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德普躺在床上。這張床是在大阪的密索穀工廠依照定製規格縫製並組裝完成,然後再運送到印度金奈的鞣皮廠,因為泰米爾納德邦的法律禁止直接出口這種皮革。這張床從下訂單到收到貨品,足足花了六個月,但值得等待。這張床就像藝妓一樣,完全符合他的身體曲線,在必要處給予支撐,還能調整任何高度和方向。他看著天花板上的柚木扇葉緩緩轉動。她正搭電梯上來找他。他透過對講機說他在臥室等,將門微微打開。沁涼的絲質短內褲貼在他因喝酒而微微發熱的身體上。《海洋咖啡館》CD的樂音從Bose(博士)音響係統的精巧喇叭傳出——喇叭藏在房子裡的每個房間角落。他聽見她的高跟鞋哢嗒哢嗒踏過客廳地板,緩慢而堅定,光聽這聲音就讓他硬了起來,要是她知道等著她的是什麼……他的手在床底下搜尋,手指找到了他要找的。她的身影出現在房門口,峽灣上空灑下的月光映照出她的身體輪廓。她嘴角含笑看著他,解開黑色真皮長外套的腰帶,外套落在地上。他倒抽一口氣,但她外套裡依然穿著洋裝。她走到床前,遞了一件橡膠製品給他,那是一張麵具,粉紅色的動物麵具。“戴上這個。”她用冷靜的公事口吻說。“哇,”他說,“一張豬臉。”“照我的話做。”她眼中再次閃動奇異的黃色微光。“Mais oui, madame.(是,小姐。)”史德普戴上麵具,麵具蓋在他整張臉上,氣味聞起來有如洗滌手套,他隻能透過眼部的細小縫隙看著她。“那我要你……”他開口說,聽見自己的聲音被麵具蒙住,變得陌生而奇怪。他話隻說到這裡就感覺左眼一陣刺痛。“你給我閉嘴!”她喊道。他這才緩緩意識到自己被打了。他知道自己不該如此反應,這樣會掃了她玩角色扮演的興致,但他實在忍俊不禁,因為這一切實在太過荒謬了。豬麵具!冷冷黏黏的粉紅色橡膠麵具,上頭還有豬耳朵、豬鼻子和豬嘴巴。他粗聲大笑。下一拳擊中他的腹部,力道凶猛,使他屈起身體,發出呻吟,倒在床上。他並未發覺自己停止了呼吸,直到眼前陷入一片黑暗。他在緊貼的麵具裡拚命喘息,同時感覺到她將他的手臂扭到背後。氧氣終於抵達他的腦部,疼痛也同時來到,怒意隨之升起。他媽的死賤人,她以為自己在乾嗎?他奮力掙脫,想抓住她,卻發現雙手無法動彈——他的雙手被牢牢固定在背後。他抖動雙手,感覺手腕被某種東西銳利地嵌住了。是手銬?這個變態的死賤人。她將他推到坐姿。“你看見這是什麼了嗎?”他聽見她低聲說。但他臉上的麵具歪到一旁,眼睛什麼也看不見。“我不用看見也能聞到你的屄味。”他說。他的太陽穴受到一記重擊,令他的聽覺就好像CD跳針一樣。聽覺恢複時,他還直挺挺坐在床上。他感覺到某種液體沿著麵具邊緣流下臉頰。“你用什麼東西打我?”他大喊,“我在流血,你這個瘋女人!”“這個。”史德普感覺到某種堅硬的東西壓上了他的鼻子和嘴巴。“聞聞看啊,”她說,“味道很好聞對不對?這是鋼鐵和擦槍油的味道。史密斯威森左輪手槍聞起來很特彆對不對?無煙火藥的氣味會更好聞,到時候如果你還聞得到的話。”這隻是個暴力遊戲,史德普告訴自己,這隻是角色扮演。但她的聲音有點異樣,這整個情況有點異樣,使得他對此刻發生的事產生了不同觀點。他長久以來不曾有過的感覺浮上心頭,他已經太久沒有這種感覺,必須回溯到童年才記得起來,以至於他一下子認不出來——這種感覺叫恐懼。“我們不發動引擎嗎?”侯勒姆話聲發顫,將身上的皮夾克裹得更緊了些,“亞馬遜這款車推出的時候是以暖氣功能強大著稱的啊。”哈利搖搖頭,看了看表。一點半。侯勒姆的亞馬遜停在卡翠娜的公寓外,他們已經坐在裡頭等了一個多小時。夜是藍灰色的,街上空寂無人。“這輛車原本是加州白,”侯勒姆繼續說,“沃爾沃色碼四十二號,前任車主把它漆成黑色,算得上是老式汽車,每年隻要付三百六十五克朗的道路稅,一天隻要一克朗……”侯勒姆看見哈利露出警告的神情,便住了口,伸手將美國歌手大衛·羅林斯和吉莉安·韋爾奇的歌聲調大了些,這是他唯一能忍受的新近音樂。他將CD轉錄到卡帶上,不隻是為了能用車上新安裝的卡帶播放器聆聽,也因為他屬於極少數不妥協的音樂發燒友,認為CD無法產生卡帶那種獨特而溫暖的音質。侯勒姆知道自己話太多,因為他相當緊張。哈利隻跟他說卡翠娜必須從一些訊問工作中除名,還說如果他不知道細節,接下來幾星期的日常工作會輕鬆一點。侯勒姆是個愛好和平、喜歡悠哉的聰明人,不愛惹麻煩,但這不表示他喜歡現在這個狀況。他看了看表。“她去某個男人家了。”哈利有了反應:“你怎麼會這麼想?”“你剛剛不是說她恢複單身了嗎?現在的單身女人跟我們這些單身漢是差不多的。”“你這話的意思是?”“四個步驟:出門,觀察對象,選定最弱的獵物,攻擊。”“嗯,你需要四個步驟?”“前三個步驟,”侯勒姆說,調整後視鏡,整理自己的頭發,“我隻挑起人家的欲望,不會真的下手。”侯勒姆考慮過擦發油,卻又覺得有點過了,但從另一方麵來說,也許那正是他需要的,放手去做。“靠!”哈利衝口說,“媽的真該死!”“怎麼了?”“濕的淋浴間、香水、睫毛膏,你說對了。”哈利拿出手機,瘋狂地按了幾個號碼,對方幾乎立刻接了起來。“請問是葛黛·倪維克嗎?我是哈利·霍勒,你還在進行鑒定嗎?……好,有沒有什麼初步發現?”侯勒姆看著哈利咕噥了兩聲“嗯”和三聲“是”。“謝謝,”哈利說,“還有請問今天晚上有沒有其他警官打電話問你同樣的……什麼?……我知道了。對,鑒定完成後請通知我。”哈利切斷電話:“你可以發動引擎了。”他說。侯勒姆轉動點火裝置上的鑰匙:“現在是怎樣?”“我們去廣場飯店,卡翠娜今天晚上打電話去研究所問過鑒定結果了。”“今天晚上?”侯勒姆踩下油門,駕車右轉朝鬆內廣場駛去。“她們正在進行初步化驗,確認血緣關係的可能性達到百分之九十五,然後再逐漸推高到九十九點九。”“然後呢?”“現在已經百分之九十五確定史德普是歐德森雙胞胎和尤納斯的父親。”“我的老天爺。”“我想卡翠娜一定是照你說的遵行周六夜四步驟去行動了,獵物是史德普。”哈利打電話給重案指揮室,請求支持。經過整修的老引擎發出怒吼,亞馬遜在夜色中穿過基努拉卡區的寧靜街道。車子經過奧克西瓦急診室,駛過主街的電車軌道時,出風口果真吹出了強勁的暖氣。《世界之路報》記者奧丁·納肯站在廣場飯店外的人行道上要凍僵了,心中詛咒這個世界和世界上的人,尤其詛咒他的工作。根據他的判斷,最後一批賓客正要離開《自由雜誌》慶祝會。依照慣例,最後離開的賓客是最有趣的,也是最上得了隔天頭條的人。但截稿期限正逐漸進逼;再過五分鐘他就必須離開,回到數百米外位於奧克許街的辦公室,開始寫信。這封信是要寫給編輯的,寫說他已經是個成人,受夠了站在派對外麵像個青少年,鼻子貼在窗玻璃上,看著裡頭,希望有人能出來跟他說誰和誰跳舞、誰買了酒請誰、誰和誰擁抱;同時也寫說這是他的辭呈。八卦流言正在外頭流傳,內容棒到不可思議,但他們自然不可能將這種東西印在報紙上。可以寫些什麼是有限度的,而且有不成文的規定,至少他這一代的記者必須遵守這些規定,無論那些規定是什麼。納肯評估現場狀況,隻剩下幾個記者和攝影師還在現場撐著,他們和他的《世界之路報》一樣有名人八卦的截稿期限。這時一輛沃爾沃亞馬遜朝他們直衝而來,發出刺耳的刹車聲,停在人行道旁。前座跳下一個人,納肯立刻認出那人,他對攝影師打個手勢,跟著那名警官奔進門內。“哈利·霍勒,”納肯追了上去,氣喘籲籲地問,“警方為什麼要來這裡?”眼睛布滿血絲的哈利轉頭望向納肯:“去參加派對,納肯,派對在哪裡?”“二樓的桑雅赫尼廳,可是恐怕已經結束了。”“嗯,有沒有看見史德普?”“史德普提早回家了,你找他有什麼事?”“沒事,他一個人離開的嗎?”“表麵上看起來是這樣。”哈利陡然停下腳步,轉頭看他:“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納肯側過了頭,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可以肯定絕對出事了。“有流言說他搭上了一個正妹,那個正妹的眼神挑逗無比。很可惜,這種事不能發稿。”“然後呢?”哈利吼道。“然後有個符合這個描述的女人在史德普離開二十分鐘後,搭出租車離去。”哈利立刻轉頭沿原路奔了回去,納肯緊跟在後。“你有沒有跟蹤她,納肯?”納肯完全忽略哈利的諷刺口吻,現在無論什麼口氣對他都全然不起作用。“她不是名人,霍勒。這樣說好了,名人搞上非名人不算新聞,當然除非這個女人願意站出來發表聲明,不過她早就走了。”“她長什麼樣子?”“苗條,深色頭發,長得很美。”“穿什麼衣服?”“長的黑色皮外套。”“謝了。”哈利跳上亞馬遜。“嘿,”納肯大喊,“我的回報咧?”“一夜的好眠,”哈利說,“因為有你的協助,本市更加安全。”納肯苦著一張臉,看著那輛飾以跑車條紋的老車發出低沉洪亮的笑聲,加速駛離。該離開這一切了。該遞辭呈了。該長大了。“截稿期限要到了,”攝影師說,“我們得回去寫這些爛東西啦。”納肯死心地歎了一口氣。史德普盯著麵具裡的黑暗,心想不知道她想乾嗎?她拉著手銬將他拖進浴室,用她聲稱是左輪手槍的東西抵著他的肋骨,命令他跨進浴缸。她在哪裡?他屏住呼吸,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和某種電子嗡鳴聲。是不是浴室的一根日光燈管快要壞了?太陽穴滲出的血已流到嘴角,他的舌尖嘗到強烈的金屬甜味。“碧蒂·貝克失蹤的那天晚上你在哪裡?”她的聲音從浴缸旁傳來。“我在家裡,在這裡。”史德普回答,試著思考。她說她是警察,他旋即記起自己在冰壺練習場見過她。“隻有你一個人?”“對。”“希薇亞·歐德森遇害的那天晚上呢?”“也是一樣。”“整個晚上都一個人在家,沒跟人講過話?”“對。”“所以沒有不在場證明?”“我說過我在這裡了。”“很好。”很好?史德普心想。為什麼他沒有不在場證明很好?她到底要什麼?要逼他招供嗎?為什麼她走得越近,那個電子嗡鳴聲就越大?“躺下來。”她說。他乖乖躺下,冰冷的陶瓷浴缸表麵令他背部和大腿感到刺痛。他的氣息在麵具內凝結成水氣,使得他更難以呼吸。她的聲音再度傳來,這次距離很近。“你想怎麼死?”死?她瘋了,精神錯亂了,頭殼燒壞了。還是她其實沒有瘋?他告訴自己保持頭腦清醒,她隻是想嚇唬他而已。這一切是不是那個哈利·霍勒在背後搞鬼?他是不是低估了那個酒鬼警察?但他全身顫抖,抖到可以聽見手上的豪雅腕表不斷敲擊浴缸,仿佛他的身體已經接受了頭腦尚不願意接受的事實。他用頭部摩擦浴缸底部,試圖將豬麵具弄正,好讓他能從小縫裡看出去。他就要死了。這就是她要他躺進浴缸的原因,這樣才不會搞得一團糟,而且所有證據都可以輕易除去。胡扯!你是亞菲·史德普,她是警察,他們哪裡知道什麼。“好,”她說,“抬起你的頭。”麵具。終於要拿下麵具了。他照她的話做,感覺她的手觸碰他的額頭,然後是背部,但她並未取下麵具。有個又細又堅韌的東西套上了他的脖子。搞什麼鬼?那是絞索!“不要……”他開口道,才說兩個字就戛然而止,因為絞索勒住了他的氣管。手銬抵著浴缸底部不斷摩擦,咯咯作響。“他們都是你殺的,”她說,絞索又收緊了些,“你就是雪人,亞菲·史德普。”她說出來了,她大聲說出來了。腦部缺氧使他感到暈眩,他猛烈地搖頭。“對,你就是雪人,”她說,猛力一拉,他感覺自己的頭像是要被切斷似的。“你被指認了。”黑暗突然降臨。他抬起一條腿,又讓腿落下,腳跟虛弱地敲上浴缸,發出空洞的砰的一聲,在浴室裡繚繞。“你知道這種上湧的感覺是什麼嗎,史德普?這是腦部得不到充分氧氣的感覺,很美妙對不對?我前夫以前就喜歡我勒住他脖子,讓他自慰。”他想大叫,想將身體裡殘存的一點空氣擠過鐵絞索,但完全無法辦到。老天,難道她連自白都不要嗎?接著他感覺到死亡,他的腦子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宛如香檳氣泡的嘶嘶聲。難道死亡就是這樣發生的嗎?這麼簡單?他不希望死亡來得這麼簡單。“我要把你吊在客廳裡,”她在他耳邊說,深情地拍了拍他的頭,“麵對峽灣,這樣你就有風景可以看。”他聽見細微的嗶嗶聲。好像電影裡的心律監測儀警告聲,他心想。當曲線變為一條直線,心臟就停止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