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清酒濁酒(1 / 1)

伊達政宗 山岡莊八 8940 字 14天前

對於這樣的結果,與其說政宗的看法過於狂妄,不如說是由於東西兩軍決戰期間出現了若乾變數,以致其計劃受到了不良的影響,進而全盤失敗。到了九月二十九日當天,天下已經完全納入了家康的掌握之中。至於石田三成這個世所罕見的秀才,雖然有意賣出天下,然而伊達政宗卻在搶購的過程當中遭遇了挫折。更叫政宗感到意外的是,原先他以為縱使無法取得天下,至少也可以擁有一百萬石的領地,沒想到這個希望竟然也落空了。“重長到底在做什麼?”事實上,這一切並不是山岡重長的錯誤。重長自從接到政宗的命令之後,即非常儘職地追隨著家康,而且也順利地取得了千代築城的許可,但是政宗並未命他將戰場的情形一一告知呀!如果兩軍正麵衝突而家康獲勝的話,則事情的進展便會依照自己的計劃。然而如今不但當初的計劃完全脫軌,甚至連自己也被摒於爭奪天下的門外。更令政宗痛心的是,由於這次的疏忽,不僅失去了一百萬石的領地,而且很可能必須與留在京裏充當人質的妻女永彆。對此事毫不知情的愛夫人,正好於此時派人送了一封傾訴相思之情的信來。“如今天下紛爭擾攘,不知殿下是否一切安好?妾身知道殿下一心奉公,必然無暇思及兒女之情,然而妾對殿下的懸念,卻始終不曾或減。值此亂世,妾起臥均懷有短刀,為的是在事起倉卒之間,不致受辱……”當山岡重長回到北目城,將關原的情形逐一向政宗報告時,已經是十一月上旬了。雖然重長早已按照預定的計劃,取得了千代築城的許可,但由於他認為如果不趁機去探望夫人、五郎八姬及嫡子虎菊丸(忠宗)的話,將是大不忠的行為,於是特地更改行程,繞道前往京師去了。詛料此時日本的封建地圖也正在改寫新頁。根據狹川新三郎的報告,家康於九月二十七日進入大阪城的西之丸後,隨即來到秀賴和澱君的麵前。“噢,你平安無事地回來啦?這麼一來,我們就放心了。”麵對澱君言不由衷的話語,家康也不動聲色地敷衍過去。畢竟,裝模作樣乃是德川的拿手絕活呢!翌日,也就是二十八日當天,家康即正式在大阪城內接見來自各地祝賀勝利的使者。出兵之時,使者首先抵達:至於秀賴母子的餞彆,則是後來的事。這次的情形和以往完全相反,所有的計劃都合乎道理、順序,而且毫無遺漏,由此即可看出家康性格之細密於一般。接受了使者的祝賀,擁有大義名份之後,家康立即下令討伐在關原之役中,擅自潛逃回國的島津義弘。島津義弘原為西軍的總大將之一,但是當東軍來襲時,他卻自顧自地逃命去了。因此,家康早在二十四日就暗中任命毛利輝元為先鋒,令其率兵前去征討義弘。當這項命令正式由大阪城傳出之後,碩果僅存的五奉行之一長束正家也畏罪自殺了。兵敗被捕的石田三成、小西行長及安國寺惠瓊等人,於十月一日在六條河原遭處決,其首級則於三條河原梟首示眾。唯一存活的島津義弘,已在九月二十八日乘船抵達日向的細島。在三成遭到斬首的翌日,他前去謁見胞兄龍伯島津義久,請求準其在櫻島隱居。為了島津家的存續,義弘不得不硬著頭皮祈求兄長的原諒。當然,毛利家也是相同的情形。在福島正則與黑田長政的疏通下,吉川廣家特地來到家康的麵前為毛利家請命。到了十月十日,家康終於決定以大減封做為對毛利家的懲罰。所謂的大減封,即是將原本屬於毛利領地的但馬、因幡、伯耆、出雲、石見、安藝、備後及備中等八國削去,隻留下周防、長門兩國……由於三成的煽動,才使得毛利家產生背叛之心,結果領地從一百二十萬五千石減為三十六萬九乾石,這個代價可謂不小。不過,如果不是吉川廣家居中說項,則毛利家早就不存在了。所幸在吉川廣家的奔走下,毛利元就之孫輝元終於得以繼續保有其家業。反之,一開始即矢誌追隨家康的福島正則、黑田長政、池田輝政、藤堂高虎、加藤清正、山內一豐等人,則獲得了豐厚的報酬。其中:福島正則由原先的清洲二十萬石,變為領有廣島的四十九萬八乾石。黑田長政由原先的中津十三萬石,變為擁有福岡的五十二萬七千石。池田輝政由原先的吉田十五萬石,變為領有姬路的五十二萬石。藤堂高虎由原先的板島八萬石,變為領有今治的二十萬石。加藤清正由原先的熊本三十萬石,變為領有五十四萬石。山內一豐由原先的掛川五萬石,變為領有高知的二十萬兩乾石。關於這幅新地圖的構想,早在家康自江戶城出兵前即已完成。儘管分封之後諸將的領地相差無幾,然而在實力上卻有很大的差距。對諸將論功行賞是在十月十五日。除了前述諸將之外,其他人則各有幸與不幸。例如,有些人仍能保有舊領,有些人則全部遭到沒收:有些人幸運地獲得加封,有些人卻被削減領地。事實上,家康對於全國一百五十餘家及諸大名的賞罰,宛如挑選豆子一般,早就成竹在胸了。由此看來,家康的確稱得上是一位古今無雙的獨裁者。雖然伊達政宗一心想和家康對抗,但是在家康的眼中,政宗隻不過是他棋盤上的一顆棋子罷了。“如今隻剩下上杉和伊達了。”就在十月十五日這一天,家康特地將甫由奧羽乘船歸來的今井宗薰召至大阪城。戴著老花眼鏡的家康,滿臉笑意地看著今井宗薰,氣色顯得格外紅潤。“雖然我已經接到了你的報告,但是我還是想當麵問你,政宗現在是不是還像以前那麼認真呢?”“是……是的!儘管他在作戰期間曾經派兵支援最上,為山形解危,但是並未延誤大事。”“是嗎?那麼,你認為我該給他幾分的加封呢?”“幾分的加封……大人的意思是?”宗薰不敢置信地回問道。他記得當初家康所簽署的,明明是一百萬石的證明文件:如今縱使政宗未能依約完全壓製住上杉,家康也不能出爾反爾,趁機縮減封地啊!“將軍,關於那份文件……”“喔,你不必擔心,政宗絕對不會用它來要脅我的。不論如何,他總該還有一點羞恥心才對。”“羞恥……您是說?”“正是!現在他還年輕,但是再過十年,他一定可以成為頂天立地的大人物。”接著家康又繼續說道:“暫時先給他十萬石吧!”“大人的意思是說,要將政宗的領地由現在的五十萬石增加為六十萬石……?”“你覺得太多了嗎?”“不,不是的……那麼上杉又該如何處置呢?”“對於上杉的處置,早在戰爭剛開始時就已經決定了。事實上,我打算隻留給直江山城守米澤的三十萬石。”“這麼說來,你和直江山城守之間早就達成協議嘍?”“我知道很多人都這麼認為,不過就由他們去猜吧!上杉家原本擁有一百一十一萬九千石,如今去掉三十萬石之後,也還擁有八十一萬九千石。在這三十萬石當中,伊達可以得到十萬石,而水戶的佐竹義宣則可以分得秋田的二十萬石。至於佐竹義宣,則必須在其領內撥出十五萬石給水戶的秀忠之弟信吉。你瞧,所有的事情我都計劃好了。”“將軍!”“什麼事?”“那麼你對山形的最上家又將如何處置呢?”“最上家嘛……”家康摘下老花眼鏡,仔細地看了看帳冊。“目前最上家擁有二十四萬石……好,那麼就將其領地增為五十二萬石吧!”“什麼?你讓最上家一下子增加了二十八萬石,而伊達卻隻增加了十萬石?”“是的!這就是我的原則,凡是在我身邊的人,領地均不宜一下子增得太多。人類是具有將來性的,但是太早讓他具有身份、地位,則往往會影響其發展,所以絕對不能太過鼓勵他。”說完以後,家康突然笑了起來。“如果政宗毫不隱諱地表現出內心的不滿,那麼你就告訴他:‘我今井宗薰花了這麼多的心血,也隻不過得到兩千石而已。’這麼一來,相信政宗就不會再有怨言了。”宗薰無詞以對。(難道家康已經知道我們的計劃了?……)對於政宗唆使和賀忠親製造暴動,企圖奪取南部利直的領地一事,宗薰當然知之甚詳。(現在絕對不能貿然開口……)“宗薰,還有一件事你沒問我呢!”“啊?……還有什麼事嗎?……”“是有關南部利直的事。難道你不想問嗎?”“哦,原來是南部大人啊!呃,將軍你打算如何處置他呢?”“利直仍然擁有奧州三戶的十萬石舊領:這麼一來,你總算可以安心了吧!”事實上宗薰非但沒有因而感到安心,而且額頭上還直冒冷汗呢!看樣子,家康似乎已經知道政宗和宗薰之間的約定,得悉政宗打算在伊達取得一百萬石的領地後,以兩千貫來酬謝今井宗薰的事了。在當時,每一千貫相當於一萬二千五百石,因此兩千貫即等於兩萬五千石。“的確,這麼一來我就放心了。如果事情真的就此決定,那麼奧州的戰事也終於可以止息了。”“正是如此!事實上我知道政宗根本無意攻打直江山城守,然而直江山城守卻因為自己的失策,而落得隻能擁有米澤三十萬石的下場。經過這次的教訓以後,相信他會更懂得如何自我約束才對,畢竟戰場上是沒有道義可言的。這一次上杉及毛利之所以能夠苟延殘喘,擁有優秀的家臣(上杉擁有直江?毛利擁有吉川)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是他們的對手是我。”“我知道!”“再說政宗吧!他分明想在千代築城,但是卻不肯對我直說,反而以石卷為第一優先。如果我將計就計,答應他在石卷築城的請求,你猜他會怎麼說呢?真到了那個時候,他一定會說以石卷為根據地的話,敵人隻要派出水軍就可以攻城掠地了。至於三麵環山的千代,則由於位居要衝,因而他可以安心地在此培養實力,為統一天下的大業奠立基礎。”“是……的確如此!”“總之,這點小伎倆是瞞不過明眼的人。不過,政宗的這種癖性並不值得鼓勵。雖然我有意重用他,但是他卻喜歡賣弄小技巧,甚至故意煽動領民暴動,企圖掩人耳目,這種行為怎能輕易饒恕呢?所以你還是勸他乖乖地留在千代,建造一座奧羽第一的城池吧!”宗薰覺得自己愈來愈不了解家康了。(或許南部利直已經將和賀忠親企圖製造暴亂的事情告訴家康了……)既然被家康抓住了小辮子,原先議定的一百萬石當然也就無疾而終了。事實上,政宗非但沒有遭到懲處,反而還獲得十萬石的加封,已經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就這麼決定吧!政宗所能得到的加封,就隻有刈田一郡而已。麻煩你代我轉告他,他要再不安份一點的話,恐怕連這十萬石也沒有了。”二不等宗薰來告訴他這個消息,政宗就已經察覺到自己的失敗了。但是,政宗所謂的“失敗”,卻和宗薰所想的完全不同。宗薰對於這次的“失敗”感到非常害怕,然而政宗卻絲毫沒有懼色。身為伊達家的子孫,他當然不會是一個膽小鬼。“隻有刈田一郡而已嗎?……”儘管心中不服,但由於自己和家康已在決戰時期分出優劣,因此他也隻好默默地接受了。不過一想到兩人的年齡,政宗堅信自己還有扳回顏麵的機會。目前的問題在於,家康對於政宗的計劃早已摸得一清二楚,所以屬於同一係統、同一性質的策略,今後皆不宜采用。“神佛也有三種不同的麵目。”一想到這點,政宗不禁精神大振。在與秀吉暗中較勁的那段時間裏,政宗始終覺得非常輕鬆。這是因為,雖然秀吉對政宗從無好評,但是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很欣賞政宗的性格。至於家康,就全然不是這樣了。對於圍繞在其身邊的人,家康自有其一套嚴苛的“人物評價”標準,而且絕不摻雜個人的好惡:換句話說,家康待人接物從不感情用事。“這個人值得擁有三十萬石領地。”一旦家康的心中存有這種想法,那麼他絕對不會任意增減此人的封地。在了解這一點後,政宗也隻好冷靜地接受家康認為他屬於“六十萬石”階級的評價了。至於福島正則,依據家康的標準應該擁有五十萬石。而池田輝政則至少在五十二萬石以上。其他如黑田長政、加藤清正、最上義光等人,也都各有其評價。在當時的日本國內,領地超過百萬石的,隻有加賀的前田家。至於屬於六十萬石級的,則隻有自始即與家康站在同一戰線的薩摩之島津及家康的女婿,也就是蒲生之子秀行兩人。不過,等到伊達政宗得到會津的十萬石以後,六十萬石級的大名就增為三人了。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政宗還是滿腹牢騷的話,那麼結果隻會使得家康對自己的評價愈來愈低。(事到如今,我必須有所覺悟才行。)政宗暗暗告訴自己。家康不是一個單憑小技巧就能瞞過的人。了解了這一點後,才能想出其他的辦法來對付他。於是政宗果真依照家康所言,利用軍事力量鎮壓上杉的困獸之鬥,然後將千代改為仙台,專心地在此造城。慶長六年七月一日,上杉景勝由會津出發前往京都,因此上杉領地的周圍又陸續發生了幾次規模較小的競爭。但是,在慶長六年的八月底,也就是決定天下誰屬的關原決戰前夕,政宗卻遭遇了稍一疏忽就可能喪失性命的重大危機。“小十郎,把右衛門佐請來。”政宗命片倉景綱召喚白石右衛門佐宗直前來。此時正是戰後的仙台城所迎接之另一個春天。白石宗直即是當和賀郡發生暴動時,暗中幫助和賀忠親作戰的水澤城主。“大人,你召我前來有什麼事呢?”宗直在景綱的陪伴下,來到了政宗的麵前。“我很快就要舉行仙台的破土祭典,但是此城卻不能建造天守閣。”政宗以罕見的嚴肅表情說道。“大人是指有關暴動的事嗎?”“是的,由於賣弄小技巧……那的確是小技巧吧?小十郎。”對於這次的失敗,當初曾極力讚成此一計劃,並且建議政宗從山形指揮白石宗直的片倉景綱也深感羞愧,於是麵紅耳赤地低頭不語。“如果現在下運用一點手腕,那麼當初所要的小伎倆恐怕就難以收拾了。”“微臣惶恐之至。”“家康一定正偷偷地嘲笑我們……笑我大費周章地唆使暴動,甚至還派出洋槍隊前去助陣,結果麾下卻不爭氣地落敗了。”“這是我右衛門佐的失職,請大人責罰吧!”“不,我並不是在責備你。事實上,當時我根本沒有想到你們可能失敗。由此可見,凡事不能掉以輕心,否則……這就是我不想在新城裏建造天守閣的原因。”“大人的意思是說,不建天守閣是為了……”“是的!如果我能依照原定的計劃,成為擁有百萬石領地的城主,那麼我一定會建造一座比名古屋更氣派的城堡,並且用黃金魷來裝飾,但是……總之,我必須儘全力維持太平之世。假使家康現在問我為什麼要建造天守閣,那麼我根本無法回答。”片倉景綱依然垂頭不語。由於自己的疏忽,不但使得政宗成為擁有百萬石大名的美夢幻滅,甚至連新城的規模也必須改變。想到這裏,景綱在懊惱之餘還有更深的自責。“對於這次的失敗,不但南部會毫不猶豫地告訴家康,就連最上義光也會透過各種關係,把這個消息傳給家康的執政本多正信。根據今井宗薰的報告,最上家仍然執意與我競爭,不過這倒無妨……既然我隻得到刈田一郡,那麼今後就必須更加小心從事才行。經過這次失敗的教訓,我希望大家都能學乖一點,因此除了不建天守閣之外,破土祭典也不宜大肆鋪張。”“這樣做應該……應該已經夠了。”“夠?……我還有事情沒告訴你呢!如果我們再不小心謹慎的話,恐怕連刈田一郡的加封也要化為烏有了哩!”政宗自我解嘲似地苦笑道。“像我這樣的人,竟然也會受到這種待遇,真是太不可思議了。我分明是一隻獨眼龍,結果卻被人視為盲目的鳶鳥。”“你是說……”“我基於義理幫助引發暴動的和賀忠親,乃是人之常情,詛料我的舅父最上義光卻以此為藉口,企圖打擊我以達到晉升的目的……你懂我的意思嗎?”說到這裏,政宗突然改變話題。“趕快將岩出山的領民移至此地來吧!”“遵……遵命!我把最後期限定至五月五日為止,如今他們都正忙著遷居事宜呢!”“是嗎?負責工事的工人至少需要百萬人……如果裡正或檢斷的支配不正,則必將招致百萬士民的埋怨。這次必須完全摒棄以往用土造屋的方法,改用石垣建造一座氣派的新城。你能了解我的用意嗎?對伊達家而言,這是奠立根基的大事,因此凡是處事不正或遇事怠惰的人,都應嚴加懲處。”片倉景綱與白石宗直互望一眼,然後異口同聲答道:“遵命!”儘管政宗表麵上沒說什麼,但是兩人卻從其談話之間,知道他的內心十分沈痛。三由於和賀暴動失敗,以致連在仙台築城都必須考慮到建造天守閣的問題。這次築城的規模和以往略有不同。原本住在岩出山城的居民,奉命必須在二月一日至五月五日之間離開舊城,遷往仙台居住。這些移居的百姓,當然也包括近鄉的民眾在內。為了儘快築好新城,政宗規定年齡在十五歲以上至七十五歲的男子,每戶均須推派一人為代表,每天從早上六點到下午六點幫忙築城事宜。這批為數龐大的義務勞工,由“裡正”和“檢斷”統籌支配。由於這次築城揚棄以往用土造屋的舊法,舉凡城廓的建築及壕溝的挖掘,都改以石垣堆砌而成,因此工程十分浩大。此種築城方法係沿襲伏見築城的模式,在土木技術方麵則采用經過改良的京都式,故可以說是政宗窮畢生經驗的精彩傑作。在這場建築工事當中,從建築屋梁的木工、石工、左官、互師到上頭,全部都來自京裏:而負責雜役的人夫們,則在他們的監督之下,日以繼夜地辛勤工作。將全副精神投注於築城工作的政宗,後來究竟如何處理和賀忠親之事,至今仍然是一個謎。自政宗麵前告退之後,片倉景綱和白石宗直對望一眼,然後不約而同地伸手擦拭額上的汗水。“白石大人,殿下說這一番話時,內心似乎非常沉痛。”“是呀!所以無論如何都下能讓唯一的證人和賀忠親落入最上家的手中。”“正是如此!我想,最上家一定會迫不及待地把這次暴動的事情告訴德川大人。”“或許最上義光認為唯有取得德川內府的信任,才能戰勝伊達家吧?”兩人一邊擦拭冷汗,一邊討論道。如今,和賀忠親已被白石宗直安置在伊達領內一個非常隱密的處所。當然,南部利直一定正派人四處尋找這個幕後主使者。但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把忠親交給他們。“在我的領地內並未窩藏有這一號人物,也許他早就在動亂中被人殺死了。”政宗當然會這麼回答。不過以強橫聞名的最上義光可能會說:“不!政宗一定是擔心忠親泄密,所以才不遺餘力地保護他。”如果對方以此為由向德川家康告密的話,那該如何是好呢?雖然在山形危急之際,政宗曾義無反顧地派兵前往救助,但是最上卻非但不知感念,反而還做出這種忘恩負義的行為……“依我看來……義光也有不得不這麼做的理由。”然而景綱卻至今仍然不肯原諒義光。“在這次的戰役裏,最上家未能配合德川殿下的行動,必將招致德川內府的不滿。另一方麵,最上義光卻認為自己的行動之所以受到阻撓,全是由於伊達政宗從中作梗所致……為了以此為藉口,他當然會竭儘全力去搜尋證據,以證明政宗是這次暴動的幕後主使者。”“總之,我還是認為我們家最可愛……不過,難道就為了這個原因而不讓和賀忠親活下去嗎?”白石宗直痛苦地緊握雙手。“截至目前為止,殿下並未指示我們該如何處理忠親。但是,一旦內府下令最上家將證人和賀忠親逮捕送京的話……那該如何是好呢?”景綱以平靜的口吻說道。然而當看見白石宗直那副狼狽的模樣時,他又情不自禁地合什為掌。他的舉動似乎是在告訴宗直:拜托!請你趕快把藏在羽翼下的窮鳥殺死吧!……白石宗直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事實上,正因為擔心忠親落入他人之手,所以宗直才特地把他藏在宮城野的國分寺內。國分寺位於仙台芭蕉辻的東南方,距離榴岡下的名生巢原約三十町。該寺的住持為與和賀氏有血緣關係的稗貫寺,因此宗直才把實情告知,並且請他代為收留和賀忠親。和賀忠親的遠祖,是源賴朝於文治五年(一一八九)來到奧州後所生下的孩子,其母為小田島氏。後來由於被召到鐮倉,於是搖身一變而成為和賀郡的領主,直到秀吉沒收其領地為止。將和賀忠親介紹給政宗的,正是白石宗直。忠親育有一子二女,排行居前的兩個女兒,姊姊名叫阿刈,妹妹叫做阿柳,而排行老三的男孩,即是後來成為伊達家臣的主馬義弘。當時,這個小男孩並未陪同忠親留在國分寺,而是以小和尚春念的名義,寄居在江刺郡的正法寺內。這三個孩子的母親在暴動進行至最激烈的階段時,因染患瘧疾而病故。水澤城主白石宗直對於和賀家的事情知之甚詳。當我們知道人類的不幸遭遇以後,往往會對這個動亂的世界產生一股莫可言喻的悲哀。(——也許有一天我也會變成這樣……)基於對忠親的同情心理,宗直實在不忍下手殺害他。因此對於景綱要求自己殺死和賀忠親一事,白石宗直遲遲不肯回答。畢竟,在心中懷有慈念的情況下,教他如何狠下心來殘害人命呢?“我們已經彆無他法了呀!”反覆地思考之後,宗直終於下定決心。“為了保全伊達家,我隻好親手殺了忠親父子。”片倉景綱再次默默地合掌為禮。四一旦心中有了佛念,那麼即使是殺人如麻的戰國武者,也會變得慈悲為懷。除了白石宗直以外,就連驍勇善戰的全體伊達家臣,也對殺伐感到極度厭倦了。不過對政宗而言,這倒不失為一個轉機。雖然政宗並未親口表示要斬殺和賀忠親,但是卻佯裝不經意地提到十萬石的加封很可能會在刹時化為泡影。如此一來,自然會在家臣心中留下一團謎霧。此外,不但自己一心想要擁有的百萬石新城化為幻影,甚至天守閣也礙於情勢而無法建造……這些想法的存在,即成為變化的徵候。或許這就是世局將要發生變動的先兆吧?當白石宗直悄然來到和賀忠親位於國分寺內的陋室時,發現十二歲和九歲的阿刈、阿柳姊妹正坐在屋內忙著製造紙風車。儘管生活艱困,但是來到國分寺裏參拜的民眾,都會買些風車送給孩子當玩具。因此,販賣風車便成了和賀忠親這個賴朝末裔維持一家生計的方法。“令尊大人在家嗎?”發現白石宗直到來之後,姊姊阿刈連忙起身讓坐。“家父到酒座去了,應該很快就會回來才對,你先進來坐一會兒吧!”她很有禮貌地招呼道。“什麼?忠親到酒座去了?奇怪,他怎麼會到那種地方去呢?”所謂的酒座,乃是位於大手門外大橋邊的釀酒場。酷好杯中物的政宗為了享受好酒,特地命全國第一的釀酒高手淺賀屋在此製造濁酒。“父親大人說,隻有京裏才釀得出清酒來。”“這是怎麼一回事啊?”“他們知道父親是造酒高手,所以特地派人把他請了去。殿下曾經說過,既然京師能夠生產好酒,此地當然沒有不能的理由……假若真的不能,那麼他就要從京裏請杜氏來此幫忙……”“哦?所以淺賀屋才把令尊請去嗎?”“我覺得大人似乎變得愈來愈奇怪了。”由於對宗直的善意深信不疑,因此阿刈非常自在地一邊工作,一邊和他聊天。“南蠻國生產各種水果酒,如葡萄酒、蜜柑酒及檸檬酒等。因此,殿下曾在酒座當眾感歎道,為什麼我們造不出這樣的好酒來?”“哦?是指水果酒嗎?”“如果酒座不能釀出這種酒,那麼殿下一定會從京裏請來造酒人。如此一來,酒座的主人必然會覺得有失顏麵……”“是嗎?事實上,這次殿下由京裏請來了好多人呢!這些人包括木匠工頭、左官工頭、石工工頭及繪畫的經師……幾乎所有日本最傑出的人才都集中到這兒來了……”說到這兒,宗直帶著苦澀的表情望了望脇下的大刀。(這麼可愛的孩子,叫我怎麼忍心下手殺了她呢?……)想到自己將要做出這麼一件慘無人道的事情,宗直突然覺得胸口一陣疼痛。此時,妹妹阿柳麵無表情地坐在桌旁,不停地吹著擺在眼前的風車,然後默默地看著風車不停轉動。如果她們是男孩子的話,那麼或許可以藉著出家而逃過一劫,畢竟這種求生方式在戰國時代裏早已司空見慣。事實上,這正是宗直安排忠親之子喬裝成小和尚住在江刺郡的正法寺之目的,然而另外兩個女孩卻不能如法炮製。(總不能叫她們去當尼姑吧?……)在距離國分寺不遠處,確實有座荒廢已久的尼姑庵及藥師堂。雖然政宗曾經表示要修複這座堂庵,但是以目前的情形來看,由於兩處場所相距太近,因此難保他人不會起疑。(還是不行……)宗直下意識地搖了搖頭。對這對姊妹而言,一旦宗直殺了忠親,那麼他就是她們的殺父仇人。這麼一來,她們當然不會接受他的安排出家為尼。更何況真要這麼做的話,勢必會將事情擴大,甚至弄得世人皆知。(我可以饒過弟弟,為和賀家留下一條血脈,但是這對姊妹卻非死不可……)就在這時,一身百姓裝扮的忠親正好拎著一壇酒回來了。待忠親把壇子放在桌上後,宗直這才知道原來是淺賀屋所送的濁酒。“啊,是白石大人哪!原先我還打算今夜前去拜訪你呢,想不到你倒先來了。”剛剛才從去年戰敗的創痛中恢複過來,正逐漸忘卻人心有多麼險惡的忠親,以無比誠摯的聲音招呼著宗直。但是,麵對忠親那熱情、信賴的神情,宗直更加覺得羞愧難當。五自從追隨父親若狹宗實領兵作戰以來,宗直一直為自己處事果斷的作風感到自豪。然而,如今在人情的壓力下,卻使他興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無常感。人類的心靈與肉體似乎是分開生存的。“真是太妙了!你知道嗎?深受殿下喜愛的淺賀屋聽說我是賴朝公的後裔以後,由於以往兩家的交情匪淺,因此今天特地把我請了去……”忠親抱起酒壇坐到暖爐前麵去。“他向我請教製造清酒的方法吔!”宗直避開對方的視線,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於是忠親很快地回頭看看自己的女兒,然後悄悄地搖了搖頭。看來此刻並不是說話的時機。“他對你說了些什麼……”“他說本多正信已經派了催促使前來。”“催促?”忠親再度看看坐在一旁的女兒。“阿柳,去劈點柴火。阿刈,快把鍋子洗乾淨拿過來。我帶了好東西回來,正想熱點酒來喝呢!”藉故支開女兒後,忠親立刻低聲說道:“南部和最上家似乎已經知道我藏在這兒了。總之,當他們把這個消息告訴遠藤大人後,遠藤大人隨即又派人前來知會淺賀屋。”宗直大吃一驚。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最難說出的話,居然由忠親的口中說了出來。這麼一來,他當然不必多言了。“噢……那麼?”“很抱歉,我為你帶來了許多麻煩。”忠親兩手握拳為禮,然後繼續說道:“本多正信大人一直受到伊達大人的提攜、照顧,因此他表示一定要設法讓伊達家與此事完全擺脫關係。”“與伊達家無關……?這可能嗎?”“所以他才對我提出請求。”說到這裏,忠親用火箝撥了暖爐中的灰,然後點燃阿刈姊妹搬來的薪柴,並將濁酒放進鍋中加熱。忠親靜靜地看著紅色的火舌不斷自鍋底竄出,接著像想起什麼似地,連忙命姊妹倆將風車送到墓地入口的寺廟處。“我們仔細商量一下,究竟是要在此切腹自殺呢?還是讓殿下到這兒來抓我?”宗直默默地思索著。“本多大人到底是怎麼說的?”“他認為……一旦南部或其他人向德川密告,謂此次暴動的主謀者和賀忠親就藏在國分寺附近,那麼內府必然會命伊達家前來搜尋,並且把我送到江戶去。但是……”“但是……還有其他的顧忌嗎?”“對伊達家來說,我是非常重要的證人,因此絕對不能讓我逃走。”“那、那又如何呢?”“假如我逃走了,那麼伊達家就會受到懷疑,而這正是南部等人所呈訴狀的主要內容。這麼一來,內府大人必定會大為震怒。”“會令德川大人非常生氣?”“是的!這麼一來,他會更加確定伊達家與暴動有關……所以我絕對不能逃走。”忠親似乎在說彆人的事似地,神情平靜地在碗中倒入溫酒。刹時酒香彌漫整個室內,然而兩人談話的內容卻愈來愈苦澀。“但是,也不能讓殿下把我送到江戶去。”“那麼切腹如何?或者我派人來殺你?”“是伊達殿下要你們這麼做的嗎?”“當然下是……”一杯濁酒下肚以後,忠親突然露出戲譫的笑容。“不如這樣吧!就說當白石大人前來拘捕我時,我因強烈拒捕而被殺了……你認為這個安排如何?”“似乎太殘忍了……”“這是一種本能的反應,怎麼會殘忍呢?任何人在麵對生死存亡之際,都會抓住所有逃生的機會,不肯甘心赴死,所以白石大人才不得不殺了我……這是本多大人所提的建議。”“哦!”“還要不要再來一杯?”“愈是年份古老的酒,味道愈是香醇。”“的確!喝了這些美酒以後,又叫我忍不住想起當初發起暴動時的夢想。如果計劃成功的話,那麼戰國時代就會立刻結束,而百姓們也不必那麼辛苦了!……但是,打從我們的先祖以來,人類就一直生活在勞動的時代裏……想到這裏,對於自己能否繼續保有性命,反而不再那麼在意了。”“忠親大人!”“什麼事?”“我會儘全力照顧令郎的,請你放心……”“謝謝你!雖然我死了,但是至少祖先的命脈得以延續下去。”“令郎已經安排妥當,那麼這對姊妹又該如何是好呢?”宗直突然覺得自己並非生存於戰國,而是置身在另一個世界裏。如果忠親將這對姊妹托付給他,那麼他一定會把她們視如己出,儘心儘力地照顧她們。“關於小女的事,實在不敢再勞煩你了。”“哦?你另有安排了嗎?”“不瞞你說,我已經事先安排好了。畢竟,這次暴動和伊達大人原本就沒有任何關聯……但是他卻憑著一股義氣挺身肋我……”“這點我知道!”“因此我不能再給他添麻煩了。事實上,我已經把小女托給淺賀屋了。”“啊?你把女兒托給淺賀屋?”“我請淺賀屋收她們為養女……等到我的事情完全過去以後……等德川家的兒子前來迎娶公主時,就讓她們陪公主一塊兒過去。”“是淺賀屋……”“不,是殿下說的。殿下總是為我設想……連殿下也和以前不同了。殿下認為這是一個必須不斷辛勤奮鬥的社會,因此他的想法也必須有所改變才行。他告訴淺賀屋,若想點燃生命之燈,那就多釀一些好酒吧!”說到這兒,已經滿眼通紅的和賀忠親又再度拿起了酒樽。“來,再喝一杯吧!不論如何,我實在是給你家殿下添了太多麻煩。”白石宗直的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人類真能如此平靜地麵對死亡嗎?(畢竟我的子孫都還活著……)真的有人因為子孫仍然存活而甘心就死嗎?……“原來殿下也將此事告訴淺賀屋了!我知道,我終於知道了……”六位於大橋附近的淺賀屋和後來崛起、位於仙台肴町五柳園附近的岩井酒鋪一樣,都是深受政宗眷顧的免帶刀禦用商店。自從和賀忠親切腹自儘以後,所遺下的這對姊妹就成為淺賀屋家的養女,後來並成為五郎八姬的貼身侍女,一起嫁到鬆平家。熟知和賀暴動事件始末的人,都對忠親一家人的遭遇深表同情。根據家康派往各地偵察情報的密探指出,真正策劃這次暴動的幕後主使者,乃是伊達政宗。得知這個驚人消息的家康,當然怒不可遏地痛責政宗。有關和賀忠親之死,當時盛傳著另一種說法。傳聞指稱,政宗在護送和賀忠親前往江戶的途中,突然意識到自身的危險,於是命白石右衛門佐宗直在國分寺將其殺害。事實上,如果政宗真的如此殘忍的話,又怎麼會不遺餘力地保全其遺孤的性命,並且讓他成為伊達家臣呢?不過,由於這次的事件而使得百萬石領地化為烏有,卻是不爭的事實。當然,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也未嘗不是促使政宗改變其思考方式的一大轉機。由於顧慮到家康的想法,因此政宗並未在仙台的青葉城建造天守閣。慶長六年四月十八日,政宗特地命人送了一封書信至今井宗薰處。“為了慶賀內府大人(家康)的繁昌盛世,特於各城進行普請。”此外,信中還提到了不建兵器庫及天守閣的原因。當然,如果因而認為政宗之所以這麼做,是由於擔心引起家康的猜忌,那麼就是大錯特錯了。因為,此時的政宗對於國內的戰亂,已經感到厭煩了。換言之,政宗已經從戰國武將的行列中逐漸退卻了。如果政宗是一把有待研磨的名刀,那麼家康確實已充份發揮其磨刀石的效果。一旦沒有適合的磨刀石,則再好的名刀也無法變得鋒利。經過關原之役後,政宗敏感地感受到時代的演變,因此本身也不斷地改變步調,以期能夠配合潮流。人的一生當中,至少都會遭遇三次轉機時期。第一個是下知心靈與肉體有何區彆、行為莽撞、盲目的青年時代。在這個階段裏,生命就有如行屍走肉一般,絲毫不解人生的真諦。為了顯示自己的突出,他們會昧著良心胡作非為,並且鄙視傳統、嘲笑世俗規範。雖然本身並未具備常識,但是卻本能地能夠感受到危險,因此這個時期的人類往往表現得特彆勇猛。也就因為如此,所以他們很容易樹敵、很容易喪失性命或是使自己陷入幻想破滅的痛苦深淵當中。遇到秀吉以前的政宗,即是鮮明地表現出青年期特徵的典型例子。但是,如果不曾經曆這段過程的話,則勢必無法打破通往壯年期的那堵厚牆。想要衝破通往壯年期的厚牆,光憑妄動是無法辦到的。大體而言,唯有事先了解每一時期所形成的社會動向及風格,才能產生排除的智慧及力量。值得慶幸的是,政宗擁有這種力量。因此,他不但獲得了豐太閣的賞識,而且能夠掌握對方的思維、動向。同樣地,即使是在豐太閣死後,他對石田三成的動向也一樣能夠了若指掌。但是,人生並非就此即告結束。換句話說,每一個人都會從充實的壯年期邁向成熟、圓滑的老年期。這段逐漸推栘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是每當人們回顧以往時,卻總會興起“光陰似箭”的感懷。到了這個時期以後,人類通常會產生一種覺悟。那就是原本混然、雜然的體內,肉體和心靈並不是一體的。發現這個事實之後,大多數人都會感到十分愕然。過去,人們一直認為心靈會伴隨著肉體功能而存在,甚至產生兩者是合而為一的錯覺。事實上,肉體與心靈在本質上是完全獨立存在的個體。令人感到遺憾的是,人類往往要等到邁入老年期以後,才會領悟這點。當然,也有人至死都不曾察覺到。就本質而言,心靈和肉體絕非合而為一的。例如,肉體會隨著年齡增長而日漸衰老,然而心靈卻相對地由“永遠的生命”所支配。當你能夠覺悟到這一點時,也就意味著你已成熟得足以展開第三階段的人生了。換言之,肉體終究會麵臨滅亡,而心靈卻是超脫生死的限製,永遠存在於宇宙之間的。這個短暫與永恒的鬥爭,都是在同一個人的身上展開。因此,首先對心靈欲求產生反抗的,多半是肉體的疲勞感。反之,當肉體產生強烈的疲勞感時,心靈反而會激發一股強烈的求生意誌。事實上,唯有察覺到善與惡的差彆、了解肉體終將滅亡的命運,人類才會督促自己去尋找對應的方法……肉體原本就有怠惰的傾向,而心靈則偏向於追求正義。肉體經常渴求安逸,而心靈則對此加以譴責。當一個人進入晚年期以後,如果還下能使肉體與心靈保持平衡的話,那麼便隻是一個老醜的老年人罷了。和一般人不同的是,伊達政宗在年屆不惑時即遭遇了第三個轉機。在慶長六年關原之役後的封賞中,政宗隻得到了相當於十萬石的刈田一郡,成為擁有六十萬石領地的大名。相反地,他的舅父最上義光卻因為獲得二十四萬石的加封,搖身一變而成為擁有五十二萬石以上的大名。由此可見,義光的處世態度必然比政宗圓滑許多。不過,家康之所以認為義光應該擁有五十二萬石,事實上彆有深意。總之,經過了大約二十一年後,也就是元和八年(一六一三)八月十八日時,義光之子義俊的封地全部被沒收,而最上家則就此滅亡。至於一直停留在廣瀨川附近,致力於開拓山林與沼澤地,使當地人口逐漸增至四萬以上的政宗,則除了原來的領地之外,又多了近江、常陸的兩萬石,成為擁有六十二萬石的大名。此外,其庶長子兵五郎秀宗也擁有伊予宇和島的十萬石。父子兩人的基業穩固,甚至一直延續到明治時代。由此即可證明,人類的才乾絕不能單憑一時之勝敗而妄加論斷。不論如何,和賀忠親暴動失敗一事,對政宗的一生確實具有相當重大的意義。如果不是暴動失敗,那麼政宗絕對不會如此慎重地在仙台築城。同理,如果下是這次的失敗,那麼政宗或許真能如願以償地擁有一百萬石。然而,輕易獲得的勝利並不能教導政宗變得慎重,因而其功名利祿終將如曇花一現似地,轉眼成空……藉著這次的失敗,政宗得以重新奮起,並且了解到自己和家康之間的差彆。由於視野逐漸擴展,因此兩人之間的差距自然會日益縮小,而這也正是政宗再度出發的一個重要依據。(家康一定會懷疑我建造仙台城、而且把它造得與京都一模一樣的動機。一旦他有了疑念,必然會對我心生警惕……)隨著閱曆的增加,政宗深信自己終必難逃家康的斥責。另一方麵,政宗認為如果自己不能具備像家康那樣的才乾,那麼就無法與之對抗。然而,問題的症結也就在此。(我輸了……)遭遇失敗的衝擊,迫使政宗不斷地鞭策自己。(好,我知道該怎麼做了。)政宗抬頭仰望天空,心中已經定好計劃。一個人與生俱來的領導運之差彆,由此即可看出。(好,我知道該怎麼做了!)政宗並不是一個輕易服輸的人。雖然他基於某種考慮而放棄了建造天守閣的計劃,但是心底卻描繪了一座更大的塔。儘管家康和政宗均設法維持表麵上的和平,但是任何人都看得出來,兩人之間存在著一種非常微妙的敵對氣氛。既然是敵人,當然免不了會有一些小爭鬥。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家康的所作所為無非是為了對日本儘忠,因此同為天皇家臣的政宗,於情於理都應該儘全力幫助他才對為什麼自己要因為位居家康之下而感到氣憤呢?為什麼要使自己陷入這種迷惘當中呢?……(家康是為了拯救日本而生的大器……)心的功能確實非常奇妙……仙台築城從動工到興建完成,總共花了一年半的時間。當這座豪華、氣派的新城完工後,伊達政宗的身份地位也相對地提高了。對此刻的政宗而言,家康已經不再是敵人了。過去政宗一心隻想操縱豐太閣,但是如今卻想飛到更高的地位上,假輔助之名行操縱之實。(一切都是為了日本……)醒悟到這一點後,政宗內心的陰霾一掃而空,心情也豁然開朗。以禪家的術語來說,這就是所謂的大徹大悟吧?……七關原之役後,政宗首次應家康的召喚前往伏見城會談,是在慶長六年的十月上旬。在此之前,築城工作正緊鑼密鼓地進行著,而戰事也依然持續不斷。由於上杉家已抱著必死的決心,因此和德川軍在福島、粱川一帶展開激戰。以當時的情形來看,德川軍絕不可能輕易獲勝,但是因為家康答應讓上杉景勝保有米澤的三十萬石,因而戰爭終告結束。至於政宗,則是奉命前往京師報告此事。當時,諸將都已各自返回其領國,開始全力經營新得的領地。然而家康卻不許政宗歸國。這個消息傳出之後,社會上又有了各種傳聞產生。當然,所有的人都認為,家康是因為對和賀暴動一事極感憤怒,所以才不許政宗回國。出人意料之外的是,當家康在伏見城內召見政宗時,臉上並沒有憤怒的表情。“少將,這次的事情你做得很好。”在座的還有本多正信及其子正純。而家康的貼身護衛柳生宗矩,則背對著眾人坐在內側。起初結城秀康也在座,但是在與家康一陣耳語之後,他便匆忙告退了。這時,沐浴在溫暖陽光中的庭院,不時傳來雉鳥的鳴叫聲。“怎麼樣?在仙台城內劃分街道、房屋的工作都完成了吧?”“是的!我將侍衛住宅分配在廣瀨川西岸的川內、東岸的片平町、中島町等地,全部麵積大約兩千坪左右。俸祿在八百~一千石之間的中士住屋,寬度約四十間、深度約三十間,總共約一千兩百坪左右。至於俸祿在五百~七百五十石者的住宅,其寬度為三十間、深度亦為三十間,總麵積為九百坪。”“嗯,你劃分得很好。”“多謝大人誇獎。這次的劃分,主要是依照各人職位的高低而定。因此,即使是百石以下的小侍衛,也能擁有一百七十五坪~三百六十坪不等的土地。此外,所有的職人也都獲得一百五十坪以上的土地,如此一來,他們的生活必然可以比較寬裕。”“的確如此!喔,對了!新城的百姓還是曆代的六町居民嗎?”“是的,還是大町、立町、南町、肴町、柳町、荒町等六町的百姓。此外,自米澤時代就一直跟隨在我身邊的人,也都分封到一些土地。不論如何,我總得在自己的周圍安置一些心腹吧!”“那當然!少將,你知道為什麼我會先問你這件事情嗎?”政宗笑著回答道:“坦白說,我的確是大吃一驚,原先我還以為你會先問有關和賀暴動的事呢!”“哈哈哈……”家康縱聲大笑。“那是太閣的作法,我就不同了。不瞞你說,我之所以問你如何分封侍衛及城民,主要是為了作為分封江戶大名領土的參考。”“啊……原來如此!”“當我聽完你的敍述後,內心早就有所決定了。你就是我參考的依據,少將。”“真是惶恐之至。不過,我伊達政宗的房子是不是也決定了呢!”“當然嘍!你和前田一樣,都應該擁有較大的房子,所以我決定把櫻田附近相當於一百萬石的土地……”家康先發製人說道。但是令他感到意外的是,政宗並不像以前那麼容易動怒。(在這種情況下還能保持冷靜態度,可見他的氣度確實異於常人。)“真是謝謝你的厚賜。這麼一來,我就可以讓妻女移居到江戶來了。”然而家康卻很快地改變話題。“少將,現在你還急著回國嗎?”“急著回國……難道大人還有彆的事嗎?”“是的!有關分封江戶住宅的事情……或許你已經知道我的計劃了。不錯,我確實有意在江戶統治天下。”“以目前的情形來看,這是最好的做法。”“是嗎?是嗎?”家康輕輕地點了點頭:“如果你不來幫助我的話,我將會感到極其不便。佐渡,目前近江的蒲生郡還有一塊相當於五千石的空地,就把它送給伊達少將吧!”家康以若無其事的表情對本多正信說道。過去政宗曾經對今井宗薰表示,他所想要的,是京畿周圍的二十萬石土地。(啊、隻有五千石嗎?……)但是現在並非表示不足的時刻,因此政宗迅速地做了決定。“多謝大人!”在低頭答謝之際,政宗的內心卻正重新估量家康。(再不好好表現的話,根本不配成為他的對手……)家康的言行舉止及思考方式,有如名家的工筆畫一般,必須具備相當精密的技術,才能將其串連起來。這時,侍女們也端著酒來到了屋內。“據我所知,毛利家中有位絕色美女喔!”“啊?毛利家中?”“是呀!原先治部似乎有意殺害尊夫人,所宰為增田長盛所製止。接著毛利又將全部人質移往安藝,以致治部無法斬殺她們。此外,他又假借遊曆的名義,將令嬡送往宮島,以免遭到治部的毒手。我之所以送給毛利三十萬石,就是為了嘉獎他保護五郎八姬的功勞。至於被送到宮島避禍的令嬡,如今則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了。”“啊!有這回事?”“是的!這次我找你來,主要也是想談談有關孩子們的婚事,你認為什麼時候比較合適呢?”“這個嘛,最好……”政宗重新估量情勢。如今他不但不覺得生氣,而且對家康圓滑的手腕極感敬佩。此時的他,心中一片坦然。當然,政宗對自己的轉變也感到不可思議。更何況,女兒終究是被德川家養大的。(如果是在以前,這番話一定會令政宗覺得如鯁在喉……)“等到內府將天下定於江戶,而我也可以高高興興地坐在江戶的家中等著花轎前來時,再讓他們完婚吧!”“也好,反正距離這一天也下會太久了。待天下歸於太平之後,江戶居民就可以親眼目睹一場前所未有的豪華婚禮了。”“你定居江戶的決定,無異是使賴朝公鐮倉的故事重演。”“是啊!你可以暫時留在這裏,看看我所做的事情,到時還請你多多幫忙呢!少將。來,我們乾一杯吧!”“不敢當……”至此,有關一百萬石的協議終於確定一筆勾銷了。想到這裏,政宗不覺十分懊惱。他靜靜地望著杯中那單眼男子的倒影,暗中苦笑不已。突然,政宗仰頭把杯中的酒一口喝儘。(真是好酒!)如果是在以前,政宗一定會暗中打算“改天也要給你一點顏色瞧瞧”,但是如今他卻完全沈醉於美酒之中,心中的氣惱早已煙清雲散。“敢問內府大人,對秀賴公你將如何處置呢?”“這個嘛,換作是你,你會怎麼做呢?”“你真不愧是隻狡猾的老狐狸!”政宗笑著放下酒杯:“我從內府大人你那兒學到了一件事,那就是當彆人問你問題時,最好的方法就是反問回去。這麼一來,對方勢必無法回答。”“或許真是如此吧?”家康樂得合不攏嘴,並且很快地在杯中倒滿了酒。“你已經不再是關原之役以前回國時的你了。坦白告訴你吧!我的作法共有三種。你想知道究竟是哪三種嗎?政宗!”“三種……我以為隻有兩種呢!”“其中之一就是斬殺。”家康輕描淡寫地說道。“如果此時把這些人全部殺掉,那麼就可以一勞永逸了。不過,在殺人的同時,我也可能被殺;即使我僥幸地逃過一劫,我的子孫終究無法避免被殺的命運。畢竟,每個人都有自己察覺不到的弱點。”“的確如此!那麼,第一種方法就不采用嘍?”“一旦采用,天下必然無法達於太平之世。對於這一點,我想你應該很清楚才對。”“那麼第二種方法呢?”“那就是遵守和太閣的約定,除去送給你的六十萬石以外,其餘的領地則全部用來供養對豐家忠心不貳的家臣。在此情況下,每位家臣至少都必須封給六十萬石……但事實上這是一種錯誤的計算方式。因為不論是福島、加藤、黑田、池田、淺野或細川,實際上都是太閣所豢養的家臣。”“嗯,言之有理。這些人的封地加起來,至少需要四百萬石。”說到這裏,家康的情緒突然激動了起來。“我已經是一個年逾六十的老人,怎麼還能具有十一、二歲孩童的力氣呢?所以我打算遵守與太閣的約定,改變統治天下的方法,以使豐家的基業能夠源遠流長,永垂不朽。換言之,我願意讓豐家世世代代為關白,而自己則擔任征夷大將軍之職,成為武家的統帥。當然,政治必須交由武家的統帥來管理。”政宗嗬嗬地笑了起來。事實上,政宗早就想到這一點了。“這麼說來,對於不是豐臣武將的五攝家,你也打算給他們六十萬石嘍?……”“正是如此!”“那麼,還有最後一個方法呢?”“對於這些擁有六十萬石的大名,我必須重新加以評估。如果真的具有實力,那麼就讓他保有這份榮耀:反之,如果本身並未具備才乾,那麼就裁減其封地。現在請你告訴我,到底我該采取哪一種方法呢?少將?”在這個敏感時刻裹,當然不宜貿然回答。因此政宗默默地把杯子遞給侍女,令其在杯中注滿酒。“我認為第二個方法最為理想,但實施起來可能會有點困難。”“的確,是非常困難。”政宗坦率地說出內心的想法。“假定我擁有豐家的家臣……那麼我認為第三個方法最符合自然的原則。”“這麼說來,你願意犧牲自己的六十萬石,以成就太閣的義理嘍?”“你說誰……?”“就是你,伊達的少將政宗啊!”政宗慌忙地搖手拒絕道:“不行,我也有自己的家臣要養呢!”“既然如此,那麼除了采用第二種方法以外,就彆無他法了呀!”“嗯,把六十萬石作為公家之用……似乎還是不行吔!”“你認為不夠?”“不,我覺得太多了。這畢竟是太閣所留下的遺產,如果就這麼讓這些捉狹鬼把它揮霍掉,豈不是太浪費了嗎?在當今世上,像三成這種人還有很多呢!”政宗言猶未儘地繼續說道:“假設我身陷囹圄……那麼我的領地必將率先被他們吞掉。對於太閣所留下的城池及金銀珠寶……即使你給他們六十萬石,這些人還是會覬覦這份財產,始終不肯離去的。”家康讚許似地點了點頭:“少將的看法和我完全一致。這麼說來,隻好另想辦法嘍?”政宗若有所思地看著在座的人。一旦解除了和家康之間那種對立的感覺以後,他發現其實家康也隻不過是一個充滿弱點的平常人罷了。(人類到底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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