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在深夜裏於江戶城舉行的重臣會議,是在佑筆(秘書)房間隔了一條走道的土井利勝之會議廳中召開。紙門上那幅蘆雁為大雪所掩蓋的繪畫,令人望而萌生寒意。與會的八人麵色凝重地圍坐在三個火盆邊,一語不發地望著不停躍動的火苗。秀忠並未出現在大廳裏,而坐在中央位置、儼然議長的土井利勝,則以和年輕時的家康完全一樣的姿態控製全場。坐在左側的,是本多正信:坐在右側的,則是旗本監督大久保彥左衛門。此外,還有酒井忠世、青山忠俊、井伊直政、酒井忠利、安藤重長等頗具戰國時代乾草風味之麵貌的重臣們也在座上。不可否認的,他們對於土井利勝和家康如此神似,確實感到吃驚。表麵上他是土井小左衛門利昌之子,但是不論體型、麵貌或聲音,卻都是家康的翻版。他出生於濱鬆城,母親乃葉佐田美作守則勝之女。則勝之女雖然懷了家康的孩子,卻因為遭到築山禦前(信康正室)的嫉妒,所以在懷孕期間即被迫嫁給土井小左衛門。事實上,這也就是為什麼利勝的體型不像其父利昌那麼矮小,卻和家康十分神似的原因。由於身為將軍秀忠的庶兄,因此利勝在不知不覺當中成為眾人仰望的目標,而他本人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仔細想想,這實在是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因為家康並不好女色,所以二代將軍才能擁有眾多難得的家臣,而這正是鞏固幕府基礎的重要柱石之一。如果這類人物出生於大阪方麵,那麼豐臣家就不會如此輕易地被擊潰了……想到這裏,我們不禁懷疑這或許是神明的惡作劇吧?利勝一邊伸手至火盆上方烤火,一邊說道:“請你先到外麵去!”他輕聲吩咐大久保彥左衛門。“為什麼?”“不必問理由……如果你不在,會議將會進行得比較順利。”“你下要在我麵前擺出趾高氣昂的樣子!難道隻因為你和大禦所長得很像,就可以對我頤指氣使嗎?不,我絕對不會因此而退縮的。”“如果你不是那麼容易退縮的人,那才真是令人困擾呢!從表麵上看起來,你似乎對任何事情都沒有欲望,然而沒有欲望的人實際上才是最麻煩的,所以你還是趕快出去吧!”“我才不會聽你的吩咐哩!我連兄長的遺領沼津三萬石都可以放棄,你又如何能排擠我呢?”“是啊!你寧可在旗本之間耀武揚威,也下想當個大名……像你這種任性的人,是最令人頭痛的。”“總而言之,你休想把我排開!看你如此小心謹慎的樣子,就知道一定是要商量大事;既然如此,我為什麼必須走開呢?不,我就坐在這裹,說什麼也不走!隻要我的頭還在,誰也不能叫我走開!”於是土井利勝突然扯開喉嚨,高聲召喚在另一間屋內擔任警戒任務的柳生又右衛門。“柳生,彥左大爺說隻要他的頭還在,就絕對不肯離開,你快進來把他的頭砍下吧!”“遵命!”“先把你的頭砍了,你再和他們好好地商量吧!”“什麼?你要砍我的頭?”“是的!把砍下來的頭再接回你的脖子上,這麼一來即使你聽見了他們所說的話,也不可能泄露出去。”彥左衛門下禁瞠目結舌地站了起來。“為了商量事情,你們甚至不惜砍下我的頭?好吧!我走,一切都任由你們去做吧!”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事實上,利勝之所以堅持要彥左衛門回避,乃是由於小田原是大久保一族的本家。因此,當彥左衛門離開之後,土井利勝這才將家康交給他的訴狀拿了出來。“我所要談的就是這個,請各位過目一下。”他把訴狀一丟,以淡然的語氣對眾人說道。待本多正信大聲地宣讀過後,酒井忠世隨即按捺下住似地率先開口:“這麼說來,大禦所因為染患風寒而返回江戶的消息是假的嘍?”土井利勝的臉上露出多此一問的表情、然後轉身對本多正信說道:“佐渡大人,我想聽聽你的意見。由這份訴狀看來,你已被列為暗殺的目標,因此我想你應該下會再掉以輕心吧?”這是一個充滿諷刺意味的問題。然而,正信卻隻是略略扭動了一下臉部的肌肉,非常平靜地接受了對方的諷刺。“這麼說來,我是大久保相模守一心想要大卸八塊的怨敵嘍?”“此話怎講?”“我想現在根本不需多作說明了。事實上,相模守自一開始就下喜歡將軍家。”“佐渡大人,既然你早就了解這一點,那麼這就是你的過失了。”“喔?為什麼是我的過失呢?”“不但是你的過失,而且還是一個很大的過失。利勝一向認為,你和相模守乃吾家之柱石,因此雙方必須努力建立良好的關係才行。詛料關係未見改善,卻先成了怨敵……而且你還把這個仇敵派在大禦所往返江戶必經的途中——小田原城一地,這不是你的過失嗎?”“這真是非常嚴厲的指責啊!坦白說,對目前當家的人而言,大久保家是一個無法割舍的族譜,而且一向深受大禦所信任及厚愛……”他的話還未說完,土井利勝就伸手製止道:“不必多說了!你愈說,愈顯示出你的過失很大……你不認為由於你和相模守之間的不睦,會導致大禦所遭到監禁……你從來沒有想到這個問題,這就是你的疏忽!這就是你的過失!如果你還不趕快承認錯誤,那麼接下來的事就很難處理了。”“嗯,的確如此……不過,那個呈遞訴狀的人是否可信呢?……”“那人名叫馬場八左衛門,甲州人氏,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這麼說來,一定是有人在背後指使他嘍?”“那當然!”“那麼,這個人到底是誰呢?”“據說是京師裹的所司代板倉伊賀守……這樣你就可以放心了嗎?……板倉伊賀守人在京城,卻知道相模守意誌堅決地返回小田原城,是為了準備監禁大禦所。反觀我們,卻粗心大意地絲毫未曾察覺,甚至還縱虎歸山,讓他離開江戶城回家過年,難怪板倉伊賀守會對我們產生不信任感,因而寫了這封訴狀來詰問我們。對於這些情勢一無所知,卻還急著想要攻打大阪。佐渡大人,我想你大概是老眼昏花了吧?像你這樣對於對手的動靜一點也不了解,怎麼能夠擔當重任呢?”儘管利勝一直用嚴厲的語氣指責自己,但是本多佐渡卻隻是平靜地把雙手放在膝上,一語不發地緊閉雙眼。“你了解了吧?這是我們大家的錯誤!”“的確如此!但問題是,在錯誤發生之後,必須儘快找出補救之道。”酒井忠世很快地隨聲附和,然而青山忠俊卻咬牙切齒地說道:“我絕對不饒他!這種叛徒理應千刀萬剮,怎麼可以輕易地原諒他呢?大家等著瞧吧,我非得要一舉踏平小田原城不可!”“還有其他意見嗎?”“我認為應該先請示大禦所的意見再做決定,畢竟大久保家曆代以來皆為忠勤之士。”酒井忠利認為應該慎重其事。“這樣未免太便宜他了!”青山忠俊忿忿不平地說道。事實上,在與會的重臣當中,屬於激烈的武斷派者就是他。“大久保相模守是天主教徒,而且還和大阪方麵互通聲息,因此若不儘早加以處置,必將在四麵八方燃起戰火。一旦任由事情發展至此,即使全力撲滅火苗,恐怕也撲滅下了了。是吧?佐渡大人。”佐渡依然閉目不答。二仔細回想起來,本多正信的立場確實十分尷尬。(真的要將大禦所……)對於大久保忠鄰,正信一直抱持著相當的警戒,但是他怎麼也無法想像,對方居然想要挾持家康為人質,從事叛亂活動。恐怕家康本人對此消息也會大吃一驚吧?一旦家康派出追捕的人馬,那麼事情很快就可以定案了。但是從另一方麵來看,也許家康對於個人的生死根本毫不在意,甚至認為:“既然他要如此,那麼就隨他去吧!”由於他很可能會對秀忠或利勝說出這樣的話來,因此這是一個無法轉嫁的責任。“佐渡大人,大家都已經提出自己的意見了,請你不要再像隻貪睡的狐狸般地沈默下語,光這樣是不能解決事情的。”“喔,大炊頭,你的話未免太難聽了……他不是一隻貪睡的狐狸,而是像個老糊塗一般,正為了如何切腹自儘而猶豫不決哩!”“他那肚子都已經皺垮垮的了,即使切腹也無濟於事。我倒認為,如果他的智慧袋已經枯竭,那麼就坦白地告訴我們吧!”“真是惶恐之至……”雖然利勝正麵向他挑撥,但是佐渡這個老奸巨滑的進攻大阪之主謀者,卻毫不在意地付諸一笑。“將軍的意見如何?”“不要把責任推到將軍的身上。事實上,將軍已經下令要我們共同想出幾個解決方案,然後由他來裁決,因此我認為至少必須找出三種方案,否則便下算是儘責。”佐渡好像沒有聽到他的話似地接口道:“大禦所對於大久保的家業一向非常珍惜。”“這點我也知道。長久以來,大禦所一直念念下忘大久保一族的代代忠勤。”“因此,如果我們將這件事情以謀叛罪名來處理,那麼豈下是與大禦所的心意相違背了嗎?”“那麼你認為該怎麼做呢?”“暫且稍安勿躁。總之,一切都是我的過失。如果我和相模守和睦相處,那麼就不會發生這種事情了。各位請放心,我一定會當麵向大禦所和將軍請罪的。”“真是羅嗦!是不是所有的老人都是這樣的呢?事實上,我們所要討論的是:請罪以後你要怎麼做呢?”“我們就當沒發生這件事情好了。如果大家都能這麼想的話,那麼心情就會比較輕鬆一點。”“什麼?當作沒有發生過?”利勝不禁瞪大了雙眼。“到了現在這個時候……你還能這麼想嗎?大禦所都已經回到西之丸了呀!”正信避而不答:“大炊頭大人,你畢竟還太年輕了。在決定重要事情的時候,最重要的是要使心情保持輕鬆。唯有在心情輕鬆的情況下,才能想出奸的解決方案。”說到這兒,他再度以茫然的眼神環視在座諸人。“值得慶幸的是,大禦所由於受到神佛的保護,因而得以平安無事地返回西之丸。既然如此,我們何不假裝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呢?這麼一來,相模守絕對不會注意到我們已經察覺此事,而以為大禦所真是因為在中途染患風寒而折返江戶……讓他信以為真之後,事情很快就可以做個了結了。”“住口,佐渡大人!”青山忠俊氣得雙肩不停地顫抖。“你認為大禦所會就此安居在江戶城嗎?你怎可如此一味姑息呢?像你這樣,如何能夠率領旗本呢?”正信對他的指責充耳不聞。“大炊頭,我們就當作這件事情從未發生過吧!這麼一來,大久保忠鄰依然是曆代忠勤的德川家之重臣。讓這位重臣擔任攻打大阪的開路先鋒,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呢?”“什麼?擔任進攻大阪的開路先鋒……?”原本瞪大了雙眼的土井利勝,此時突然停住了口,拍膝說道:“的確如此……佐渡大人畢竟比較老謀深算。雖然派他擔任進攻大阪的先頭部隊稍嫌殘酷了點,但是如果我們假裝沒有發生這次事件,那麼他當然就不是謀叛者。既然不是叛徒,則當然就是德川家的重臣:重臣必須儘到身為重臣的責任,因此指派他擔任攻打大阪的先頭部隊倒也合情合理。”對於利勝突如其來的轉變,眾人都覺得滿頭霧水。“除此以外,還有非大久保忠鄰不能辦到的事情嗎?”當井伊直政開口說話時,本多正信依然閉目不語。事實上,他認為接下來的事情隻要交給土井利勝去做,就可以了。“正是如此!如果現在定他謀叛之罪而施予懲罰,那麼其族人之中必有人感到不平。所以,不如就當這件事情根本沒有發生過吧!”“真是愚蠢之至!難道你也被佐渡迷惑了嗎?”青山忠俊怒不可遏地說道。“古人不是說嗎?君子必須像豹一般地富於變化。”說罷,土井利勝很快地轉移話題。正因為他具有這種過人的氣魄,因此凡是在利勝身邊的人,都能立即感受到他的威嚴。“我們再來談談其他的問題吧!畢竟,議論一件尚未發生的事情,可說是愚蠢之至!現在我要請問各位,目前迫在眉睫、急待解決的事情是什麼呢?”“下用說當然是處理前田家內部的天主教問題嘍!此外,還有應該如何放逐高山右近及小西如安?”“其次呢?”“其次是逮捕京都、大阪等地的天主教徒……如果放任不管的話,則大家都有可能進入大阪城。”聽完酒井忠世的話後,土井利勝再次用力一拍膝蓋,似乎已經下定了決心。“好,就這麼決定了!各位都沒有異議吧?對於進攻大阪之事,我打算指派大久保相模守忠鄰擔任兩項重要任務,相信將軍也不會反對才是。不過,今天的提案卻不能就此草草結束。以目前的情形來看,下令捉拿大阪城內的天主教徒為時尚早,所以不妨先從京師下手。”“為什麼呢?”“這是因為大阪離京城較近,所以一旦天主教徒們聽說幕府方麵已經下達逮捕令,必然會以雪崩之勢四處逃竄。既然如此,我們又何必特意把他們趕往窮途末路上去呢?”“的確如此……”“首先,我們可以派遣忠鄰前往前田家,阻止高山和小西逃入大阪城,然後將其送往長崎,再流放到呂宋島去。其次再命他趕赴京都,大力破壞教堂,並且嚴格禁止所有天主教徒的活動……”“這麼重要的事情,相模守做得到嗎?更何況,他本身就是一個天主教徒。”“現在已經是他不得下這麼做的時候了。”土井利勝未加思索地反駁道,但隨即又笑了起來。不過,這一笑卻使得忠世、忠利、直政及重長等人全都噤若寒蟬。“這的確是個相當高明的策略。嗯,如果忠鄰做不到的話,那麼就把他由京裏放逐出去吧?”“嗯,這個方法比利用今年年末到過年前的這段期間攻打小田原城更好,而且……”說到這兒,利勝再次露齒一笑。“雖然他隱居起來,但是或許現在正是他認為可以表現父祖之忠勤、重新振作大久保家的最好時機,因此我相信他一定會很高興地接受這個安排。如果各位沒有異議的話,那麼我就把這些意見送請將軍裁奪。”這時,在座諸人全都默然不語。“呃、這件事情……還是讓佐渡大人和大炊頭大人先商量一下的好。哈哈哈……”忠利若無其事的諷刺,使得本多正信猛然睜開了雙眼。“哦,怎麼樣?事情都決定好了嗎?”他的表現,正是政治家狡猾的典型。另一方麵,大久保忠鄰並未察覺自己意圖監禁家康的計劃已經曝光。換句話說,他是在不知自己身陷險境的情況下,被賦予逮捕京都裏的天主教徒之特彆任務。三其時,有關京都裏的天主教徒名冊,已由所司代板倉伊賀守向幕府提出。根據當時幕府方麵的記錄,顯示大久保忠鄰的計劃已經被巧妙地隱藏起來,並且加以運用。“十二月十九日派遣大久保忠鄰前往京都,執行禁止天主教及流放傳教士、教徒之任務。”在這短短的記錄當中,隱藏了與本多父子政爭失敗的大久保忠鄰之萬斛清淚。換言之,接到命令而自江戶出發時的忠鄰,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踏上了被流放的旅程。對於自己的計劃遭到挫折,他認為是由於家康突然染患風寒之故,同時內心也暗暗鬆了一口氣。因此,他是懷著輕鬆的心情率領了一千五百名士兵上京,準備將幕府的本意告訴前田家。到達京城之後,他含淚破壞自信長以來所建造的教堂、大肆逮捕信奉天主教的信徒。此一破壞及逮捕教徒的計劃,是由視天主教為邪教、並且極度憎惡的金地院崇傳所提出。對於教義產生共鳴的忠鄰,雖然遵照命令嚴格逮捕天主教徒,但是對於崇傳等人卻一點也下欣賞。儘管忠鄰已經將許多天主教徒及高山右近、小西如安、加賀隼人一族全部放逐到呂宋、澳門一帶,但是崇傳卻還認為他的做法太過寬容,因而向上方提出申訴。崇傳認為,天主教徒之所以能夠避開追捕而逃進大阪城內,完全是由於忠鄰的過失所致。由於這是有計劃的陷害,因此幕府的記錄也就轉趨嚴苛。“正月十九日,將小田原城主大久保忠鄰貶為平民。”換言之,在破壞京都裏的耶穌教堂之後,忠鄰也經由所司代之手遭到了監禁。距離這件事兩天之後,也就是正月二十一日當天,家康再度由江戶出發,以致整個事件還來不及表麵化,就宣告結束了。“正月二十一日,家康自江戶出發。”“正月二十四日,家康抵達小田原。”“正月二十五日,德川秀忠抵達小田原與家康會麵。”“正月二十六日,家康下令踏平小田原城。”二十六日當天,在加賀前田家被視為信奉邪教的高山右近、小西如安等人亦遭逮捕。“二月一日,將高山友祥、小西如安等人送至長崎。”“二月二日,將大久保忠鄰由京都流放至近江一帶。”事情並未就此結束。同為大久保一族的忠佐之居城,也就是駿河的沼津城,也在本多正信及安藤直次的手中遭到摧毀。當大久保忠佐去世之後,家康原希望由其弟彥左衛門忠敦繼任沼津城城主,但是彥左衛門卻以無意成為大名為由,斷然予以拒絕。資質聰穎的彥左衛門,或許早已察覺此次事件的內情也未可知。不過,由於沼津也是大久保一族的居城,因此,將小田原和沼津一起加以破壞,可說是秀忠和土井利勝對父親家康表示歉意的決心。家康視察遭到破壞的小田原城以後,於正月二十九日返回駿府。“二月十四日,幕府、老臣及奉行等一同奉上呈請書。”所謂的呈請書,即相當於老臣、奉行等人的請罪狀。既然已經提出了請罪狀,這次的事件也就至此告一段落了。四大久保忠鄰的政變事件已經完全結束。從客觀的立場來看,幕府在處理這次事件所采取的方法,確實相當高明。雖然忠鄰實際上並沒有這麼做,但是內心裏卻已經有了監禁家康的想法,因此當然會不由分說地被視為叛亂的行為。按照當時的律令,叛亂罪名是要誅連九族的。然而幕府卻在這件事情尚未表麵化之前即加以處理,主要即是考慮到大久保家的存續問題,故可以說是極富人情味的裁奪方式。當然,被流放至近江一帶的忠鄰依舊保有食邑,因而日後才得以重振大久保的聲威。總之,為了給大久保家留下一條生路,幕府方麵對於其叛逆罪嫌隻好采取從輕發落的方式。關於這些事情,政宗是在越後聽聞。等到事情告一段落以後,他的人已經到了仙台。這時,政宗的身邊也發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情。這年(慶長十九年)的正月十八日,由於年已六十九歲的舅父最上義光死去,因此義光之子義俊前來和政宗商量,希望政宗能將原本寄居在舅父家中的母親保春院接回仙台奉養。然而,事情並不是單憑兩個人的會談就可以決定。生性驕傲的保春院對於自己曾經企圖毒殺政宗的行為一直感到非常羞愧,因此不肯返回仙台。(像我這樣的母親,怎麼能取得他的諒解呢?……)“不論何時、何地,政宗都會很高興地在城內迎接母親,並且為她準備好居館,希望她能前來……”政宗特地派人前去表達自己的心意,並且來到白石城拜訪久未晤麵的片倉景綱。然而,原為政宗得力助手的片倉小十郎景綱,此時卻因健康狀況不佳而臥病在床。政宗在聽到此一消息之後,立即趕來探視。“景綱,你現在死未免太早了,我要讓你欣賞一出有趣的戲呢!”沿途欣賞著桃花、櫻花盛開的故鄉之春而來到白石城後,政宗發現小十郎景綱竟然比自己所想像的要老了許多。“想不到你會到這麼美的地方來看我,快進來吧!”“嗯,這的確是一個風景秀麗的地方。據我猜測,戰事將在今年秋天爆發,因此我來的目的,主要是和你商量應該動員多少兵力。”“好……不過在此之前,我要先讓你見一個人。”“什麼?讓我見一個人……?究竟是何方神聖呢?”“這並不是彆人的事情。既然殿下已經親自前來,那麼我希望你能見見他。”“原來如此!我與生俱來就有對抗惡運的力量,因此不會那麼輕易就變老的。”政宗一邊說笑,一邊信步來到景綱居室的門口。就在這時,政宗突然停住了腳步。屋內兩手平伏在地、向他行跪拜之禮的,正是他從越後派往大阪、生性異常頑固的宗月院。“啊,你是……?”“是……是的。今天我特地來此拜訪你的家老,真是惶恐之至。”“喔!我想你一定是碰到了什麼事,特地來找他商量的吧?不過,即使你到白石城來,也沒有什麼關係。真正令我在意的是,我命令你去辦的事情,你卻不曾向我提出任何報告。”“真是惶恐之至!”“我知道!宗月院,你趕快把詳情向殿下報告吧!”“是……是的!那個雜貨郎被所司代捉住,而我……”“我知道,大阪的和久半左衛門已經通知我了。不過,他有他的工作。他的任務是要解救大禦所的危急,而且他也已經完成了自己的責任。至於在東山建造大佛的事情,是否很順利地進行呢?”“是……是的,一切都進行得非常順利。不過,大阪那位主母可真是一位不可思議的女性。”“不可思議的女性……這世上真有不可思議的人嗎?我想,她隻是善於偽裝、做做表麵工夫罷了。怎麼樣?你認為她和大禦所還合得來嗎?”“是的,那位主母並未特彆憎惡或怨恨大禦所。”“哦……你是說,她跟任何人都能處得很好嘍?”“是的。不過,這得看她當天的心情而定。她是一個沒有心機的女人,總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就女性而言,她是屬於個性比較耿直的人。”“我覺得所有的女人個性都很耿直啊!以比較溫和的說法,她也是一個很適合留在大禦所身邊充當人質的人嘍!”“正是!而且,她非常重視自己的心情。她曾經下隻一次用戲譫的語氣告訴我,她認為大禦所其實是深愛著她的。”“哦?難道這就是你所辦的事嗎?”“呃、是的……不過……我所要告訴你的,是在那座重達十萬六千斤的大梵鐘上,已經奉命刻上了詛呪大禦所的鐘銘。”“什麼?詛呪大禦所的鐘銘?你還說她並不怨恨或憎惡大禦所?”“不,事情並不是你所想的那樣。澱夫人表示,由於這是一座流傳永世的大梵鐘,因此為了祈求豐家安泰、降伏敵人,她隻好出此下策。”“哼,這隻不過是她表現憎恨的另一種方式罷了……好了,這件事我知道了。那麼,究竟是誰建議她這麼做的呢?”“是天主教徒明石、速水兩人。可以想見的是,兩人的提議必然也對片桐及大野大人造成了極大的困擾。”“原來如此!好,現在我已經完全明白了。”“不論如何,我不認為她是那種會為了詛呪大禦所而刻意命人鑄造銘文的人。更何況,現在根本沒有人敢寫這種銘文。即使她親自開口請托,也會當場遭到拒絕。不!不僅是拒絕而已,甚至可能向金地院密報……”“嗯,那又怎麼樣呢?”“那位主母既已說出了這樣的話,而她又是一位性情耿直的人。因此她認為,為了祈求豐家的榮耀,必須由當代一流的高僧在這座即將流傳萬世的大梵鐘上書寫銘文,否則便會降低這口鐘的品位……”“那麼她準備找誰呢?是東福寺的守藤、相國寺的端保或南禪寺的景洪呢?”宗月院緩緩地搖頭說道:“除了這三個人以外,還有很多的學者啊!例如天龍寺的令彰、建仁寺的慈稽、勝林寺的聖澄等,隻是這些人都不會接受她的請求。因此,在南禪寺景洪禪師的介紹下,終於選出了來自肥後鄉下地區的清韓長老。”“南禪寺的清韓……我下認識。”“我想你應該不認識才對。此人長久以來一直受到肥後熊本的加藤清正之照顧……但也因為這層緣故,所以於情於理他都必須接受這個請托……這是那個雜貨郎所探聽出來的消息。遺憾的是,他把這件事情告訴我之後不久,就被所司代的手下給逮捕了。”“喔,是嗎?這麼說來,那座將要用來降伏大禦所的鐘已經造好嘍?對了,你知不知道她準備在什麼時候把鐘掛上去呢?”“聽說是在八朔(八月一日)……當然,片桐大人一定會立刻趕往駿府,乞求大禦所的寬恕……”說到這兒,宗月院又習慣性地將右手拳頭塞進他的大嘴裹。“你這是乾什麼?不要在我麵前賣弄你的大嘴!”“不,我正準備告訴你一件大事……我突然想到了這件事。事實上,我曾經為了告訴殿下這件事而趕往越後,但是你已經離開了,所以我又立刻趕到高田。”“這麼說來,你和我是在路上錯過了……”說到這兒,政宗又提出了另一個問題。“看你的樣子,似乎有什麼大事要告訴我。快說,是不是越後發生了什麼變故?”“是的……實際上,那是一件大事……我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隻好來找你的家老商量。”看他那嚴肅、認真的表情,政宗的心底突然產生一股不安。“你說,到底發生了什麼變故?”“事情是這樣的:當我知道殿下已經返回仙台後,於是就順道轉往上總介大人的宮殿向他表達問候之意。然而,當我抵達新城之後,才知道他已經不在那兒了。”“什麼?忠輝不在城內……?難道他也到江戶去了嗎?”“聽說他是朝駿府的方向急馳而去,而且滿麵怒容,似乎準備和大禦所談判。”“什、什麼?為什麼要去談判呢?”“這應該是發生在殿下返回仙台以後的事情。聽說在你走後下久,就有大久保相模守的家臣來到城裏,淚眼婆娑地在他麵前說了些什麼……關於這點,方才我已經從你家老的口中知道了真正的原因。那就是幕府方麵故意派遣相模守上京逮捕天主教徒,另一方麵卻趁他不在的時候將其城池攻滅……上總大人認為這全是大禦所身邊的執政本多正純一手搞的鬼,因此義憤填膺,當下決定趕往駿府去找大禦所理論,並且揚言如果大禦所不肯還大久保家一個公道,他就要親手殺了執政……事實上,我也……”“你是說,你也跟在上總介大人的身後追去嗎?”“是……是的。隻可惜事與願違,所有的事情都不能像我所想的那麼順利地進行……”“哦,又發生了什麼事呢?”“上總介大人抵達駿府之後,由於其生母居中調解,因而使得本多正純大人得以化險為夷。詛料上總介大人他……在返家的途中,卻於小田原和將軍家的旗本發生了爭執,並且一怒之下,殺了那名旗本。”“你、你說什麼?忠輝他殺了將軍的家臣……”“是的。他認為那位名叫野村吉彌的三河旗本太過無禮,因而一刀將其劈成兩半,然後若無其事地回到江戶,進入了淺草住宅……這件事情遠非我這大嘴和拳頭的智慧所能處理,所以隻好趕快來找你的家老商量。”政宗茫然地瞪著前方,一句話也不說。原先他以為大久保事件已經完全結束,沒想到實際上卻是餘音繚繞,甚至可能成為引發將軍秀忠和上總介忠輝兄弟鬩牆的導火線。片倉小十郎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政宗,靜待政宗開口說話……五在這同時——當事人上總介忠輝卻在淺草住宅內的一間屋裏,一邊欣賞隅田川上明媚的風光,一邊飲酒作樂。在這煦陽普照的春日裏,楊柳紛紛冒出了新芽,碧綠的山光水色令人心曠神恰。或許是因為這個緣故,所以忠輝特彆喜歡召集樂隊演奏熱鬨的音樂,或是一群人共同登船賞花。“你知道嗎?我認為人類全是一群毫無道理可言的蛆蟲。快,快點倒酒!”已經爛醉如泥的忠輝,勉強用手支起上半身,將用黃金打造而成的大酒杯遞給站在一旁的侍女。“這個黃金酒杯是已故的石見守命人打造的:但是,不論是黃金酒杯或木杯,又有什麼不同呢?我們隻能飲下杯中的酒,而不能吃下黃金。”今天陪他喝酒的,既不是五郎八姬也不是阿刈,因為兩人都留在高田城。“於竹!為什麼你隻看江麵而不看我呢?你真的這麼喜歡江麵的風景嗎?”被喚作於竹的女子淡然地瞄了黃金酒杯一眼,並未依言為他斟酒。“我不是要你為我倒酒嗎?”“沒錯,但你認為我於竹也是蛆蟲嗎?”“你當然不是……我從來不曾這麼想過。”“是啊!我一向都侍奉著茶阿之局,現在卻被派到你的身邊來照顧你,因此你當然不會認為我是蛆蟲。”“你真是一個狡猾的女子。你想藉著和我說話,而讓我忘了喝酒,對不對?”“是的!”“我叫你倒酒,你沒聽見嗎?”“哈哈哈……杯中的酒早就已經滿了。你連杯中的東西都看不清楚了,是不是該罰呢?”“該罰……?誰來罰我呢?”“當然是令堂茶阿嘍……”“住口,不要再說了!茶阿並非能夠處罰我的神佛,更不是我的生母。”“那麼她是什麼呢?”“她隻是父親的奴隸。不論他說什麼、不論有理、無理,她都必須匍匐在地遵從他的命令。像她這種既不敢訴說內心的不平,又不敢擁有自我的人,在我眼裹看來隻不過是條蛆蟲而已。”“哈哈哈……”“這有什麼好笑的,母親根本沒有自己的意誌,即使有,她也不知道要如何表達,所以她隻是一個可憐蟲……”忠輝一邊說話,一邊大口喝下金黃色的液體,而女子則在一旁捧腹笑著。“殿下,你根本什麼也不知道,居然還說茶阿是個可憐蟲。哈哈哈……”“我的耳朵都快聾了,不許笑!”“嗬嗬嗬……你知道嗎?大禦所經常被令堂叱責呢!如果叱責的一方是可憐蟲,那麼被叱責的大禦所又算什麼呢?”“什麼?你說家母經常叱責父親……?”“是啊!她經常指責大禦所年紀這麼大了,不該再耽於女色,並且警告他若再不收斂一點,勢必無法獲得長壽。大禦所每次聽到她的責駡,總是說你……我實在辯不過你……好吧!我就答應你的要求。於是從這個時候開始,他就把一切事情都交由茶阿管理。”“交給她……?你的意思是說,父親十分依賴家母?”“正是如此!如果有年輕女子想要進入大禦所的房間……沒有茶阿的允許,她們絕對不敢妄自行動。換言之,這些年輕側室們畏懼茶阿的程度,遠勝於大禦所本身。”忠輝不經意地放下了酒杯。“這是真的嗎?”“是的。茶阿經常訓示我,身為女人,不要光是學會嫉妒。”“對……對誰?”“對我說啊!她說嫉妒隻會招致失敗,唯有以不嫉不妒之心,才能勝過殿下。換句話說,女子必須設法從敗中求勝,才能贏得殿下的歡心……”“茶阿……家母她……居然如此訓示你,並且還把你送到我的身邊。”聽到忠輝的話後,這名女子驀地羞得滿臉通紅。但很快地,她那含羞帶怯的臉龐上,便又再度展露了美麗的笑靨,令人無限神往。“哦?”放下酒杯的忠輝,忍不住眯起了眼睛,重新打量這名被母親硬塞進自己懷中的女子。忠輝和夫人五郎八姬、側室阿刈,都不會生下一男半女。至於後來的庶子德鬆和一名女兒,則全為於竹所生。於竹的本性並不像她所表現的那麼豁達、爽朗。由於一直負責服侍留在駿府的忠輝之生母茶阿,且深獲主母喜愛,因此當忠輝怒氣衝衝地趕來駿府找家康理論時,她就將這名侍女送到他的身邊,企圖藉此緩和他的心情。這種母親為兒子設想的心情,即使是不相乾的外人,也不難想像得出。忠輝以懾人的眼神緊盯著於竹。“原來如此……對於這件事情,我已經有點了解了。這麼說來,母親仍然認為本多正純是個好人嘍?”“她並沒有這麼說。不過,凡是在駿府裏的人都知道,任何人想要動大禦所一根汗毛,首先必須通過茶阿,其次是本多上野這兩關。”“哦?你叫於竹,是嗎?”“是的,謝謝你還記得我的名字。”“你的父母是誰?是武士,還是平民?”問完以後,忠輝又搖搖頭說道:“算了,我才不管你的出身呢!對了,你了解本多上野這個人嗎?”“是……是的。本多大人有時會來拜訪茶阿局……”“我知道了!和你在一起,是我這一生當中最大的錯誤,因為你是母親特意安排到我身邊來的人。”“不!這是……”“是本多正純的意思,對嗎?他想要利用你的美色,儘快將我帶離駿府,否則我忠輝很可能會殺了他……一旦我為你的美色所惑,你就會乘機要求我趕快帶你返回江戶,這就是他們的真正目的,對不對?”於竹用茫然的眼神望著忠輝,對於忠輝所說的話,似乎並不完全了解。但是,當忠輝略一思索過後又重新拿起酒杯時,於竹卻很快地搶過黃金酒杯,並且把它放進箱中。“你乾什麼?”“殿……殿下,你不能喝太多酒的……臨走之前,茶阿曾經再三這麼交待。”“什麼?我現在問的不是家母,而是有關正純的事。”“我已經說過了,是茶阿……我隻是代替茶阿……代替茶阿來……是的……我是奉命來照顧殿下的……令堂日夜所懸念的,就是你的身體……她要我好好地照顧你……”忠輝怒不可遏地舉腳踢翻桌前的碗盤。但是在那同時,卻又不由自主地揚聲大笑起來。他的臉上涕淚縱橫,表情顯得非常痛苦。“唉!真是奇怪,你……究竟是個呆子,還是聰明人呢?”於竹不覺渾身一震。“不,於竹是殿下的……”“什麼?你還不能算是我的側室呢!你這條蛆蟲!”“是……是的。不過,茶阿說……她說……”“笨蛋,不要再說了!哈哈哈……現在我已經確定,你不是本多正純故意安排在我身邊的間諜了。哈哈哈……”“我是茶阿安排在你身邊的人……希望殿下允許我來服侍你。”“你真希望待在我的身邊?”“是的……茶阿非常希望我這麼做。”“哎,你怎麼又提茶阿的名字了呢?從現在開始,不許再提茶阿的事了。”“遵……遵命!”說罷,於竹突然兩手支地,輕聲地啜泣著。一旁的忠輝卻毫不在乎地放聲大笑。六忠輝的駿府之行,使得他在高田修身養性、培養忍耐工夫的努力完全粉碎了。繼伊達政宗之後來到高田的大久保家之家臣,隻說明了忠鄰出事的經過,對於他意圖監禁家康一事,卻故意隻字不提。一下派他人而執意派遺相模守上京,命他大肆破壞所有的天主教堂。相模守接到命令之後,立即率領手下西行。然而他的前腳剛走,立刻就有無數的兵馬殺到居城,不由分說地將小田原城踏平。所持的理由的是:“大久保相模守忠鄰在逮捕遭到禁止的邪教徒時,未能克儘職守,以致無數的信徒逃到長崎及大阪,罪該萬死!”事實上,這完全是本多父子一手設下的陷阱。由於石見守長安事件的發生,忠輝對於本多父子一直懷恨在心。“好,我這就趕往駿府和父親當麵交涉。如果父親不聽的話,那麼我就親手砍下正純的首級。”他很生氣地趕到駿府,但是卻由母親的口中,知道了去年所發生的事情。事實證明,這次事件並非正純的陰謀:有過失的,確實是忠鄰本身。家康在含淚處置之餘,還必須為了保存大久保的家業,嚴令禁止家人將此事件的始末向外界泄露。正因為考慮到大久保家曆代以來所表現的忠誠,所以整個事件的處理方式顯得極富人情味。“父親答應讓你建造一座豪華、氣派的城堡,你應該當麵向他道謝才對。再說,你也已經好久沒有看到父親了吧?”雖然內心並不想和父親打照麵,但是在母親的敦促下,他卻不得下去見父親。在這場父子相對而坐的宴席上,還有正純、成瀨正成及安藤直次等人在旁作陪。結束了久違的父子之宴以後,忠輝帶著蒼白的表情回到茶阿處。茶阿非常擔心忠輝,因此特地派遣於竹到忠輝的寢室去安慰他……但是忠輝對於本多正純的憤怒,卻始終無法消除。事實上,忠輝之所以在返回江戶的途中,於經過小田原時斬殺了直參的旗本野村吉彌,就是因為吉彌當著他的麵前說出了正純的名字。在已經失陷的小田原城下,舉凡箱根口、濱口及街道,都設下了重重路障,嚴密盤查過往行人。當忠輝一行十三人來到箱根口時,隻需亮出忠輝的字號,守衛即應立刻予以放行。但是,當他們來到街道口時,守衛在聽到忠輝的名字之後,不僅未立刻放行,甚至還更嚴格地加以盤查。當然,這並不表示對方有其他意圖,而是因為擔心有人冒用將軍之弟的名號,藉此躲避盤查……其他人在聽到忠輝的名字之後,或許會毫下考慮地予以放行,但是野村吉彌是一個相當正直的三河武士,因此當然不希望自己被人愚弄。“既然你自稱是上總介大人,那麼我想請教你幾個問題。聽說你這次是從江戶到駿府去,但是這條路卻是由駿府通往江戶的路,所以我覺得你似乎走錯路了。”看來,他既不知道忠輝已經去過駿府,而且也沒有人事先和他聯絡過,難怪他會認為忠輝就這樣回到江戶,是非常可疑的事情。事實上,當時負責守護箱根口的是安藤直次(後來成為紀州家的家老),而他已經得知忠輝即將返回江戶的消息。隻是,當他和本多正純的手下交代聯絡事宜時,卻忘了說明這件事情。此外,由於跟在忠輝座騎後麵還有於竹的轎子,因此野村吉彌才會覺得可疑而急欲追查原因。“我從來不會見過上總介大人,也不知道轎中的女子究竟是誰,因此請你在此稍待一會兒,我立刻找人前來辨明身份。”“你、你說什麼?你根本不認識將軍的弟弟?”“是的,我不認識。”“真是個無禮的家夥!快說,你究竟是誰的手下?”“我是負責接收此城的駿府執政之手下。”“你所說的駿府執政,是指正純嗎?”“正是!本多上野介正純大人曾經一再吩咐,要我嚴密盤查過往行人。”在提到正純的名字時,野村吉彌不自覺地抬頭挺胸,顯出得意洋洋的樣子。由於他那小人得誌的猥瑣模樣,再加上咄咄逼人的盤查態度,使得忠輝積壓已久的怒氣終於在頃刻間爆發了。坐在馬背上的忠輝二話不說,很快地拔出大刀朝對方砍去。在出其不意的情況下,野村吉彌還來不及閃躲,從右肩到胸即被大刀劈成兩半,隻發出了兩聲悲鳴,即倒在血泊之中當場死亡。四濺的鮮血,沾汙了忠輝的胸前和臉龐。“凡是對我無禮的人,一律殺無赦!你們去告訴正純,是我鬆平上總介忠輝把這個阻撓我去路的無禮家夥斬死的。”忠輝對茫然站著的吉彌手下丟下這句話,然後就頭也不回地策馬前進了。在從大磯到平塚的一路上,忠輝仍然態度昂揚,一點也不感到後悔。但是,當他從藤澤經過戶塚,再度過吉田橋時,(這件事會就這麼算了嗎?……)想到自己特意以“無禮”為口實而殺了野村吉彌,忠輝的心情下覺愈發沉重起來。如果隻是悄然通過,那麼或許還有申辯的餘地。然而,由於自己已經清楚地表示是因為對方“太過無禮,所以才殺了他”,因此忠輝根本毫無立場可言。被自己殺死的,是負責守護街道口的人,同時也是哥哥將軍的旗本。按照常理,縱使哥哥的家人表現出無禮的態度……自己也不該擅自施予懲罰,而應和哥哥交涉,請他加以管教。更何況,真正負責的人是本多上野介,因此自己應該透過正純和哥哥交涉,請他將這無禮的家夥引渡到自己的手中:如此一來,事情就沒有可議之處了。一旦把對方交到自己的手中以後,則要殺、要剮都是忠輝的自由,誰也無權置喙。然而,如今他卻因為對方無禮而當場將其斬殺:如此一來,無異是侵犯了其主家的裁判權。更重要的是,這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一種莫大的侮辱。假定忠輝的家臣也被其他大臣以無禮為由而將其斬殺,那麼忠輝又豈能保持沉默呢?忠輝在進入淺草住宅以後,之所以並未立刻出發返回越後,也就是為了這個原因。(哥哥一定會對我說些什麼……)因此他的心中一直像有塊大石壓著般地異常沉重。原本當他從越後出發之後,應該先向哥哥將軍打個招九_九_藏_書_網呼,然後再到駿府去。這麼一來,幕府方麵當然會就他在路上的行止下達旨意了。然而他卻沒有這麼做。即使身為將軍的弟弟,這種無禮、犯上的行為也輕饒不得,因此所有的過失全都應該歸於忠輝一人。在現場目擊整個事情經過的人,當然會一五一十地將這次事件向本多正純報告。同理,正純當然也不可能對將軍秀忠隱藏這個秘密。自己這種無禮的表現,很可能會遭到斬刑,或者被認為是為了爭著繼承家業,因而促使將軍決定沒收新近築好的高田城。更教忠輝擔心的是,萬一這件事情傳進了父親家康或生母茶阿的耳中,那該如何是好呢?“這孩子真是一個獨斷獨行、無法無天的人。”早先家康就是以他尚未成熟為由,不許他航行海外,如今又發生了這種事情,豈不是正好驗證了父親所說的話嗎?想到這點,忠輝不禁深感後悔。至於母親,當她得知此事之後,一定會嚇得渾身發抖的。(為什麼同是像蛆蟲一般的人類,卻必須依附特意編織的秩序之網而生存呢?……)由於不知道哥哥什麼時候會把他召去,因此忠輝隻好乖乖地守在家裹,一步也不敢外出。但是,每當想到自己把自己陷入這種窘境時,忠輝真是悔恨交加。隨著時日的增加,這種悔恨逐漸變成了自嘲和憤怒,於是忠輝隻好鎮日耽溺於醇酒之中,企圖藉此麻痹自己。此外,他的性情也逐漸變得暴躁易怒,甚至以虐待於竹為樂。陪在忠輝身旁的於竹,很快地收起黃金酒杯。她之所以不讓忠輝飲酒過量,除了是由於女性對丈夫的情愛之外,同時也是基於不願辜負主母重托的強烈使命感。“你已經喝醉了,快躺下來好好休息吧……我已經把睡房整理好了,現在就扶你過去。”於竹攙住忠輝的手臂。這時屋外依然豔陽高照。在閃閃發光的水麵,不時可以聽見賞花船搖槳的聲音自遠處傳來。七政宗形色匆忙地趕抵江戶之後,立刻來到道三河岸住宅拜訪柳生又右衛門宗矩。如今柳生是將軍秀忠跟前的紅人,不但能夠正確地掌握所有情報,而且對於秀忠的政策、方針也都知之甚詳,因此政宗特地來到此地,希望能由他的口中得到一些情報。事實上,伊達家留在江戶住宅的人,並不知道忠輝正困在淺草住宅裏,整天坐立不安。換句話說,忠輝因為“對方太過無禮而予以斬殺”的事件尚未表麵化,而隻是在內部形成一股風雨欲來的緊張氣氛。頭上戴著頭巾,一副尋常百姓打扮的政宗,一大早就來到了柳生的練武場,逕自進入他的家中。“我是伊達,希望能和柳生大人見上一麵。”政宗站在內玄關處,對又右衛門的妻子阿苓高聲說道。阿苓在吃驚之餘,很快地將政宗請到客廳就坐,而自己則慌忙趕往練武場去通報。今天早上的練武場顯得格外熱鬨,嘈雜的聲音充斥著整個家中。這種意氣風發的氣勢,使得政宗的精神不覺為之一振。不久之後,又右衛門宗矩臉上帶著一貫的淺笑走了進來。“最近旗本們全都蠢蠢欲動,看來我也不免要忙於奔波了。”說完以後,又右衛門突然露出嚴肅的表情。“陸奧守大人今天的心情似乎不太好……”他對政宗寒喧道。如果是在平時,政宗當然會和他談笑應酬一番,然後再巧妙地進入主題,但是今天他卻沒有心情這麼做。“我才離開了一會兒,回來一看,卻發現江戶的氣氛變得異常緊張。”“是啊!世間有很多事情,都是出乎人們的意料之外的。”“將軍仍然決定在今秋開戰嗎?”“或許是吧?……畢竟這是無可避免的事啊!”“大阪方麵還是繼續雇用牢人嗎?”政宗決定采取迂回戰術,而不直接談論有關忠輝的事情。“是的。雖然這不是大禦所所樂意看到的結果,但是大阪的片桐卻始終無法與澱夫人溝通。不過,世事本來就是如此,總是事與願違嘛!”“事與願違?”“是的。不瞞你說,大禦所所介意的,是那強大的大阪城。”“說得也是!如果他們肯自動獻出城池,那麼根本不會有這場戰爭。”“但是片桐大人卻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你知道嗎?他居然將二十八個黃金秤陀,重新打造成大金幣。”“什麼?那些太閣最喜愛的秤陀?”“正是!據說一共打造成三萬九千七百六十六枚金幣:不過,這也正是他的失策之處。”“哦?片桐這個人真的這麼不學無術嗎?”“正是如此!片桐大人認為,如果沒有了太閣的遺產,那麼這個充滿戰爭夢想的大阪城內,也就不會有戰意了。”“也許真是如此吧?”“或許吧!這次建造大佛殿耗費了大筆的費用,其中光是由水路運送建材及修補工事的費用,就已經使得城內入不敷出了。不過,隻要配合原先貯存在城內的大小金幣一起運用,也就足供所需了……根本不需將黃金秤陀改鑄成通用貨幣。或許他認為把這些秤陀重新鑄成將近四萬枚的金幣,會令大禦所龍心大悅……真是一個不明事理的家夥。”“真是令人不敢相信,他居然把那些秤陀改鑄成大金幣?”“陸奧守大人!想必你也知道,大禦所向來以儉約為要,認為這是人類最崇高的道德。”“我知道!如果說蒲生氏鄉是個小器鬼,那麼家康便稱得上是個吝嗇的人。而且他最討厭的,就是奢侈、浪費。”“想不到蒲生之流的商人個性,居然在大阪城活躍起來。不過,他們根本不了解大禦所的想法。”“嗯,的確如此!”“大禦所認為凡事均應以儉約為主,財寶乃天下之物,而我們隻是暫且代為管理的人……這就是他的真正想法。由此可見,在大禦所的心裏,根本沒有所謂豐家的財產或德川家的財產:相反地,他認為天下的財產,完全是由人們辛勤工作而來,然後由上天從中挑選一個人代為管理。雖說是管理,但是到了必要時刻,仍然必須還諸於民。因此,如果負責管理財寶的人太過浪費……事實上,大禦所認為財寶是百姓寄放在他身邊的重要食糧。對於任何想要吃掉這些食糧的武士或大名,他是絕對不會加以寬貸的。但是,片桐大人卻不這麼想。他認為隻要好好地使用黃金,就可以使戰爭消弭於無形。隻要沒有戰爭,那麼秀賴君是否仍能待在大阪城內就不是如此重要了。”聽到又右衛門的這番話,政宗也不覺地歎了一口氣。的確,家康和片桐兩人之間的才乾和思想,實在相去太遠了。站在家康的立場,是絕對不許任何人隨便浪費的。因為每一分每一毫,都是百姓揮汗辛勤工作所得。至於片桐且元,則是具有將資金和物資加以巧妙運用,藉以從中賺取利潤的商人性格。隻是,這種商人性格未免表現得太過拙劣了。為了秀賴,他一心一意想要討好家康,甚至不惜將黃金秤陀重新打造……想到片桐這種不經大腦的做法,又右衛門不禁長歎一聲。看來,這場戰爭是無可避免的了……片桐打造了每枚約重七十兩以上、共約四萬枚的大金幣,準備用來建造大佛殿及開眼供養,真是愚下可及的想法。如今,這筆龐大的積蓄,已經被用掉了八、九分。事實上,片桐的做法隻是為了告訴家康,如果他想把秀賴自大阪城栘至他處,那麼這筆錢將被用作軍事資金。“如此一來,就可以避免發生戰爭了。”但是他萬萬沒有想到,這種作法卻反而產生了一種煽動的反效果。藉著四萬枚大金幣的誘惑,大阪城內很快地聚集了十幾萬個牢人。不過,目前政宗所想的並不是這件事。因為他早就知道,戰爭是無法避免的了。“柳生大人,我有件事情要問你。當我不在家中的期間,上總介忠輝大人是否來到了淺草住宅?”假裝不經意地提起忠輝的事後,政宗又悠然地拿起一袋煙來抽。“喔、上總介大人現在可能已經回到領國了。”“什麼?已經回去了?”“是啊!不……也許現在他正準備由淺草住宅出發吧?在將軍特彆的顧慮之下,我想他不會一直待在江戶的。”又右衛門故意輕聲說道,然後又笑了起來。“哦?你說他可能已經動身了,是真的嗎?”“難道你認為我柳生在說謊嗎?雖然上總介大人動身的消息尚未傳達此地,但是我確知他在拜晤久違的大禦所的歸途中,曾經在江戶住宅稍作停留,不過現在應該已經走了……”“你對將軍也這麼說嗎?”“是啊!有什麼不對嗎?”“沒什麼……”這時政宗突然笑著說道:“如果說柳生大人有對順風耳,那麼政宗的耳力絕對不比你差。聽說昨天夜裏你到淺草住宅去了,是真的嗎?”“哈哈哈……看來什麼事都瞞不過你的法眼了。伊達大人,你真是一個不容忽視的角色。沒錯,昨晚我是到淺草住宅去了,而且也見到了上總介大人。不瞞你說,我是在他答應今天一早就啟程返回高田以後,才回家來的。”“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必特地詢問你有關此事了。此外,我聽說將軍的家臣於小田原的街道口被殺……這應該隻是傳聞吧?”“呃,關於這件事嘛!事實上……”“是傳聞吧?不論如何,本多正純畢竟是大禦所最為欣賞的執政,同時也是一個很有本事的人呢!”“你說的固然沒錯,但是本多上野大人最近在駿府的公務繁忙,其中光是片桐將黃金秤陀改鑄成將近四萬枚大金幣一事,就夠他忙得暈頭轉向的了。為了這件事,他得不時跑到怒氣衝衝的大禦所那兒去,設法加以安撫。此外,他還必須就大佛開眼儀式及掛鐘儀式前往大阪和片桐市正商量。上野介大人光是為了這兩件事,就已經忙得不可開交了,哪還有餘力去處理其他的事呢?”“的確如此!如果將軍兄弟在此時此刻爆發爭執,那真是愚不可及的事。”“啊?你說什麼?”“不,沒什麼。有關小田原的傳聞,就讓它隨風而逝吧!對了,聽說那兒出現了一隻豬?”“在小田原的街道口……你是指這件事嗎?是的,據說那兒有位一百五十石的旗本遭到豬的攻擊,結果因為肩膀至胸部一帶被豬的利牙咬得逼體鱗傷,以致當場斃命。”“哦?原來是受到豬的攻擊啊?”“是啊!豬……豬……事實上,豬的智慧不見得比人類低。聽說死者的名字叫野村什麼的,由於對野豬突如其來的攻擊不知所措,所以才會死於非命啊!不過,野村平常的表現非常優異,因此將軍乃決定將其家業由其子繼承。”聽到這兒,政宗突然放下煙袋,再度改變話題。“柳生大人,你認為大阪的家老們會將三萬九千七百枚的黃金藏在什麼地方呢?如果說他們打算把它當成軍費使用,我是絕對下會相信的。這就好像把魚放在貓的麵前一樣,貓怎麼可能舍棄魚兒不吃呢?既然舍不得,當然隻有儘快找個地方藏起來一途。你想,他們會把它藏在哪兒呢?”事實上,這時政宗的心思早已飛到了萬裡之外。(支倉六右衛門這家夥,現在到底到了西班牙沒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