡。“站住!誰在那兒?”“羅傑。”“往前走,朋友。”羅傑往前走一點。“你看得出我是誰。”“頭領說了,誰都要盤問。”羅傑仰起臉仔細往上看。“我要上來你可攔不住。”“我攔不住?上來瞧瞧吧。”羅傑爬上了梯子似的懸崖。“瞧這個。”在最高的一塊岩石下已經塞著一根圓木,下麵還有一根杠杆。羅伯特把身子稍微傾斜一點壓在杠杆上,岩石發出軋軋的響聲。要是他用足力氣就會把這塊岩石隆隆地直送下隘口。羅傑欽佩不已。“他可是個真正的頭領,是不是?”羅伯特直點頭。“他還要帶我們去打獵。”羅伯特把頭朝遠處窩棚那個方向側過去,看到一縷白煙冉冉升向空中。羅傑坐在懸崖的邊沿上,一麵陰沉地往後看著這島,一麵用手指撥弄著那隻鬆動了的牙齒。他的目光停留在遠山的頂上,沒有接話。羅伯特換了個話題。“他要揍威爾弗雷德。”“為啥?”羅伯特疑惑地晃了晃腦袋。“我不曉得。他沒說。他發脾氣了,叫我們把威爾弗雷德捆起來。他已經被”——羅伯特興奮地格格笑起來——“他已經被捆了幾個鐘頭,正等著——”“可頭領沒說過為什麼嗎?”“我從來沒有聽他說過。”在酷熱的陽光底下,羅傑坐在大岩石上,聽到這個消息,得到一種啟發。他不再撥弄自己的牙齒,仍然坐在那兒,尋思著這種不負責任的權威的種種可能性。隨後,他一言不發,從城堡岩背後往下,向岩穴和傑克一夥人所在的地方爬去。頭領正坐在那兒,光著上身,臉上塗著紅的和白的顏色。一夥人在他麵前圍成半圓坐著。在他們的後麵,剛被打過、已鬆了綁的威爾弗雷德正大聲地抽噎。羅傑跟彆人蹲坐在一起。“明—天,”頭領繼續說道,“我們又要去打獵了。”他用長矛指指這個野蠻人,又指指那個野蠻人。“你們中的一部分人呆在這兒把岩穴弄弄好,守衛住大門。我將帶幾個獵手去,弄點肉回來。守大門的人可得看著點,彆讓旁人偷偷地溜進來——”一個野蠻人舉起了手,頭領把他那張陰冷的、塗著顏色的花臉轉向他。“頭領,為什麼他們要偷偷地溜進來呢?”頭領回答得含含糊糊,可態度倒挺認真。“他們會的。他們要破壞咱們所乾的事情。所以看守大門的一定得多加小心,還有——”頭領停住了。大夥兒看到他粉紅色的舌尖令人吃驚地朝外伸出,舔了舔嘴唇,又縮了回去。“——還有;野獸也想要進來。你們該記得它是怎麼爬的吧——”圍成半圓的孩子們震顫不已,喃喃地一致表示同意。“它化了裝來的。即使咱們殺了豬,把豬頭給它吃,它說不定還會來。所以得提防著,得當心點。”斯坦利從岩石上抬起了前臂,豎起了一根手指,表示要發問。“怎麼啦?”“但咱們能不能,能不能——?”他躊躇不安地扭著身子,低著頭往下麵看。“不!”緊接著一片沉默,野蠻人各自在回憶,都很害怕,不敢想下去。“不!咱們怎麼能——殺掉——它呢?”在聯想還會再遇到的種種恐怖時,他們一方麵暫時得到了一點解脫,另一方麵又感到一點震懾,這些野蠻人又嘀咕起來。“彆再介意山上的事了,”頭領正兒八經地說道,“要是去打獵就把豬頭獻給它。”斯坦利輕擊著手指又說:“我想野獸把它自己偽裝了起來。”“也許會的,”頭領說道。這是一種想當然的神學上的猜測。“不管怎樣,咱們最好還是防著它一點。吃不準它會乾出什麼事來。”那一夥人都細想著這話,隨後哆嗦起來,就像是吹過一陣烈風。頭領看到了自己那番話的效果,猛地一站。“但是明—天我們將去打獵,弄到肉大家就大吃一頓——”比爾舉起了手。“頭領。”“嗯?”“咱們用什麼來生火呢?”頭領的臉紅了,但在紅的白的黏土掩蓋下,人們看不見他的臉色。他拿不準怎麼回答是好,沉默了片刻,那夥人乘機又一次低聲說起話來。隨後頭領舉起了手。“我們將從彆人那兒去取火種來。聽著,明—天我們去打獵,搞點肉。今天夜裡我要跟兩個獵手一起去——,誰願意去?”莫裡斯和羅傑舉了手。“莫裡斯——”“是,頭領?”“他們的火堆在什麼地方?”“在老地方,靠著生火堆那岩石的後麵。”頭領點點頭。“你們其餘的人太陽一落就可以去睡覺。但我們三個,莫裡斯,羅傑和我,我們還有活兒要乾。我們將要在太陽剛落山的時候出發——”莫裡斯舉起手。“但是會發生什麼事呢,要是我們碰上——”頭領揮揮手,對他提出的異議置之不理。“我們要直沿著沙灘走。這樣,要是它來了,我們就又可跳我們的,又可跳我們的舞了。”“就靠我們三個嗎?”又響起了一陣嘰裡咕嚕的聲音,隨之又靜了下去。豬崽子把眼鏡遞給拉爾夫,要等拿回來之後才能看得清東西。柴火很潮濕,他們這已是第三次點火了。拉爾夫往後一站,自言自語地說道:“夜裡可不能再沒有火堆了。”他內疚地望望站在旁邊的三個孩子。這是他第一次承認火堆具有雙重功用。確實,一方麵火堆是為了使召喚的煙柱嫋嫋而升;但另一方麵火堆也像一隻火爐,能使他們舒服地入睡。埃裡克往柴火上吹氣,柴堆上閃出了火光,接著出現了一小簇火苗。一股黃白相間的濃煙向上散發。豬崽子拿回了自己的眼鏡,高興地看著煙柱。“要是咱們能做個無線電收發機該多好啊!”“或者造一架飛機——”“——或者一艘船。”拉爾夫對於這個世界的認識越來越淡薄,但他還是費力地思考著。“咱們說不定會被紅種人抓住當俘虜。”埃裡克往腦後捋著頭發。“他們也總比那個好,比——”他沒有點出人來,薩姆朝沿海的方向點點頭,算是代他說完了這句話。拉爾夫記起了降落傘下那個醜陋的人形。“他講起過死人什麼的——”拉爾夫痛苦地漲紅了臉,這一下他等於不打自招:跳舞時他也在場。他身子衝著煙做出催促的動作。“彆停下——往上加!”“煙越來越淡了。”“咱們需要更多的柴火,即使是濕的也罷。”“我的氣喘病——”得到的是死板板的回答。“去你的雞—喘病。”“要是我跑東跑西地去拉木頭,氣喘病就會犯得更重。我希望不犯,拉爾夫,可就是要犯。”三個孩子走進了森林,帶回了一抱抱枯枝爛木。煙又一次升了起來,又黃又濃。“咱們找點吃的吧。”他們帶著長矛一塊兒走到了野果樹林,也不多說話,就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待他們走出樹林時,夕陽西下,隻有餘燼發出一些光,煙卻沒有了。“我再也搬不動柴火了,”埃裡克說。“我累了。”拉爾夫清清嗓子。“在那上麵咱們維持著火堆。”“山上的火堆小,這可準是個大火堆呢。”拉爾夫拿了一片木柴投到火堆裡,注視著飄向暮色之中的煙。“咱們一定要使煙老飄著。”埃裡克縱身往地上一趴。“我太累了,再說那有什麼用呢?”“埃裡克!”拉爾夫吃驚地叫喊道。“彆那樣瞎說!”薩姆跪在埃裡克身邊。“嗯——那又有什麼用呢?”拉爾夫火冒三丈,他竭力回想著,火堆是有用處的,某種絕妙而又無法形容的用處。“拉爾夫跟你們講過許許多多次了,”豬崽子不高興地說道。“除此之外咱們怎麼才可以得救呢?”“當然囉!要是咱們不去生煙——”在一片越來越濃的暮色當中,拉爾夫蹲坐在他們麵前。“難道你們不明白?光想著收發機和船有啥用?”他伸出一隻手,手指捏緊,攥成一個拳頭。“要從這種混亂中擺脫出來,咱們隻有一件事可做。誰都可以拿打獵當遊戲,誰都可以替咱們搞到肉——”拉爾夫看看這個的臉,又看看那個的臉。他激動萬分,非常自信,可腦中卻垂下了一道簾幕,一時忘記了自己是在講些什麼。他跪在那兒,緊攥拳頭,板著麵孔,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隨後簾幕又忽然收回了。“噢,對了。所以咱們必須生火並弄出煙來,更多的煙——”“但是咱們沒法讓火堆一直維持著!看那邊!”他們說話的時候,火堆正在漸漸地熄滅。“派兩個人管火,”拉爾夫有點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道,“每天十二個小時。”“拉爾夫,咱們弄不到更多的柴火了——”“——在黑暗中弄不到柴火——”“——在夜裡弄不到柴火——”“咱們可以每天早晨點火,”豬崽子說。“黑暗裡沒人會看見煙。”薩姆使勁地點頭。“那可不一樣,火堆在——”“——在那上麵。”拉爾夫站了起來,隨著暮色逐漸深沉,他產生了一種奇怪的失去防護的感覺。“今兒晚上火堆就隨它去罷。”他領頭走向第一個窩棚,窩棚雖然七歪八倒,還算豎立著。裡麵鋪著睡覺用的枯葉,摸上去窸窣作聲。鄰近的窩棚裡有個小家夥在說夢話。四個大家夥爬進了窩棚,鑽在樹葉下麵。雙胞胎躺在一塊兒,拉爾夫和豬崽子躺在另一頭。他們儘量想睡得舒服點,所以弄得枯葉堆窸窸窣窣地響了好一陣子。“豬崽子。”“哎?”“好嗎?”“還好。”後來,除了偶爾的窸窣聲外,窩棚終於平靜了下來。在他們麵前掛著的,是那繁星閃爍的橢圓形夜空,此外還傳來了一陣陣浪拍礁石的空洞的響聲。拉爾夫定下心來作各式各樣的假設,就像他每天夜裡所做的那樣……假定他們被噴氣機送回家,那麼在早晨之前他們就會在威爾特郡(英格蘭南部一郡。)的大機場著陸。他們將再乘汽車;不,要更十全十美點,他們將乘火車,直下德文(德文郡,英格蘭西南部一郡。),再到那所村舍去。那時候,野生的小馬又會跑到花園的儘頭來,在圍牆上窺探著……拉爾夫在枯葉堆中焦躁不安地翻來覆去。達特穆爾(德文郡的地名,位於英格蘭西南部高地,德文郡南部。已決犯監獄。)一片荒蕪,小馬也是野生的。然而荒野的魅力卻已經消失殆儘。他的思想又滑到了一個不容野蠻人插足的平凡的文明小鎮。還有什麼地方能比帶車燈和車輪的公共汽車總站更安全呢?拉爾夫好像突然繞著電杆跳起了舞。這時從車站裡慢慢地爬出了一輛公共汽車,一輛奇形怪狀的汽車……“拉爾夫!拉爾夫!”“怎麼啦?”“彆那樣大聲折騰——”“對不起。”從窩棚的黑沉沉的另一頭傳來了一種令人生畏的嗚咽聲,他們倆嚇得把樹葉亂扯亂拉。薩姆和埃裡克互相緊抱著,正在對打。“薩姆!薩姆!”“嘿——埃裡克!”一會兒一切又都平靜下來。豬崽子輕輕地對拉爾夫說:“咱們一定得擺脫這個地方。”“這話怎麼講?”“要得救。”儘管夜色更加深沉,拉爾夫卻吃吃地笑了起來,這是那一天他第一次笑。“我是想說,”豬崽子低聲說道。“要不趕快回家咱們都會發瘋。”“神經錯亂。”“瘋瘋癲癲。”“發狂。”拉爾夫把濕漉漉的鬈發從眼邊撩開。“寫封信給你姨媽。”豬崽子一本正經地考慮著這個建議。“我不知道眼下她在哪兒。我沒有信封,沒有郵票。再說既沒有郵箱,也沒有郵遞員。”豬崽子小小的玩笑成功地征服了拉爾夫。拉爾夫的竊笑變得不可控製,他前仰後倒地大笑起來。豬崽子莊嚴地指責他。“我可沒說什麼,有那麼好笑——”拉爾夫還是吃吃地笑個不停,儘管把胸口都笑痛了。他扭來扭去,終於筋疲力儘、氣喘籲籲地躺下,愁眉苦臉地等著下一次發作。他這樣笑一陣停一陣,隨後在一次間歇中昏昏入睡。“——拉爾夫!你又鬨了一陣。安靜點吧,拉爾夫——因為……”拉爾夫在枯葉堆中喘著粗氣。他有理由為自己的美夢被打破而欣慰,因為公共汽車已經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楚了。“為什麼——因為?”“靜一點——聽。”拉爾夫小心地躺了下去,從枯葉堆中發出了一聲長歎。埃裡克嗚咽地說著什麼,接著又靜靜地睡著了。除了無濟於事的閃著微光的橢圓星群外,夜色深沉,像蒙上了一層毯子。“我聽不到有什麼聲音。”“外麵有什麼東西在移動。”拉爾夫的腦袋瓜像被針刺似的痛起來。熱血沸騰,使他什麼也聽不見,接著又平靜下來。“我還是什麼也沒聽見。”“聽,再多聽一會兒。”從窩棚後麵隻有一二碼處的地方,非常清晰有力地傳來了樹枝被折斷的哢嚓聲。拉爾夫又覺得耳朵發熱,混亂不堪的形象你追我趕地穿過了他的腦海。這些東西的混合物正繞著窩棚潛行。他覺察到豬崽子的腦袋靠在自己的肩上,一隻發抖的手緊緊地抓住他。“拉爾夫!拉爾夫!”“彆講話,快聽。”拉爾夫在絕望之中祈求野獸寧可選擇小家夥。窩棚外麵響起了恐怖的耳語聲。“豬崽子——豬崽子——”“它來了!”豬崽子氣急敗壞地說。“是真的!”他緊緊抓住拉爾夫,終於使自己的呼吸恢複了正常。“豬崽子,出來。我要你豬崽子出來。”拉爾夫的嘴巴貼著豬崽子的耳朵。“彆吱聲。”“豬崽子——豬崽子,你在哪兒?”有什麼東西擦到窩棚的後部。豬崽子又強忍了一陣子,隨即他的氣喘病發了。他弓起後背,雙腿砰地砸到枯葉堆裡。拉爾夫從他身邊滾開去。接著在窩棚口發出了一陣惡意的嚎叫,幾個活東西猛地闖將進來。有的絆倒在拉爾夫和豬崽子的角落,結果亂成一團:又是哇哇亂叫,又是拳打腳踢,一片稀裡嘩啦。拉爾夫揮拳出去,隨之他跟似乎十幾個彆的東西扭住滾來滾去:打著、咬著、抓著。拉爾夫被撕拉著,被人猛擊,他發現口中有彆人的手指,便一口咬下去。一隻拳頭縮了回去,又像活塞似的回擊過來,整個窩棚被捅得搖搖欲墜,外麵的光漏到了裡麵來。拉爾夫把身子扭向一邊,騎到一個七扭八歪的身體上,感到有股熱氣噴上了他的臉頰。他掄起緊握的拳頭,像鐵錘似的往身子下麵的嘴巴上砸;他揮拳猛打,越打越狂熱,越打越歇斯底裡,拳下的麵孔變得滑膩起來。誰的膝蓋在拉爾夫兩腿當中猛地向上一頂,拉爾夫翻滾到一側,他忙撫摸著自己的痛處,可對方又滾壓到他身上亂打。然後窩棚令人窒息地最終倒坍下來;不知名的這些人掙紮著奪路而出。黑乎乎的人影從倒塌的窩棚中鑽了出來,飛快地逃去,臨末又可以聽見小家夥們的尖號聲和豬崽子的喘氣聲了。拉爾夫用顫抖的聲音喊道:“小家夥們,你們全去睡。我們在跟彆人打架,馬上睡吧。”薩姆埃裡克走近來,盯著拉爾夫。“你們倆沒事?”“我想沒事——”“——我被人打了。”“我也被打了,豬崽子怎麼樣?”他們把豬崽子從廢墟堆中拖出來,讓他靠在一棵樹上。夜是冷颼颼的,直接的恐怖消逝了。豬崽子的呼吸也平靜了一些。“豬崽子,你受傷了嗎?”“還好。”“那是傑克和他的獵手們,”拉爾夫痛苦地說。“為什麼他們老是要惹咱們呢?”“咱們給了他們一點教訓,”薩姆說。他人老實,接著又說。“至少你們打了,我一個人縮在角落裡。”“我揍了一個家夥,”拉爾夫說,“我砸得他夠嗆,他不會再趕著來跟咱們乾一仗了。”“我也是,”埃裡克說。“我醒來的時候覺得有人在踢我的臉。拉爾夫,我覺得我的臉上被踢得一塌糊塗,但我畢竟也給了他個一報還一報。”“你怎麼乾的?”“我把膝蓋縮起來,”埃裡克揚揚得意地說道,“我用膝蓋猛頂了一下他的卵蛋。你該聽見他痛得亂叫!他也不會再忙著趕回來了。咱們乾得不賴呀。”拉爾夫在黑暗中驀地動了動;可隨之他聽到埃裡克用手在嘴裡撥弄的聲音。“怎麼啦?”“一顆牙齒有點鬆動。”豬崽子把兩條腿曲起來。“豬崽子,你沒事?”“我想他們是要搶海螺。”拉爾夫快步跑下了灰白色的海灘,跳到了平台上。海螺仍然在頭兒的座位上微微閃光。他盯著看了一會兒,隨後又返回豬崽子跟前。“他們沒拿走海螺。”“我曉得,他們不是為海螺而來的,他們是為了彆的東西。拉爾夫——我該怎麼辦呢?”遠遠的,沿著弓形的海灘,三個人影快步走向城堡岩。他們避開樹林,沿著海邊往前走。他們時而輕輕地唱著歌;時而沿著移動著的狹長的磷光帶橫翻著筋鬥往前。頭領領著他們,小跑步地一直往前,傑克為自己的成功而歡欣鼓舞。現在他真正是個頭領了,他手持長矛東戳戳西刺刺。懸掛在他左手搖晃著的,是豬崽子破碎了的眼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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