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弱的晨光滲入犯罪特警隊隊長辦公室的百葉窗,將兩名男子的臉龐照成灰色。隊長哈根正一臉鬱鬱地聆聽哈利報告,兩道茂密黑眉緊緊皺起,在眉心連成一線。偌大的辦公桌上立著一個小台座,台座上安置著一截小指,根據台座的刻文所述,這截小指屬於日軍大隊長安田芳人所有。過去哈根在軍校裡授課時,常述說一九四四年安田芳人在緬甸撤退時,情急之下在弟兄麵前切斷自己小指的事。哈根被調回警方的老單位,帶領犯罪特警隊不過才一年,但這一年來已發生過無數大小事。他以相當的耐心聆聽隊上的資深警監哈利發表長篇大論,主題是“失蹤人口”。“光是在奧斯陸,每年警方就接獲六百人的失蹤報案,這些失蹤者在幾小時後沒被找到的隻有寥寥數人,幾天之後依然沒被找到的幾乎等於零。”哈根伸出一根手指,搓揉鼻梁頂端連接兩道黑眉之處的黑色毛發。他待會兒還得準備署長辦公室舉行的預算會議,主題是削減預算。“大部分的失蹤者不是逃離精神病院的精神病患,就是患有失憶症的老人,”哈利繼續說,“但即使是相對來說精神健全的失蹤者,在前往哥本哈根或自殺時都會被人發現,他們的名字會出現在旅客名單中,他們會從自動提款機裡取錢,或是被衝到岸邊。”“你想說的重點是什麼?”哈根說,看了看表。“是這個。”哈利說,丟出一個黃色檔案夾,檔案夾砰的一聲落在隊長的辦公桌上。哈根倚身向前,翻了翻裝訂整齊的資料:“天啊,哈利,你平常不愛寫報告的。”“這是史卡勒做的,”哈利說,不浪費一句話,“但結論是我想出來的,現在我講給你聽。”“請長話短說。”哈利望著放在大腿上的雙手,兩條長腿伸長在椅子前方。他深深吸了口氣,知道自己一旦把話說出來,就沒有回頭的餘地。“失蹤的人太多了。”哈利說。哈根揚起右眉:“解釋一下。”“你可以在第六頁看見一九九四年至今失蹤的女性名單,這些女性的年齡介於二十五到五十歲之間,過去十年來都不曾被人發現。我跟失蹤組談過,他們也同意數量真的是太多了。”“跟什麼比太多?”“跟過去比,跟丹麥和瑞典比,還有跟其他的人口統計群組比。這些失蹤女性以已婚者和同居者占絕大多數。”“女性已經比以前更獨立了,”哈根說,“有些女性選擇走自己的路,和家庭斷絕關係,也可能跟男人出國去了,這些因素對統計數據都會有影響,那又怎樣?”“丹麥和瑞典的女性也變得更獨立了,但這兩個國家的失蹤女性都會再度出現。”哈根歎了口氣:“如果數據真的那麼異常,為什麼過去沒人發現?”“因為史卡勒收集的數據是全國性的,警方通常隻會注意自己轄區的失蹤人口而已。不過克裡波詳細記錄了挪威全國的失蹤人口,共有一千八百人,但這是過去五十年來失蹤人口的總和,還包括海難和其他災難,像是亞曆山大柯蘭號鑽油平台意外的失蹤者。重點是沒有人留意過全國失蹤人口的模式,直到現在。”“好吧,可是我們的責任不是全國性的,哈利,我們隻負責奧斯陸轄區。”哈根雙掌往桌上一拍,表示結束聽取報告。“問題是,”哈利說,搓揉著自己的下巴,“它來到奧斯陸了。”“‘它’是什麼?”“昨天晚上我在雪人裡找到碧蒂的手機。長官,我不知道‘它’是什麼,可是我認為我們必須把它查出來,而且動作要快。”“這些數據很有意思,”哈根心不在焉地說,拿起安田芳人大隊長的小指,用大拇指按壓,“還有我明白最近這起失蹤案有必要深入調查,但理由不是很充分,所以請你告訴我:究竟是什麼原因促使你叫麥努斯做出這份報告?”哈利看著哈根,從外套內袋裡拿出一個折爛了的信封遞給他。“九月初我上了一個電視節目,然後信箱裡就收到這個,我一直認為這封信是瘋子寫的,直到現在。”哈根拿出裡頭的信,讀了六句話之後,對哈利搖搖頭:“雪人?‘睦裡’又是什麼?”“重點就在這裡,”哈利說,“睦裡恐怕就是‘它’。”哈根困惑地看了哈利一眼。“我希望是我判斷錯誤,”哈利說,“但我認為有一段殘酷黑暗的日子在前麵等著我們。”哈根歎了口氣:“你想要什麼,哈利?”“我想要一個調查小組。”哈根凝視哈利。他和警署裡其他警官一樣,認為哈利是個任性、傲慢、愛爭論、不穩定的酒鬼,然而他很高興哈利跟他站在同一陣線,而且哈利沒有強烈企圖心想和他競爭。“要多少人?”哈根終於問道,“時間要多久?”“十個警探,兩個月。”“兩個星期?”麥努斯說,“四個人?這是要調查命案嗎?”麥努斯環視四周,露出難以苟同的神情,看著擠在哈利辦公室裡的其他三人:卡翠娜、哈利、來自鑒識中心的畢爾·侯勒姆。“哈根分配給我的隻有這樣而已,”哈利說,靠上椅背往後躺,“而且我們不是要調查命案,目前不是。”“那目前要調查的是什麼?”卡翠娜問。“失蹤案,”哈利說,“不過這件案子跟最近發生的其他案子有相似之處。”“家庭主婦在晚秋的某一天突然悄悄遷居?”侯勒姆問,說話帶有一絲托騰地區的方言腔調,這個腔調是他從史蓋亞村搬到奧斯陸時一起帶來的,除此之外,他還帶了他收藏的黑膠唱片,裡頭有貓王、五十年代老搖滾、性手槍樂團、賈森-斯考奇樂團(Jason&the Scorchers)的唱片,另外還帶了三套納什維爾的手工縫製西裝、一本美國《聖經》、一張稍小的沙發床、一套餐廳家具,這套家具在侯勒姆家族已傳承了三代。這些家當全都堆在拖車裡,由一輛沃爾沃亞馬遜轎車拖來奧斯陸;那輛亞馬遜是一九七〇年沃爾沃汽車生產的最後一輛亞馬遜轎車。侯勒姆是用一千兩百克朗買下的,即便在當時也沒人知道那輛車已經跑了多少公裡,因為裡程表最多隻能顯示到十萬公裡。不過那輛車完全體現了侯勒姆這個人以及他的信念。那輛亞馬遜裡頭的氣味勝過一切他聞過的氣味,其中混合了人造皮革、金屬、機油、被太陽曬到褪色的後車台、沃爾沃車廠、滲有“個人汗水”的座椅的氣味。侯勒姆解釋說所謂“個人汗水”並非人體產生的一般汗水,而是集合了所有前任車主的靈魂、業力、飲食習慣和生活形態的一層汗水。車子後視鏡掛著一對絨毛製大骰子,是初代的“絨毛骰子”,正好呈現了對昔日美國文化和美感產生的真切情感,以及帶有諷刺意味的距離感,十分能夠代表侯勒姆這個挪威農家子弟。他從小一隻耳朵聽的是美國歌手吉姆·裡夫斯的鄉村音樂,另一隻耳朵聽的是美國雷蒙斯樂團的朋克搖滾,而且他兩者都愛。現在他坐在哈利的辦公室裡,頭上戴著一頂雷鬼帽,讓他看起來比較像是臥底的緝毒探員而不是鑒識員,雷鬼帽下方是一張圓滾滾的臉龐,腮邊留著大片鬢胡,顏色紅得像消防車,形狀仿佛炸肉排,一雙眼睛稍微突出,讓他時時刻刻呈現出一種有如魚類般好奇的表情。他是唯一哈利堅持要在這個調查小組裡安排的人選。“還有一件事。”哈利說,朝辦公桌上的成堆文件伸出手,打開高射投影機。麥努斯咒罵一聲,以手遮眼,擋住突然照射在他臉上的模糊字跡。他挪動位置,哈利的聲音從投影機後方傳了出來。“兩個月前,這封信出現在我的信箱裡,信封上沒有回郵地址,蓋的是奧斯陸郵戳,信是用標準噴墨印表機印出來的。”哈利尚未開口,卡翠娜就關上了辦公室的燈,室內登時陷入黑暗,方形的光芒投射在白色牆麵上。眾人在靜默中那封信。初雪即將降臨,屆時他將再現。冰雪融化之時,他將帶走另一人。你應自問:“誰堆了雪人?誰會堆雪人?誰生下了睦裡?因為雪人並不知道。”“真有詩意。”侯勒姆喃喃地說。“什麼是睦裡?”麥努斯問。回應的隻有投影機風扇的單調旋轉聲。“最有趣的部分是誰是雪人。”卡翠娜說。“顯然是某個腦筋有問題的人。”侯勒姆說。隻有麥努斯發出笑聲,但他的笑聲被打斷。“睦裡是一個人的綽號,這個人已經死了。”哈利的聲音在黑暗中響了起來,“睦裡人是澳大利亞昆士蘭州的原住民,這個綽號為‘睦裡’的睦裡人,生前在澳大利亞各地殺害了很多女人,但沒有人確切知道他究竟殺了多少人。他的本名叫羅賓·圖翁巴。”旋轉風扇嗡嗡作響。“連環殺手,”侯勒姆說,“就是你射殺的那個?”哈利點點頭。“這是不是表示你認為我們現在對付的是連環殺手?”“由於這封信的緣故,我們不能排除任何可能性。”“哇,慢一點慢一點!”麥努斯揚起雙手,“自從澳大利亞那件案子讓你成為名人之後,你喊‘狼來了’喊了多少次,哈利?”“三次,”哈利說,“至少三次。”“可是我們還是沒在挪威發現連環殺手,”麥努斯瞥了卡翠娜一眼,仿佛想確定她跟上了,“是不是因為你去FBI上過關於連環殺手的課?是不是因為這樣你才到處都看見連環殺手?”“也許吧。”哈利說。“讓我提醒你,除了那個替好幾個老家夥注射致命藥劑的護士,我們在挪威還沒發現過連環殺手,從來都沒有,再說那些老家夥反正都已經一腳踏進棺材裡了。連環殺手隻有美國才有,就算是美國也通常隻在電影裡才看得到。”“錯。”卡翠娜說。眾人紛紛轉頭朝她看去,她捂著嘴打了個哈欠。“瑞典、法國、比利時、英國、意大利、荷蘭、丹麥、俄羅斯、芬蘭都出現過連環殺手,這些都還隻是已經偵破的案子,關於未揭露的數據,完全沒有人提過。”哈利在黑暗中看不見麥努斯漲紅了臉,隻看見他的臉部側影,下巴朝卡翠娜的方向突出,頗具攻擊性。“我們手上連一具屍體都沒有,這種信更是多到可以塞爆一整個抽屜,很多瘋子的頭腦都比這個……這個……雪小子還不正常。”“不同之處在於,”哈利說,站起身來,踱到窗前,“這個瘋子思考周密,當時的報紙並未提到睦裡這個綽號,這個綽號是圖翁巴當拳擊手的時候,跟著馬戲團四處巡回表演用的。”最後一抹陽光從雲層縫隙流瀉而出。哈利看了看表。歐雷克堅持說要早一點到,這樣他們也能看到超級殺手樂團的表演。“那我們要從哪裡開始著手?”侯勒姆喃喃地說。“什麼?”麥努斯說。“那我們要從哪裡開始著手?”侯勒姆以誇張的語調複述一次。哈利坐回辦公桌前。“侯勒姆負責去貝克家,以調查命案的方式搜查貝克家的屋子和院子,尤其要仔細調查那部手機和碧蒂的圍巾。麥努斯,你去做一份過去類似案件的殺人犯、強奸犯和嫌犯清單……”“還包括其他在逃的人渣。”麥努斯接口說。“卡翠娜,你負責研究失蹤人口報告,看可不可以從裡頭找出模式。”哈利等待卡翠娜問出無可避免、一定會問的問題:哪一種模式?但卡翠娜並沒有問,隻是簡潔地點了點頭。“好,”哈利說,“乾活去吧。”“那你呢?”卡翠娜問。“我要去看演唱會。”哈利說。眾人離開辦公室之後,哈利低頭看著筆記本,上頭隻草草寫了幾個字:未揭露的數據。希薇亞奮力奔跑,朝森林最濃密的幽暗處奔去。她如此拚命奔跑,是為了逃命。她並未係上靴子的鞋帶,這時冰雪已跑進靴子。她衝過一層層落儘樹葉的低矮樹枝,胸前拿著一把小斧頭,斧頭的刀鋒紅豔豔的,因為沾染鮮血而閃爍光澤。她知道昨天下的雪在蘇裡賀達村早已融化,雖然村子距離這裡不到半小時車程,這裡的積雪卻可能要等到明年春天才會融化。如今她隻希望當初他們沒搬來這個被上帝遺棄的地方,這個位於村子外的荒僻郊野。她希望自己奔跑在黑色柏油路上,這樣一來城市的噪聲就可以掩蓋她逃跑的聲音,她就可以安全地躲藏在人群中。然而這裡隻有她孤身一人。不對,她並非完全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