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澈大悟(1 / 1)

伊達政宗 山岡莊八 8427 字 14天前

水戶的修史事業,主要是從相當於家康遺言的“公家法度”中衍生出來,但是卻很少有曆史家能夠正確地指出這一點。曆史家們之所以疏忽了這一點,是因為江戶時代隻不過是一個缺乏傳統支柱的偶然之“太平時代”罷了。不論是人類也好,時代也好,如果沒有支柱,就必然無法自立。目前導致人類之間發生戰爭的最大原因,即是由於國家主義的自私自利。儘管人們努力地想要改正此一缺點,但是卻始終無法解決國境的問題,因而令人困擾不已。就這點而言,我們對於長達三百年不曾遭到異國侵略,也不曾侵略他國的日本之封建製度,應該從另一個不同的觀點來看。如果地球上的人類真能摒棄國境的限製,亦即形成所謂的世界國家,那麼江戶時代當然也就會有所不同了。換言之,對於現代人用來形容愚昧之人的“封建”一訶,我們應該以一種新的價值觀來加以估量。“哦,這個人具有很好的封建思想。”也許,每個人都應重新修正對封建一詞的想法吧?由此我們不難理解,近代人權主義者的說法,即等於無法彌補之時代錯誤的同義語。現在我們再來談談遊廓的先知先覺者,亦即人稱“遊女之父”的莊司甚內和太平盛世的代表人物——年輕的水戶賴房之間的問答吧!莊司甚內以誇大的表情平伏在賴房麵前,而賴房則不以為然地蹙眉說道:“你這麼做是不是故意奉承我呢?”他用叱責的語氣對甚內說。不過雖說是叱責,但是賴房的臉上並沒有生氣的樣子。“你對男女之間的技法和心法仍嫌不足哩!”“哦?但是我自認為對遊廓的管理小有心得。”“還是不夠!不管從哪一方麵來看,你的思慮都嫌不足。雖然你自稱是遊女們的父親,但是一個堂堂男子,怎麼可以在女人麵前向他人跪拜呢?”“話是不錯,但……因為對方是你啊!”“話雖如此,但如果世上的男人都像你這麼沒骨氣,那麼情形又將如何呢?”“所有的男人都像我這麼沒有骨氣……?”“是的。如果所有的男人全都變得如此懦弱,那麼將會是身為女人的損失。因為,世間會不斷地發生戰亂、紛爭,屆時女子們就隻得自己挺身作戰了。如此一來,世界將會演變成什麼樣子呢?縱使這些女子們能在戰場上贏得勝利,但終歸還是失敗的,是吧?青蛙。”當聽到對方稱自己為青蛙時,柳生宗矩不禁瞪大了雙眼。“青蛙……你、你是指我嗎?”“正是!不過你放心,我隻會在遊廓當中稱你為青蛙的。甚內,對於遊廓的管理,你還得多下一番工夫才行。”“是……是!”“你不要老是認為自己做得很好。雖然男人都喜歡流連於遊廓這種地方,因此女子們可以在初會時拒絕對方的要求,而不必刻意奉承,但是到後來就不能再這麼驕縱了。一旦熟識以後,則女人的地位就不再那麼受尊重了。”“的確如此。”“女人的心思最為單純,多半隻知滿足眼前的欲望,不知如何區彆他人的煽惑之詞……而且她們的嫉妒之心極強,根本不可能代替男人,揮舞著大刀馳騁於戰場上。”“哦?照你的說法,女子們隻不過是飄浮在水上的一葉孤舟嘍?”“所以我說你所下的工夫還不夠。在開始喝酒以前,天下仍然屬於妓女們的,但一等酒過三巡,則情況就完全改變了。按照往常的情形,隻要天下一有動亂,女子們就會瑟縮地躲在一旁……事實難道不是如此嗎?”甚內滿臉通紅地摸著鬢腳。“正是如此……你的意思是說,男人可以任意在此做出粗暴的舉動嗎?”“所以我要把自己的智慧告訴你。現在,你給我仔細聽著。既然武家的住所表裏都要嚴格地加以區分,那麼這裏當然也要如法炮製才行。”“的確如此。這也就是說……表是男人的世界,而女人則隻有在裏才能表現出得意洋洋的姿態,是嗎?”“如果你無法了解這一點的話,那麼我也隻好放棄你了。聽著,我的意思是說,這座酒肆必須建造成像武家的表一樣。”說到這兒,賴房的語氣愈加激昂,並且很快地下了結論。“正是如此!以遊玩為主的茶屋和以嫖妓為主的妓院,在建築方麵應該清楚地加以區彆才對。”“你、你是說……?”“真是個愚蠢的家夥!我是說,茶屋和妓院的建築必須區分清楚……在這座城裏,光有茶屋就夠了。”“光有茶屋……?”“是啊!你可以仿照唐人建築。在茶屋裏飲酒作樂,是男人的世界,但一旦走出茶屋、進入妓院,那就是女人的世界了。如果沒有這種區彆,那麼妓女們豈不是毫無喘息的餘地了嗎?”賴房兀自說道,絲毫不曾留意甚內的反應。突然,他用力一拍膝蓋,然後迅速地轉頭望著宗矩。“真是好計劃!青蛙,我想到了一個很好的計劃。”“哦,你要把它區分成兩種建築物嗎?”“妓女們隻不過是這兒的裝飾品罷了。她們在妓館及茶屋之間往來穿梭,客人可以自茶屋揚聲召喚妓女前來……因此茶屋也可以稱為召妓屋。奉召前來的女子可以依其階級,帶著男女仆人堂而皇之地自館中出來。當然,她們也可以持燈而來。”宗矩目不轉睛地凝視著賴房幻想時的神情。“嗬嗬嗬……”賴房笑著。“應客人之召前來的太夫,往來於茶屋和妓館之間的道上。當此之際,茶屋為表,客人可以和朋友在此飲酒作樂,但一旦酒宴結束,回到妓館以後,就是女人的世界了……青蛙。”“什麼事?”“男女的交往必須循禮而行,因此進入室內以後,你也必須聽從女掌櫃的話喔!”“哦,是嗎?”“那當然、那當然嘍!在男人的眼中,女人原本就是天真浪漫的愛奴。”“的確如此!”“一旦回到館內能夠獲得男女平等的待遇,則女子們在表所受的氣必然能夠消除……就是這樣,真是太好了!甚內,這個智慧十分重要,甚至足以作為世間男女交往的典範。表麵上是征夷大將軍,但是一回到室內,就必須聽從妻子的指示。甚內,你必須好好地做才行……怎麼樣?青蛙。現在你去建議大將軍,請他把阿振(池田的振姬)送到仙台去了吧?唯有如此,才能鞏固德川家的家業啊!你能了解嗎?”賴房這番天衣無縫的談話,使得宗矩的內心波濤洶湧。二在柳營的黑木禦殿中,將軍秀忠帶著沈痛的表情低頭深思。坐在下方的柳生宗矩,則麵無表情地環視四周。此時庭院內早已覆上一片白霜,而中庭牆角處的紅葉及其下方的草菊葉,也都顯現出冬天的景象。不過,室內並未點上爐火。那是因為秀忠為了要表示對父親之死的哀悼,所以特意命人不準在其房內點上爐火。生性嚴謹的秀忠認為,自己必須持續對亡父的孝養才行。“你覺得自己已經對我儘到忠義了嗎?宗矩。”宗矩沈默不語。最近,宗矩經常保持沈默,而臉上則帶著笑容。當然,他的笑容招致了大老階級的土井利勝之厭惡。因為,那是一種似乎完全看透對方內心想法而露出來的微笑。“我命你去觀察賴房的行為,但是你並沒有據實向我提出報告。”“你是說……”“原先有關政治方麵的問題,我一向先徵詢大炊頭的意見。但是,如果事情不宜傳進大炊頭的耳中,則我一定會詢問你。對於我的作法,你是不是覺得太過冒失了呢?”“呃,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那麼你有話就應該坦白告訴我呀!萬一我的行為過於冒失,你可以叱責我嘛!”這時宗矩真正地微笑起來。“真是惶恐之至。將軍,政治的根本早就已經決定了。朝廷必須儘仁慈之心……來實踐這個根本,此乃任何人都必須考慮到的問題。賴房大人認為,伊勢大廟的修建工作既已結束,參詣者必將絡繹不絕:對一心想要建立太平之世的幕府而言,這個現象是很值得慶賀的。但是為了避免發生不測,賴房大人希望你把越後(忠輝)大人自朝熊移往飛彈……我認為在詢問大炊頭的意見及向將軍稟報之前,應該事先徵求飛彈城主金森的意見……所以我就這麼做了。”“不隻如此而已。對於與伊達家締結姻緣之事,你不覺得決定得太早了嗎?”“的確是太早了點。”宗矩仍然滿麵笑容。“將軍之所以將和子姬送入宮中,不也是希望能使天下臻於太平嗎?因此,遊說池田大人把振姬送給將軍當養女,然後下嫁伊達家……如果坦白這麼告訴池田大人,相信他應該不會反對,但是……”“但是什麼?”“萬一他反對,而且斷然地加以拒絕,那麼我伯將軍的顏麵會掛不住,所以我必須事先去探探他的意思。”秀忠沉默良久。“這麼說來,池田家並沒有異議嘍?”“正是如此。而且,伊達大人也感到十分高興。”“什麼?伊達也很高興……?”“畢竟,姻緣是雙方麵的事。如果不能獲得彼此的認同,那麼往往可能導致婚姻破裂。因此,在這個消息傳進將軍和大炊頭耳中之前,我必須謹慎從事才行。更何況,我相信不論何時向將軍你提出這樁婚事,你都會感到非常高興的。”“宗矩。”“在!”“這件事你做得可真好啊!不論是忠輝或振姬的事,你都做得很好。”“承蒙將軍過獎,宗矩不勝惶恐。”“蠢蛋!我並不是在誇獎你。”“啊……?”“在你做這麼詳細的調查之前,為什麼不先問問我的意見呢?在這件事情當中,最重要的不正是我的意見嗎?你把我當成用來裝飾的玩偶,什麼都想照自己的意思去做嗎?”宗矩茫然地瞪大了雙眼。“這真是意想不到的事……這麼說來,將軍並不同意把忠輝大人從伊勢移到其他地方,也不讚成把振姬嫁給伊達忠宗嘍?”“如果我說是,那麼你有何感覺呢?”“我感到十分吃驚!噢,原來如此……真是這樣嗎,既然你反對,那麼我立刻取消這個計劃。不論是什麼事情,最後的決定權仍在將軍身上。如果將軍反對,那麼我們就不做。好,現在我就去把這件事情告訴伊達家。請你原諒我……”“欵,等等!”“是!還有什麼事嗎……?”“你剛才說政宗也很高興,是嗎?”“是的,正是如此!”“為什麼他會對這件事感到高興呢?如果他真的感到高興,那麼此時加以拒絕反而會招致他的憤怒。”宗矩側著頭,兩眼不停地眨動。“這麼說來,將軍是認為隻要伊達家高興,我們就應該把振姬嫁過去嘍?……你是這麼想的嗎?”他用溫和的語氣反問將軍秀忠。三(秀忠對於重臣依然心存忌憚……)當然,這並不是絕對不好的事情。事實上,不論是土井利勝或酒井忠世,隻要是好的家臣,都應該加以褒獎。但是,如果任由家臣率性而為,那麼將軍家終究隻是一個傀儡罷了。(畢竟他的自信還不夠……)宗矩所擔心的,也正是這一點。不論家臣們評議的結果,最後的決定權仍應掌握在將軍家的手中。如果沒有這種見識和果斷,那麼勢必無法實現東照大權現的理想,締造一個太平盛世。東照權現認為天皇是為了撫育萬民而設,因而必須具備太陽的仁慈,才能統禦四海之民,而這也正是日本政治的真諦。在還沒有達到此一理想之前,如果智識和自信都不足以成為幕府的支柱,則政治必將再次淪為武力及謀略的鬥爭工具。宗矩知道,秀忠之所以如此忌憚家臣,主要是由於懦弱的個性使然。不,不隻是宗矩,就連忠輝、伊達政宗、福島正則、尾張的義直、駿府的賴宣(後之紀州)及水戶的賴房等人,也都知道他個性上的弱點。或許土井利勝之所以作風強悍,就是為了彌補秀忠個性上的不足吧?“將軍一方麵想要討好伊達家,一方麵卻又憎惡伊達家,這不是太矛盾了嗎?事情其實非常簡單,隻要把政宗殺死不就好了嗎?是的,賴房大人也向我提出了這個建議。如果你讚同賴房大人的意見,那麼我自願前去為你砍下他的首級。對宗矩而言,殺死政宗猶如探囊取物。”刹時秀忠的臉色大變,不但血色儘失,同時太陽穴上的青筋也不停暴動著。“誰……誰說要殺政宗了?政宗是亡父的親密戰友,更是我最重要的家臣。”“但是,他會做一些將軍不喜歡的事情。因此,你不妨斷絕和他的關係,伺機殺了他……宗矩自願為你執行這項任務。”“夠了,不要再說了!”秀忠抖動著雙層暴喝道。“你這種專橫的態度,實在令人厭惡,不準再說了。”“啊!我?專橫?……事實上,我的話不是正合你意嗎?我所做的,隻不過是事先加以調查而已,並沒有做任何決定啊!這樣怎能稱為專橫呢?更何況,調查的結果是要作為將軍做決定的參考資料啊!如果你因此而認為我越權……那麼我向你道歉。”“哦!”“不,我應該說這是由於將軍的個性使然……將軍對周遭的人未免太過誠惶誠恐了……你最害怕的,首推權現大人,其次是禦台所(將軍夫人阿江與)、土井大人、酒井大人、伊達大人、越後大人及尾張以下的弟弟們……還包括我在內。不,也許你根本不怕我。畢竟,我隻是一介兵法者,是奉權現大人之命來指導你的師範而已。在你的眼中,或許我比蚊蠅還不如吧?”秀忠的臉色再度變得異常蒼白。嚴肅、耐性極佳的秀忠,一向具有略帶神經質的理性性格。宗矩看看秀忠的反應,然後繼續說道:“這就好像煮飯一樣,並不是光看米的好、壞,就能煮出可口的飯來。還必須配合米的份量加入適量的水,才能煮出乾、濕合宜的米飯。如果水的份量有誤,那麼煮出來的飯不是太焦,就是變成粥了。這個道理誰都知道,而將軍你……我認為將軍應該好好地自我反省才行。你經常在做決定時感到猶豫不決,這是為什麼呢?一旦將軍感到迷惘,則身邊的人也會隨之陷於迷惘之中。如此一來,政治必將和水份太少的米一樣,變成一片焦炭。找尋好米、好鍋、好水、好的柴火,是我的責任,但是如何烹煮、該放多少水、該加多少柴,則是由將軍自己來決定。”“……”“將軍,你覺得我的話對嗎?你是不是要把寄養在妙真院比丘尼(指家康的愛妾阿端)那兒的幸鬆丸一事,坦白告訴禦台所呢?……如果你能這麼做的話,相信一定會覺得無比輕鬆……你必須先從對禦台所的恐懼當中解放出來……”宗矩的確是一個不容忽視的人物,居然連導致秀忠焦躁不安的原因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事實上,將此智慧告訴我的,是伊達大人。”說完以後,他靜靜地觀察正在那兒喃喃自語的秀忠之反應。秀忠的臉色依然蒼白,身體也不停地顫抖著。四有關和子姬入宮一事,在秀忠宣布將沒收福島正則的封地、將淺野長晟移至廣島、駿河的賴宣移往紀州以鞏固京城周圍之後,也終於有所決定。當然,在此之前必須先行發布改封條令,以便確立封建基礎。過去,大名們習慣稱自己的領地為“我國”,以致私有和公有混淆不清,很難加以區彆,而這也正是導致叛亂、鬥爭不斷產生的原因。為了根本解決此一問題,家康創建了幕府。土地和水、陽光、空氣一樣,均不容為個人所擁有。換言之,國土乃天所擁有,隻是統治日本一天萬乘的大君天皇,暫時將其交由藩主及土著之民共同經營罷了。以此方式來經營國家,有助於徹底防止侵略。而這種新秩序則能將“任意斬殺、掠奪”的戰國時代特色一掃而空,奠立封建基礎。此種嚴禁土地私有的形式,一直延續到明治新政府才告終止,長久以來已然成為日本法律上的不成文規定。這就好像征收地盤租稅的西洋方式一樣,將各分轄區統有的領地交由領主管理,以作為征稅基點。因之,國土完全歸天皇所有,隻是暫時把它交由武家統領征夷大將軍執行實際政治罷了。此種政治形式要想長久持續下去,首先必須確立朝廷的威信。如果朝廷不能確立威信,則德川政權的存在就變得毫無意義了。事實上,這一點正是將軍秀忠最大的隱憂。遍布國內各地的諸大名不但擁有武力,同時還具有充份的威勢,以致朝廷不敢對其稍有忽視。位於九重之上的理想支柱為朝廷,然而朝廷本身並沒有武力。因此秀忠除了將天子所想要的自己的女兒送入宮中以外,還必須多多運用智慧,才能幫助朝廷順利地統領各家諸侯。被柳生宗矩一語道破具有懼內性格的秀忠,不得不承認這的確是自己個性上的一大弱點。“將軍首先必須從對禦台所的恐懼當中解放出來……這是伊達大人告訴我的。”“……”“導致你害怕的第一個原因,是幸鬆丸的誕生。將軍也是人,因此除了禦台所以外,當然可以和其他女子交歡。但是,如果這件事不及早解決,那麼無異是把身邊的人都當成瞎了。日後禦台所獲知此事,必然會嚴厲地叱責宗矩。”“……”“正因為你的內心深處有不為人知的自責,因而才會經常感到焦躁不安,甚至延誤了決定大事的重要時機。如果連這一點都無法識破,我怎麼能夠擔任你的兵法老師呢?恐怕隻會徒然招致你的嘲諷罷了。”“哦,伊達大人對這件事也……?”“是的。伊達大人不愧是個達人,甚至連幸鬆丸的事都顧慮到了。他認為如果不先把幸鬆丸的事情解決,怎麼能送和子姬入宮呢?萬一公主入宮後不甚如意,而家中的問題又逼得你喘不過氣來,屆時將軍必然會變得更加無所適從。實際上,對許多事情考慮太多,也是導致你焦躁不安的原因。如果我連這點都不了解,又有什麼資格當你的老師呢……?”“這也是伊達大人說的嗎?”“是的。當然,其中也有一些我自己的意見。總之,我必須把所有的事情都詳細調查過才行,不過決定權還是在將軍你的手上。”“哦!”秀忠再度蹙眉深思。仔細想想,宗矩的一番話的確頗能切中秀忠的弱點。目前最令秀忠感到困擾的,就是他在湯殿和侍奉他入浴的下女阿靜交歡,以致受孕而產下幸鬆丸一事。阿靜是武藏板橋鄉一名貧苦工匠的女兒,於慶長十五年(一六一零)被對比自己年長的妻子感到厭倦的秀忠看上,兩人在湯殿交歡,因而懷孕。當患有嚴重懼內症的秀忠得知此一消息時,內心的惶恐不難想像。於是,秀忠隻好私下和家康的側室阿端商量。這個阿端,就是過繼給水戶家的武田信吉之生母秋山氏。阿端在得知此事之後,立刻將阿靜接到自己的身邊,暫時隱居於大間木村的一戶百姓家,直到生下幸鬆丸為止。但是事情並未就此結束。因為,身為將軍的秀忠既不能讓自己的骨肉淪為尋常百姓,更不能棄之不顧。後來由於家康亡故,阿端削發入妙真院為尼,於是才將這件事情告訴了自己的妹妹,也就是武田信玄之女、八王子的信勝院比丘尼。如此一來,事機終告外泄,而重臣們也都知道了幸鬆丸的事情。不,不隻是重臣而已,甚至連家康的側室見性院及其他的人也都知道了這件事情。不過,由於眾人知道禦台所阿江與的妒性極強,因而沒有人敢在她麵前提起此事。“是嗎?幸鬆丸的事連伊達也知道……?”“是的。他說這件事會令將軍焦躁不安,甚至為了一點小事就怒聲斥責他人。事實上,水戶的賴房大人也知道這件事情。”“噢!”“因此,也許忠宗大人會把這件事情告訴振姬。”秀忠不禁閉上雙眼,全身不停地顫抖著。或許是因為他對自己年輕時所做的糊塗事感到後悔吧?“將軍,如果你要說的就是這些,那麼我立刻就到伊達家去,告訴政宗大人兩家聯姻之事就此作罷。”“慢、慢著!”“哦,你還有什麼吩咐嗎?”“你不必去了。畢竟,他們已經知道這件事了……”經過慎重考慮之後,秀忠終於緩緩說道:“不,你還是去一趟吧!但是,你先不要告訴他有關聯姻的事情,隻要告訴政宗,近日內我會到江戶住宅去拜訪他……請他不必刻意準備盛宴來招待我,就說我是為了上次入京之事而去向他致謝的吧。”這時宗矩突然輕聲笑道:“真的隻是這樣嗎?好,這次總算不是我宗矩做出冒失的舉動了。為了創造太平之世,甚至不惜扭曲自己的本意:想到這點,令人不禁嚇出一身冷汗。”“正是如此!一切都拜托你了,宗矩。”秀忠又恢複了平日的冷靜。五秀忠內心最害怕的,莫過於禦台所的嫉妒。一旦和子姬入宮以後,幸鬆丸的事情又東窗事發,那麼她的嫉妒必然會如火山般地爆發開來。想到禦台所火冒三丈的情景,秀忠愈發感到害怕。由於他的個性太過嚴肅,因此當然不能和重臣們商量這件事情。就某一方麵而言,嫉妒可以稱為精神疾病的一種。由於自己較丈夫年長,加上又是再嫁夫人,難怪阿江與的嫉妒心會格外強烈。事實上,目前令她感到可疑的,並不隻是寄養在妙真院的幸鬆丸而已。有時,阿江與甚至也會懷疑三代將軍家光的身世。家康為家光選擇的乳母阿福(後來的春日局),一直以超乎尋常的忠誠態度服侍著竹千代(家光)。(阿福是不是偷偷地用自己的孩子來取代竹千代呢?)換言之,她認為阿福私下將自己的孩子和她的親生子竹千代交換。在常人的眼中,這種疑惑未免太過超乎常軌。如果阿江與在和子入宮以後,知道了幸鬆丸的事情,那麼她將會說些什麼呢……?這個想法使得秀忠的內心產生了一股莫名的恐懼。(立於雲端的兄弟關係,竟然也卷進了這種半狂亂的自家騷動當中……)萬一此事成為事實,那麼很可能在自己的事情尚未解決之前,就先摔了一個大筋鬥。想到這個可能的情形,秀忠的思緒愈加混亂了。另一方麵,對於解決幸鬆丸的問題,宗矩早已擬好了腹案。那就是明白宣示由家光繼任將軍之職,然後再由家光當眾承認幸鬆丸為其兄弟。不過,土井利勝卻有不同的看法。利勝認為,為了讓將軍家的骨肉擁有確切名份,首先必須給予數十萬石的封地才行。問題是,當時日本國內並沒有這麼多領土……事情隻要一涉及國家的財政問題,則任何想法都會立即變得毫無意義。因此——將軍家拜訪伊達住宅的行列,規模比預期中小了許多。由於將軍是微服出巡,因此柳生宗矩特彆提醒政宗,不必刻意安排招待將軍的事宜。在將軍即將到來的前一天,宗矩特地來到伊達住宅和政宗商討明日會見將軍的細節。當時,政宗臉上露出苦澀的表情。“瑪麗亞病倒了。”他對宗矩說道。“你說的瑪麗亞,是不是指耶穌基督的母親呢?”宗矩以嚴肅的表情反問道。事實上,他早已從權右衛門的口中,得知政宗擁有一個膚色、眼眸都與國人互異的南蠻側室,但是此刻他卻佯裝不知。“是的,就是這件事。”政宗語焉不詳。“這個木雕的瑪麗亞,竟然像人一般地因中風而倒地不起。”“原來如此!可能是因為你禁止天主教,所以某個家臣故意破壞雕像以泄憤吧?”“也許吧?我也這麼認為……可能是有人為了我的家業,而故意去破壞她吧?”政宗哽咽道:“人類真是罪孽深重的動物呀!柳生。當我們還活著時,總是遍灑罪惡的種籽。”“正如你所說的,我們始終沈溺於罪惡的深淵當中。對了,這個遭到破壞的木像,是不是已經都收拾好了呢?”政宗毫不掩飾內心的悲愁,他輕輕地點頭歎道:“我把她放到公會堂裏用火燒了,和瑪麗亞像一起回歸大地。”“也許這是你和她生前的約定吧?……畢竟,這隻不過是一場夢而已。”“仔細想想,人生說短其實很長,說長其實又很短。在這段旅程當中,人類隻不過是隨波逐流罷了。因此,明天見麵時,我打算好好地斥責將軍一番。”“隨你的便!”宗矩毫不在乎地回應道。“如果你的人生之旅隻是想要斥責他人,而不是想要諂媚他人……那麼你就照自己的意思去做吧……人生在世,也許有時真的應該要好好地斥責他人一頓,縱使會失去性命也在所不惜。”“我經常會屈指計算自己應該斬殺和應該救助的人數,而少殺一點人,讓更多的人存活下來,是我生存的主要目標。”“哦,難道你認為自己的想法不對……?”“不,我隻是認為自己的想法太過賣弄聰明了。大自然本身自有其計算,而且計算的任務是由天擔任,然而我們卻以為自己在這段人生旅途當中,能夠自由自在、揮灑自如……你覺得我的說法很奇怪嗎?柳生。看你那副嗤之以鼻的表情。”“你不必有所顧慮,我的臉乃是自然所賜。因此,雖說有時候哭起來像笑,而笑起來卻又像哭,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是嗎?這也是旅途的臉嗎?哈哈哈……很好。我想,這張臉明天應該也會陪在將軍的身邊嗎?我一點都不會感到驚訝,柳生。你放心好了,我既不會掩飾神情,更不會藉言語來掩飾自己的感受。也許我的人生旅程很快就要結束,因此我必須在它結束以前做些有意義的事才行。”“這也隨你高興嘍!”宗矩笑著回答道。“柳生不但無法了解伊達大人的心意,甚至連將軍家的想法也摸不透。但是我知道,如果你們雙方都有話要說,那麼就應該坦白地說出來,如此才能使心情保持輕鬆。”“是嗎?那麼就明天巳刻(上午十點)見吧!”“好的,屆時我一定會陪同將軍前來。”宗矩刻意避而不談忠宗和振姬的婚事。因為,他擔心如此會使秀忠更加焦躁不安……而且他也清楚地看出,政宗並不想談論這件事情。這天午後,天空開始降下冰霰,因此當宗矩走出室外時,連呼吸的氣息都化成了一陣白煙。六翌日是個難得的大晴天,由於霜柱被驕陽溶解,因而地麵顯得格外潮濕。當將軍秀忠一行由芝口進入伊達家時,早已過了巳刻。陪同秀忠來到伊達客廳的隨行人員,包括酒井忠利和柳生宗矩等二人。如果是正式訪問,通常還會加上土井大炊頭利勝和酒井雅樂頭忠世;但因為這次是微服出巡,所以土井和忠世並未隨行前來。步出柳營之際,位居三重臣之一的井伊掃部頭直孝附在柳生宗矩的耳邊輕聲說道:“伊達那隻老狐狸可能又要誑騙將軍了,你可千萬下能掉以輕心啊!”宗矩微微頷首示意,然後很快地加入將軍秀忠的行列。事實上,這句話令他十分介意。看來,橫亙於家臣和伊達家之間的藩籬,是永遠也無法撤除的了。或許,他們早已在土井利勝的領導下,秘密召開如何一舉擊潰伊達家的會議了。(這麼一來,剛剛穩住的陣腳又要崩潰了……)雖然目前幕府並沒有企圖打倒外家大名的跡象,但是為了維持德川家的太平局勢,利勝等人可能會煽惑將軍采取行動……正因為如此,所以當宗矩坐在伊達家附有茶枱的客廳裏時,心情突然變得十分緊張。“將軍今日特地前來,令政宗備感殊榮。為了報答將軍的厚愛,政宗決定獻上百年難得一見的盛宴,還望將軍笑納。”當政宗這麼說時,秀忠正用柔軟的雙掌捧著政宗最引以為傲的木葉天目(茶碗)。“啊?我不是特彆吩咐不要準備盛筵款待我嗎?”“不,如果不準備這場盛筵的話,那麼政宗將無顏麵對權現大人。”“哦?我不懂你的意思。你也知道,權現大人一向是十分節儉的。”“可是,這場盛筵並非山珍海味……也許你還會覺得味道苦澀呢!”說到這兒,秀忠終於有點明白政宗的話意了。“哦,那麼你就直說好了,不必有所顧慮。不論是多麼刺耳的話,我都會非常高興地接受的。”“將軍,你知道自己有五大缺點嗎?”酒井忠利驚呼一聲。忠利乃是後來成為三代將軍家光股肱的讚岐守忠勝之父,是武藏川越三萬七千石的城主,素有“人事的酒井”之稱,是一個溫厚、練達的人。不過對一個臣下而言,當麵指責將軍的缺點,實在是不可原諒的無禮行為。“哦,我有五大缺點?”“是的。第一就是膽怯。”政宗毫不在意地說道。“人一旦膽怯,則遇到任何事情都會變得膽怯。這就是我要獻給你的第一道菜。其次要獻給你的菜色,是咬不動的豆腐。”“你說什麼?咬不動的豆腐……?”“一般的豆腐都很柔軟,唯獨將軍給我的豆腐怎麼也咬不動。”“哦?”“第三就是將軍諂媚的個性。故意把咬不動的豆腐送給家臣,而且還用柔和的聲音殷慰地勸家臣們吃下。”聽到這裏,酒井忠利再也按捺不住似地拍膝叫道:“伊達大人,你太無禮了……”“不,沒關係!備後守,你稍安勿躁。好,你說我膽怯、假意用溫柔的聲音叫你們吃下像石頭一樣的豆腐,還有呢?”“第四就是將軍喜歡說謊。”“什麼?我說謊……你這麼說我就不能原諒你了。將軍怎麼會說謊呢?……不,我不生氣!你所謂的第四道菜,就是我會說謊?好,最後一項是什麼?……最後一個缺點是什麼呢?你不必有所顧忌,儘管說出來吧?”“遵命!根據我的觀察,將軍之所以會說謊,完全是由於太過正直了。一旦心中產生某種想法,就再也不肯看看周圍的情形,一味地對自己的想法深信不疑。”“我不懂你的意思,能否詳細加以說明呢?”“好,我就以譜代直臣(嫡係家臣)和像我一樣受權現大人之德感召而來的外家大名為例。將軍對兩者施予個彆待遇,相信譜代而防備外家……如此一來,終必鑄成大錯。”“哦,原來是這件事啊!”“事實上,早些時候譜代也是外人,隻是後來因為信義而結盟……既是如此,又何必有新舊之彆呢?到了現在,難道將軍還沒發現譜代正是導致謀叛的根源嗎?”聽到這兒,柳生宗矩不覺發出一聲呻吟。(原來這就是政宗所謂的大餐……)這頓大餐也可以說是根本下把秀忠放在眼裏的大膽直言。(如果激怒了秀忠,那麼必然會下令討伐伊達家!)但是,這與其說是政宗大膽的表現,不如說是以父親對待子女般的心情苦口婆心地規勸將軍秀忠。秀忠放下茶碗,默不作聲。這時,連一向溫厚、老練的忠利也悄悄地把刀放在膝上。“是嗎?這麼說來,我是一無可取的男子……因此才會導致忠輝謀叛嘍?”政宗噤口不語。他既不曾表現出昂揚的神態,也不曾假裝咳嗽來掩飾自己的表情,隻是靜靜地把圓竹刷放回茶枱,然後以歌唱似的語調說道:“這就是政宗為了回報權現大人深厚的友情,而特彆為你準備的大餐。將軍,事實上你在仁、義、禮、智、信等五德方麵並非做得不夠,而是比一般人做得稍多了些。”“什麼……你說什麼?”“所謂過猶不及……對於政宗費心安排的大餐,希望你能仔細地品味一番。當然,備後守和但馬守也不妨姑且聽之。在人的一生當中,仁、義、禮、智、信是缺一不可的生活守則,但是一旦行使太過,則往往容易產生破綻。”“……”“行仁太過會變得軟弱、行義太過會變得固執、行禮太過會變得諂媚、行智太過會變得虛矯、行信太過會招致損失。隻可惜,將軍對於如此重要的哲理尚未參透。”“……”“將軍的懦弱,就是因為過度追求仁而產生的。權現大人已經決斷完畢的忠輝,你卻還一心想要救助他。救助弟弟固然是孝道的表現,但是卻很容易招致迷惘。忠輝大人的確應該好好地深思、反省,故如果想要救肋他,就必須將一、兩位外家大名貶為平民。”“……”“我所謂的硬豆腐,就是指義。平重盛經常感歎忠孝不能兩全,而你卻因為過度行義,以致產生咬不動的豆腐。事實上,唯有藉著理想與現實的調和來求取平衡,才能產生真正的政治之心。”“……”“關於禮這一點,將軍家和下女生育子女固然出人意料之外,但是既然已經生下孩子,就不必刻意地說謊、諂媚。智略和欺瞞是說謊的根源……政宗對此十分了解。不過,有時說謊並不能達到預期的效果。”秀忠突然放鬆了原本緊繃的雙眉。至於忠利,則以忌憚的神情來回看著政宗和宗矩。幾乎所有在座的人都了解,政宗所謂的諂媚,是指秀忠對禦台所阿江與的畏懼。“關於信這方麵的事情,我下說你也應該非常清楚才對。對譜代單方麵的信任,使得將軍遭到了莫大的損失。第一,是迫使政宗不得不將弓箭瞄準譜代,以致無暇思及對領民施行善政。如此一來,我在對不起權現大人的情況下,隻好舉兵謀叛了。換句話說,將軍雖然努力要顧全大局,但卻反而招致了幾乎喪失一切的危機。屆時,將軍的健康和天下的太平都無法保全了。因此對於我所呈獻的大餐,希望將軍能夠細細品味。”七“是嗎?行仁太過會變得軟弱、行義太過會變得固執、行禮太過會流於諂媚、行智太過……會怎麼樣呢?”“行智太過會變得虛矯、行信太過會招致損失……”“是嗎?你說得十分清楚。那麼你的意思是說,說謊是智慧過度的表現嘍?”“是的。一旦智慧過度,則下論是智者或學者,都會藉著說謊來欺騙人類。”秀忠沈默不語。他正襟危坐地將雙手置於膝上,抬頭望著天花板,態度顯得極其恭謹。“伊達大人,請你原諒,我必須好好地想一下。”他極不尋常地把手肘頂在扶手上,並且不時地用左手手指撫摸著太陽穴。柳生宗矩屏息望著秀忠與伊達政宗。伊達政宗依然不改其安詳的神色,氣定神閒地安坐椅上。但是,宗矩知道他的內心並不如外表那麼平靜。換言之,這是一場兩人之間用心靈的大刀互相砍伐的比鬥……就人類對勝利的定義而言,政宗無疑是獲勝的一方。和政宗相比,秀忠的心法鍛鏈仍嫌不足。但是,如果就手中所掌握的權勢來比較,則兩人之間可謂不相上下。如果觸怒了秀忠,那麼伊達家勢必會立即煙消雲散……想到這兒,宗矩放在膝上的手下禁直冒冷汗。(政宗到底在想些什麼,怎麼會故意揭發秀忠的隱私呢?)不論政宗的說法多麼正確,這次的事情都不會就此結束。對於這一點,政宗應該十分清楚才對。但是,究竟是什麼原因使得政宗願意以自家的存續作賭注,不惜冒險挑撥秀忠的情感呢……?這就好像在太歲爺頭上動土、老虎嘴上拔毛一樣,是愚不可及的行為。正當宗矩這麼想時,秀忠突然再度站了起來。“伊達,我有件事要問你。你是否曾經透過水戶,建議我把忠輝自伊勢移往他處呢?”“是的!目前你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忘記上總大人。你已經饒他不死了,接下來的事就由他自己去處理吧!記住,行仁太過會變得軟弱。”“哦?這麼說來,對於福島和最上家的事,我也可以獨斷獨行嘍?”“正是如此!如果把福島留在廣島,那麼淺野就無處可去了。日本很遺憾地沒有足夠的土地,因此豐太閣才會想要出兵朝鮮,未料結果卻招致失敗。豐太閣的錯誤,在於他明知自己不能做到,卻還拚命地去做,於是便產生了咬不動的豆腐。”“是嗎?你的意思是說,行義也必須配合時機,擬定妥善的計劃嘍?”“是的。如果不把淺野移往安藝、駿河的賴宣栘往紀州,那麼怎能做好大內的守護工作呢?”“你是說……這麼一來,駿河之地就會空著了……那個地方空著也沒關係嗎?”“駿河怎麼會空著呢?將軍除了把三代將軍之職傳給家光之外,彆忘了還有忠長大人哩!禦台所對於年長的忠長大人一向照顧有加,因此如果現在不把忠長大人移往駿河,那麼到了家光將軍這一代,必定會引起自家騷動……相信將軍應該了解這些事情才對。”政宗若無其事地說道。(的確如此!)真不愧是智者伊達政宗,總是能夠一針見血地直指要害。想到這裏,宗矩再次回頭凝視著秀忠的反應。但是秀忠卻非常意外地保持冷靜。“是嗎?你的意思是說,我因為無法對這些事做決定,所以不斷地重複出現謊言?”“不,不隻如此,而且你還不斷地討好譜代。”“的確如此!”“將軍!有關幸鬆丸的事情,將軍不必太過煩心。依我之見,不妨把他交給保科肥後守(正光)來照顧。”“什麼?把幸鬆交給……”“是的。保科肥後守是信州高遠三萬石的譜代,你可以放心地把幸鬆丸交給他照顧。至於其他的事情,就要靠你的才乾了……將軍就是因為太過於忌憚禦台所的嫉護,因此才沒有心思去拓展不足的領地。待一切事情都圓滿地解決以後,再談和大內的婚事……不,不隻是這些而已。連改封條例、安藝的處理問題,都必須在這些事情做完以後,才能巧妙地進行。如果你了解這番話的意思,那麼就應該立刻付諸行動。把握決斷時機,才是正確的政治手腕。更何況,這是將軍應儘的責任。”一言甫畢,政宗又發出慣常的爽朗笑聲、全身晃動不已。“如果錯失決斷時機,那麼就會招致像石田三成一樣的謀叛。哈哈哈……也許伊達政宗會成為福島和最上的內應,聯手對抗將軍家呢!哈哈哈……”酒井忠利再度嚇得雙肩顫抖不已。政宗的這一番話,似乎把秀忠當成無知的小孩一般,完全不懂政治的真正意義。而且除了叱責秀忠之外,他甚至連陪在將軍身旁的土井利勝、酒井忠世、忠利、井伊直孝及本多正純等人,也都完全不放在眼裏。(將軍會勃然大怒!將軍一定會勃然大怒……)忠利這麼想,而宗矩也這麼想。(他似乎把自己視為權現大人一般。)但是,當時秀忠並沒有生氣。當然,也許他是極力克製住內心的怒氣,不讓它爆發出來。秀忠坐在椅上,不停地揉著左右兩邊的太陽穴。“是嗎?我在五倫方麵真的做得太多了嗎?”“是的,這都是由於你的膽怯所致。如果不趕快將懦弱蟲趕走,那麼到了第三代,你刻意留下來的家業——恐怕會和清盛、賴朝一樣……不,豐太閣也是一樣——很快就蕩然無存了。今天我為你準備的盛筵就到此為止……接著我要用自身這把老骨頭,向將軍要求答謝的禮物。”“嗯,這真是一劑良藥。”秀忠喃喃說道。“很遺憾的是,秀忠並未帶來能夠答謝你惠賜良藥的禮物。備後守,你想我們送他什麼好呢?”“最好是……”忠利抬頭挺胸說道:“最好封他一個詮議以上的職位吧!”語氣中強烈的調侃意味,令柳生宗矩不禁揑了一把冷汗。看來,忠利早巳怒不可遏了。八這一天的訪問,在雙方針鋒相對的情況下落幕。在這次的會麵當中,政宗對擁有絕對權力的征夷大將軍提出了嚴苛的批評。對當時的武將而言,所謂的仁、義、禮、智、信,即相當於五體德目。而身為臣下的政宗直言不諱地指出秀忠在這五方麵的缺失、弱點,對秀忠來說不啻是一項前所未有的挑戰。柳生宗矩從武人的觀點來看,發現秀忠的極力忍耐乃是理所當然之事。那是因為雙方會麵的地點是在仙台住宅,秀忠一旦勃然大怒,很可能會遭到暗殺,因此隻好按捺住滿腔的怒氣,接受政宗半強迫式的建議。不過,於八刻半(下午三點)陪同將軍返回柳營的宗矩卻認為,秀忠的怒氣終究會爆發出來,因而小心翼翼地等待即將到來的風暴。是在本丸的黑木書院?還是內室中呢?總之,秀忠絕對不會善罷乾休的。更何況政宗還清楚地表示,一旦發現自己和福島正則一樣會被削去封地,那麼他可能會響應正則的號召,起兵對抗幕府……這個問題愈是深入思考,愈是覺得其中含有很大的隱憂。和野心、欲望相比,生命力極強的日本人所擁有的國土,的確稍嫌不足。因此豐太閣時代才會發生出兵朝鮮的問題,而今問題依然持續著。福島、加藤、明智、石田、秀賴、忠輝固然都是大大名,但是以日本如此狹窄的土地,實在不足以封賞。因此,有時必須以才乾作為考核標準,削去某些人的封地。換言之,這是迫於現實而不得不采取的政治手段。在領地不足的情況下,應該如何處理封賞的問題,勢必會成為家光及其後代子孫共同的困擾,甚至可以稱為日本政治之癌。一旦忘卻了這個癌的存在而任意行動,那麼就會形成所謂的侵略主義。反之,若能了解此一情形而舍棄野心,極力克製住內心蠢動的意念,則必可以成為道義之人。(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拒絕接受三十年來一切以褒賞為由所贈給我的加封……)在宗矩自問自答的當兒,秀忠已經回到了黑木書院。“我有話要告訴你,你先彆走。”秀忠說完,隨即命小納戶為其更衣。(該來的終於來了!)宗矩暗想。宗矩也知道日本的領地太過狹窄,必然會產生很多問題,但是並未將此想法告訴秀忠。不過,看來今天是得要清楚地加以說明才行了。正如伊達政宗所言,一味地為福島正則弁護,隻會招致德川家的自我毀滅。另一方麵,如果現在不放逐正則,改由淺野接收其領地,然後再將賴宣移往淺野的領地,則賴宣終必永遠都是駿府的居侯。如此一來,縱使賴宣肯乖乖地待在駿府,然而家光之弟忠長卻會麵臨無處可封的窘境。由於領地不足,因此當然不能赦免忠輝的罪過,讓他擁有自己的領土。但是,越前的忠直家中卻又會引發另一個問題。忠直雖然年輕,卻是大阪之役中致勝的功臣。因此,如果不把他改封到駿府或大阪,那麼他必然也會發出不平之鳴。更何況,越前的秀康乃是將軍的哥哥,而秀忠取代了哥哥成為將軍,身為秀康之子的忠直當然會感到不滿。“大禦所的遺言明白指出,不可以愚蠢地想要繼承將軍家的職務。但是,我可以要求將軍讓我在水戶之後接替其位:將親生侄兒認作養子,然後由我繼承其位,這又有何不可呢?”忠直的這一番話,或許早已傳進了水戶賴房和將軍家的耳中。因此,政宗才會當麵指責秀忠不了解政治的道理。“哦?你還在這裏啊!來,過來坐吧!”更衣之後,秀忠來到火盆邊對宗矩招手,並且摒退近侍。“我有話要和柳生大人商談,你們都退下吧!”宗矩不禁大吃一驚。以目前的情形來看,要想在不引發戰爭的情況下解決問題,似乎隻有一個方法,那就是命宗矩前去暗殺政宗。暗殺……與其說是暗殺,不如說是藉故引發口角,進而乘機殺了政宗。如此一來,不但伊達的封地會被削去,同時柳生也會遭到流放。光是想到這點,宗矩的胸中就已澎湃不已。“天氣愈來愈冷了。也許,明天會是一個大晴天吧?”“宗矩,我從來不曾像今天一樣,接受如此嚴厲的批評。即使是家父,也不曾這麼對我說過。”“是啊!伊達大人毫不考慮地就說出了這些話……”“伊達是獨一無二的大忠臣。”“啊……?你說什麼?”“他敢於說出我的缺點……不也是一件好事嗎?”“的確如此!可是……”“我決定明天派酒井忠世前去和政宗談論兩家聯婚的事。”“婚事……你是指振姬嗎?”“是啊!把振姬當成我的女兒嫁給忠宗,相信政宗一定會很高興的。”宗矩若無其事地點點頭。(他是要先解除伊達的戒心,然後再和他一刀兩斷嗎?……)“宗矩,你能了解我的想法嗎?”“是的。在今天的會談當中,將軍似乎是輸了。”“關於忠輝的事情,我也已經做好決定了。下瞞你說,我打算把忠輝移往飛彈。”“應該如此!”“我太過於顧念忠輝,的確是一大錯誤。為了讓世人覺得我們兄弟感情融洽,所以我封自己的弟弟為大大名,完全不曾顧及天下,這是我的私心。”“哦?你是說、你是說……”“幸鬆丸的事情也是一樣,我已經決定請保科肥後守代為照顧。”“咦?這不是完全遵照伊達大人的意見去做了嗎?”“除此以外,再也沒有更好的方法了。畢竟,我並不想製造一塊咬不動的豆腐。之後,我會把賴宣移到紀州、淺野移往廣島,如此方能奠立穩固的太平基礎。”這時宗矩突然笑了出來。不過,他的笑容卻含有嘲諷的意味……(這麼做真能瞞過政宗嗎……?)隻要遵從一、兩項即可,其他幾項大可不必完全奉行……如果自己這麼說的話,將軍一定會極力表示反對。目前還不是宗矩陳述個人意見的時候,至少也要先讓秀忠一吐胸中的悶氣才行。“這麼一來,伊達大人一定會非常高興,而德川家也能保持安泰……”“正是如此,起初我也這麼想。大家都以為我好欺負,所以才來威脅我。但是現在我已經覺悟到,如果我害怕伊達的威脅,那麼永遠都無法和他並駕齊驅。”“正是如此!”“但是,就在我思索的當兒,整個想法卻突然改變。那是因為,父親的麵容突然浮現在我的眼前。”“原來如此!和伊達相比,你比較畏懼權現大人,是嗎?”“不,不是畏懼,而是懷念!一股難以言喻的懷念……這股懷念重新開拓了我的視野。”“重新開拓你的視野……?”“是的。當時,我清楚地感受到父親和我的差彆。父親能夠支使伊達……但是我卻害怕伊達。因為害怕,所以我無法支使他。愈是無法支使他,我就愈發害怕,因而時時對他保持警戒之心……”“哦!”“仔細想想,我和伊達都不可能永遠活在世間……如果我一直對他抱持戒心,那麼如何能治理天下呢?……想到這裏,我突然發現自己非常懷念伊達呢!……”宗矩手中的白扇不經意地掉了下來。秀忠的這一番話,和宗矩所預期的結果截然不同。(這下子可危險了!)他的心中驀地浮現這種想法。在這同時,他覺得自己的臉頰似乎被人摑了一巴掌。“父親完全能夠看透人性的弱點。不論是多麼工於心計的人,其本質都是善良的神佛之子……正因為他一直抱持著這種想法,所以能夠支使他人。但是我卻沒有這種信仰……我清楚地了解到,這就是政宗指責我膽小的原因。”“這麼說來,將軍是完全原諒伊達嘍?”“說什麼原諒呢?我隻是接受他的建議而已。如果不這麼做的話,則德川家不久之後就會四分五裂了。”“那麼……那麼上總大人和幸鬆丸的事……”“是啊!我必須趕快做個決定才行,這都是伊達的教誨。明天一早,我會派遣忠世前往伊達家,把我的想法告訴政宗。對了,你也一起去吧!我希望透過振姬和忠宗的婚事,能讓兩家永遠和睦相處,因此請你在政宗麵前多多美言幾句……”在一片茫然的宗矩麵前,秀忠低頭喃喃自語似地說道:“我真的完全覺悟了……父親留給我的重要東西,並不隻是譜代而已……能夠超越這種小境界的,隻有你和伊達,因為你們都已經有所領悟了……一切都拜托你了,宗矩!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說到這裏,秀忠的眼眶突然閃現著滿足的淚光。柳生宗矩覺得好像被人澆了一盆冷水似地。不過,這股陡生的寒意,卻令他聯想到與自己毫不相乾的天主教“洗禮”一語。(是的……也許我真的被清水洗禮過了亦未可知……)他覺得自己比秀忠更加大澈大悟,因而全身不禁微微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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