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勒姆駕車載哈利從阿克爾港前往警署。哈利換回了他的濕衣服,每當他改變坐姿,人造皮就發出嘎吱聲。“戴爾塔小隊二十分鐘前突襲卡翠娜的住處,”侯勒姆說,“她不在那裡,他們留下了三個人守門。”“她不會回去了。”哈利說。哈利回到六樓辦公室,換上掛在衣帽架上的警察製服——自從哈福森的喪禮過後,他就再也沒穿過這套製服。他看著鏡中的自己,隻見夾克鬆垮垮地掛在身上。哈根收到通知,立刻趕來辦公室,他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聆聽哈利做簡報。由於事發經過太過於戲劇化,他完全忘了要挑剔哈利那身皺巴巴的製服。“雪人是卡翠娜·布萊特。”哈根緩緩複述,仿佛將這句話說出口會比較容易理解似的。哈利點了點頭。“你相信史德普說的話嗎?”“相信。”哈利說。“有人能證實他說的話嗎?”“能證實的人都死了,碧蒂、希薇亞、費列森,全都死了。他有可能是雪人,這就是卡翠娜想知道的。”“卡翠娜?你不是說她就是雪人,為什麼她要……?”“我的意思是說她想知道史德普有沒有可能‘成為’雪人,她想找個代罪羔羊。史德普說當他回答命案發生當時他都沒有不在場證明,她說‘很好’,然後告訴他,他被指認為雪人了,隨即勒住他脖子,直到她聽見車子撞上樓下大門,知道我們來了,於是才逃走。她的計劃可能是要讓我們發現史德普死在自己家裡,看起來像是上吊自殺,那大家就會鬆一口氣,認為找到了真凶,就好像她殺了費列森一樣。當我們在逮捕菲利普·貝克的時候,她企圖射殺他……”“什麼?她企圖……?”“她的手槍指著菲利普,擊錘升起,當我踏進她的射擊線時,我聽見她鬆開擊錘。”哈根閉上眼睛,用指尖按摩太陽穴:“我聽見你說的話了,但目前這些全都隻是猜測對不對,哈利?”“還有那封信。”哈利說。“那封信?”“雪人寄來的那封信。我在她家計算機裡找到一個檔案,修改時間早在我們知道雪人的事之前,我還在打印機裡發現了河野紙。”“我的天!”哈根的手肘砰的一聲重重敲上桌麵,一張臉埋進雙手之中,“是我們雇用她的!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哈利?”“呃,天大的醜聞、全體警察士氣低落、高層人事大地震。”哈根的手指張開一條縫,露出眯著的眼睛看著哈利:“謝謝你說明得這麼詳細。”“樂意之至。”“我會向總警司和署長報告這件事,在此同時,我要你和侯勒姆暫時保密。史德普呢?他會泄露這件事嗎?”“不太可能,長官,”哈利露出假笑,“他已經消耗完了。”“消耗完什麼?”“誠信正直。”上午十點,哈利透過辦公室窗戶,看著慢吞吞的蒼白日光爬上屋頂,以及格蘭區的靜謐星期日。卡翠娜消失在史德普家已經六小時了,警方的搜索到目前為止毫無斬獲。當然她可能還在奧斯陸,但如果她已做好撤退的計劃,那麼可能早就在山的另一頭,在遙遠的他方。哈利確信她一定早有準備,這一點毋庸置疑。就如同現在他確信她就是雪人一樣,毋庸置疑。首先,證據確鑿:那封信和她試圖殺害史德普的事實。他所有的直覺都被證實:他覺得自己被近距離觀察的感覺、他覺得有人滲透他的生活的感覺。牆上的簡報、命案報告。卡翠娜十分了解他,因此可以預料到他的下一步動作,可以在她的遊戲中利用他。如今她成了他血液裡的病毒、他腦袋裡的間諜。他聽見有人走進辦公室,卻沒轉頭。“我們追蹤了她的手機,”麥努斯的聲音說,“她在瑞典。”“嗯哼?”“挪威電信營運中心說信號正在往南移動,地點和速度符合七點零五分從奧斯陸中央車站發車前往哥本哈根的列車。我和赫爾辛堡警方聯絡過了,他們需要正式申請才能進行逮捕,列車一個半小時後就會抵達赫爾辛堡車站,我們該怎麼做?”哈利緩緩點頭,仿佛是在對自己點頭。一隻海鷗張開硬挺的翅膀在空中滑翔,突然硬生生轉了個彎,朝公園裡的樹木俯衝而下。也許它看見了什麼,也許它臨時改變心意,就好像人類一樣。早晨七點鐘的奧斯陸車站。“哈利?她可能會去丹麥,如果我們不……”“請哈根聯絡赫爾辛堡警方。”哈利說著,轉了個身,抓下衣帽架上的夾克。麥努斯驚訝地看著哈利邁開果斷的步伐,踏進走廊。警署槍械室的歐勒警官看著平頭警監哈利,一臉詫異,複述說:“CS?是催淚瓦斯嗎?”“兩罐,”哈利說,“還有一盒左輪手槍的子彈。”歐勒警官有氣無力地走進槍械室,口中念念有詞。大家都知道這個姓霍勒的家夥是個瘋子,可是他要催淚瓦斯乾嗎?如果是局裡其他人要催淚瓦斯,他會猜測是要跟夥伴去參加男性聚會,可是據他所知,霍勒這家夥沒有朋友,至少在署裡沒有朋友。歐勒回來時,哈利咳了一聲說:“犯罪特警隊的卡翠娜·布萊特有沒有來這裡申請領過武器?”“你是說從卑爾根警署來的那個女警官?規則手冊裡隻寫了一條規定。”“這條規定是?”“調離時將所有武器和未使用的子彈交還給原單位,前往新單位領取新的左輪手槍和兩盒子彈。”“所以她手上沒有比左輪手槍更強大的武器?”歐勒搖搖頭,一臉不解。“謝謝。”哈利說著,將兩盒子彈放進黑色包裡,就放在兩罐綠色圓筒旁,圓筒內裝的是刺激性胡椒味催淚瓦斯,這個配方是由本·科森(Ben Corson)和羅傑·斯托頓(Roger Stoughton)在一九二八年調製而成的。歐勒並未回話,直到哈利在簽收簿上簽了名字,他才咕噥說:“祝你有個平安的星期天。”哈利坐在伍立弗醫院的候診室裡,黑色的包放在身旁。空氣中飄浮著酒精、老人和死亡的氣味。一名女性患者在哈利對麵坐了下來,眼睛盯著他瞧,仿佛想在他臉上認出彆人:一個她認識的人、一個從未出現的情人、一個她以為她認得的兒子。哈利歎了口氣,看了看表,想象警察在赫爾辛堡擁上火車的畫麵。列車長接到指示,在到站前一公裡處停下火車。持槍警察分散在列車兩側,和警犬一起待命。車廂、包廂、廁所都被仔細搜索。旅客看見荷槍實彈的警察上車盤查,驚恐萬分,畢竟這副景象在北歐這片夢幻土地極少出現。婦女用顫抖的手摸索一番,拿出身份證。警察弓起肩膀,緊張中又帶有期待。他們焦急、懷疑、惱怒,最後失望、絕望,隻因他們沒找到目標。最後如果他們幸運而且夠能乾,就會找到基站接收到的信號發送源,並破口大罵。卡翠娜的手機終於在廁所垃圾桶裡被尋獲。一張微笑的臉龐出現在哈利麵前:“你可以去見他了。”哈利跟著木底鞋的哢哢聲響和穿著白褲子、活力十足的大屁股向前走。她推開一扇門:“不要待太久,他需要休息。”史戴·奧納躺在單人病房裡,他那張原本圓滾滾的紅潤臉龐凹了下去,臉色蒼白到幾乎和枕頭融為一體。孩子般的稀疏頭發覆蓋在猶如六歲孩童的豐滿額頭上。如果不是那雙和之前一樣銳利、樂觀的眼睛,哈利會以為躺在床上的是這位犯罪特警隊特約精神科醫師兼他個人精神顧問的屍體。“我的天啊,哈利,”奧納說,“你看起來骨瘦如柴,好像一副骷髏似的,你生病了嗎?”哈利必須微笑。奧納露出有點痛苦的表情,坐了起來。“抱歉沒有早點來看你,”哈利說,將一張椅子拖到床邊,“因為醫院……那個……我也不知道。”“醫院讓你想起你母親和小時候,沒關係的。”哈利點點頭,視線落在自己的雙手上:“他們對你好不好?”“這種話是去監獄裡探監說的,哈利,不是來探病說的。”哈利又點點頭。奧納歎了口氣:“我知道你擔心我,哈利,可是我太了解你了,所以我知道你不是來探病的。來吧,說來聽聽。”“也不急。他們說你不是很好。”“好是一種相對的狀況,相較之下,我好得很呢!你應該看看我昨天的樣子,也就是說,你不應該看見我昨天的樣子。”哈利對著自己的雙手微笑。“是不是雪人的事?”奧納問。哈利點點頭。“終於,”奧納說,“我在這裡無聊死了,快說吧。”哈利吸了口氣,開始敘述案情概要,去除旁枝末節,隻挑重點說。奧納隻打斷幾次,問了幾個簡潔的問題,除此之外,他隻是安靜地、專注地聆聽,臉上露出近乎著迷的神情。哈利說完時,病懨懨的奧納似乎精神大振;他的臉頰有了血色,在床上坐得挺直。“很有意思,”奧納說,“可是你已經知道犯人是誰了,為什麼還來找我?”“那個女人瘋了是不是?”“犯下這類案子的人每個都瘋了,沒有一個例外,但不是從犯罪的角度來看。”“可是關於她有一兩件事我不太明白。”哈利說。“天啊,關於人我隻明白一兩件事,你這個心理學家比我還厲害呢。”“她在卑爾根殺害那兩個女人和拉夫妥的時候才十九歲,這麼瘋狂的人怎麼可能通過警校的心理測驗,而且值勤這麼多年卻沒有人發現?”“問得好,也許她這個案例是雞尾酒案例。”“雞尾酒案例?”“就是她什麼都有一點。精神分裂到足以幻聽,可是又能隱瞞病情不讓周圍的人知道。患有強迫症,又有強烈的偏執狂,這會對她的所處情境創造出妄想,她也會想出逃避的辦法,但外界隻會認為她是保持緘默而已。你所描述的在命案發生當時出現的殘暴怒意,符合邊緣人格的特質,隻不過她可以控製怒意。”“嗯,換句話說,你也沒有頭緒?”奧納大笑,笑聲最後轉為一陣咳嗽。“抱歉,哈利,”他發牢騷地說,“大部分的案例都像這樣。這就好像心理學會用牛來做比喻,我們設了許多畜欄,可是牛隻卻不肯一群一群乖乖進入畜欄。它們隻是厚顏無恥、忘恩負義、頭腦不清的動物,想想看我們在它們身上做了多少研究!”“還有一件事。當我們意外發現拉夫妥的屍體時,卡翠娜真的嚇到了,我是說,她不是演出來的,我看得出她真的受到驚嚇,即使我用手電筒照射她的臉,她的瞳孔依然放大而且黑漆漆的。”“啊哈!這就有趣了。”奧納將自己撐起來,坐高了些,“為什麼你要用手電筒照她的臉?難道當時你就有所懷疑嗎?”哈利默然不語。“你可能是對的,”奧納說,“她可能在心裡把命案壓抑了下來,這非常典型。你說她對調查工作幫了很大的忙,沒有搞破壞,這可能表示她懷疑自己,而且真的想找出真相。你對夢遊症知道多少?”“我知道有人可以一邊睡覺一邊走路,或是在夢中說話、吃東西、穿衣服,甚至出門和開車。”“沒錯。英國指揮家哈裡·羅森塔爾(Harry Rosenthal)在指揮整首交響樂曲和以人聲模仿樂器聲音時都是在睡夢中;另外,世界上至少有五起命案的凶手被宣判無罪,是因為法官判定凶手罹患睡眠時異常行動症(Parasomniac),也就是有睡眠障礙。幾年前加拿大有個男子晚上睡到一半醒來,開車到二十公裡外,停好車,殺害跟他關係良好的嶽母,還幾乎勒死嶽父,然後再開車回家,上床睡覺。最後他被無罪釋放。”“你是說卡翠娜可能在睡夢中殺人?她是睡眠時異常行動症的患者?”“這種疾病有很多爭議,不過你可以想象有人經常進入類似冬眠的狀態,因此無法清楚地記得他們做過什麼,他們對事情有模糊、片段的影像記憶,像是夢境一樣。”“嗯。”“我們可以推測這個女人在調查過程中,開始發現自己做過些什麼。”哈利緩緩點頭:“而且她發現為了脫罪,必須找個代罪羔羊。”“可以理解,”奧納做個鬼臉,“可是就人類心理而言,大部分事情都是可以理解的,問題在於我們看不見這種睡眠障礙,我們隻能根據症狀來假設它存在。”“就好像黴菌一樣。”“什麼?”“什麼原因可以導致這個女人在心理上產生這麼嚴重的疾病?”奧納呻吟一聲:“什麼都有可能!或者其實沒有原因!可能是先天因素加上後天環境吧。”“一個暴力的酒鬼父親?”“對對對,這樣就有九十分,再加上一個有精神病的母親,童年發生過一兩個創傷事件,這樣就大概有一百分了。”“如果說她變得比她那個酗酒的暴力父親更強壯,她有沒有可能企圖傷害父親,或甚至殺害父親?”“絕對有可能,我記得一個……”奧納說到一半陡然停頓,瞪著哈利,然後傾身向前,眼中閃爍著躍動的光芒,低聲說,“你剛剛說的跟我想的是一樣的嗎?”哈利看著自己的指甲:“我去卑爾根警署的時候看見了一張照片,我一看就覺得照片上的人很麵熟,好像我曾經見過他一樣,現在我才知道原因。那是因為血緣關係。卡翠娜·布萊特婚前的姓氏是拉夫妥,葛德·拉夫妥是她的父親。”哈利前去搭乘機場快速列車時,接到麥努斯打來的電話。他料錯了,赫爾辛堡警方沒在廁所發現卡翠娜的手機,而是在一節車廂的行李架上發現的。八十分鐘後,哈利被一團灰雲包圍。機長廣播說卑爾根市上空布滿低空烏雲,正在下雨,能見度為零。哈利心想,他們現在完全靠儀器的指引在天空飛行。失蹤組警官托馬斯·海勒按下門鈴後不久,大門就被猛然打開。門鈴旁的名牌上寫的是“安利亞、艾莉和特裡夫·基瓦勒”。“感謝上主,你來得真快,”站在托馬斯麵前的男子朝他背後看去,“其他警察呢?”“隻有我一個人來。還是沒有你太太的消息嗎?”托馬斯猜想他麵前這個男子應該就是安利亞·基瓦勒。先前安利亞打過電話去警署,這時麵帶驚訝地看著托馬斯:“她失蹤了,我跟你們說過了。”“我們知道,可是他們通常都會回來。”“誰是‘他們’?”托馬斯歎了口氣:“我可以進來嗎,基瓦勒先生?外麵下雨……”“哦,抱歉!請進……”年約五十的安利亞讓到一旁,托馬斯在安利亞背後的陰暗室內看見一個二十來歲的深發青年。托馬斯決定在玄關辦完公事。今天警署裡警力不足,要應付民眾的報案電話顯得有點吃力;今天是星期日,值班警察全都出動去搜索卡翠娜·布萊特,也就是他們的自己人了。上級要求保密,但流言已傳了開來,說卡翠娜可能涉及雪人案。“你怎麼發現她失蹤的?”托馬斯問,準備記錄。“特裡夫和我去諾瑪迦區露營,今天剛回來,我們去了兩天,沒帶手機,隻帶釣竿。我們回家的時候她不在家,也沒有留言,就像我在電話裡說的,家裡大門也沒鎖。她總是會鎖門,就算她在家也會鎖門,我太太是個很容易焦慮的人。還有她的外套都還在,鞋子也是,隻有她的拖鞋不在,現在又是這種天氣……”“你有沒有打電話問過她的朋友?包括鄰居?”“當然有,大家都說沒跟她聯絡過。”托馬斯在筆記本上記了下來。他心頭浮現一種感覺,一種熟悉的感覺——失蹤者是妻子兼母親。“你說你太太是個容易焦慮的人,”他說,“那她可能會給誰開門?可能會讓誰進門?”他看見那對父子交換眼神。“這種人不會很多,”安利亞確定地說,“一定是她認識的人。”“會不會是她覺得不會受到威脅的人,”托馬斯說,“比如說小孩或女人?”安利亞點點頭。“或者是有正當原因才開門,比如說電力公司人員來查電表。”安利亞遲疑地說:“有可能。”“在你家附近有沒有發現什麼異常狀況?”“異常?什麼意思?”托馬斯咬住下唇,做好心理準備:“比如說像是……雪人?”安利亞朝兒子看去,他兒子特裡夫用力搖搖頭,顯然驚慌失措。“我這樣問是因為這是例行問題。”托馬斯以閒談的語氣說。特裡夫喃喃地說了一句話。“什麼?”托馬斯問。“他說雪已經融化光了。”“對,雪當然已經融化光了。”托馬斯將筆記本塞回夾克口袋,“我會通知警車,如果她今天晚上還沒出現的話,我們會加強尋找。百分之九十九的失蹤者晚上就會回家了,這是我的名片……”托馬斯感覺到安利亞的手搭上他的前臂。“有一樣東西我想請你看一下,警察先生。”托馬斯跟著安利亞穿過玄關儘頭的門,走下通往地下室的樓梯。安利亞打開一扇門,門內的房間有肥皂的氣味,還可以看見濕衣服晾在曬衣繩上。房間角落放著一台老式衣物絞乾機,旁邊是一台伊萊克斯牌的老式洗衣機。陶磚地麵緩緩朝中央的排水孔傾斜,地麵是濕的,牆壁也有水痕,像是最近才用地上那條綠色水管衝洗過。但吸引托馬斯注意的不是這些,而是曬衣繩上掛著的一件衣服,那件衣服的兩側肩膀都用曬衣夾夾住。仔細一看,可以看見那件衣服隻剩一半,胸部以下已被切斷,衣服下端歪七扭八,上頭還有黑色的燒焦痕跡和一絲絲皺縮的棉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