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政治與信仰(1 / 1)

伊達政宗 山岡莊八 8328 字 14天前

不論處在怎樣的時代裏,政治都無可避免地要摻雜一些謊言。這種謊言,也許就是所謂的“必要之惡”吧?因為,對這個必須預測各種利害衝突的世界而言,人類除了用自己所製定的法度之網來防止之外,再也沒有其他更好的方法。(這的確是有欠公平的事……)柳生宗矩帶著陰鬱的心情返回家中。大自然有著任何人都無法擅自決定的自然法則,然而人為的法度(法律)就不是如此了。法律的完成,端視製定者的良心,因而在受法律限製及利用法律來壓迫他人之間,往往產生了難以逾越的差距。(伊達政宗真的考慮到這個問題了嗎?……)竹千代斬殺了俊美小廝阪部五郎,是不爭的事實;而今為了隱瞞此一事實,卻必須欺騙他人謂阪部五郎並沒有死。(這個謊言真能瞞過死者的父母嗎……?)宗矩甫一踏進家門,立刻發現式台停了一頂從未見過的女子轎籠。“這頂轎子是誰的?”宗矩對出門迎接自己的家人村田彌三詢問道。“是阿福。”彌三如此回答。“阿福特地前來探視夫人的病,現在正在客廳裏呢!”聽到這個消息之後,宗矩蹙眉來到了客廳。其妻阿鈴因為罹患感冒,所以自早上起就一直躺在床上休息。當然,宗矩知道阿福前來探病隻是個幌子,實際上是要和自己商討有關竹千代的問題。宗矩很快地來到客廳,發現臉上薄施脂粉的妻子正用茶點招待阿福。“哦?原來是乳母啊!真對不起,讓你久等了。”阿福臉上的表情緊繃,僅以淡然的口氣說了一聲“哪裹”,似乎此行的目的真的隻是前來探視阿鈴的病情而已。這位具有明智家血統的竹千代之乳母,乃是家康刻意挑選出來的。不過,她和在城內負有家督之責的禦台所阿江與,一直處於尖銳的敵對狀態。“區區小病還勞你大駕光臨,真是不好意思。最近諸事繁忙,一直到剛才才有機會喘口氣呢!阿鈴,你先下去休息吧!這裹由我來好了。”阿鈴依言退下之後,“有什麼事嗎?乳母大人。”宗矩故意壓低聲音問道。阿福依然保持沉默。不過,在她那張化著濃粧的臉上依舊掩不住蒼白、緊張的神色,而臉部的肌肉更是不停地抽動著。“方才我到伊達家去了一趟。伊達大人表示最近要在家中招待將軍,藉以慰勞他上洛之行的辛勞。”“……”“我準備向將軍報告此事,你認為這麼做好嗎?”“……”“事實上,對於這次事件我早已有所計劃。我將遵從伊達大人的指示,以招待將軍為由,讓伊達大人和將軍做一番懇談……你覺得這個主意如何?”當宗矩說到這裏時,突然……阿福突然伏案痛哭。“這次的事情……都是……都是阿福的過失……請你原諒我。”“不,這並不是你一個人的問題,而是侍奉主上的阪部本身的過錯……不,伊達大人認為這是縱容主上接近阪部的青山大人的錯。”“不論如何,這都是由於我的疏忽……我居然讓他和同齡的小廝一起沐浴……這實在是一種不智之舉……”阿福對於自己沒有察覺到竹千代已經進入思春期一事,感到非常內疚。不過,她會因此而伏案痛哭,卻是宗矩始料未及之事。“柳生大人……禦台所一定會毫不保留地把這件事情告訴將軍的。而且,她會因此而認定竹千代大人無法勝任將軍之職……像他這種人,是不能繼承像將軍這麼重要的職位的。”“哦,她真的會這麼說嗎?”“這件事一旦傳進了竹千代大人的耳中,他一定不會保持沉默的。對了,請你看看這樣東西。”說罷,阿福取出一把刀鞘上刻有三葉葵金紋的竹千代的小刀,丟在自己和宗矩之間。“你是說……你是說……主上要切腹自儘嗎?”“是呀!所以我才來找你幫忙……我把他的刀拿了過來,並且請青山大人和小廝們片刻不離地盯著他。坦白說,我實在不知該如何製止他做出傷害自己的行為。”“噢!”“犯下如此大錯,竹千代大人自己也非常後悔,但是……”“但是……?”“如果竹千代大人切腹自儘,事情果真會就此了結嗎?一旦知道主上自儘,則青山大人必然也會隨之切腹,而我阿福當然也會追隨主上於地下,絕對不會辱及明智一族的聲名……”宗矩下意識地看看自己身邊的大刀。如果青山伯耆守和阿福都死了,那麼奉命指導竹千代的宗矩,當然也不能苟活於世。一旦宗矩切腹自儘,則其餘殉死的小廝還有六人。首先殉死的,當然就是阿福所生的稻葉千熊。一旦千熊死了,則鬆平長四郎(後來的伊豆守信綱)當然也不能保持沉默。長四郎乃大河內金兵衛之子、鬆平正綱的養子,在成為小廝之後頗受竹千代喜愛。既然長四郎已經殉死,那麼永井直勝的三男熊之助、水野義忠的二男清吉郎、岡部莊左衛門的麼兒七之助、阿部正吉的長男小平次……等人也必須一同殉死。雖然阿福沒有明說,但是誰都知道該為這件事情負責的,還有青山忠俊和柳生宗炬等人。“身為武者,必須為主上奉獻性命。”這種嚴苛的戒律,並不僅限於侍奉竹千代的人。然而,竹千代卻絲毫沒有考慮後果,就意氣用事地殺了小廝,雖然事後頗有悔意,但卻已經無濟於事了。“柳生大人!阿福並不吝惜自己的生命,但是……青山大人和你都必須自殺,甚至連千挑萬選所選出來的小廝也必須一並殉死,這是多麼可惜啊!到底有沒有方法能救他們一命呢?請你告訴我。”宗矩突然覺得頭暈目眩。問題的發端在於人力所無法製止的思春期,因此這次事件乃是大自然意誌下的產物。由此可見,任何人隻要一違背大自然的規律,往往就會造成一場大悲劇。(是的,不切腹自儘就無法使事情結束……)為了阪部之子的一條命,竟然要連累這麼多無辜的人。宗矩默默地拿起竹千代的小刀,不斷地凝視著。當他看到刀鞘上的三葉葵金紋時,心情驀地變得格外沉重。此時,庭院對麵的壕溝不時傳來搖槳聲。“我來點燈……”彌三那誠惶誠恐的聲音自隔壁房間傳來。二政宗正式於家中招待將軍秀忠,是在五天以後。當時阪部事件已經處理完畢。事實上,早在將軍家抵達之前,政宗即已將阪部五左衛門叫到自己麵前。政宗的說服方式和阿福、柳生宗矩大不相同。“五左衛門哪!在你麵前有兩條道路,分列於左右兩邊。”當五左衛門來到麵前時,政宗首先向他提起自己最近正在學習易經。“如果選擇右邊的道路,那麼你很快就會出人頭地,這是依照大自然所決定的公道。最近我將推薦你擔任腰物奉行。”“啊!推薦我為腰物奉行……?”“是的。坦白說,這都是由於令郎五郎的功勳。”“什麼?小犬五郎的功勳……你是說?”“是啊!另外一條就是左邊的道路。一旦稍有疏忽而選擇了這個方向,則必將導致家破人亡。”“……”“怎麼樣?如果你想走右邊的道路,那麼首先必須改名換姓。這個未來的腰物奉行,最好名叫阪部五右衛門正重。正重這個名字,意味著正確、穩重,也就是說你所走的路是正確的。此外,它也意味著令郎所走的路是正確的。反之,如果你選擇左邊道路的話,則縱使改名換姓也於事無補。事實上,五左衛門這個名字並沒有什麼不好,甚至叫左五左衛門也可以,隻不過聽起來很彆扭罷了。”“喔?此話怎講?”“因為一旦選擇左邊的道路,則必招致家破人亡的後果。這是我以武士特有的敏銳感覺,所提供給你的良心建議。”政宗喀喀地笑了起來。“如果你選擇右邊的道路,即意味著受到令郎正直、健康的影響。不瞞你說,他特地托我問你一件事情。”“哦?小犬有什麼事要問我呢?”“他說他和另一位名叫稻葉千熊的小廝發生爭執,因而受了一點小傷,希望你能派人悄悄地把他接回家中……”“殿下!這樣是不對的……”“稍安勿躁!令郎曾經向我表示:家父是個個性急躁的人,一旦聽說我受了傷,必定會以為我身受重傷。”“啊!”“如此一來,可能你根本還不清楚事情的原委,就急得到處張揚,甚至逢人就說自己的兒子被人殺死:果真如此,那麼事情就無法收拾了。因為你這麼做的結果,很可能會使得和令郎情誼深厚的竹千代大人不得不切腹自儘,進而導致大奧發生騷動。首先,伯耆守必須殉死,接著柳生和乳母……還有很多小廝也必須跟著自儘。屆時,禦殿之上必將沾滿鮮血。因此,令郎才說自己隻受了一點小傷,希望你能悄悄地派人把他接回家中……這件事是酒井雅樂頭告訴我的。實不相瞞,雅樂頭被令郎的一番話感動得淚流滿襟,直誇阪部之子真是個不凡之輩……”聽到這裏,阪部五左衛門不禁鬆了一口氣。起初由於擔心兒子的安危,因此急得眼睛都紅了。“這、這是真的嗎?殿下?”“這是千熊親口告訴我的,而且柳生但馬守也這麼說,我想應該不會有假才對。”“哦!那麼小犬最後所說的話是……”阪部懇求似地平伏在地,而政宗則站起身來輕輕地拍拍五左的肩膀。“令郎幾經考慮之後,覺得自己不能就這麼回到家中,因而決心隱居他處。他的思慮之周到,連大人都要自歎弗如,所以你大可不必為他擔心,畢竟他隻是暫時離家而已。更何況,也許經過這番曆練之後,他能成為一名出色的演員呢!……事實上,我的卦中也出現了分歧點。”“分歧點……?”“正是!令郎所選擇的,是右邊的道路,也就是能使竹千代大人及其身邊的人能夠平安無事地繼續侍奉主上的道路。這樣真好!酒井雅樂頭就是因為這樣而對令郎十分敬佩,故而有意推舉你為腰物奉行。但是,一旦你違背了上天的旨意,那麼你知道將會發生什麼情形嗎?”“如果違反……”“是的!除了重要官員之外,包括稻葉、柳生、鬆平、岡部、水野、阿部等人在內,都會非常憎恨你。而且,由於令郎的離去,這些具有才乾的人都要被殺……身上擔負著如此沉重的怨恨,你想自己還能保持平安無事嗎?”“哦!”“當然,我並不是要你和令郎一樣,非走右邊的道路不可。畢竟,每個男人都應該有自己的想法。”“大體而言,政治本身是一種非常愚劣的惡勢,但是我們卻不能因而一腳把它踢開。在人類所製定的法度當中,主人可以任意宰割對其無禮的隨從。同理,凡是對三代大人無禮的人,則不論是其父母、妻妾或子女都可能遭到被討伐的命運。令郎天資聰穎,當然不會做出這等蠢事……這是我以武士的身份向你提供的建議,你可以自由選擇是要做五右衛門或左五左衛門。”五左衛門一語不發地站在當場,臉色顯得格外蒼白。經過一番深思之後,他的內心已經有所決定了。即使是容易感情用事的人,也不免會有利己之心,偶爾也會表現出一絲理性。“哦!殿下。”“你決定了嗎?”“殿下,你覺得我選哪一條路較好呢?”“不要徵詢他人的意見,五左衛門。”“是……是的。你放心,今後我五左衛門一定會格外小心自己急躁的個性。不過,我比較喜歡自己是五右衛門……正重。”由此可見,善於打大鼓的五左衛門終究隻是一個可悲的、凡愚的人情主義者罷了。“我想小犬並非畏罪潛逃,因此等他回到家中以後,事情早已風平浪靜了。”政宗佯裝充耳不聞。“是嗎?你選擇右邊的道路?那很好。我相信你一定是經過詳細的考慮後才做成這個決定的,是嗎?畢竟,政治是充滿肮臟、汙穢的事情。”如果當時柳生宗矩也在場的話,一會以沉默來抗議政宗的這一番話。之後,政宗對前來商討此事的柳生宗矩說:“事情已經擺平了,我是指阪部之子的事情。”他輕描淡寫地告訴對方:“如今這孩子正偷偷地藏在某處,或許成為一個流浪漢也說不定。總之,你就這麼告訴竹千代大人吧!”三對於這次阪部事件的處理,柳生宗矩認為是一種包含實際政治在內,是屬於一種善惡交混的錯綜表現。宗矩並非奸詐之人,但是他知道有時為了成就善事,往往必須耍弄一點小技巧。因此近三十年來他拒絕一切加封、也不以德川家的生死家臣自居……始終堅持這個立場和信念。父親身為家康的兵法老師,而自己則是幫助秀忠登上將軍的功臣及三代將軍竹千代的老師:做好自己的工作,這就是柳生所追求的生命意義。但是,如今這種崇高的理想和地位,卻可能因為阪部之子和竹千代間的眾道糾紛而告幻滅。所幸政宗及時化解了危機。政宗之所以能夠輕易地解決這次事件,主要原因即是故意隱瞞事情真相,而以憑空揑造的謊言來代替。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也許政宗所說的並非“謊言”,而是事實真相。政宗認為政治本身就是一種惡勢,因此為了讓阪部五左衛門改名為五右衛門,他不得不略施小計以掩飾事情的真相。但是正如政宗所言:“竹千代大人,阪部並沒有死,請你不要表現出一副非常歉疚的樣子。事實上,他已經投身於演員群中了。”聽到政宗的話後,竹千代不禁瞠目結舌地問道:“這……這……這件事是……是……真的嗎?”每當心情急躁時,竹千代就會不停地咳嗽,並且顯現出嚴重的口吃毛病。看來,他似乎還不能了解事情的真相。儘管阪部死於自己的刀下,但是竹千代本身並不能確定他是不是真的死了。因為當長四郎目睹少主斬殺小廝時,當即飛奔而出,迅速地帶他離開了湯殿。“是的。其父為人耿直,是絕對下會說謊的,因此請殿下切勿貿然自儘,以免淪為笑柄……要不要我由演員群中把他找來,以便接受你的懲罰呢?還是就讓他跑了算了?”竹千代半信半疑地凝視著虛空,似乎正在想些什麼。“可是,連我自己的母親都認為我殺了他……”這時麵帶微笑的宗矩突然察覺到自己也非得要說謊不可了。(也許我自己也喜歡說謊吧?)想到這裏,他不得不承認如果當初依照青山忠俊的個性來處理此事,則事情必將一發不可收拾。“青山大人生性不肯服輸,因此才會像在戰場上表揚戰功一般,說你一刀將小廝砍為兩段,而外界的傳聞也因而產生。”這時竹千代突然喃喃自語似地數著一、二、三……一直數到六十二時,才咬牙切齒地說道:“好吧!不必找他了。我……我……也有不對的地方。這麼說來,他已經加入演員的行列嘍?”當然,這件事很快地由某人的口裏傳進侍女的耳中,而原先隨時可能爆發的憤怒之火,也迅速地自大奧消失了。事實上,這一切都是謊言。不過,這個謊言撲滅了憤怒之火,解救了青山伯耆、柳生但馬及乳母阿福等人的性命,卻是不爭的事實。(這個謊言是以解救眾人的性命為目的,故可以稱之為解救之神……)因此,來到伊達宅邸的秀忠根本不想提起這個不愉快的問題,而是興高采烈地觀賞舞台上政宗所表演的“實盛”及不停地敲打大鼓的阪部五右衛門正重,然後便儘興而返了。政宗看著宗矩:“看見了沒?這就是政治!”雖然他沒有說出口,但是眼神卻已表露無遺。接著政宗又笑著對宗矩說道:“我覺得將軍今天的心情很好。”在回到屋內的走廊下,政宗輕聲對宗矩耳語。“任何貴重的禮物都比不上……?”“是的。我坦然接受將軍把振姬嫁給小犬為妻的美意,並且決定明年早春即開始進行江戶城二之丸的石垣修築工作。坦白說,我並不討厭這項工作。在石垣崩塌之前,我的心意始終不曾改變:總之,我一定會誠惶誠恐地完成這項工作。直到工作完成為止,我是絕對不會返回領國的。“換言之,伊達家也將隨著德川家追求天下太平的目標前進……所以我才自告奮勇擔任修城的工作。柳生,假如你是將軍,現在應該不會再對我有所懷疑了吧?”宗矩很快地看了政宗一眼。(政治的謊言到底是什麼呢?)既然結果是好的,那麼又何必追問事情的真偽呢?這和天照大神以來的太陽之道稍有不同。也正因為如此,所以宗矩覺得心頭的烏雲愈積愈厚了。然而政宗卻始終保持好心情,一直到薄暮時分才親自恭送將軍一行離開家中。四支倉六右衛門常長再度踏上仙台的土地,是在翌年,也就是元和六年(一六二零)的八月二十六日。打從四月初起,伊達政宗即在江戶城的二之丸進行石垣修築工作,直到工程全部結束,才於四月十六日自江戶出發返回仙台。回到仙台不久,因年紀老邁而臥病在床的鈴木元信,於六月二日握著政宗的雙手死去。換言之,元信是在距支倉六右衛門重返故國兩個月又二十四天之前死去的。根據記載,元信在臨終之前曾經詢問政宗:“殿下,如果六右衛門和索提洛回來了,那麼你打算怎麼辦呢?”對政宗而言,這也是他一直耿耿於懷的事情。支倉六右衛門是伊達家曆代以來的家臣,然而索提洛卻不是。基於信仰因素,他希望自己能夠成為解救日本列島居民的救世主、更希望自己能順利地帶著菲利浦三世強大的海軍艦隊前來,以神的使者之身份進入大阪灣……結果不但沒有艦隊,而且建立豐臣政權的夢想也已經煙消雲散了。不過,他的信仰和從信仰當中所衍生出來的野心並沒有改變。(連我的女兒五郎八姬都不肯退讓一步……)一旦索提洛出現在政宗麵前,必然會將政宗視為異端、異教徒,甚至逼他背叛德川家。信仰本身的意義和政治、武力全然不同,是一種具有強韌思想的根源。(不信奉上帝的教義,就無法解救人類!)因此,所謂的異端,就是必須超越時代而鬥爭的惡魔,也就是敵人。(如果索提洛真的隨他回來,那該如何是好呢?……)話雖如此,但是事實上也可能出現相反的情形。畢竟這是一段曆時甚長的旅程。打從慶長十八年到元和六年為止……仔細算來,已經過了七年的時間。在這七年當中,他和索提洛朝夕相處、一起接受洗禮、接受歡迎、一起晉見羅馬教宗,因此六右衛門本身可能早巳成為一個完完全全的天主教徒——這點是政宗所不能不考慮到的。“元信,如果你是政宗,那麼你會怎麼做呢?索提洛是信徒,六右衛門也是信徒,當這兩個人攜手出現時,我該如何是好呢?”說到這裏,政宗突然湧起一股憎惡自己的感覺,因為他竟然詢問一個垂死的老人如此殘酷的問題。但是,他真的很想聽聽元信的回答,以便掌握自己的意誌、確定處理的方向。“殿下……萬一事情緊急,那就殺了他們吧!”元信說道:“如果是豐太閣,一定會立刻斬殺阻礙他的人。”“的確如此。”“但如果是大禦所,就不會采取如此斷然的措施。在這廣大的世界當中,對於什麼事要有怎樣的考慮,都必須事先加以確定才行。確定以後再施予處置,而處置的同時也能教育殿下……這是元信從這世上所學來的智慧。”政宗一語不發地將手掌貼在元信的額頭上,不斷地點頭。“你放心!政宗已經五十四歲了,絕對不會做出令自己懊悔的蠢事。”“那就好……殿下,這次的旅程還愉快吧?”“是的,愉快極了。”“我知道你一直在設法增加領民的財富。”就在政宗痛失另一位重要侍臣不久以後,支倉六右衛門所乘的船隻終於又回到了七年前出港時的月之浦。當聽到這個消息時,政宗下意識地在胸前合掌為什。消息傳來是在八月二十六日的傍晚。政宗很快地派遣柳生權右衛門前去迎接,而自己則在備好晚膳的起居室裏等待支倉常長一行人。(索提洛真的會一起來嗎……?)由於六右衛門並非可以堂而皇之地加以迎接的使者,因此政宗隻派了一、兩人前去迎接,並且授意他們秘密地帶領六右衛門一人前來。而在支倉常長到達之前,政宗的內心有如少年一般,久久無法平靜。六右衛門用布蓋住臉部,和權右衛門並騎來到城中時,戌時(早上八點)早已過了……五“六右衛門,你辛苦了,快進來吧!”政宗的話聲甫落,六右衛門那龐大的身軀早已進入室內。此時他的衣著已經換回日式服裝,不過胸前的銀色十字架並未取下。“殿下……我好想你啊!”“噢,你的鬢腳已經出現白發了。”“是……是呀!儘管相隔時日甚久,但是殿下依然每晚都出現在我的夢中。坦白說,我覺得你一點都沒有變。”“是嗎?每天晚上都出現在你的夢裏……對了,索提洛沒有跟你一起來嗎?”“是的,我和索提洛於六月初在呂宋首都馬尼拉分開。”“六月初……這麼說,在此之前你們一直都在一起嘍?既是如此,你們怎麼又會分開了呢?”“經過的情形我會詳細地向你報告……由於索提洛和我一起會見菲利浦三世,並且由羅馬教宗親自任命為日本國的司教、大僧正,未料結果反而招致呂宋僧官的嫉妒,最後因為遭人誣陷而被捕。”“什麼?招致呂宋僧侶的嫉妒……?”“是的。除了索提洛之外,他們連我也算計在內。由於我們曾經直接謁見西班牙國王,因此他們認為我們會成為第二個西班牙,和墨西哥以外的國家進行直接貿易,而這是他們所無法容許的結果。”“原來如此!除了墨西哥以外……他們是這麼想的嗎?”“他們認為此舉將使菲律賓群島遭到莫大的損害,因此凡是對呂宋不利的人,他們都不會放過……這都是由於過度執著於權力、欲望而產生出來的憎恨……所幸殿下及時派遣密使前來接我,我才得以逃過一劫。”“是嗎?……這一切全都是由於嫉妒所引起……真是如此嗎?”“殿下!有關大阪的事情,權右衛門都告訴我了。我知道大禦所已經死去,而天主教也遭到了禁止。”“是的,我必須把這些事情告訴你。不過,既然你已經知道天主教被禁,為什麼還把脖子上的十字架露在外麵呢?”六右衛門大吃一驚地用手按住胸口。他抬頭望著政宗的視線,閃動著激動的情緒。(他終究還是變成一個信徒了!)政宗連忙將視線自六右衛門身上栘開。“你在哪裏受洗的?”“在西班牙的首都馬德裡。”“哦?是菲利浦三世直接向你提出建議的嗎?”“是的。受洗的地點是在聖?法蘭西斯科教堂……由國王的大主教敦?切?歌廸?克茲曼主持受洗典禮,教父為哈雷曼公,教母為王妃的親友巴拉加伯爵夫人。”“哦?當時菲利浦三世也在現場嗎?”“是的。他帶領三名皇子女出席,並在授戒之後為六右衛門灑上聖水及賜予菲利浦?法蘭西斯科的教名。”“是嗎?這麼說來,你和西班牙國王一樣,都叫做菲利浦嘍?”“殿下……可是,我六右衛門……”“沒關係,政宗並非要你昧著良心做事,所以你大可不必覺得不安。我……會原諒你的。”“……”“秉持良心生存於世間……這就是政宗經常告誡家人的武士道。當然,有意奉行武士道的人,都必須接受政宗殘酷的試練。”“殿下!”“稍安勿躁!對了,後來你有沒有到羅馬去呢?”“有啊!我於慶長二十年(一六一五)十月二十九日抵達羅馬……回來後才知道日本的年號已經改為元和,而且大阪的事也已經告一段落了。”“我們不要談日本的事,六右衛門……人類對於一件事情往往會有下同的做法。教宗保羅五世是如何迎接你的……你快說來聽聽!”“遵命!所有的事都還曆曆在目……我是在蒙第?卡巴爾宮內見到教宗的,之後被安置在阿拉契克教堂裏。教宗以盛大的入府式歡迎我抵達羅馬……成千上萬的羅馬市民湧到安戴羅門外歡迎我。”“當時的行列究竟是怎樣的情形呢?”“走在隊伍最前麵的,是教宗所特派的五十名輕騎兵、其次是卡爾其納爾法員的家人、各國大使館的館員。此外,羅馬、法國、西班牙的貴族也都騎著馬列在隊伍之中。十四名鼓手、五名喇叭手由一名羅馬貴族領導前進,而我們就跟在他的後麵。至於殿下所派遣的七名家臣,則全都騎著純白的駿馬,隨行人員為佩帶兩把長刀、兩隻立傘的年輕武士。尾隨其後的是羅馬貴族、教宗的外甥馬爾它?安東尼,最後才是身為使節、騎著教宗所賜的白馬,在執繮的馬夫及捧鞋的侍從簇擁著的我。”在敍述的過程當中,六右衛門的眼光逐漸變得柔和,甚至連聲音也下自覺地變得異常溫和。看來,他似乎非常懷念這趟異國之旅。雖然這些話是在政宗的誘導下脫口而出,但由此即可證明他的內心對這一切並未忘懷。“嗯,聽你這麼一說,我也覺得自己好像就在當場一樣。對了,當天你的穿著打扮是?”“我戴著綴有長穗的烏帽,身後跟著一名翻譯官及乘著金色馬車、已經被任命為大僧正的索提洛。如今想來,這恐怕是索提洛今生最後一次打扮得如此華麗了。”“是嗎?……從那之後,你就一直和索提洛在一起?”“是的。行列在府廳廣場前解散時,我特地向前來迎接我們的紳士們表達謝意。當時索提洛還以目示意,暗示我日本已經更加接近天國了。在他的暗示下,我似乎也看到了天國的入口。”“是嗎?那裏可以看到天國的入口……”“正是……在索提洛的建議下,我於謁見室等候謁見教宗時,特地換上一套繡有藍白紋飾的南蠻服裝,因此出現在教宗麵前的,並不是支倉六右衛門常長,而是與其有共同信仰的菲利浦?法蘭西斯科……”“這麼說來,你真的見到保羅五世了?”“是的。教宗坐在金碧輝煌的寶座上,身旁除了卡爾其納爾官、書記官以外,還有穿著各色法衣的僧官。當我走到教宗麵前時,則依照傳統施行三跪三拜之禮,並且跪下來親吻教宗的腳。”政宗突然覺得胸口一陣疼痛。在和具有相同信仰的索提洛經過長時間的旅行,而且經過如此隆重的儀式之後,相信六右衛門一定受到了比教義還要深遠的影響。然而,儘管支倉六右衛門變成一個侍奉二主的武士,但這並不是他的過錯。“我知道了!那麼在親吻過教宗的腳後,你是不是把我的書簡和禮物交給他了呢?”“是的。當時教宗的書記官還曾向我轉達教宗的旨意,表示教宗非常希望日本奧州之王伊達政宗閣下能夠早日受洗、接受天神的祝福……”“好了!其他的事情等我看過日記以後再說吧!”政宗略顯狼狽地打斷他的話。那是因為,依照日本的方式來解釋,則政宗所交給教宗的書簡即是:“世界上最尊貴的大禦親、第五代的羅馬教宗。”而且他在書簡上也這麼寫著。根據索提洛的說法,政宗的用意是要把日九*九*藏*書*網本的天皇變成世界人類之親。由此可見,政宗的確是用心良苦。(我自己仍然深信自己是象徵天照大神的太陽之子……)“六右衛門,我們再把話題轉回你胸前掛著的十字架上吧!……”政宗的聲音驀地變得異常混濁。六“關於信仰,我們已經不必再多作解釋了。但是,胸前掛著十字架的南蠻人卻意圖在已經太平的日本國內製造事端,以便打倒德川政權,重建豐臣家業……所以遭到禁止。”支倉六右衛門再度露出非難的眼光。這隻是一小部份人的陰謀,和教宗及真正的教義無關……他的眼神充份地說明了這一點。“或許這就是人類的欲望也未可知。貪婪的人類對於可以利用的東西,總是會儘量加以利用以便滿足私利,政宗當然也不例外。不過,政宗所希望的,是真正沒有戰亂、萬民所期待的太平。”“因此,因此我六右衛門才……”“等等!就是因為如此,所以我才說服你到羅馬去。當初我之所以希望你能從菲利浦三世那兒借得兵力、艦隊和武器,原意是要藉著這股力量迫使德川家和豐臣家握手言和、締造太平盛世。”“……”“但是艦隊早已沉入海底了……在你走後不久,我就知道了這件事。儘管如此,我仍然不認為自己所做的事情完全無益。在對你感到愧疚的同時,我的內心也開始將日本和呂宋加以比較。”“如果我和羅馬握手言和,那麼很可能會成為第二個呂宋。此外,我還可以不斷地前往該國,探查當地的情形,因此派你前去絕對不是一種無端的浪費……”“可是殿下認為索提洛被捕之後,呂宋王國的夢想也隨之幻滅了。在這種情況下,天主教徒的命運是不是也已經決定了呢?”“不,事情並非如此,真實必須由上天來裁奪。實際上,豐家已經不存在於日本,而國內則以德川家為中心,正一步步地邁向太平之路。不論是對你或對我而言,索提洛所描繪的,都隻是一個仲夏夜之夢罷了……因此德川家才舍棄南蠻,轉而和紅毛攜手開創一個嶄新的大國。這麼一來,我的夢想當然也必須舍棄才行。”“夢想……你是指羅馬的大殿堂嗎?”“正是。如果不把它視為夢想的話,那麼很可能又會再度引發叛亂事件。屆時不論日本是第二個呂宋或第二個新西班牙,都會再次淪為亂世。”“這麼說來,殿下是已經放下長矛,成為德川的家臣嘍?”“不!我不是德川的家臣,而是太平之世的家臣。正確地說,我隻是幫助德川家鞏固日本太平的基礎而已。因此,我必須遵從將軍家的決定,全麵禁止舊教。這就是教會遭到破壞、禁止天主教傳教的原因……現在我必須好好地治理領民,而你也已經回來了……其他的話不必再說,隻希望你能用心地想想我所說的話。”這時六右衛門的雙眉突然劇烈地顫抖著。“殿下,我有話要告訴你。”“喔?你想說什麼?”“殿下!照你這麼說來,我支倉六右衛門是否應該如你所願地切腹自殺呢?”“什麼?你認為我希望你切腹自殺?”“這是一種野蠻的做法,因此我無法照你所想的切腹自殺,好讓事情圓滿結束。不瞞你說,切腹的行為是天父所禁止的。”政宗不禁瞠目結舌。“我政宗怎麼會想要你切腹自殺呢?想不到你和五郎八姬居然說出同樣的話來。直到現在為止,她仍然自認為是上總介忠輝的妻子,甚至不願意接近我這個父親。”“這麼說來,上總介大人也……?”“是的。由於他是羅馬信徒,因此遭到處罰,被流放到飛彈一帶。真可憐,你們這些具有信仰的人既不能自殺,又不能自圓其說。你知道嗎?五郎八姬和忠輝已經離婚了。”“喔!”“政治和信仰必須分開才行。一旦兩者混同,則必導致類似南蠻和紅毛之間的衝突,使得神與佛……不!即使是佛中各派,也會經常發生紛爭。因此,信仰是個人的事情,而政治則另當彆論,必須視為浮世規律而加以遵從……目前政宗努力地想要區分兩者,使其不致發生混淆。”六右衛門突然大聲嘟囔道:“政治和信仰必須分開才行……?”“是的,大禦所的內心早已有此決定,因此雖然他自己熱中於法然上人的念佛,但同時也承認高野山(真言)、本願寺(真宗),並且複興伊勢,並未蓄意隔絕五山和比睿山,而卻獨獨禁止舊教……你能了解他的想法嗎?……”“不,我想你不會這麼輕易就了解的。由於南蠻人和紅毛人直到現在仍將政治和信仰混為一談,因此兩者始終無法親近。如今既然選擇與屬於新教的英國、荷蘭合作,共同開創新世界,我希望你能退一步想想。”“你是說,六右衛門不必切腹自殺?”“當然嘍!不過根據世俗的規律(法律),你最好不要戴著銀色十字架外出。”但是六右衛門並未立刻取下頸間的十字架。也許因為那是菲利浦三世或保羅五世親自為他戴上的十字架吧?其時,放在桌上的兩份晚餐早就已經涼了。七有一種說法是,政宗並未親自接見支倉六右衛門,而是派遣比他年輕四歲的老臣桑折豐後綱長前去向支倉說明時勢的變化。個中的真偽,我們當然無從得知。不過,如果這是事實的話,那麼政宗必然會舉膾炙人口的圖南鵬翼詩以安撫六右衛門。“邪法迷邦唱不終,”“欲征南國未成功。”“圖南鵬翼時奮起,”“久待扶搖萬裡風。”透過這首詩,我們知道政宗內心對於天主教的信仰毫無芥蒂。但是,事實卻比這個更加複雜。支倉六右衛門所帶回來的教宗贈禮及其他東西,因為憚於幕府的禁令,所以一直到明治維新為止,都藏在評定所內的一隅,由此不難想見當時政宗的心情是多麼矛盾。所幸六右衛門在了解政宗的心事後,隨即於表麵上做出改宗的決定。如果他不這麼做的話,則不論是麵對政宗或重臣,他都不能親切地和他們交談。至於自己為什麼不得不舍棄信仰的理由,他也對和自己一起回來的傳教士(?)加凱茲做了說明。由於長年在氣候、風土完全不同的異鄉奔波,以致健康嚴重受損,因此六右衛門在返國二年後,亦即元和八年(一六二二)七月一日於故鄉柴田郡的支倉村病歿,享年五十二歲。不過,一直到死為止,他都是一個如假包換的天主教徒……有關這件事情,我們可以由六右衛門死後,其子遭貶為平民一事看出來。所幸到了孫子輩,支倉家又恢複了家名。不過,這些都是以後的事——元和六年(一六二零)秋天,已經返國的支倉六右衛門和政宗二度見麵,是在九月初青葉城的大奧。當時政宗的膝上,坐著和聖母瑪麗亞一樣,傳聞是處女懷孕的側室村上氏所生的千菊姬。她的頭上綁著辮發,模樣十分可愛。由於處女懷胎之初的女兒已經夭折,因此現在她是政宗正式的麼女。當時六右衛門胸前的銀色十字架已經取下了。兩人的麵前放了三個玻璃瓶,另外還有兩名男子同席。三個玻璃瓶中分彆裝著六右衛門遠從國外帶回來的葡萄酒、檸檬酒及桔子酒。當他把酒倒進三個酒杯中時,眾人皆以誠惶誠恐的表情注視著。在座的另外兩名男子,是在政宗進入仙台的同時,於大手門外從事造酒業的清酒釀製專家淺賀屋及自京都攜來清酒的肴町細橫町禦用酒鋪的主人岩井屋。“你們仔細品嘗一下洋酒的味道,然後設法把它變成仙台的名產,如此方能遂我圖南鵬翼之誌。因為,如果物產不能增加,那麼政宗有何麵目去見領民呢?”膝上坐著麼女的政宗說:“直到目前為止,仙台城並沒有受到全國歡迎的名產。”支倉六右衛門驀地滿臉通紅。由他的表情看來,似乎仍未忘記先前和政宗之間的對立。淺賀屋恭謹地把酒杯湊近唇邊,呷了一口酒後說道:“好酸的酒啊!這東西真能合日本人的口味嗎?”他蹙眉說道。“一旦口味不合,又怎能受到世人歡迎呢?我經常接受大禦所邀宴,品嘗這種水果酒。據說進餐時飲用這種酒,能使食物變得更加美味。”然而岩井屋卻有不同的看法。“這種酒是不是從味甑裏麵提煉出來的?”“什麼?從味甑……”“是啊!仙台的味甑一向很受歡迎,應該好好地加以利用才對。”“不要再提什麼味甑了!味甑固然是名產,但是怎麼能變成酒呢?以五色筆為例,不也是一種名產嗎?其他如漆、蠟燭、桑、燈、織物等,都必須成為我領內的名產,否則我憑什麼揚名立萬呢?當久兵衛自將軍處拿來一支五色筆時,我發現這種用產自東北的羊毛、熊毛所製成的筆品質粗劣……但是既然武人喜歡,我們就應該加以改良,使其成為名產。”“如果要造酒,那麼可以使用瑞穗所產的米。”“不行!這種粗糙的產物到處都有,如何能成為名產呢?因此我決定用葡萄或柑桔之類的水果造酒,相信我們一定可以種出這類水果來的。唯有如此,才能釀造出純正的洋酒,而這正是酒屋的工作。”就在這時,千菊姬突然伸手捧起淺賀屋放在桌上的酒杯。“啊!公主想喝桔子酒呢!……”千菊姬一口氣喝乾了杯中的酒,然後眯著眼睛說道:“好好喝啊!”政宗愕然地看著麼女。“哇!臉都變紅了,真是傷腦筋。”接著他對兩人說道:“不要害怕失敗!所謂失敗為成功之母,從失敗當中反而能夠拓展新道路。為了了解醫藥,我甚至讓自己的弟弟服下毒藥。人生就是如此,跌倒了再爬起來……我們不妨設法種植這些東西,相信一定能夠開創出一條新道路的。”支倉六右衛門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雖然遵照政宗的吩咐將代表自己信仰的十字架自胸前拿下,但是六右衛門並非真的從此改宗。身為東北武士所獨具的嚴正及剛直,使得他把自己的想法完全藏在內心深處。而六右衛門認為,政宗所謂的“跌倒了再爬起來”,其實是在安撫自己所受的創傷。兩名釀酒專家在研究了好一會兒之後,終於先行告退。“殿下!請你允許六右衛門返回故裡吧!”“什麼?你的意思是說,你不想再為我工作了?”“不,當然不是!洋酒是六右衛門帶回來的,所以我打算回到村中,看看有沒有適合種植葡萄的土地……換言之,我是要回去檢視土質。”說到這兒,他突然雙手伏地,鬥大的淚珠如雨般地落下。(是的,這個侍奉二主的可憐的菲利浦?法蘭西斯科!)“好吧!”政宗爽快地答應了。“這趟旅途你也夠累了!我想,你一定非常懷念故鄉的泥土吧!”於是六右衛門終於回到了睽違已久的支倉村。不幸的是,不久之後就傳出了他臥病在床的消息。雖然天主教嚴禁教徒切腹自儘,但是並不能禁止人因為喪失食欲以致衰弱而死。生性輕薄的人們固然忽略了義務,然而對正直的六右衛門而言,這卻是他應儘的責任……八“將軍現在不論到什麼地方,都帶著燦然的微笑,這真是太好了。大禦所生前曾經說過,我朝天子必須像高掛空中的大陽一樣。太陽能夠孕育萬物,是不能任意加以叱責或責罰的,因此任何人都不應對其抱持怨恨之心,如此才能持續天壤無窮、萬世一係的大統。”土井利勝在通過秀忠起居室的黑木書院時,以若無其事的語氣說道。其時酒井忠世、酒井忠利和柳生宗矩都已登城來到秀忠身邊,因此他的這番話主要是說給這三個人聽的。“大禦所的話真是至理名言。自己既身為朝廷的家臣,當然不能把所有的責任都轉嫁到天子身上:即使是自己所憎惡的工作,也必須強力而為。不過,身為將軍家臣的我的覺悟,也許和各位稍有不同。”“哦,有何不同呢?”秀忠吃驚地反問道。“對我來說,將軍也是太陽!因此我們必須有人民的怨恨將由將軍所取代的覺悟才行。我們應該了解到,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好人。”“並不是所有的人都……你是指……?”酒井忠世以平穩的語氣說道:“伊達大人嗎?”土井利勝高聲說道:“那個人怎可能會乖乖地聽從將軍的命令呢?他一直都在賣弄奸智,事事瞞著將軍,但是卻能平安無事地活到五十五歲。他和信長公一樣,毫不留情地斬殺親生兄弟。不同的是,斬殺胞弟的信長公隻活到四十九歲,而他卻一直瞞著大禦所和將軍,如今又一味地護衛支倉,真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家夥。”“嗯……”忠世側頭沉思:“的確,信長公在四十九歲就遭到了滅亡的命運。伊達大人的智略和才乾皆不亞於信長公,但是卻年屆五十五歲仍能保持安泰,這可能是因為他平日積德或見識優於他人的緣故吧!”“積德……哈哈哈……”利勝不禁拍膝大笑。“這隻老狐狸一旦覺得某人可疑,就一定要設法除去對方才行,怎麼會是積德之人呢?當初他籠絡大久保長安在大阪城內呼風喚雨,接著又唆使忠輝大人背叛,致其遭到被貶為平民的命運。此外,他還一味地保護領內的天主教徒,雖然表麵上要求教徒轉宗,但也隻是故作姿態而已。甚至連已經奉命離婚的五郎八姬,他都順由其意,絕口不提與他人締結姻緣之事。如今將軍又決定要把養女振姬嫁與其子為妻,無異是助長其氣焰。依我之見,今後如果不緊緊抓住綁在他脖子上的繮繩,此人必然會做出對將軍不利的事情。”“等等,大炊頭。”秀忠忍無可忍地伸手製止道。“你說的話也許不無道理……不過,你到底想要說什麼呢?”“聽說將軍這次上京,主要是為了和子姬入宮之事?”“是啊!那又怎麼樣呢……?”“在公主入宮之前,你首先必須處理的內政,就是擊潰最上家……我希望將軍派政宗去接收最上家的山形城。”“什麼?命令政宗接收山形城?”這真是一個殘酷的建議……秀忠露出責備的眼神,然後將視線投向比忠世更為溫健的忠利身上。“備後守……你對土井的建議有何感想?”“這是大炊頭的用心之處,我想應該不會有錯才對。”“什麼?應該不會有錯?……那麼雅樂頭你呢?”“這麼想似乎有點過份……將軍特意把振姬嫁給其子為妻,而政宗為了報答你的厚愛,更自動自發地請命擔任石垣修築工作:因此一旦現在命他去接收山形,則恐怕會招致反效果。畢竟,施行仁政才是最重要的。”“是嗎?……萬一引起反效果,那就麻煩了。不過,這是一個相當特殊的例子。但馬守,你這個兵法家有什麼看法呢?快把你的想法說來聽聽。”宗矩故意抬頭看看天空,然後才緩緩開口說道:“啊?你說什麼?”“我說請你站在兵法家的立場,評論一下我能不能對伊達下此命令?”“呃,這件事與我無關,因此我根本沒有聽進去。你說要命令伊達大人……到底是什麼事啊?”“少裝蒜了,柳生!你不要故意假裝不知。老實告訴你吧!將軍打算派伊達去接收山形。”利勝高聲對宗矩說道。“那真是太矛盾了……伊達的母親不是正在山形城內嗎?”“那又如何呢?”“萬一山形城內有人不服,因而挾持其母為人質,那麼伊達大人是不是應該犧牲母親的性命,以求完成將軍所交付的使命呢?為什麼一定要逼伊達大人害死自己的母親呢?不論是在兵法或人情上,這都是說不過去的。”“住口!如果不緊緊抓住他脖子上的繮繩,那麼這隻老狐狸還不知要如何作怪哩!”“這麼說就更奇怪了。”“什麼?什麼奇怪?”“一等最上家交出山形城,緊接著就要進行送和子姬入宮的工作了。屆時伊達大人這隻老狐狸勢必會擔任上京的先驅,哪裏還有餘暇去處理這些事情呢?然而現在你卻故意要他去接收城池,意圖激起他的憤怒,這在兵法上是說不過去的。如果伊達大人真有不當之處,那麼將軍可以命其擔任上京的先驅,然後乘機在道中將其討伐,這才是真正的兵法之道。不過有關政道之事,實非我一介武者所能了解的。”宗矩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說完這番話。秀忠對利勝揚眉說道:“是嗎?政道和兵法是完全不同的東西嗎?既然如此,我們不妨以擔任入宮先驅為由,命令伊達出府,然後再派其家臣前去接收山形。怎麼樣?如此一來大炊頭(利勝)應該沒有異議了吧?”這是在支倉六右衛門回國一年後,亦即元和七年(一六二一)七月底所發生的事情。最令土井利勝感到介意的,是去年四月離開江戶的政宗,整整一年都不曾出府,因此他的內心產生莫大的疑慮。另外,忠利也同樣對此事感到懷疑,所以同意利勝的做法。不過,秀忠既然已經做成決定,利勝和忠利當然不能繼續堅持己見。“好,就這麼辦吧!雅樂頭,這次上京我將任命政宗為先驅,而你則負責監視他。”話剛說完,秀忠又接著說道:“對於已經關在柵欄裏的悍馬,實在不必再加以鞭打了。秀忠不但不會做出如此愚蠢的事情,而且還要讓上方的大名及公卿眾們口服心服,如此方能顧全江戶的顏麵。”當催促政宗出府的使者抵達仙台時,已經是八月初了。一般而言,大名在使者抵達之後,都會立刻出府。不過,此刻政宗也已經察覺到江戶方麵不尋常的氣氛了。“放心吧…這麼重要的事情我自當全力以赴,不過在此之前,我必須先安排好領民的生計才行。”不久他便頒布了改種桑樹、漆樹的命令,自己並親自前往領內各地巡視,致力於百姓們的居住及開墾工作。“政宗不慎染患風寒,必須等到中旬以後才能出府。”他一方麵派人將此消息通知幕府,一方麵於八月十五日結束巡視領內的工作,當晚並於城內召集重臣們共商大計。“為了不讓江戶的孩子(將軍)焦急地等待,我必須立刻出府才行。據我猜測,一旦我出府以後,他們立刻就會發布最上義俊除封的消息。”在他身旁除了伊達成實以外,還有片倉重綱、山岡重長、鬼庭元信、川村孫兵衛、石田將監、小平太郎左衛門、岡崎喜齋、入生田三右衛門及大槻喜右衛門等人。“幕府對於是否派我前去接收山形感到猶豫不決,因而先命我出府。等我到達江戶以後,他們必然會派爾等重臣代替我去接收城池。到了那時……”說到這裏,他默默地環視在座諸人:“好吧!就由片倉小十郎和山岡誌摩代表我前去接收城池。不過,到了山形之後,務必設法讓山形的百姓們了解,你們並非為了接收城池而去的。”“哦?不是為了接收城池而去……?”“是的。唯有如此,他們才會接受。對,就說你們是為了接回政宗那無處可去的母親,而非特地前去接收山形城的……”片倉小十郎重綱仍然大惑不解地側頭沉思。“是的,就這麼說就奸了……這句話遠比接收城池來得更加重要。有了這句話,縱使他們仍有反抗之心,相信也能接受我方的解釋。就這麼辦吧……政宗實在已經無計可施了。叫他們乖乖地把城池交出來吧!相信他們應該能夠了解才對。”“那麼、那麼令堂呢?”“我想做兒子的把母親接回家中,應該不會有人表示異議吧?等我出府之後,你們就立刻把這件事情稟告將軍,相信母親一定會感到非常欣慰的。”“是……是的。”“喔,不止母親而已。目前正在故鄉養病的支倉六右衛門有很重的心病,必須儘快加以治療才行。關於這一點,就偏勞你們了。”“遵命!”“目前天下的政治,都需要我來奉獻心力才行。政宗雖然不是幕府的統領,但一向都以日本的總指揮自居……一旦忘記這個事實,那麼將是身為仙台武士的恥辱。”說完,政宗又再度注視著在座諸人,臉上顯出深沉、寂寞的表情。在一片寂靜當中,庭院中的蟲鳴變得格外響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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