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鵬鳥南飛(1 / 1)

伊達政宗 山岡莊八 8584 字 14天前

匆匆離開柳生的家中以後,伊達政宗好像突然想起什麼似地,很快地調轉馬頭朝向左邊。“殿下,這條路好像不對吧?”持槍陪在一旁的布村多之助以為政宗走錯路了,於是試探性地問道。將馬頭朝向左邊,是從鐮倉河岸走到神田橋的方向,但是伊達政宗的家,卻是位於相反方向的外櫻田。“沒錯,沒錯!事實上,我隻是想再次看看江戶而已。”多之助接口道:“殿下畢竟還年輕啊!”他急急忙忙地跟隨其後。也許他是要到鐮倉河岸看新完成的丹前風呂。“哦?我還年輕嗎?事實上,我今年已經四十七歲了。”“不,我是說你的心境很年輕。”“那當然!如果我現在就老了的話,那以後該怎麼辦呢?”說完以後,他又自顧自地坐在馬背上捧腹大笑。“柳生這家夥真是一個吹牛大王!哈哈哈……”“啊?你說什麼?”“沒什麼,我是說日本國內有我伊達政宗。好了,你再騎那麼慢的話,可就趕不上我嘍!”政宗於一橋禦門前通過水道橋,然後一成不變地向左轉,依照牛込見附、四穀大木戶、赤阪喰違的順序巡視外壕溝,最後才回到自己的家中。原來他隻是繞了江戶城一周而已,並沒有做其他的事。在回家的途中,他靜靜地坐在馬上,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可是他經常會停下馬來,背對著江戶城,眺望圍繞在城外的人家。回到家裹,他便立刻換下身上的衣服。“阿波!誰是家中最有耐性的男子呢?嗯,可以從老臣之中挑選……我立刻就要出發回國了,趕快叫索提洛準備一下。”一次被問三個問題,伊達阿波感到很驚訝。這時,政宗放聲大笑說:“你覺得很奇怪嗎?阿波。哈哈哈……”“到底怎麼回事?出發回國的事早就準備好了,索提洛大人正在等你回來呢!”“阿波,江戶好大啊!”“啊……是的!索提洛大人也說,他走遍世界各地,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寬廣的街道。”“真是令人驚訝!如果有人想要圍攻這座城的話,那麼至少需要二十萬大軍。”“什麼?進攻江戶城?”“不,我們的責任是保護它。”“原來如此……”“你說原來如此……我告訴你吧!大禦所已經決定把這座城交給我了,不過不是最近,而是再過二、三代以後。當然,如果這些子孫不賢的話,那麼身為祖先的我一定會感到氣短。”說到這兒,政宗突然止住微笑。“怎麼啦?阿波,你的臉色好蒼白啊!”阿波不停地顫抖著。由於政宗的話實在毫無脈絡可尋,因此他不禁懷疑政宗是不是生病了。“殿下……你、你真的沒事嗎?”“咦,這話應該是我問你才對啊!你的臉色不太好,是不是生病了?”“不,我隻是擔心殿下。剛才你說……你說大禦所有意把江戶城交給你的事,絕對不能傳進他人的耳中……”“噢,原來是這件事啊!”“是的,正是這件事。由於殿下的孩子是越後的女婿,因此一旦你所說的話傳了出去,恐怕將軍會對那孩子不利……”“唉,你不必擔心啦!”“啊……?”“柳生那個吹牛大王認為,日本國內隻要有伊達政宗和柳生宗矩在,詹姆士和菲利浦一定會嚇得牙齒打顫。”“的確如此……”“咦,你側著頭在想什麼?是不是連你也認為我發瘋了呢?”“不、不!我絕對沒有……”“好,那麼我們就繼續說下去吧!不瞞你說,大禦所請求我讓我的孩子擔任二代將軍、三代將軍呢!”“請求你……?”“是的!他覺得以他的年齡來說,隨時都可能死去。”“這件事等他死後再提也不遲,萬一給旁人聽見了……”“哈哈哈……”雖然政宗表麵上笑著,但是心底卻陡然竄起一股寒意。(為什麼所有的人都這麼害怕家康呢……?)甚至連我的家老也……想到這兒,政宗真是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好了,我了解了!現在趕快去準備飯菜吧,阿波。”“遵命!”“吃完飯後立刻叫索提洛來見我。在展開旅程之前,我要先和他談一談。”“遵命!”阿波好像終於放心似地,重重地吐了一口氣,然後朝門外走去。二待阿波離開之後,政宗又喃喃自語道:“在不知不覺當中,這兒已經成為真正的大江戶了。隻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它也可能被擊潰……”事實上,江戶城內的市街及城堡本身都像和政宗比賽誰長得快一樣,不斷地朝外擴大。當家康於天正十八年(一五九零)進入江戶城時,這裹共分為子城、中城、外城,並有所謂的“靜勝軒”及“泊船亭”,是一個與太田道灌命名完全吻合的荒野平城。其時城的四周是一片草地,並沒有石牆。至於壕溝本身,則非常寬廣,約有十間左右。大體而言,此地頗具鄉土氣息,民風十分淳樸,而且經常舉行為鎮守該地的平河天神及日枝神社所辦的村祭。城代由遠山右衛門大夫政景擔任。不過,當時並沒有人想像得到這裹會出現像大江戶這樣的市街。直到現在政宗仍然記得,家康自從來到此地以後,就將小田原之役後的總收入及領民辛勤耕耘後所繳納的稼穡九十三萬石作為修複城池的費用,並由奉行天野清兵衛及山本帶刀統籌支配。當時在此的諸侯,每人可以分得一萬石及五名人夫,受其統轄的人口總數不超過五百人……但是在不知不覺當中,此地已擴展為兩百八十萬石的領地,市街成為大江戶,城堡本身也變得比大阪城更加氣派、豪華,而且成為曆代征夷大將軍的居城。其實這種改變是理所當然的。入城之初擁有不及五百名人夫的家康,如今卻擁有百名以上的人才,而且每個人都有十萬石的封土。此外,由於家康的作風深得人心,因此在短短的數年之內,就有幾十萬人聚集於此,使得他的聲望日隆。(這座城池沒有被破壞的理由……)但是,江戶城之所以能夠締造今日的成果,也許正如家康所言,是由於神佛的加護也說不定。(雖然具備了智慧和才乾,但是如果沒有神佛的慈悲,那麼仍將頻臨於毀滅的邊緣……)這句話令政宗十分在意。在智慧和才能方麵,政宗自認為絕對不亞於家康。然而,雖然政宗在建造仙台城時也是絞儘腦汁……卻總覺得有不足的地方,因此政宗的內心感到十分怨恨。(在神佛的眼中看來,我到底有哪一點比不上家康呢?……)家康以神佛為中心,因此他所做的事情,全都是為了天下。(如果天下不能掌握在我的手中,那麼我要如何處理呢?……)待阿波送上晚餐之後,政宗便很快地吃完飯。在整個吃飯的過程當中,他幾乎都沒有開口。平心而論,政宗確實非常慶幸到現在為止,家康和秀忠都非常信任自己;但是,萬一這種情況改變了,那麼又該如何是好呢?大久保長安就是最好的例子。長安因為同情忠輝的處境而做出有違常理的事情,結果家康方麵卻毫不寬貸地加以處分。晚飯之後,政宗靜靜地坐在桌前,再次屈指計算。此時他才發現,擺在自己麵前的難題,竟然多得數不完……在眾多的難題之中,最困難者莫過於告訴忠輝,雖然船隻已經造好,但是他卻不能乘船出海……乍聽這個意外的消息時,那匹悍馬不知要說出什麼驚天動地的話來呢!其次是必須儘快進行築城動員,再其次則是尋找代替忠輝上船的人選。不,在這之前更重要的是,必須讓原本打算和上總殿下同行的索提洛和威斯卡伊諾了解整個計劃改變的原因。事實上,威斯卡伊諾並不認識忠輝,不過索提洛卻對忠輝知之甚詳。因此,如果要讓他答應換一個代理人,那麼首先就必須編些巧妙的謊言才行。此外,大阪之役何時開始呢?戰爭會是怎樣的規模呢……?在政宗屈指計算之際。(可怕!真是可怕……)政宗覺得全身冷汗直流。以為了天下著想為由,家康請求政宗屆時必須設法說服將軍秀忠交出政權,把所有的問題加諸在自己身上。而家康現在所做的,卻是:(藉著褒貶,使對方充份發揮功能。)政宗突然有這種感覺。(對於這種老奸巨滑的老狐狸,神佛居然會對他如此慈悲,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想到這兒,政宗不禁笑了出來。就在這時,“索提洛神父來了!”伊達阿波在隔壁房間喊道。“哦,快請他進來,我正等著他呢!”話聲甫落,紙門隨即輕輕地被拉開,首先進來的是政宗的妻子愛夫人。不,除了愛夫人之外,原本應該待在淺草住宅的忠輝夫人五郎八姬也和索提洛一起來了。隻見三人不約而同地在胸前劃上十字,並且露出神妙的表情。政宗“啊!”地低呼一聲。“你……你們全都來了?”突然之間,他覺得頭上一陣燥熱,甚至連聲音也嘶啞了。有人說,人在撒了一個謊之後,往往必須用一百個謊來圓謊。事實上,潛藏在內心的結,通常必須藉由謊言來加以各個擊破。不過,看到三人都憂心仲仲地等待自己宣布消息,政宗實在不忍加以斥責。站在政宗麵前的三個人,表情都顯得十分凝重,似乎不知道自己是該相信神,還是相信丈夫、父親的謊言。政宗知道,對付這些人絕對不能掉以輕心。政宗略略調整坐姿。“哦?你們三個人都來了,也許這是上帝的旨意吧?現在先把紙門關上,坐近一點,我有重要的……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們。記住,絕對不可以泄露給其他人知道。”政宗故意壓低聲音,露出嚴肅的表情。但是就在同時,他的腦海裹卻突然浮現家康和柳生宗矩裝佯的樣子。三“今天我特地去巡視江戶城的周圍。”即使是在此時此刻,政宗依然不知道該如何開始這個謊言。“這座城池真是廣闊,而且非常壯觀!”直到目前為止,政宗所說的全都是實話。事實上,江戶城的確令政宗忍不住拍膝讚歎。所以,原本正在思索問題的索提洛,這時也以認真的表情附和道:“正是如此!你瞧,這是瓦雷基山德耳?瓦裡彌雅送到羅馬的信,我把它抄下來了。信內對江戶的敍述,和殿下所說的幾乎一模一樣。”索提洛邊說邊自口袋裏掏出一張小紙片。政宗接過來一看,隻見上麵用日文寫道:“江戶的市街長約四裡、寬三裡;人口之眾,是歐洲各大都市所無法比擬的。在城郭之內,有周長一裡半的牙城,此外還有龜甲狀的鋪石、圍繞著三隍的建築……(中略)其壯麗奇巧,令人歎為觀止……”政宗再次拍膝大聲說道:“嗯,的確是如此!”“在當今的日本,足以和江戶媲美的大都會,還有三個,那就是駿府、大阪和京都。不過,每一座城內都沒有真正神的教義……”“對極了!正如你所說的……”對政宗而言,索提洛的一番話就好像幫助船隻前進的水流一樣,使得他能夠順利地開始編造自己的謊言。“神父,你一定要好好地保重身體。我相信等你再度回到日本時,必然已經榮升為大主教了。屆時,你就可以解救這些可憐的羔羊了。當然,在你離開的這段時間裏麵,我一定會好好地照顧這群羔羊。”“喔,我一定會回來,我一定會帶著教宗的正式許可回來的。對了,上總大人什麼時候抵達仙台呢?”“這……這件事嘛!”“上總大人……不,從現在開始我要稱他為殿下。一旦上總殿下抵達仙台以後,我們馬上就可以啟航了。”“這、這、這件事……神父!”“這件事……到底是哪件事啊?船不是已經造好了嗎?最好早點出發。”“早點出發……不,關於這件事……我也覺得早點出發較好。不過,還是應該先計劃一下才對!”“計劃早就已經決定,現在隻等付諸實行了。”“是嗎?可是,呃……這個季節似乎不太適合。”“季節……?”“是的,季節不太適合。”政宗終於找到了一個藉口。當然,一旦找到藉口以後,則整個謊言的構造都變得不一樣了。事實上,他覺得自己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學會了家康賣弄狐狸技巧的那一套。“沒錯,神父!我們很快就要到仙台去,不過由於船的準備還不太充份……因此隨時都可能發生故障。更何況這是一次長途旅行,所以一定要貯備足夠的水和食物才行。再加上招募船員,至少也要花上一個月的工夫。”“話雖如此,但是我還是覺得早一點啟航……”政宗誇張地搖了搖頭。“不管怎麼說,八月初是絕對不可能啟航的。據我所知,在日本沿海附近,一年當中有兩百一十天是屬於風不平、浪不靜的日子,而且經常有狂風豪雨自南部吹來,對吧?愛子。”麵對丈夫的詢問,愛夫人很快地在胸前劃了個十字,然後點頭道:“情形的確如殿下所言。”索提洛不禁發出歎息。“那麼,船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出發呢?”“不論如何,總是得等到南邊風平浪靜以後才能出航。據我所知,在這種時候向南航行的船隻,都無法安全地回來。因此,最快也要等過了兩百二十天以後風向轉變了,才可以啟航。我來算算,大概……要過了九月十五日以後吧!”“九月十五日……這麼說來,還要再等兩個月嘍?”這時政宗突然眼露金光,雙手不停地拍打膝蓋,似乎又想到了其他計劃。“我有事情和你們商量。剛才我去巡城,結果發現了一椿天大的秘密。阿波,你到外麵看著,不許任何人接近一步。夫人和公主都能在這兒,或許是由於上帝的慈惠吧?總之,我想到了一個可以解救國家的方法。”這時的政宗,再也不是方才三人進門時所看到的政宗了。他的眼睛閃閃發光,聲音和呼吸變得急促。這時的政宗在他人的眼中看來,有如文殊菩薩的化身一般。更令人驚訝的是,他扯謊的靈感也有如神助般地不斷湧出。不,應該說他使得謊言和事實結為一體,以致自己也陶醉其間,成為智慧的俘虜。這種神秘的妙境,或許隻有所謂的惡魔、政治家、詐欺專家或天才才能體會吧?“在我說出自己的計劃之前,我希望能夠聽聽夫人和女兒的真心話。我先間公主,大禦所對於上總介有意開放日本門戶的想法極表反對,因此如果上總還要勉強去做,則恐怕連性命也會下保。”結果索提洛的反應比公主更強烈,甚至連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了。“公主,你認為讓大禦所和自己的丈夫互相爭鬥,是一件好事嗎?”五郎八姬冷靜地看著父親,然後以傾吐心事的語氣說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對於你的問題,我……無法回答。”“不行,你非回答不可!現在,我就把為什麼一定要你回答的理由告訴你。事實上,大禦所並不是禁止天主教的始作俑者,而是將軍秀忠!”“……”“大禦所比將軍更疼愛上總大人……雖然他嘴裹並沒有這麼說。總之,他認為上總大人對於世事還不太了解,因此根本不適合遠赴歐洲遊曆。否則萬一回不來了,那該怎麼辦呢?因此對於這件事情,他必須特彆慎重考慮才行。你知道嗎?這是很重要的一點。”政宗的聲音變得非常急迫。“對年老的父親來說……這種想法是可以理解的。而且,英國的使節已經快要抵達平戶了。事實上,使者戴利斯正帶著英王詹姆士的親筆函從平戶出發,朝駿府方向去了……神父,你知道嗎?詹姆士一世和菲利浦三世事實上是水火不相容的仇敵……一旦英國方麵得知菲利浦三世所派遣的使者威斯卡伊諾所坐的船上,有日本大君的兒子……那麼情形將會如何呢?”索提洛的表情顯得更加緊張了。看來,他似乎根本沒有想到這個問題。“聽說詹姆士一世所統領的英國海軍,很多都是海賊出身。因此據我猜測,他們可能會在中途襲擊我方的船隻。果真如此,則上總介大人唯有不在船上,才能逃過一劫,否則一旦身在船上而又遭到襲擊,那該如何是好呢?當我們置身船上時,命運就有如一葉孤舟般地操之在天;屆時不隻是威斯卡伊諾將軍,甚至連索提洛神父、上總大人也會一同葬身魚腹……大禦所早就預知這些可能的情形,因此他感到十分擔心,這也正是他斷然拒絕上總大人乘船出海的理由。公主,你想我應該讓他上船呢?還是動用眾人的力量勸阻他,另外選派一名代表上船出航呢?這就是我要和你們商量的秘密大事。”“……”“大禦所擔心的事情還多著哩……更何況,我聽說將軍家和英國比較接近,所以厭惡天主教而喜歡英國派的宗教。此外,如果上總大人不聽兄長的阻止而堅持出海,那麼必將導致兄弟不睦:如此一來,不但我必須居中仲裁,而且大禦所也不得不出麵處理。屆時萬一上總大人被捕,那該如何是好呢?如果外人以此要脅日本,並且提出不合理的要求,那麼必將導致日本和英國之間發生戰爭。同理,如果西班牙也提出下合理的要求,則我方也勢必要與之一戰。由此看來,上總大人乘船出海的決定,可說有百害而無一利,所以大禦所極力反對。事實上,這也使我感到非常困擾。因為大禦所所說的,確實很有道理……現在,你們覺得如何呢?還是由夫人先說吧!到底該不該讓上總大人上船呢?我想聽聽你的意見。”政宗的話剛說完,公主突然放聲大哭。那是因為,公主一直夢想著能和丈夫一起乘船航行世界各地。“噓,你哭得太大聲了。公主,你忘了嗎?不可以讓其他人聽見啊!”“父親大人,請你答應讓我回越後去吧!”“你回越後做什麼?”“我會好好地把事情分析給上總大人知道。”“我不懂你的意思,你到底要不要讓他上船呢?”“我決定親自前去勸阻忠輝上船。”“是嗎?現在我已經知道你的想法了。那麼,夫人你有什麼竟見呢?”“既然大禦所反對……那麼當然隻好終止了。”“是嗎?好,我知道了。那麼神父呢?”政宗輕聲問道。不可否認的,他的說話的確很有技巧。雖然他沒有想到自己能輕易地一次就說服這些人,但是他的心裏著實感到鬆了一口氣。(並非我沒有愛心,而是這實在是迫不得已的事情……)如此一來,索提洛當然也就不好堅決反對了。畢竟,他也非常愛惜自己的生命。“既然神父也同意了,那麼阿波,我們必須趕快找出代理人選才行。剛才我回到家裹時,不是問過你了嗎?在我的家臣當中,誰是最有智略、耐性的人呢?”這時,一直閉目聆聽的索提洛,突然睜開雙眼,以嚴肅的表情看著政宗。“殿下,我有事要和你單獨談談。”“哦?神父對上總大人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嗎?”索提洛用慌亂的眼神看著愛夫人和五郎八姬。“到仙台的這段路程還很長呢!我們有的是時間可以好好談一談。”政宗的話剛說完,索提洛又立刻恢複了笑容。“神一定會救助信它的人,兩位夫人大可放心。”當然,像索提洛這麼狡猾的人,是不會輕易就中了政宗的計的。四索提洛和政宗聯袂前往仙台城的旅程,成為兩人互相揣測對方心意的間諜之旅。根據各種跡象顯示,索提洛似乎認為忠輝之所以無法按照原定的計劃上船,完全是由於政宗臨時改變心意所致。察覺到這一點之後,他對政宗之所以讓船出海的目的,當然十分清楚。換句話說,政宗是故意要把自己和威斯卡伊諾趕出日本,然後進攻大阪……“殿下,大君仍然決定進攻大阪嗎?”索提洛假裝不經意地問道,而政宗則非常誠懇地回答。“是的。不過,並不是因為大君討厭天主教,而是為了安定世局,所以才不得不忍痛一戰。”索提洛頓時啞口無言。既然家康已經決心一戰,那麼政宗當然無法反對。就在這時,他突然想到以忠輝作為人質的話,或許可以迫使大禦所收回成命。遺憾的是,政宗並沒有察覺到索提洛這個突發的奇想。對索提洛而言,忠輝不但是個能夠得到羅馬教宗信任的重要使者,同時也是一個非常有用的“人質”。當時幕府已經正式頒布禁止天主教的命令,因此如果不是政宗的幫助,索提洛恐怕早已遭到火刑。在四處充滿危險的當今日本國內,唯一能夠幫助虔誠的信徒免於被捕命運的地方,隻有大阪城。因此,首先必須安排信徒至大阪城避難,然後利用這段期間造船出海回到羅馬,設法達成大君和天主教之間的和議……為了達成這個目的,首先索提洛必須成為教宗的大主教。當然,副將軍政宗確實非常重要,但是上總殿下忠輝大人更是不可或缺。忠輝是大君之子,也是政宗的女婿。因此,一旦忠輝也在船上,那麼大君就不會貿然進攻大阪城,而政宗也會儘力阻止戰事爆發;如此一來,大阪城內的天主教徒就可以得救了。想到這兒,索提洛的決心更加堅定了……因此,儘管政宗百般說明必須找人代替忠輝的理由,但是索提洛卻始終下肯答應。在前往仙台的途中,索提洛說道:“我覺得再也沒有比日本更好的國家了,因為它是世界上最接近天國的地方。所以,我也不想上船了。”一旁的政宗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不知是否已經了解索提洛的計劃,或是仍對自己的錯誤計算充滿自信?總之,當政宗在度過白河關,來到妙關寺休息時,突然告訴索提洛許多豐太閣曾經說過的自傲話語。“神父,在你回來之前,我會先建好七座大教堂等著你。其中三個分彆建在江戶、駿府和京都:至於其餘的四個,你認為應該建在哪裏呢?”“嗯……”“我猜一定是一個在大阪、一個在仙台。隻是這麼一來,根據已經劃分完畢的土地來看,似乎隻能建在大本山附近。據我所知,大本山位於那須野原,是個會冒煙的活火山。”“原來如此!”“在環繞著這座山的附近,建造世界第一的教堂。哈哈哈……由於這山的火山口能為日本信徒燒出上帝所恩賜的茶點,因此不論是大君也好,將軍家、上總大人也好,相信對於我的請求一定不會有異議的。哈哈哈……”當他停泊在片倉小十郎所領有的一萬六千石的白石城時,這些話又被重複了一遍。但是,索提洛卻怎麼也笑不出來。事實上,由於胸前掛著十字架的索提洛,經常露出天主教徒特有的嚴肅表情,因此兩人之間有時根本無法繼續交談。兩人就在這種沈默的氣氛下抵達了仙台城。在翌日就要趕往建造新船的月之浦的前一天晚上:“我有話要告訴殿下。”索提洛從和威斯卡伊諾相鄰的城內西郭的白鶴殿出現,然後在小廝柳生權右衛門的帶領下,來到了政宗起居室所在的內庭。他的手上拄著像摩西所用的天然原木杖,顯得步履蹣跚,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然而,當他看到政宗時,卻毫不猶豫地一口氣說道:“殿下,我下去月之浦了。”“哦?有什麼事先進來再說吧!”“上帝不讓我去。他說:大阪城內的信徒和上總殿下正麵臨被殺的危險,你怎麼可以丟下他們,獨自返回羅馬呢?……仔細想想,我確實不該這麼做。”(該來的終於還是來了……)政宗心裏暗想道。“這麼說來,你認為這次的出航行動應該中止嘍?”“這是上帝告誡我的話……”“又來了、又來了!又是上帝……”說到這兒,政宗才猛然察覺自己的失言,於是隻好歉然表示:“我真不會說話……”“我的意思是說,上帝他……他真的這麼說嗎?”政宗慌忙地掩飾自己的過失,然後點頭說道:“事實上,我也同意神父你的看法。”“哦?殿下也讚成嗎……?”“是啊!這是一次非常危險的旅行。當我還在旅行途中時,英國的使節似乎已經到達駿府了。因此,當他正在將軍麵前數落菲利浦三世的罪行時,一旦知道我的船要出海的消息,那麼很可能派兵在海上伏擊我方。事實上,駿府已經快我一步派人送消息來了。”說到這兒,政宗的眼睛再度閃著異樣的光芒。(我該如何說服索提洛神父呢?)鬥誌能夠激發智慧,而智慧能使鬥誌更加堅定。“權右衛門,把紅色的葡萄酒拿來。此外,瑪麗亞也很久沒有看見神父了,所以你去告訴威斯卡伊諾將軍,請他把瑪麗亞借給我們一會兒。記住,不能讓他誤以為我是要把人討回來喔!不,不!還是派一個說話比較練達的人去較為妥當!對,就叫支倉六右衛門去把瑪麗亞借過來吧!”政宗連珠炮似地說完以後,又看著索提洛說道:“你真的想要中止出航嗎?果真如此,那麼我也比較放心了。但是,一旦中止航海計劃以後,我就不知道該如何繼續掩護你了。事實上……”他看看四周,然後低聲說道:“事實上,我要向你懺悔,有件事情我一直沒有告訴你。”索提洛瞪大了雙眼。“哦?是什麼事啊?”“我根本不該懷疑神父你的。不瞞你說,我確實有意背叛當今的將軍家,改由我的女婿上總大人擔任將軍之職。”“什麼?你要謀叛……?”“噓!小聲一點。事實上,我比任何人都希望日本成為擁有真正教義的國家,然而現任將軍卻似乎比較傾向於同為天主教的英國教派。因此,我才千方百計地讓自己的女婿成為使者……這就是我的陰謀。”聽到政宗那低沈而又強硬的聲音,索提洛臉上的肌肉不禁微微地顫動著,而碧綠的眼眸中也閃耀著金黃色的光芒。五“殿下意圖謀叛將軍家……?”索提洛已經完全陷入政宗的詭計裏了。於是他小心翼翼地看看四周,確定沒有其他人後,才曲身湊近政宗,故意壓低聲音說道:“值得慶幸的是,大阪的秀賴和上總介大人一向處得很好。”“我也深有同感!畢竟,大家都是天主教徒嘛!”“所以,我並不希望將軍對大阪用兵。不瞞你說,我認為與其進攻大阪,倒不如和秀賴大人同心協力,共同推翻將軍,改立上總介大人為新任將軍……這是我個人的看法。”“噢……那麼你認為該怎麼做呢?”“我隨時可以變成奪取將軍性命的叛徒,但是即使我把自己的心意告訴秀賴大人,他也絕對不會相信。”“的確如此!”“所以我才想到讓上總介大人擔任使者,居中與各國交涉,希望能由菲利浦三世那兒借得三艘軍艦。不過,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會談,絕對不能泄露給第三者知道,懂嗎?”“三艘軍艦……?”“正是!一旦開始進攻大阪,將軍必然會派我擔任先鋒,因此我想把自己的計劃坦白告訴秀賴大人,以便拖延發動總攻擊的時間……這就是作戰策略,你了解嗎?”“我了解,我當然了解。”“然後,當上總大人率領三艘軍艦堂而皇之地登陸大阪灣時,情形又將如何呢?”索提洛激動得不停地顫動著。看來,這位神父並不畏懼作戰。“這麼說來,你打算用大炮攻擊將軍的大本營嘍?”“正是如此……”政宗再次壓低聲音,然後用手摸摸鼻尖。“我當然不會特意去攻打他。因為一旦秀賴和忠輝聯手從海、陸兩方麵發動攻勢,那麼將軍根本毫無勝算。不過,我相信將軍應該下至於笨到連這一點都不懂吧!”“應、應該是吧?……”“這麼一來,將軍就必須宣布隱居,而上總介大人則得以名正言順地接替他為將軍。不用損失一兵一卒,就可以使日本成為天主教國……這確實是一個很高明的計謀吧?”“計謀……這有什麼奸懺悔的呢?”“可是,如果上總大人和神父都不上船……那麼我的計劃就全部泡湯了。也許這是上帝對我的懲罰吧?因為他認為我不該背叛將軍……因為弛打從心底厭惡我的卑鄙行徑,所以故意破壞我出航的計劃。”“哦?”“不過這樣也好。萬一你們真的啟航了,我還真不知道上總大人會變成什麼樣子呢!神父是否平安無事?船隻有沒有發生故障?天候如何?會不會遭遇狂風暴雨呢?……如此一來,我反而必須時時刻刻地擔心著你們。”“……”“如果不出航……那麼情況又截然不同了。畢竟,隻要大家覺悟到自己可能會在大阪城內被火燒死而毫不畏懼,那麼一樣可以上天國去。”政宗邊說邊觀察索提洛的反應。隻見索提洛茫然地望著天空,身體不停地顫抖著,使人分不清他是興奮,還是害怕。(這麼一來,勝負就已經決定了……)政宗假裝頗有悔意地在胸前劃了個十字,藉以掩飾臉上的笑意。就在這時,走廊的那端突然響起了一陣忙亂的腳步聲。在下一秒間,搶在支倉六右衛門之前進入起居室的,是已經送給威斯卡伊諾的瑪麗亞。瑪麗亞大喊一聲“殿下”,隨即奔向政宗的懷裏。她像嬰兒般地放聲大哭,一邊拚命地往政宗的懷裏鑽。“威斯卡伊諾……不喜歡,不喜歡!瑪麗亞喜歡殿下……”跟在她身後跑進來的,是神情緊張的支倉六右衛門及柳生權右衛門。“瑪麗亞,你怎麼啦?”室內的氣氛完全改變了。六右衛門和權右衛門露出困惑的表情,而政宗則麵紅耳赤地將雙手伸到背後,藉以支撐上半身。隻有索提洛依然鎮靜地望著天空,令人不禁懷疑他是不是看到偉大的天父了。“不喜歡!”瑪麗亞的哭聲蓋過窗外的鬆籟和蟬鳴,響徹了整個房內……六為了安撫瑪麗亞,政宗確實費了好大一番工夫。瑪麗亞用生澀的日語一再地表示,她真正喜歡的人是政宗。瑪麗亞認為,政宗是上帝為她挑選的丈夫……換言之,她認為自己是政宗的第八位夫人。因此,雖然日本並不崇信一夫一妻製,使得她被迫必須入境隨俗,和其他女人共同擁有一個丈夫:但是不管怎麼說她也是政宗的妻子,威斯卡伊諾怎麼可以對人妻日夜逼奸呢?如果隻是偶而一、二次,倒還可以忍受,然而威斯卡伊諾卻把她當成自己的妻子對待,因而使得身為政宗夫人的瑪麗亞的自尊,受到了很大的打擊。在這同時,身為妻子的瑪麗亞對於丈夫政宗不在身邊保護自己一事,也感到非常氣憤。陪伴在妻子的身邊,是丈夫的義務。而瑪麗亞深愛丈夫而不願意離開他,也是無可厚非的事情。這就好像貓夫人的吵鬨一樣。女人在生氣之時,總是很難運用智慧,而是像孩子般地放聲大哭……此外,她們還十分堅持自己的主張。瑪麗亞認為,丈夫無權逼迫妻子與他人通奸,因此她的吻如雨點般地落在政宗的身上。“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會好好地想一想。我知道你很懊惱,不過白天不要對我做這種事,等到晚上、等到晚上再說。”這時索提洛終於也開口說話了。雖然政宗並不知道他對瑪麗亞說了些什麼,但是他的話剛說完,瑪麗亞就立刻放開圈在政宗脖子上的手臂,滿臉愧色地離開了政宗的身邊。。“真是對不起,殿下……”對政宗而言,這實在是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隻差一步,索提洛就要落入自己的陷阱當中……但是在這個重要的時刻裹,瑪麗亞的瘋狂親吻卻把一切都搞砸了,這是政宗始料未及之事。更叫政宗吃驚的是,瑪麗亞居然不喜歡同文同種的同胞,而喜歡自己。政宗的內心深受感動,於是重新對索提洛說道:“伊達政宗真是罪孽深重之人……我願在此向你懺悔。”然而索提洛並沒有回應他的懺悔,反而轉身對同為虔誠天主教徒的支倉六右衛門說道:“仙台是不是也有轉教徒?”他以另一種方式探詢有關改變信仰的事情。“當然沒有!”表情嚴肅的六右衛門迅速地搖搖頭。“在殿下的勸導下,已經入教的當地、當藩之信徒們,均未受到頒布禁令的影響而改信其他宗教。”“哦,那真是可喜可賀之事!謝謝你,殿下!”政宗突然感到非常高興,因為他發現談話的內容又逐漸回到原來的主題上了。“在當地的夫人和孩子們,都在等待殿下的恩典呢!唉,這趙旅程使我身心俱疲,權右衛門,麻煩你帶我回去休息吧!”“遵命!”柳生權右衛門連忙伸手扶住正要起身的索提洛。眼見不能再把索提洛引回陷阱裹去,政宗不禁恨得咬牙切齒。但是他又不能當麵斥責瑪麗亞,於是隻好幸幸然看著索提洛離開。更何況,剛才政宗自己也說,如果索提洛不上船,他反而比較安心……雖然心裹並不這麼想,但是話既已出口,又怎能打自己的嘴巴呢?“喔,那麼你好好休息吧!看你好像真的很累了,小心不要摔跤哦!”政宗一直送他來到門口。這時,走廊上再度響起了一陣腳步聲。“報告,是秀宗大人和片倉大人前來表示問候之意。”六右衛門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政宗依然背對著門口用心地思索著。身為庶長子的秀宗,這時已是一個挺拔的年輕人,正在等待初次臨陣的那一天的到來。後來秀宗得到宇和島十萬石封地,是在翌年大阪冬之陣(戰)和議達成後的十二月二十八日。“殿下!秀宗大人他……”“我知道了!噢,小心神父的腳步!”令政宗感到厭煩的,下是秀宗,而是跟在秀宗身後的生母貓夫人飯阪氏。飯阪氏是個無可救藥的醋壇子,據說經常帶頭欺負瑪麗亞。“六右衛門,把瑪麗亞帶到房裏去。秀宗已經是個大人了,我相信他會了解的。我已經很累了。”“是……是的!”“快去吧!蟬都已經叫個不停了。”政宗背對著門口下達命令,然後假裝觀賞庭院中的花木……對政宗而言,仙台家中的吵雜比江戶住宅更令人難以忍受,而且經常使得他神經疲勞。“父親大人,你回來啦!”秀宗急切的聲音裏洋溢著喜悅。七位於陸奧牡鹿郡的月之浦,昔日是葛西氏的船隻停泊場,最初名為著之浦。在吉田東伍所著的《大日本地名辭書》中,曾對這個地方能讓洋船出帆一事提出質疑。“事實上,月之浦並不能用做建造新船的場所。因此,很可能是由於南蠻船遇風漂流至附近,乃將殘破的船隻拖到此地整修或仿造西洋方法重新建造。之後複與索提洛商議,並召向井(將監)前來,在岸邊進行建造工程。”此地是否適合作為建造能夠航行至世界各大海洋的船隻,我們不得而知。但是對於有過仙台築城經驗的政宗而言,在獲得家康的允許以後,此地便成為學習西洋造船技術的絕佳場所。此地距離日船出入最為頻繁的荻之濱約有半裡,亦即桃之浦的西南方。位於浦內的小鯛島,是一個天然的避風港。此外,這裏也是氣仙東山所產木材的集散地。雖說是偷盜他人的技術……但是在嚴禁建造大船的當時,即使是政宗,也不能太過於明目張膽。因此,對率領著手下的船工人來到這裏的幕府之船手奉行向井將監來說,此地確是建造大船的最佳場所。這艘看起來像座小山的大船由於被塗成黑色,故又稱為黑船。至於船身則是用鐵打造而成,故看起來氣勢宏偉。其中,舢板的材料是來自氣仙東山所伐的木材,而滾木則是來自片濱通的磐井江刺。根據記載,這艘船的長度為十八間、寬五間半、高十四間一尺五寸,中央的大帆柱為鬆木所製成,高十六間三尺(約三十公尺)。而像山字形般地立在舷前、舷後的木柱,也是以鬆木製成,長九間一尺五寸。船上的人員約在一百八十至兩百人左右。這艘黑船自船台開到水上,是在七月二十三日,正式出航則是在九月十五日。在這五十天當中,海濱附近的居民每天都可以欣賞到這艘船的威容。此外,船帆所需的布料及張帆的繩網,也都不是普通的材料。當船隻下水之後,內部的完成工作也就此展開,因而船中敲打的聲音下絕於耳。一天,有艘從桃之浦的方向、掛著伊達家旗幟的船緩緩地朝黑船駛來。而坐在船上的,則是政宗、秀宗、支倉六右衛門和索提洛。來船於灣內右轉,緩緩駛進黑船與泊船場之間。這時,穿著華麗陣羽織的秀宗站在船首,將手圈在嘴邊大聲喊道:“奉行在嗎?向井將監大人……家父政宗已由江戶來到此地了。”話聲甫落,甲板上立即出現了一個同樣身著陣羽織的男子,此人即是幕府禦船手奉行向井將監。當他發現來者是政宗父子之後,精悍的臉上立刻浮現了笑容。“喔,你們來啦?我已經在此恭候多時了。”他很快地從仍為白木的階梯上走下來。“嗯,光看將監臉上的笑容,就知道船已經快造好了。”政宗對身旁的索提洛說完之後,隨即又轉頭對向井說道:“將監,你是不是要向我吐吐苦水啊?”“哈哈哈……才不是呢!我隻是覺得把這艘船交給殿下實在太可惜了。不瞞你說,我真希望把這船開到江戶去,讓將軍家大開眼界呢!”將監笑著回過頭來,發現索提洛已經快步走上階梯,於是連忙搖手高聲製止道:“不行,這是不祥之兆,神父!你必須等到最後才能上去,否則會觸怒了船神喔!”索提洛慌忙地讓秀宗先行。“哈哈哈!將監,這不像是你的作風嘛!你什麼時候變得會為這種小事計較呢?這位索提洛神父原本要在江戶被處以火刑,但由於他是個吉祥之人,所以才得以逃過一劫,並且來到這裏。現在,你怎麼可以不讓他上船呢?”“哦?處以火刑……那麼是誰救了他呢?”“當然是將軍家嘍!神父,你不必擔心,跟在我身後來吧!”政宗催促索提洛繼秀宗之後登上甲板。“哇,真棒!”當雙腳踩在那兩寸厚的船板上時,政宗對索提洛說道:“縱使開船好手向井忠勝,現在也還不能乘著這船到西班牙或羅馬去。所以一定要仔細地檢查一遍,以確定這艘船是否真能開到海上去。”“喔!這個神父……是陪同殿下前來檢查的嗎?”“是啊!他是奉了將軍之命而來的。”“原來如此!方才我的態度太惡劣了,請原諒!哈哈哈……”向井將監忠勝是擁有五千石封地的旗本兵庫頭正綱之子,於慶長二年開始成為秀忠的手下,當時年僅十六歲。但是這時忠勝卻已經是個三十二歲的成熟男人了。此外,他也是大阪冬、夏兩軍之中九鬼水軍的副大將。雖然後世對他的評語不佳,但他卻是公認最具蓋世氣概的江戶子之元祖。“你可不要太小看他啊!現在,趕快帶我們四處看看吧!”政宗故意親熱地拉著索提洛的手來到甲板上。在站上甲板的那一瞬間,索提洛也忍不住“哇”地讚歎一聲。當時,隨著威斯卡伊諾前來的南蠻技術人員,都已經不在船上了。目前他們正住在桃之浦的洞仙寺。由於他們的外表和日本絕不相同,因此附近的女孩對他們是又好奇、又害怕。“怎麼樣?神父。由於負責造船的技術人員以日本人居多,因此船內的設計、裝潢較偏向於日本風格。我相信以這樣的船,一定可以航行至世界各地了。等威斯卡伊諾看到了它,必定會非常高興的。”接著,一行人在向井將監的引導下,到船內各處巡視。在湛藍的晴空下,不時可以看見小鯛島上隱隱若現的點點漁舟。當這幅如夢幻般的景象映入眼簾時,再加上和煦的陽光、徐徐吹來的海風,不禁使人昏昏欲睡。突然索提洛回頭對政宗說道:“日本人真棒!造的船真好!”說完以後又湊近政宗的耳邊:“這艘船到底要做什麼用呢?”他小聲地詢問道。“啊?做什麼用?”“既然上總殿下和我都不坐這艘船,那麼它要做什麼用呢?”“當然是送走威斯卡伊諾嘍!畢竟,威斯卡伊諾也在等著這艘船的完成哩!”政宗故意假裝若無其事的態度,然後藉故離開索提洛的身邊。但是索提洛卻跟著移了過來。“這麼說來,這條船的初航所搭載的……不是日本人嘍?”政宗邊走邊搖搖頭:“雖然上總介大人和你都不上船,但是其他的人仍然按照預定的……都會搭乘這條船。”“喔!那真危險……有威斯卡伊諾那麼愚蠢的人在船上。”政宗更是假裝若無其事地說道:“讓這個笨蛋早點回去不是更好嗎?否則留在身邊也是個麻煩。不過,現在威斯卡伊諾卻具有相當微妙的地位。首先,他會回到墨西哥和總督打個招呼,然後再帶著這班人到西班牙或羅馬去遊曆一番。當然,這正是大家所熱切期待的。”“這、這真是……”“事實上,我也很想一起去呢!隻可惜無法成行。因此我隻好找人代替上總介大人,以便把信呈給菲利浦三世和羅馬教宗。”“那麼,代替上總殿下的人……是哪一位呢?”“當然必須是一個處世圓熟、技巧、不會鬨出笑話、為日本招致恥辱的人嘍!在我的家老當中,以支倉六右衛門常長的教養最好、信仰最堅定,因此我決定由他來代替上總大人出使羅馬。”“支倉大人?”“正是!縱使威斯卡伊諾在中途舍棄他們,也不必擔心他們會遭到殺害。憑支倉大人的才乾,我相信他不但能夠保住全船人的性命,甚至還能說服總督,讓他們堂而皇之地到歐洲去……總之,他們一定會全力完成任務,把日本國的副將軍伊達陸奧守政宗的親筆書信和貢禮帶到歐洲去的信。”索提洛猛地停住了腳步。在這同時,他緊緊握住了政宗的手,嘴唇不停地顫抖。索提洛一直想把忠輝當成人質帶到船上去。但是,即使忠輝不上船、索提洛也不上船……船仍然會按照預定的計劃出航。(這真是人算下如天算……)他覺得眼前一片黑暗。仔細觀察以後他才發現,現在自己根本就是一個多餘的人。不,不僅多餘!當幕府開始進攻大阪,整個國家陷於紛亂之際,自己很可能再度麵對火刑的威脅,因而必須四處逃亡才行。索提洛握著政宗的手,綠色的眼眸凝視著天空,身軀搖搖晃晃地跌坐在地。“神父,你怎麼啦?”支倉六右衛門和秀宗很快地跑了過來。向井將監回頭大聲召喚家臣:“喂!伊勢八,神父暈船了,快拿加賀的混元丹來,讓他舐舐就沒事了,哈哈哈……”八就在這時——在鬆平家的淺草住宅中,負責留守的久世右近正忙著準備送夫人五郎八姬返回越後的事宜。對家老右近而言,這次的越後之行實在令人無法理解。(既然現在讓夫人回國,當初又為什麼硬要拆散這對年輕人呢?……)據他所知,當把夫人帶回江戶時,原本雙方是打算要“離婚”的,因此惹得右近幾度為這對硬被拆散的愛侶淚流滿襟……如果這對年輕夫妻是彼此怨恨對方……那麼離婚未嘗不是好事。但是,他們兩人明明恩愛有加,為什麼父母反要活生生地分開他們呢?……當時每想到這件事,他就會感到既悲傷又生氣。為了讓五郎八姬把心從忠輝的身上收回來,他還故意運用了小小的離間之計呢!“殿下仍然夢想著坐船出海,因此經常召喚海邊的漁夫和舟子們,一起討論出海的事情。此外,在你走後不久,他就納了一名側室,每天和她飲酒作樂,根本就忘了你的存在。”在提到側室這兩個字時,右近還特彆加重了語氣,然而五郎八姬卻充耳未聞。不知是由於太過自信或原本就不善嫉護,因此她總認為自己不在丈夫身邊,忠輝當然會覺得寂寞。“新納的側室乃和賀忠親的女兒,名叫阿刈。如今殿下已經為她置了一棟屋子,叫做南部之方,兩人的感情很好……”這時五郎八姬反而柔聲地勸慰右近:“尚未確定的事情不要亂說,我知道殿下不是那種光憑阿刈就可以安慰的人。當然,他也有不能向人傾吐的寂寞,所以才藉著飲酒作樂來排遣,他的心情我完全了解。”聽完五郎八姬所說的話後,右近的心裹更是焦急,恨不得立刻跑去見政宗,求他讓公主回越後去。就在這時,伊達家的家臣伊達阿波突然到來,而且還帶了一個目光炯黑、熠熠生輝的同伴。“這位是柳生右衛門宗矩,是將軍家的兵法指導師父。”阿波介紹道。(將軍家的兵法指導老師為什麼會來鬆平家呢……?)正當右近側頭沈思時,阿波立即說明這位兵法指導老師是一名證人,然後要他趕快把公主送回越後去。“喔?這件事……已經決定了嗎?”身為鬆平家的家老,他當然應該謹慎一點。然而,阿波在回答他的問題時,卻故意語焉不詳。“這、我也不太清楚!總之,我家主人不久就要出去辦事了,所以特地命我趕快把公主送回越後去。”“為什麼?而且……還帶了這位指導老師當證人……?”“你放心,這件事將軍家已經知道……這就是證人來此的目的。”“原來如此!那麼……”右近狐疑地望著柳生又右衛門,然而對方卻隻是靜靜地笑著,一句話也沒說。“詳細理由我也不太明白!總之,公主很想回去,而我家主人已經答應,將軍家也知道了,那麼就這麼做吧!”既然如此,久世右近也不好再說什麼了。不過,他還是覺得這件事情太不合乎常理了。“我聽說世上有所謂的盲判,但是我倒覺得主母這次回國,是一種盲目接受的行為。”“的確如此!”“萬一主母遭遇不測,責任該由誰來擔負呢?”麵對右近來勢洶洶的詢問,伊達阿波有如吞了澀柿子似地,做了一個切腹的動作。“一切責任由我擔待。”既然已經表明願以性命來擔保,那麼同為武士的右近當然不能再加以拒絕。換言之,雖然久世右近並不了解其中的道理,但是卻必須送五郎八姬走。翌日,政宗夫人前來探望女兒,當晚就住在該處。這天夜裹,母女倆在五郎八姬的房裹談了一整晚的話,直到第二天中午,政宗夫人才依依不舍地回去了。護送五郎八姬返回越後的時間,已經訂在八月三日。因此,所有要帶回越後的衣物和其他東西,都必須在三日之前準備妥當。除了負責準備的人手之外,負責一路上押運東西的人手也需要很多。由於準備工作倉促進行,因此久世右近幾經考慮之後,還是覺得應該由自己親自護送比較妥當。原先他以為這次五郎八姬之所以獲準回國,是因為她太過想念忠輝,於是跑去向將軍求情,最後終於獲得了回國的許可。明天就是八月三日了。八月三日這一天,政宗夫人一大早就又乘著船來到江戶住宅了。忙碌再加上殘暑未退,使得夫人必須不停地擦拭著身上的汗水。商人不斷地把訂購的貨品送來,因而來往府內的人比平常增加了許多。不久之後,右近走過長廊,來到主母位於河邊、通風、涼爽的起居室外。“右近告進!”“哦?所有的東西都準備好了嗎?真是辛苦你了。”說話的不是五郎八姬,而是政宗夫人。當右近抬起頭來時,似乎看到五郎八姬突然離開了母親的懷裏。(難道方才她們母女倆相擁而泣……?)到底為什麼呢?右近慌忙地將視線移往隅田川的川麵上。“這間屋子通風良好,真叫人覺得神清氣爽。”“今年的氣候很好,我想戰爭應該不會太早到來才對。”“啊?戰爭不會太早……?”“哈哈哈……既然五穀豐收,戰爭當然就必須往後延嘍!畢竟,辛勤耕作的穀物,怎麼可以無端地浪費呢?我相信這件事情大禦所比誰都清楚。所以,他一定會等到穀物全部收成之後,才可能對大阪發動攻勢。事實上,剛才我也正和公主談這件事呢!”“哦,原來是這件事啊!不過,今年的確是個豐收之年。”“既是豐收,就更免不了要作戰了。”這時五郎八姬悄悄地拭去淚水,然後回頭看著右近,臉上又露出了如花般的笑容。“右近,最近你有沒有聽到什麼傳聞?”“夫人所說的傳聞是……?”“我是指如果關東、關西一定要作戰,那麼這一次……這次將由鬆平家領兵打頭陣的傳聞……”“打先鋒?那麼伊達殿下不也要一起去嗎?”“不過,我所聽到的傳聞卻不是這麼說的。聽說這次是由我們殿下率先出兵,而在他的背後還有密密麻麻的洋槍大炮對準著他……這個傳聞早已傳邁了大街小巷,人人都在議論紛紛呢!”“這種毫無根據的話到底是誰說的……?”“德川家的老臣們一致認為,介入天主教過深、對將軍家有謀叛嫌疑的上總介若不除去,則不但會使德川家蒙羞,甚至還可能奪去將軍的性命……右近,這一點我們絕對不能掉以輕心。”五郎八姬的最後一句話,給人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似乎蘊含著某種特殊的意義。右近再次看看公主,覺得她真是美!他一邊想著,一邊忙著擦拭不斷流出的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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