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道明寺磧激戰同一天的五月六日,東、西兩軍在八尾和若江也發生了激烈的衝突。八尾、若江兩村位於道明寺磧北邊八公裡處。其中,從八尾向西經久寶、平野,有條道路以通向大阪,兩地的距離隻有八公裡。在八尾村、若江村附近,也就是長瀨川及玉串川之間,地勢低窪,是一處深泥型的水田地帶率領部隊來到此地的西軍大將,是長曾我部盛親(六千人)及木村重成(四千七百人)兩人。這附近當然是屬於河內領域。因此,像家康這種老謀深算、工於心計的人,自然要經常藉著獵鷹之名,趁機觀察此地的地形。不過,盛親和重成並不如家康那麼深謀遠慮,故而對於當地的地形並不熟悉。由於這裹是一片低窪、泥土很深的水田地帶,因此大軍在五月時來到此地,無異是用繩子綁住自己的腳。既然後藤、真田、毛利等大將已在道明寺磧展開作戰,那麼自己再隨後跟去,豈不是有湊熱鬨之嫌嗎?因此盛親和重成乃轉而向高野街道前進,企圖突襲家康、秀忠的本陣——砂田和星田兩地。兩人於破曉時刻自大阪城出發。不過,當大軍來到田中的一本道時,由於為泥田所阻,因而無法繼續前進。結果,木村部隊的先鋒在抵達若江之前,就已經聽到了道明寺方麵傳來的隆隆槍聲。年輕氣盛的武者木村重成因而鬥誌昂揚,不斷地催促大軍挺進,而長曾我部盛親也以猛將的姿態,迅速地朝八尾村前進。長曾我部的先鋒部隊首先和藤堂高虎所率領的東軍(五千)正麵相遇。這時,藤堂高虎立即下令兩百挺洋槍成一縱列,朝敵軍的先頭部隊射擊。由於正走在無法分散士兵的泥田中之一本道上,因此以三十~四十人為一隊的長曾我部軍隊根本毫無招架之力,刹那間隻聽見哀嚎之聲此起彼落,而士兵們則應聲倒地,以致部隊無法快速地通過一本道。至於西軍的洋槍隊,則因為走在隊伍的後方,所以無法向前發射,對敵軍展開反擊。另一方麵,在來到若江的木村重成部隊之正前方,則有井伊直政(三千兩百人)在前阻擋。其時,重成所率領的軍隊共分為三隊。右翼是為了預防藤堂軍隊的後援部隊,左翼兩百人則自岩田村出發,負責守護奈良街道。而由他所率領的本隊,則單獨應付井伊的部隊。就陣備而言,重成的布署確實稱得上是銅牆鐵壁。但是,戰鬥甫一開始,情勢就明顯地對他不利。因為他不但不了解當地的地形,而且派出斥候的時機也相嫌太晚。由於士兵們無法自由地進退,因而西軍可說完全陷於挨打的局麵。在驍勇善戰方麵,兩軍可說勢均力敵:但是由於西軍不甚了解當地地形,因此在戰績方麵自然比較吃虧。站在旁觀者的立場來看,這場戰役的勝負早已決定了。在前進不得、後退無門的情況下,西軍是自一開始就注定要失敗了的。木村重成這位令家康無限惋惜、與秀賴同年的大將,就是在這種進退不利的情況下,於西郡的土堤之上被井伊部隊的庵原朝昌殺死。如果木村軍隊的右翼能在當天早上的戰役中,一舉擊潰藤堂的部隊,那麼全軍就可自由進退,或是迅速地撤回大阪城了。事實上,當時弓箭隊隊長飯島莊左衛門就曾經如此建議重成。但是重成卻充耳不聞。“我還沒有取得家康和秀忠的首級哩!這種小局麵的勝利,怎麼能建立功勳呢?”這番話具有一種悲壯的意味。由此可見,重成早已抱著必死的決心來參加這場戰爭。重成非常清楚,縱使自己打敗了眼前的井伊部隊,也不能一舉割下家康和秀忠的首級。在井伊勢的背後,必然還會有東軍的第一隊榊原康勝及小笠原秀政、仙石忠政、諏訪忠澄、保科正光、藤田重信、丹羽長重等人的部隊陸陸續續地湧上來。總之,自己目前所在的位置,絕對無法接近家康或秀忠。儘管如此,重成卻依然堅持己見,不肯撤退,因為他自一開始就抱定了必死的決心。如果抱持著必死之心的是士兵,那麼這支軍隊必將所向無敵。但一旦抱持必死決心的是大將,則整個部隊就會不可思議地變得格外不堪一擊。後藤基次如此,木村重成的部隊也是如此。當井伊部隊的庵原朝昌下令開始射擊時,站在玉串川左岸堤上的木村軍隊立即陷入一團混亂當中。在此之前,他們是一支非常勇猛、可怕的部隊。在親眼目睹軍隊潰散的景況之後,早川、青木兩名隨從立即警覺地拉住木村重成座騎的繮繩。“既然今日無法戰勝,我們不如趕快退回城中吧!”“將軍還在城內等著你呢!大人,如今隻有你才是他的依靠啊!”重成當然也了解這一點。事實上,秀賴內心最依賴的,就是重成自幼所表現的忠誠。在這世上,或許隻有重成才能真正了解秀賴的心意。“不要阻止我!灰頭土臉地戰敗而回,叫我有何麵目去見將軍呢?下,在我親手取下家康的首級之前,說什麼也不撤退!”他高舉馬鞭對準兩人的手打去,然後頭也不回地朝庵原朝昌衝去。朝昌正站在僅容旋身的堤上,低頭觀看混戰的情形。這時,他看到了雜兵們被重成以排山倒海之氣勢一路驅散,因而紛紛掉落川原及泥田的景象。但是——重成所能做的,也隻是如此而已。在經過一場激戰之後,木村長門守重成終於死在庵原朝昌的刀下,結束他短短的二十三年人生旅程。當自安藤長三郎的手中接過重成那年輕的首級時,年逾古稀的家康不禁潸然淚下。另一方麵,此時長曾我部盛親則和已經占領八尾的藤堂軍隊之渡邊了於久寶寺村形成對峙之勢。當他得知重成戰死的消息以後,立刻決定撤兵回到大阪城內。不過,儘管他是個沙場老將,但是命運的絲線卻緊緊地纏繞在他退卻的腳步上。二這天晚上伊達政宗睡得並不好。由於住宿地點是在譽田村裹的一間柴房,再加上天氣燠熱、蚊蠅叢生,因此小廝們隻好不停地揮動扇子,以防蚊子叮咬主人。“這樣更吵,你還是休息去吧!”他將枕邊的鐘櫃當作屏風,以免燈火被風吹滅。儘管肉體的疲勞能夠藉著休息而恢複,但是內心深處那雙充滿邪佞的眼睛,卻依然睜開著。寤寐之際,他突然發現燈火斜向一邊。“誰?”沒有人回答。政宗睜開眼睛一看,赫然發現有個人影站在距離自己三、四公尺遠的樟樹下。“是小十郎嗎?我正夢見你們父子呢!即使是在此刻,我依然清楚地記得夢裏的情景。不過,你應該比我更累了才對,趕快回去好好睡一覺吧!不要隨便離開隊伍。”政宗說完以後,對方立即出聲回答道:“大人,你也趕快睡吧!”“你真的是小十郎?”“是的。方才我睡得正熟時,父親備中守景綱把我從夢中叫醒。”“什麼?你說遠在白石城的景綱把你叫醒?”“是的。他說你是他嘔心瀝血所培育出來的天下第一大將,而他之所以把我安置在這位大將的身邊,就是為了要保護你的安全。如今戰爭尚未結束,我怎麼可以在戰場上睡著呢?”政宗終於清醒過來了。“哦?這麼說來,我政宗得要靠你這個小鬼的保護,才能安心睡覺嘍?”“不,我隻是來查看一下敵人的主力如何?”“原來如此!你放心,這件事情我自有打算。”“殿下,你的聲音太大了。大家都還在睡夢當中,如果被你吵醒,那豈不是太可憐了嗎?對了,我可以到你的枕邊和你說話嗎?”“好,你過來吧……”“殘餘的敵軍已經撤退,但是並沒有回到城內。”“是啊!進去以後就再也無法作戰了。因此,他們必然會沿著天王寺到茶磨山之間,不時地發動攻勢。”“這種作戰方式真是前所未聞的死鬥。”“什麼?前所未聞……”“是的。據我所知,除了敵軍以外,我方的同誌今晚也可能會無視於軍令的存在,抱持必死的決心率領大軍出發。”“什麼?你是說我的女婿上總介仍然想去攻打敵人嗎?”政宗立刻聯想到忠輝。然而,在昏黃的燈光底下,卻見小十郎重綱緩緩地搖了搖頭。“不,下是越後軍隊,而是大禦所之孫、越前的忠直大人。”“越前的忠直大人……”“正是!由於先前他曾遭大禦所嚴厲地斥責,內心害怕被駿府方麵撤封,因此認為與其坐等撤封,不如抱持必死之心,與敵軍決一死戰。基於這個原因,我想他一定會設法超越目前停留在久寶寺、明天將會成為先鋒部隊的前田軍隊,率先攻打駐在天王寺的真田軍隊。”“哦?那個狡猾的大禦所居然不斥責自己的兒子忠輝,而去斥責孫子忠直?”“正是!年僅十七歲的忠直大人認為,自己在今日的戰役當中並未建立足以傲人的功勳,因而自動提出請求,希望明天能由他擔任先鋒部隊……結果反而遭到大禦所嚴厲的斥責。”“原來是這麼回事!對了,大禦所是怎麼駡他的?”“大禦所說,忠直居然在今天的戰役之中午睡,真是個愚蠢的家夥。像他這樣的人,怎麼能擔任先鋒呢?於是決定由前田擔任先頭部隊,並且大聲命他退下。”“哦,所以忠直才抱持必死的決心,是嗎?”“當時將軍也在一旁,但是卻沒有幫他說話。於是忠直大人認為,既然已被兩位將軍舍棄,那麼縱使活著,也是一種恥辱,因此他寧可掉落地獄之中。在和家老本多(富正)會商之後,他決定進攻天王寺。”政宗慘然一笑。這正是家康一貫的手法。他不會勉強他人作戰,但是一旦發現士氣不振,他一定會藉故處罰自己的骨肉。對於白天的這場戰爭,恐怕家康真正感到氣憤的是忠輝。但是由於忠輝的個性太過剛烈,因此如果加以斥責的話,忠輝必然會采取敵對的態度。下論如何,忠輝所率領的畢竟是一萬兩千名的越後部隊,一旦有叛變的事情發生,必然會在陣中引起很大的騷動。因此,他隻好轉而叱責秀康之子忠直,藉以向全軍展現自己軍規之嚴正。這一點的確很像做事從下留下任何空隙的家康之作風。“這麼一來,他對忠輝大人的憤怒必將倍增……”“啊?你說什麼?”“噢,沒什麼。放心吧!明天的戰事會比今天輕鬆得多。既然越前大人有意進攻天王寺,那麼真田幸村必然也不甘示弱。而在敵陣之中,較難對付的強手就隻有真田一人而已。”“那麼,我們要不要出兵幫助越前軍隊呢?”“到時候再說吧!我相信除了出兵之外,一定還有很多幫忙的方法。事實上,我也夢見令尊了。我夢見他送你出白石城時,那副認真的表情。”這句話並不是謊言。儘管病魔纏身,但是身為人父的片倉小十郎景綱,卻依然拖著蹣跚的步履,親自送兒子遠赴戰場。當他把白底撞鐘紋的馬印交給兒子時,眼光變得無比銳利。“如果你不能建立像我一樣的戰功,就不要回來了。”說完又把昔日的戰利品分送給兒子身旁的人。給予六十名騎馬侍從的,是和其子小十郎重綱完全相同的金製愛宕旗幟;給予一百名步行士兵的,是政宗最喜歡的紅色尖帽及配上純白單羽織的甲胄。在單羽織的背後,寫有龍飛鳳舞的“愛宕大權現守護處”等字,空白處並以細字寫上了心經及觀音經。不了解戰場心理的人,是不會注意到這些事情的。男人一旦上了戰場,就不再是尋常的人類,也不再是充滿正義感、身心健全的人了。在戰場上,人們會不自覺地產生一種特殊的狂人待質,內心深信自己“一定會死”,因而無法獲得神佛的庇護,隻能任由澎湃的血氣之勇操縱自己的思維,不顧一切地向前衝……在這種狂亂的行動下,往往隻有百分之幾或百分之十幾的人,能夠僥幸地逃過一死。一談到病父的事情,小十郎立即精神抖擻。“我還有一件事情必須告訴你。”“還有什麼事呢?你說吧!”“大禦所是一個深諳作戰技巧的老手。因此,在天王寺到岡山的林中,他早就派遣忍者斥候將樹枝全部朝固定的方向砍斷,以便作為前進的標記。”“是嗎?那麼此役東軍是必勝無疑的了。”政宗故意若無其事地點點頭。“不久之後,大禦所會進駐天王寺,岡山為將軍家的大本營,而我則準備進軍紀州街道。既然越前的忠直大人是抱著必死之心去攻打真田部隊,那麼雙方的勝敗就隱然可見了。至於我軍嘛,則準備在一刻半(三小時)後出發,所以你還是趕快退下,好好地休息一會兒吧!”“遵命!不過,等到我軍進入大阪以後,必然有某些人會帶來困擾。”“你是說,有人會狙擊我嗎?”“我指的不是軍隊。根據忍者斥候送來的清息,為數眾多的敵人已經決定圍城。果真如此,那麼城內、城外雙方都會有人向你提出請求。”“什麼?向我提出請求……?”“是的。例如那些苟延殘喘的傳教士和天主教徒們。他們認為你是天主教徒,而且大阪方麵也相信這一點……因此一旦知道大阪將被攻陷,所有的人都會轉而想要投靠伊達軍隊。這麼一來,殿下如何向大禦所解釋呢?”“原來如此!”政宗依然若無其事地喃喃自語道。但是,此刻他的內心卻是波濤洶湧,一刻也不得平息。即使聰明如政宗,也不得不承認這確實是相當棘手的問題。(這場戰爭絕對不能失敗!)問題是,誰也不敢保證那些把索提洛的話當真的傳教士和天主教徒們會不全部死於這場戰爭。(也許這也在家康的計算當中呢!)夜晚的寒氣突然降臨身上,使得政宗不禁打了個寒顫。小十郎說得沒錯,這的確是不可疏忽的一大陷阱。(所以他故意不去斥責忠輝,轉而斥責忠直,藉以振奮他的士氣……)當然,這都是為了戰爭……然而現在的家康,就宛如站在政宗麵前的巨人一樣,是個孔武有力的魔神。“哈哈哈……我知道了!這件事我絕對不會忘記的,你安心地休息吧!”“但是,還有一刻之久呢!”“所以你必須好好休息才行啊!記住,休息也是很重要的戰略之一。”於是小十郎彎身行禮,很快地自政宗的眼前消失了。就在這時,政宗突然聽到士兵們在熟睡中所發出來的磨牙聲。政宗紋風不動地凝視著黑暗中的一切。三這是慶長二十年五月七日——各路神明對於加入這場戰爭者的智力、戰力及各自所將麵臨的命運,都已經在人生織布機上編織完成。乍看之下,在一匹布帛完全織好以前,其花樣似乎尚未決定,但事實上卻非如此。這也就是說,當線按在織布機上時,布的花樣就已經決定了。誰會勝利、誰會失敗:誰會死去、誰能存活、誰會受傷等,全都依照神明的安排而二實現;因之,謂“大阪夏之陣”的戰爭情形,事實上早已編織完成。而這個編織的行動,即是所謂的“曆史法則”。在此曆史法則之下,不論是勝利、失敗、生存或死亡,每個人都會依照自己的命運而行動,其理由乃是由於神明事先早已做好安排。從某一方麵來看,這的確是非常嚴苛的安排。勝利的一方可以享受榮耀,而失敗的一方則從這個地球上消失。因此,這場戰役和關原之役是本質各異的戰爭。關原之役是重新改寫日本地圖的大規模戰爭,但是這一次的戰爭,卻隻是為了爭奪豐家六十餘萬石的封地罷了。在關原之役中,日本國內的大名共分成兩派。由於勝利者有權沒收戰敗者的領地,因此作為獎賞的領地不虞匱乏。反之,大阪夏之陣則除了秀賴以外,其他都是家無恒產的牢人大名。如果他們驍勇善戰而使東軍陷於苦戰,那麼用為獎賞的土地必將嚴重不足。就這點而言,此乃對幕府方麵極為不利的戰爭。所以,家康當然必須極力避免發生這種情形。戰爭除了必須耗費龐大的軍費之外,同時還必須具有足夠作為獎賞的領地,否則必將導致諸大名產生不滿情緒。更何況,秀賴所遺下的豐家財產,將來能否作為國家經營的經費還在未定之數呢!如果家康連這點都計算下到,那麼他就不配稱為頭腦聰明的人了。某些以學者自居的人士認為,家康之所以引發這次戰爭,目的是為了掌握滅亡豐家的機會。不過,我認為這種說法未免太過草率。政宗當然也了解這一點。(東軍一定能贏得勝利……)問題是,一旦獲勝以後,家康至少必須撥出相當於一百五十萬石的領地,以作為獎賞諸將之用。除了豐家所領的六十萬石之外,還少了將近一百萬石的領地,那麼家康究竟要從哪裹變出來呢?當政宗領兵進入紀州街道、正打算進攻大阪時,赫然發現秀吉生前最引以為傲的天守閣居然為大火所包圍。而當侍衛前來稟報,許多金發碧眼的傳教士奔入伊達陣中求救時,政宗不禁嚇了一跳。“當初言神父告訴我們,萬一情況危急時,就跑到伊達陣中向政宗大人求救。”傳教士口中的言神父,當然就是指索提洛。如果政宗是真正的信徒,那麼他一定會不計任何後果而收留他們。但是政宗並非天主教徒。“我不知道有這回事!不過,既然你們前來找我,我也不好殺了你們,但是為了我自身的安全,我必須儘快把你們趕走。”其時最令政宗懸念的,是家康到底會把那不足的一百萬石獎賞藏在何處呢?(如果我是家康的話……)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擊潰伊達和忠輝。更何況,不像忠直那樣抱持必死之心勇往直前的忠輝,早已具備了被擊潰的口實。而忠輝和政宗之間具有翁婿之情。隻要看看大久保長安的遭遇,就不難了解一旦忠輝有事,則政宗必也難逃其咎。更何況在表麵上,政宗這次乃是忠輝的監督人。如今已經放棄馳騁疆場的忠輝,在決定大阪命運的五月七日這天,跟在以片倉重綱為先鋒,由紀州口出兵的政宗及溝口宣勝、村上義明等人之後,帶著部隊緩緩地向前推進。光是如此,家康就可以振振有辭地說:“身為我的兒子,是不容許沒有戰功的。”隻要秉持這個藉口,就足以名正言順地討伐忠輝了。這麼一來,身為監督人的政宗當然也必須負起責任。總之,假借理由討伐忠輝和政宗,乃是家康獲取百萬石領地的最快方法。(如果是我,一定會毫下猶豫地這麼做……)萬一除了伊達和忠輝之外,還必須有另一個犧牲者,那麼領有廣島四十九萬八千石的福島正則及領有肥後熊本五十二萬三千石的加藤肥後守忠廣(清正之子)兩人可說是最佳人選。家康可以失職為由,趁機削去他們的封地。隻是,如此一來必將導致全國總動員的諸大名心生不滿,進而對幕府抱持反感,使得秀忠無法順利地統治天下。(果真如此,縱使勝利又有何用呢?……)在凝望著象徵豐太閣夢想的大阪城之天守閣被熊熊大火焚燒之際,政宗突然有種諷刺的感覺。(不論如何,我一定是被削去封地的頭號大名。)或許這也是一種命運的安排吧?對於這個命運:(……政宗,你要如何處理呢?)把它當成彆人的事情來考慮,是自幼接受虎哉禪師教育的政宗獨特之處事態度。因之,當大阪城內的廚房開始起火燃燒時,伊達政宗已經脫下了心靈的戰衣,站在旁觀者的立場,保持某種程度的心靈距離靜觀事情的發展。(是的,我是萬海上人轉世、是梵天丸……)(這個萬海上人轉世的梵天丸,當然不可能輕易毀在家康的手中。)或許家康真的具有他累積七十五年經驗的智慧,但是政宗是萬海上人轉世,因此必然也具備了非常人所能及的才能及胸襟。(如果隻因為不能在家康麵前大展身手,就自認為無計可施的話,那麼怎麼對得起祖先呢?)此時出現在政宗腦海裏的“常識都是惡智惡覺”的想法,乃是屬於禪者目空一切的思想方式。(的確!今天是信長的三男信孝因頓悟而切腹遠離塵世的日子……)當政宗察覺到這一點時,頓時明白這是信孝看透人世的表達方法。決定豐家命運的這一天,正巧也是藉秀吉之手自我毀滅的織田信長之子三七郎信孝的忌辰。信孝斃命的場所,是在知多半島的內海田野間,時間則是天正十一年(一五八三年)五月七日。當時信長的三男三七郎信孝因為成為柴田勝家的內應而觸怒了秀吉,以致被當作人質的生母於安土城下被處以磔刑,而他自己則由岐阜城逃往內海,藏匿在野間的正法寺。既然秀吉已經將信孝的生母處以磔刑,就表示他絕對不會原諒這位織田信長的三男。“你們看吧!秀吉這次舉兵絕對不是為了義理,而是為了篡奪父親的天下。”留下了這句話後,信孝隨即憤而自殺身亡。討伐昔日之主於內海野間,等待報應吧!羽柴築前。位於知多半島最南端的內海,乃是昔日自京都逃出的源義朝(賴朝之父)湯殿山為家臣長田莊司忠致所圍,後來突圍而出的藏身之處。“你們看吧!築前這家夥絕對不會就這麼算了的。”信孝在留下了“秀吉和討伐義朝的清盛入道一樣,最後必將自取滅亡”的詛呪之後,隨即氣絕身亡。也許這純粹隻是偶然,但是在信孝第三十三周年忌辰的當天,豐家最足以自豪的名城卻在瞬間化為灰燼……(人世間還有很多超越人類智慧範圍的事物……)想到這兒,政宗的心情不覺豁然開朗,同時還有一種大徹大悟的興奮感。政宗凝視著夜空中的紅色火焰奸一會兒之後,突然出聲召喚騎馬侍從白石將監。“我有一項特彆任務要交給你辦。對於明天大禦所的一舉一動,希望你能密切地加以注意。”“一舉一動?你是指?”“例如他什麼時間在什麼地方或從什麼地方到什麼地方去等等。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他商量,因此必須找個機會去見他,知道嗎?”四戰爭果然如政宗所料,已經結束了。德川軍隊自三麵逐步接近大阪城,中途雖曾遭遇出乎意料之外的苦戰,但是隨著真田幸村的陣亡,東軍終能以排山倒海之勢朝西軍席卷而去。當家康的旗本離開之後,秀忠的本陣曾經遭到襲擊。在危急之際,一向甚少殺人的柳生宗矩卻接連斬殺了八名敵軍,這才終於化解了危機。由此即可證明,武運並未舍棄他們。當天建立第一功勳的,正如預料是勇猛無比的越前忠直。“進攻!進攻!大家一起下地獄吧!”他發了瘋似地嘶吼著。事實上,正因為他抱持著必死的決心,所以反而能夠毫無顧忌地向前衝,乃至於獲得了勝利。這種不顧一切的拚命戰法,使得真田精心籌劃的戰術完全派不上用場。應該如何進攻、敵人會從何處攻來等名將的計算及戰術,都被忠直這種有勇無謀的戰法給打得七零八落。儘管起初越前軍隊曾在真田軍的手下吃過敗仗,但是由於將士們個個視死如歸,因而終能反敗為勝,將真田部隊打得潰不成軍。這支有如瘋狂狼群的軍隊隨後又在途中遇到了毛利勝永的部隊。麵對越前軍的瘋狂戰法,毛利勢的行動也逐漸趨於瘋狂。戰爭一直從早上打到下午三點為止。家康由平野前往桑津之西,跟隨在越前兵的背後前進。當他於途中得知忠直這種有勇無謀的戰法後,不禁大吃一驚。即使是麵對配置有洋槍隊的真田部隊及隨後趕來的本多丹下、吉田貞重、鬆平忠昌、監使豐島主膳、城昌茂等軍隊,越前兵依然毫無懼色地展開猛烈的攻勢。由於這個有勇無謀的敵軍主將是大禦所的孫子,因此西軍在氣憤之下,也開始不顧一切地予以反擊。不久之後,越前軍隊將矛頭由逐漸退卻的真田軍轉向毛利部隊,而毛利部隊也全力迎戰。就在此時,真田幸村突然下令:“立刻停止射擊,趕快撤退!”雖然他當機立斷地派遣使者飛奔至毛利部隊傳達此一消息,但是毛利勝永卻充耳不聞,完全無視於軍令的存在。此時,不但攻擊的一方毫無章法可言,甚至連應戰的一方也已不按牌理出牌。雙方愈打火氣愈大,以致戰爭始終無法停止。“唉!今天真是諸事不順。看來,事情已經是無可挽回的了。罷了、罷了,吾命休矣!”接獲甫自西軍巡視回來的軍監伊木遠雄的報告後,真田幸村無限感傷地說道。之後,他又對其子大助幸綱說道:“你一定要待在秀賴大人的身邊,直到死去為止。”說完,他便率兵回到了城中。此時越前軍隊的猛攻已經奏效,而在當天夜裏,原本預定作為家康本陣的茶磨山方麵,也取下了真田的六文錢旗幟,代之以越前的三葉葵旗幟。真田軍已經承認失敗,並且讓出了茶磨山方麵,而幸村也退到了安居天神準備稍作休息,但是最後卻在此地被越前的士西尾仁左衛門用槍刺死。另外,和後藤又兵衛一樣勇猛的禦宿政友也在從岡山(後來成為秀忠的本陣)趕赴茶磨山參加真田所召開的軍事會議途中,被越前軍隊殺成重傷。消息傳出以後,西軍的士氣更是一敗塗地。於是家康按照預定的計劃,在茶磨山建立大本營,而將軍秀忠也在將負隅頑抗至最後的大野治長敗軍追到玉造口後,於岡山設立本陣。至此,東軍終於在這場戰役中獲得了完全的勝利。但是,戰爭的勝利並不等於政治上的勝利。就戰功而言,我們可以說越前的鬆平忠直已完全洗刷了昨日的汙名。緊接著而來的問題,是秀賴是否會向家康乞命?如果秀賴肯乖乖地低頭認錯,那麼家康一定會全力為他求情。“這一切不能完全歸咎於秀賴和澱君。真正的罪魁禍首,是把秀賴當成人質以進行這場戰爭的牢人大名們。”家康一定會這麼說:“我曾經和已故太閣有過約定,無論如何都不會擊潰秀賴,希望大家也能答應我這一點。”話雖如此,卻仍必須對各大名的戰功進行封賞。即使移封秀賴能使德川增加三十萬石的領土,但是就這次的戰功而言,卻仍嫌僧多粥少。因此,在瓜分豐家的財產之餘,勢必還要犧牲一個人才行。(到底誰會是那個犧牲者呢?)不論世間有何傳言,這是政宗當前最急切的政治考慮。是忠輝?伊達政宗?或是加上福島、加藤等人呢?但是,如果秀賴自殺的話,那就不需要犧牲任何人了。當然,縱使不需顧慮和太閣之間的約定、不需宥於大義名份,家康仍然必須設法找出相當於一百五十萬石的獎賞封地。(今晚對獲勝者而言,必然也是相當頭痛的一晚。)這天夜裏,政宗躺在行軍床上輾轉反側,直到半夜兩點才悄然入睡。就在此時,片倉小十郎重綱卻突然出現在鬆屋口的陣屋內。而在重綱的身邊,還有一名手持用白布包著刀柄的大刀之蒙麵武士。“此人是誰?”“哦,你不認識他了嗎?這位是將軍家的師父柳生但馬守宗矩大人啊!”“什麼?是柳生大人?”政宗以銳利的眼神望著對方,而對方則若無其事地用手摸摸鼻尖。“不,我不是柳生。今天我是代表巷內的牢人來和你打個招呼,另外還有件事情要告訴你。”這時政宗突然大喝一聲:“大膽!如此無禮的巷內牢人,憑什麼和我見麵呢?還不快走!”武士嘿嘿笑了兩聲,隨即施上一禮,然後便轉身走了出去。此時天際依然可以看到熾熱的火焰。五“慢著!”宗矩依言退下之時,政宗卻又突然出聲喝止。於是宗矩又慢條斯理地踱了回來。“是你叫住我的嗎?”“是的。都已經半夜了,你還在這附近徘徊,行跡未免太可疑了。好吧!你到底想對我說些什麼呢?”“我想告訴你的是,我已經幫助千姬公主自城內逃了出來,並且把她送往茶磨山的本陣……隻是這件事情而已。”“什麼?千姬逃出來了?”“是的。她首先前往茶磨山,然然又到岡山的本陣去見將軍,為秀賴大人請命。我要說的,就是這件事情……”“等等!”“怎麼?你對我這行跡可疑的人有何吩咐呢?”“嗯,你真是一個奇怪的家夥。那麼,大禦所是否接受她的請求呢?”“那當然!不接受的結果,隻會招致更大的損失。問題是,雖然大禦所很高興地接受了請求,但是將軍家卻嚴厲地斥責公主。”“什麼?將軍是如何斥責公主的呢?”“他說,既然你已嫁入大阪城,為什麼不留在城裏和丈夫一起自殺呢?你以為這樣就能幫助秀賴嗎?還不退下!”“哦,所以你才到這兒來,是嗎?你告訴我大禦所雖然想要幫助秀賴,但是將軍卻極力反對,目的就是讓我知道目前事情尚未明朗,要我不可貿然行事……這就是你的來意,對吧?”“正是如此!”“那麼,關於上總介忠輝的事,你有沒有什麼要告訴我的?”“有啊!”“哦,有?是什麼事呢?”“在我看來,忠輝真是古今罕見的麻煩人物。也許你還不知道,在作戰的途中,他居然舉兵叛變,意圖襲擊哥哥將軍。”“什麼?舉兵叛變……”“是的。要想擺平此事,隻能靠伊達大人了……隻要伊達大人能夠按捺住他的謀叛之心,那麼就不會再有意外的情況產生了。這一次的功勳,表麵上看起來是忠直居首,但是我卻認為伊達政宗私底下所做的事,才真正稱得上是居功厥偉。”“居功厥偉……”政宗像鸚鵡似地重複對方所說的話,然後又突然大聲喝道:“快走吧!你這個行跡可疑的家夥。你以為這麼做大禦所就會誇獎你嗎?事實上,大禦所和我都不會稱許你的作法的。小十郎,快把這個家夥帶出去!”“遵命……”在重綱回答的當兒,宗矩早已轉身走了出去。六由於白石將監的儘忠職守,政宗對於翌日家康的一舉一動可說是了若指掌。在這期間,藤堂高虎也曾派人來邀請政宗一起前去本陣參加慶祝勝利的儀式。不過,政宗卻毫不考慮地加以拒絕了。把千姬帶出城外,讓她為丈夫乞命這場好戲的策劃者,無疑就是柳生宗矩。宗矩除了事先安排同族的奧原豐政進入豐家之外,其他如侍女刑部卿之局、治長的家老米村權右衛門及其妻子、豐家的部將速水守久、堀內代久等人,也都是他所安排的內應。正因為如此,他才能很快把千姬自澱君那兒帶走,並在大阪城陷入一片火海之際把她送出城外。當時負責這項任務的,據傳是東軍的阪崎出羽守。至於家康方麵,當然也會派遣旗下的加賀瓜忠澄、豐島刑部等人前去通知大野治長:“一定會幫助秀賴母子”。總之,在成功地救出千姬之後,宗矩轉而導演拯救秀賴的這幕好戲。問題是,澱君和秀賴是否會自已被焚燒殆儘的大阪城中,乖乖地開城投降呢?……如果他肯開城投降,那麼或許伊達家也能因而保持安泰。但是如果他拒絕出城的話,那麼首先遭殃的,必然是忠輝和伊達家。對家康而言,這種微妙的關係必定令他感到非常矛盾、痛苦。如今大阪城幾乎已經付之一炬,而比較著名的大將,也都相繼切腹或是逃亡。在逃亡的部將之中,包括治長之弟大野治房、大野道犬、仙石宗也、長曾我部盛親、山川帶刀、北川次郎兵衛等人;至於其他的人,則幾乎全部選擇了與大阪城共存亡一途。例如郡良列和津川親行等人,就曾在千疊敷的地板上豎起秀賴的旗幟:“原本我等應該是揮舞著旗幟戰死於城外,但是如今卻無法做到,因此隻好將這旗幟奉還主上。”良列脫下鎧甲置於地上,然後舉刀自殺。在旁目睹父親此舉之後,其子兵藏也追隨其父自殺身亡。另外,渡邊紀及其二子也在千疊敷切腹自儘,其母正榮尼則在子、孫之後,舉刀刺胸而死。之後包括真野賴包、中島氏種及成田兵藏等人在內的大名,也相繼在太閣生前最引以為傲的千疊敷舉刀自儘,刹時之間鮮血染紅了地麵,但隨即又被熊熊的大火給吞沒了。到了五月八日的黎明時分,秀賴及其母在四十名近臣及侍女的簇擁之下,來到蘆田曲輪的糧倉裏避難。自始至終守在一旁製止秀賴自殺的,是速水守久。守久認為,除了家康會設法援助之外,再加上千姬的請求,相信將軍一定會原諒秀賴的。另外,治長的家老米村權右衛門也認為家康一定會出手相助,因此特地透過本多正信向秀忠乞命。至於二位夫人,則奉了澱君之旨,直接前往家康麵前為秀賴乞命。“在這些人還沒有回來之前,絕對不能自殺。”除速水守久之外,大野治長、毛利勝永及荻野道喜也一致阻止秀賴采取自殺行動。因此,秀賴隻得苟延殘喘地活著。當白石將監把這個消息告訴伊達政宗時,後者不禁覺得鬆了一口氣。“是嗎?現在最感到安心的,應該是大禦所才對。對了,大禦所那邊有沒有什麼動靜?”說完,政宗立即斥退將監,並且命人備馬。將秀賴迎接至茶磨山的本陣以後,家康會把他帶到哪裏去呢?(一定是京裏的二條城……)政宗突然察覺到這一點。時間已經超過四刻半(上午十一時)了。被迎往茶磨山的秀賴,不可能一直待在陣屋裹。更何況,將軍秀忠想要命他切腹自儘的心意是絕對不會改變的。(我和將軍的意見不合。)家康一定會這麼想,因而在秀賴到來的同時,“跟我到二條城去吧!”他一定會儘快把秀賴帶往秀忠勢力所不能及的地方。正當政宗如此想時,將監又神色倉惶地跑了進來。“報告大人,大禦所已經騎馬朝櫻禦門出發了。”“什麼?他要親自到大手門去?”“是的。看來,他似乎打算親自去迎接敗將太閣之子呢!”“什麼?親自去迎接……好,快把我的戰袍和槍拿來,我要跟在大禦所的身後前去。”政宗對於必須去迎接秀賴的家康之心情,可說了若指掌。對家康而言,這可以說是他一生之中最重的政治及軍略計算。(真不愧是大禦所,果然自始至終都秉持著道義之理。)政宗對他的作法感到十分佩服。因為這麼一來,不但可以使獎賞的增封減半,並且贏得諸侯的信賴,真可說是一舉兩得。平心而論,這種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解決爭端的智慧,的確是古今少有。當然,這麼一來就連政宗也必須拱手向大禦所道謝。不過,由於事先早巳知道自己很可能會被削去封地,因此必須儘速尋求解決之道才行。急急命人備馬、正準備跨上馬時,突然聽見城內響起了一陣激烈的槍聲。“啊!那是什麼……?難道現在還有必須使用槍彈作戰的戰爭嗎?”“是……奸像是由井伊軍隊守備處傳來的。”“哦,那麼我必須趕快前往茶磨山才行。對了,你趕快去查清楚槍聲的來源。”政宗的話剛說完,立刻又有四、五十挺槍炮一齊發射的“當、當、當”聲劃過了天際,傳進政宗等人的耳中。政宗立即策馬狂奔。當此之際,家康和政宗的計算早已在瘋狂的井伊直政毫不考慮的槍炮聲中,被打得粉碎了,但是政宗本人並沒有察覺到這一點。七如果說導致秀賴母子自殺身亡的直接原因,是由於井伊軍隊的一連串盲目射擊,那麼人們是否會相信這種說法呢?……事實上,這並不是一次狙擊行動,而是一種毫無殺氣的射擊。雖然沒有人知道真實的情形如何,但是在政宗看來,這無異是所謂戰術家井伊直政對豐臣家的致命一擊……當時躲在蘆田曲輪糧倉裹的澱君和秀賴,獲救的機會很大。在祝融肆虐之下,大阪城早已麵目全非。因此,誰也不敢保證秀賴還能擁有六十餘萬石的舊領,或是移居大和的郡山城。由於這次戰爭招致了附近居民的怨恨,因此勢必無法順利地推行民政。家康在察覺到這一點以後,“不能擊潰秀賴,絕對不能擊潰秀賴!把他安置在下總或信濃吧……”他並且對米村和常高院泄露了自己的心意。(或者是從忠輝的俸祿當中,把信濃的川中島一帶割給秀賴……)政宗內心這麼想道。但是,井伊的炮彈卻使得所有的希望都煙消雲散了。此刻澱君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在城內找到兩頂轎子。她希望能和秀賴共同乘著轎子,穿梭於敵陣之間,隻要不被敵軍看到他們的臉,就一定可以免去一死。雖然這個希望不太切合實際,但是當人處於絕望之際,下也都會有些異想天開的幻想嗎?澱君所沒有料到的是,她這僅存的最後一線希望,竟然在井伊直政的炮槍攻擊下,給摧毀得蕩然無存了。當然,在秀賴的周圍,也有很多人認為他應該投降。另外,也有人想要建議大家一起自殺。隻是,他們都沒有機會把這些話說出口。即使秀賴母子真能找到兩頂轎子,但是想要瞞過敵人回到滿目瘡痍的大阪城內,卻下是那麼簡單。“如今我和將軍都已精疲力儘,怎麼還能騎馬呢?不過,坐轎子倒是可以。”“再說,隻要我們躲在轎子裏,敵人根本看不到我們的臉。”就在這時,他們突然聽見糧倉外有雜兵的叫囂聲:“那麼就用槍炮嚇嚇他們,讓他們乖乖地自動投降吧!”由於井伊直政並未製止,因此士兵們立刻將槍口對準蘆田曲輪,隨時準備發射。不過,他們的本意隻是嚇嚇秀賴母子罷了,並不是真的想要狙擊對方。話雖如此……但可以想見的是,這一連串的盲目射擊必然是出自井伊直政的授意。對於一群不曾親臨戰場的人來說,最初的射擊一定會讓他們嚇得臉色發白、手足無措。“你看!當初還說要幫助我們活命,事實上全都是謊言!”“對方一定是想把我們誘出這座倉庫,然後再開槍殺死我們。”“那麼,我們到底是要出去受死,還是在這兒切腹自殺呢?”要死是很簡單的……這句話經常可以在戰場上聽到。反之,要活下來戰鬥,才是最困難的。對於躲在糧倉中的這些人來說,由於早就有戰敗之後從容就死的決心,因此現身讓敵軍射死並不足為懼。更何況,與其活著忍受倉外那些雜兵們的謾駡、唾棄,倒下如一死來得輕鬆自在。正因為非常了解對方的想法,所以和秀忠一樣,認為豐家不值得同情的井伊直政才會放任手下發射槍炮……當家康騎著馬來到櫻禦門時,城內糧倉中唯一還活著的,就隻剩下蟋蟀了。大野治長及其子治德速水守久及其子出來麿毛利勝永及其弟勘解由真田大助、荻野道喜、堀對馬守、伊藤武藏守、高橋半三郎、高橋十三郎……從留著發髻的小廝到大藏卿局、右京大夫局(木村重成之母、秀賴的乳母)、宮內局、饗庭局、阿玉等男女老幼共三十餘人,全部圍繞在澱君及秀賴身旁自殺而死。八當家康來到相當於大阪城大門的櫻禦門時,已是午後一點。先前他曾和秀賴母子於正午在糧倉外碰麵。家康希望自己和從糧倉出來的秀賴母子能在不必等待對方的情況下,很自然地相遇。政宗也跟隨在這一百五十人行列的背後。當然,此時他還不知道秀賴母子已經自殺身亡。(秀賴母子到底會以何種表情出現在家康麵前呢?家康一開始會對他們說些什麼呢?)對政宗而言,此事關係甚大。也正因為如此,所以他一直很想靠近家康身邊,以便一觀究竟,但是為了避免暴露行跡,他隻好勉強按捺住這股衝動。總之,家康一定會帶著秀賴回到茶磨山。接著,他會要求將軍秀忠平安無事地把這對母子交到自己的手中。“野陣之中不適合問訊,還是由我帶他回到二條城好好地加以調查吧!至於將軍,則等到這裏的事情處理完畢以後,再回到伏見城吧!”然後家康就會優哉遊哉地踏上返京之路了。至於政宗本身,則打算以“跟隨在大禦所的身邊守護”為由從後追趕。如此一來,政宗就可以在任何人的意見都還沒有進入家康的腦海中時,單獨和他見麵,試著探探家康的口氣,以便了解自己是否還能保有家業。然而,當家康抵達櫻禦門時,情形卻完全改觀了。井伊直政理所當然地會出來迎接他,其次則是所司代板倉勝重。政宗遠遠瞧見勝重特地下馬跪在家康麵前,好像非常困擾似地對家康說了些什麼。五分、十分、十五分——家康突然用激昂的語調詢問著板倉,並且不時地用力敲打馬鞍。“報告!”白石將監連滾帶爬地來到政宗麵前。“躲在蘆田曲輪糧倉中的秀賴母子,已經切腹自殺了。”“什麼?切腹?”“是的。殉死的家臣約有四十人。據我所知,他們並非被刺身亡,而是自殺……”“這麼說來,先前的槍聲是?”“正是!由於秀賴母子遲遲不肯出來,因此井伊乃下令士兵開槍射擊,目的隻是催催他們,而不是想要狙擊他們……”“住口!那些槍聲是否真的隻是為了催促他們,目前還不得而知呢!但,但是……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情呢?……”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令政宗驚愕不已。他很快地躍下馬來,把繮繩交給站在一旁的馬夫。在雙腳接觸地麵的那一刻,政宗突然覺得渾身乏力,頭腦也不聽使喚了。“啊!大禦所向前走了。也許他想要進入城內,親自察看秀賴是否真的死了吧?”負責照顧馬匹的小廝輕聲叫道,但是政宗卻似乎充耳不聞。“是嗎?……全都自殺了嗎?……”“是的。大人,你要上馬嗎?”“是嗎?……大禦所的智慧和我的精心計算,全都被井伊直政的槍炮射擊給打得粉碎了。”“呃,大人,你要不要上馬……大禦所已經進入門內了。”“這一切都是命!是的……誰也無法挽回……或許織田三七的幽靈正在這附近飄蕩呢!”“啊?你、你說什麼?”“今天是五月八日嗎?”“是啊!那又怎麼樣呢?”“不,即使是五月七日,也一樣無法繼續生存下去……或許伊達政宗的命運早巳決定了亦未可知……等待報應吧!羽柴築前……”說到這兒,素有猛將之稱的伊達政宗突然抱著頭,劇烈地喘息著。“椅子……椅子……啊,我的頭好暈哪!”在這同時,家康任由馬兒帶著他穿過已被大火燒成灰燼的大阪城,臉上的表情一片茫然。跟在他身後的,是低著頭徒步前進的板倉勝重。“勝重,我們要到哪裏……到哪裹去呢?這匹馬……”“我們現在正要去蘆田曲輪的糧倉。”“是嗎?我不去!”“好吧!”“立刻調轉馬頭,朝京城出發!”“你不想檢查一下屍體嗎?”“笨蛋!什麼檢查屍體,不許你再說出這麼愚蠢的話來!我……我……”家康欲言又止。“我無法遵守和太閣的約定……”他所遲遲未能開口的,一定是這句話。“勝重!”“在!”“你去岡山告訴將軍家,我不許他高奏勝利的凱歌。一旦聽到凱歌,秀賴和澱君的靈魂必然會哭泣不已,知道嗎?……”“是,我知道。”“好,回二條城吧……我累了。”此時出現在勝重眼中的,確實是一位身心俱疲的七十五歲老人。在這同時,杜鵑的啼聲突然劃過天際,尖銳的聲音下時地由南向北傳來,聲聲憾動家康等人的心弦。九家康並沒有再回到茶磨山,而是直接從大阪返回二條城。對於他的作法,政宗頗能理解。他知道此刻的家康,必然有一種精疲力儘的感覺。那是因為,家康所希望的結果,居然在最後的一瞬間化為幻影。“不論何時何地,家康都會遵守和太閣之間的約定。”這下但是家康最大的政治理想,同時也是一種戰術、一種道德。如果這個最後的願望能夠達成,那麼家康將會是曆史上最偉大的英雄豪傑,永遠受人景仰。但是,命運之神卻不容許他達到自己的理想。家康的願望之所以無法如其所願地實現,主要是由於將軍秀忠、本多正信父子及井伊直政等身邊的近臣,並不能了解他的想法。在沒有明確的指示下,身心俱疲的家康於五月八日的亥刻(晚上十點)進入了二條城。因此,翌日五月九旦最初的戰後處理命令,幾乎全都是由將軍秀忠下達的。負責守備城池者,為鬆平忠明。負責看守金銀者,為阿部正次、青山忠俊及安藤重信。此外,秀忠又命西國、中國諸將在百日期限之限,整理火燒之後的大阪遺跡,並且負責修複城池。至於城下所留下的武器和馬具等,則按照部署分配給各家守將。負責指揮全軍的將軍秀忠,首先當然應該班師返回伏見,接受諸將的祝賀,然後再和家康會麵。由於心中有鬼,因此政宗乃決定跟在家康的身後來到二條城。所持的理由是:護送跟在家康後麵上京的千姬一行人。(現在並不是頹喪的時候!)不論家康是否放心,但是戰後的賞罰完全由將軍負責處理,卻是不爭的事實。問題是:不管執行戰後封賞的人是將軍或家康,在削去豐家俸祿的同時,必然也會派兵狙擊忠輝和政宗的領地。一旦等到土地被沒收以後才要采取行動,那就來不及了。如今,自父祖以來代代相傳的伊達一族共三百數十家的命運,全都係在政宗一人身上。政宗計劃在九日當天一早,趁家康還在夢中時展開攻擊。不過直到目前為止,他仍然希望自己可以下必這麼做。在他和家康之間,到底誰的實力較強呢?以目前的情形來看,如果政宗不能以強大的力量壓倒家康,那麼這次的事件絕對不會就此結束。“戰勝事實上也是一種煩惱。”政宗突然產生這種體悟。在這個想法之後:“由於一連串意外的發生,使得整個計劃都崩潰了。當然,政宗的計劃也無法幸免。隻是,現在又該如何是好呢?”政宗當然不想坐以待斃。“如果秀賴不死,那麼不但忠輝可以平安無事,甚至連伊達家也能夠確保平安。但是,如今卻因為某人的瘋狂舉動,而使得我們必須麵臨死亡的抉擇。應該襲擊二條城嗎?或是包圍伏見,實踐明智光秀的夢想呢?抑或是就這樣回到江戶,自己在八百八町附近找個葬身之所呢?”抱著必死之心舉旗謀叛的方法,大致可分為三種。但先決條件是:政宗必須有所決定、有所覺悟才行。目前光是政宗和忠輝的軍隊,合起來就有將近兩萬人,若再加上西軍的散兵遊勇及天主教徒,則叛軍人數之龐大,想必家康心裏有數。因此,如果家康想要削去伊達家的封地,那麼政宗就會抱持必死的決心,和幕府決一死戰。“人一旦有了必死的決心以後,那麼縱使泰山崩於前,也能麵不改色。值得慶幸的是,我把片倉景綱留在國內:這麼一來,萬一果真發生事端,他必然會在當地煽起凶猛的火勢。麵對京城和伊達家的緊張情勢,大將軍是否能夠加以平定呢?那就得看他的手腕高不高明了。對此,大禦所勢必得要多加考慮才行。”如果家康對這番話報以大笑,那麼政宗當然也會放聲大笑。但是,光笑並不能解決問題。因此,最好的方法就是立刻切入正題,和家康商討有關獎賞的封地問題。總而言之,不論是舉兵進攻或乖乖地聽候指示,都必須等見到家康以後再作決定。主意既定,當天夜裏政宗在伏見住宅中略事休息,隨後並於翌日一早陪同千姬一行人進入了二條城。在二條城內,除了家康和板倉勝重的部隊以外,並沒有其他的軍隊駐紮此地。原來名古屋的義直、後來紀州的賴宣和藤堂高虎等人,都還和秀忠一起留在岡山呢!“板倉大人,請你告訴大禦所,我想單獨和他談談。”當政宗取下頭巾後,板倉勝重不禁驚訝地低呼一聲。當然,那是因為他以為政宗此刻應該和藤堂高虎等人一起待在大阪才對。“哦,你有什麼事嗎?”“我是為了千姬而來的。請你告訴大禦所,我想和他談談。”“哦?你的意思是說,你是為了千姬而來找大禦所幫忙的嗎?……”“難道你認為我不該出麵替她求情嗎?你要這麼想也行,總之請你代為通報一聲,就說天下的副將軍要見大禦所吧!如果大禦所不肯見我,那麼你就告訴他,我有一件天大的事情要向他稟告,那就是伊達這位擁有六十二萬石的太守想要舉旗叛變,但卻為了是否要采取行動而感到迷惘,所以請他一定要見我。哈哈哈……”板倉勝重果然大吃一驚。事實上,不論是勝重或本多父子,都不曾對政宗抱持好感。甚至,他們還可能把自己的感覺毫不隱瞞地告訴了家康。“那麼,我這就去通報一聲!”勝重以僵硬的語氣說道。“大禦所已經起床了……不,應該說他昨天夜裏根本不曾真正地躺下來休息。”“哦,大禦所整夜都沒睡嗎?”“是的。有你這樣的人想要謀叛,他怎麼能好好地休息呢?”勝重忍不住挖苦伊達政宗。“啟稟大禦所,伊達大人門外求見。”但是家康卻好像充耳不聞似地。“噢,於千來了嗎?”家康喃喃自語道。於是勝重曲膝前行,態度恭謹地打開畫有鶴鳥的紙門。在一片純白的屋內,隻見家康疲憊不堪地坐在床上,用手支撐著上半身。“大禦所,伊達大人來了。”“什麼伊達……他、他來做什麼?”當政宗看到家康那空洞的眼神時,不禁悚然一驚。以往那個統禦三軍、叱咜風雲的武將、那個背負日本國運的大禦所,似乎已經憑空消失了。如今站在政宗麵前的,是一個孱弱得不堪一擊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