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下風船(1 / 1)

伊達政宗 山岡莊八 8724 字 14天前

太閣再度於伏見城召見政宗,是在四日後的九月二十八日。向來喜歡大吹法螺的秀吉,這次對於赦免政宗一事,不知道又要吹噓些什麼了?當然,如果不能針對其吹噓加以反駁,趁機報一箭之仇的話,則無法平息政宗心中的怒氣。當然,如果石田三成也在太閣身邊的話,那麼政宗希望自己能趁機掌握對方的想法,然後予以重重的一擊。懷著雪恥的決心,政宗鬥誌昂揚地來到了伏見城。在等待秀吉召見之時,三成來到政宗的麵前。“伊達大人,恭喜你呀!”他以明快的笑容向政宗打招呼:“這次的事情,有人暗中為你出了不少力哩!關於令郎兵五郎日後的安排,對方也居功厥偉,因此等你見過太閣殿下之後,最好前去拜謝一番。如果你有這番心意,那麼我很願意為你引路。”“哦?我根本不知道有這回事。敢問石田大人,你說的那個人到底是誰呀?”“當然是秀賴的母親嘍!”三成爽快地答道:“主母對於伊達大人可是照顧有加喔!”“噢?你是說澱夫人為了政宗……”“是啊!她不但照顧你,而且還照顧兵五郎呢!”政宗無言以對。雖然明知對方心懷下軌,但是卻又莫奈他何。“政宗在此先行謝過,希望你為我引見。”“好,那麼你先到殿下那兒去吧!”兩人匆匆結束談話,然後政宗便在小廝的帶領下,來到了秀吉的起居室裡。下過,他臉上的肌肉依然緊繃,表情顯得十分困惑。(三成終於露出了狐狸尾巴……)在欣喜之餘,他又覺得全身戰栗。能夠不斷地想出高明計謀的人,除了三成以外,應該還有其他人才對。(難道真的還有其他人?)在施藥院法眼的告知下,政宗知道這次在暗中幫助自己的,是江戶的大納言。至於三成,則是為了博得澱夫人的注意,所以才故意這麼說。那麼,三成為什麼要玩這種把戲呢?政宗在見過太閣之後,終於知道了三成真正的目的……這一天的太閣和政宗所想完全不同,顯得格外穩重、沈靜,似乎非常歡迎政宗的到來。“你來啦?政宗!快過來吧!”他的聲音當中有掩飾不住的寂寞之情。令政宗感到訝異的是,秀吉的身邊居然沒有奉行和小侍衛陪在一旁。他的頭上包著紫色布巾,瘦削的臉頰使肌膚顯得特彆黝黑。“殿下,你的心情似乎不太好喔!”“你也看出來啦?事實上,我的年紀已經大了,還能有幾年好活呢?”“殿下請彆說笑,你不是還藏著虎精丸嗎?”“那有什麼用呢?如今連我那些年輕的妻子們,都對我的表現很不滿意了。不過,像你這種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是無法體會我的悲哀的。總之,以後有很多事情還請你多多幫忙。”由於不知道秀吉的用意何在,因此政宗隻能沈默地站在一旁。“我作夢也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一下子老得這麼快。也許我應該少娶幾個妻子才對,畢竟這是一件罪過的事哪!”“殿下,我覺得你的心裡似乎正記掛著某件事情。”“正是如此!事實上,很多事情都令我掛念不已,例如秀賴的事、天下的事和妻子們的事……反正數也數不完。我一直以為自己還很年輕,因此疏忽了許多事情,結果如今反而一事無成。你能了解我內心的悔恨嗎?政宗!”雖然政宗對秀吉所說的話也有同感,但是在這敏感時刻,卻不宜草率地回答。“怎麼樣?政宗!假如,我是說假如,我在這十天或一個月內突然亡故的話,那麼你認為應該把天下交給誰呢?”政宗一聽此言,心中不覺涼了一半。他知道秀吉正為某件事情感到困擾,但是這個問題卻使他難以啟齒回答。。“就交給我政宗好了。”當然,他不能以這種玩笑的口吻答覆秀吉的問題。“我有些非常重要的決定。近日內,我準備奏請天皇冊封江戶的大納言為內大臣,而前田利家則晉升為大納言。我知道此人在年輕的一輩當中,是非常粗暴的大將,因此你認為我的決定適合嗎?”政宗沉默不語。他逐漸發現太閣並不是在開玩笑,而且對於自己的健康已經完全喪失自信。“這麼說來,殿下準備把天下交給江戶的大納言嘍?”“正是如此!若想讓他繼任關白之職,首先必須使他晉升為內大臣。如此一來,秀賴的師父前田也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改封為大納言了。”“那麼,等到秀賴長大成人以後……”政宗的話還未說完,“那就得視他的才乾而定了……”太閣以強而有力的手勢打斷政宗的話:“但問題是,在我家內部,有一個人一直極力反對江戶的大納言,我想你也知道那個人是誰吧?”在那一瞬間,政宗的體內有如遭到電擊一般。(我當然知道!三成的行動已經將其心意表露無遺……)三成的一切計算,都是基於認為太閣不久人世而產生……因此才會有這一連串的膽大妄為的計謀。(如此一來,終於找到解開那家夥行動之謎的關鍵了。)二在每個人的一生當中,都會遭遇到陷阱。除了疾病之外,對死亡的恐懼及死後的不安,也都是其中之一。大自然神奇的力量,使得像秀吉這等聰明的人物,也無可避免地走進陷阱當中。對死亡的焦慮不安,使得在昨天之前還竭儘所能地侮辱政宗的他,今天卻把這些事情全部忘得一乾二淨。既然已經把不愉快的事情拋在腦後,當然不免對政宗重新加以評估,結果發現他似乎是一個值得信賴的年輕人。“我懷疑你真是一大錯誤,現在我才知道,事實上我是可以信賴你的。”“殿下,你對我……”“是的!由於治部身負輔佐秀賴之職,因此他認為江戶的大納言根本不該存在。”“的確如此!”“像他那種人,絕對不會想要他人的幫助。一旦我死了,他一定會想要趁機表現一番……不過在我看來,治部並沒有這種能力。”“那麼,你認為江戶的大納言有此能力……?”“是的!”太閣頷首答道:“因此我有一事要請你幫忙。希望你和治部、家康等人能夠和睦相處,建立一個強固的鐵三角,如此天下才能永遠為我們所有。”一聽此言,政宗的內心猛然竄起一股奇妙的感覺。原先他一直認為自己生得太晚,和天下爭奪戰已經無緣,但事實上似乎並非如此。目前,天下仍然掌握在認為自己將不久於人世的秀吉手中,但是等他死去之後,天下就會像汽球一般,乘風飄向虛無的空中。簡言之,雖然三成不斷地運用智慧,想要掌握能夠操縱汽球的那根線,但是秀吉卻想把綁著汽球的線交到家康手中……(為什麼秀吉不再向四麵望望,把線交到政宗的手中呢?)原先政宗認為已經完全絕望,但是如今看來似乎並非全然無望。目前,秀吉正拿著這個燙手的汽球不斷地呻吟……“你在想些什麼呢?政宗!坦白說,我之所以要兵五郎陪在秀賴身邊,目的就是為了讓你和三成和睦相處。”“我知道!”“天下既然已經為我們所有,當然就必須好好地治理。除此之外,我們還必須比其他人更具有忠義之氣才行。”“屬下自當儘我所能……”“而且,秀賴也會逐漸長大成人的。我把他交給前田來教養,相信不會有所失誤才對。至於才乾方麵,也許他真的具備成為關白的能力也說不定!總之,一切都拜托你了。”說完,秀吉掏出自己最心愛的一個香包送給了政宗。至於曾經引起騷動的秀次事件,則始終不曾提及。“我有預感,自己已經快要走到人生的儘頭了。但是最近為了迎接明朝的使者,必須重新整建伏見城,因此希望你能搬到此地居住,一方麵協助築城,一方麵乘機和三成、家康修好,好嗎?”政宗有如置身五裡霧中一般,抱持著複雜而又奇妙的感覺離開了秀吉的房間。來到走廊之後,他看到石田三成正帶著認真的表情等在那兒。“現在我就帶你去見主母吧!”“好,那就麻煩你了。”政宗慌忙跟在三成的身後,來到了澱君所在的宮殿。(真是奇怪!似乎就在一瞬之間,天下又再度漂浮在我的眼前了……)意識到自己即將死去的太閣,表現得和平常判若兩人,甚至連伊達政宗都無法掌握他的心情。(的確,天下就好像汽球般地漂浮不定……)同年的十一月七日,後來因癌症而病故的秀吉,首次因大量吐血而倒下,並且二月初時一度陷入危急狀態。但是後來卻又奇跡似地突然好轉,並於三月八日在病楊舉行慶祝儀式。由此不難推算,太閣察覺自己罹患重病,應該是在九月初才對。在九月十七日這天,秀吉不容分說地決定將澱君之妹阿江與嫁予德川秀忠為妻,並且告訴家康,如果秀忠和阿江與所生下的第一胎是個女孩,那麼一定要嫁給秀賴為妻。正如秀吉所期待的一般,阿江與果然生下一女,而秀忠也遵照秀吉所言,將長女千姬嫁與秀賴為妻,不過這是後話。總之,當政宗正式被赦免,也就是九月二十八日時,秀吉就已經察覺到自己的病況,於是開始著手處理身後之事。在三成的帶領下,政宗來到能夠眺望巨椋池的澱君之住所,並趁著等待的時間,重新調整自己的心態。天下的確開始浮動了,但是不論如何,絕對不會落入導致其浮動者的手中。(三成到底基於什麼想法,為何會想到把自己和澱君牽連在一起呢?)如今,除了必須緊緊抓住汽球上的線之外,還必須具備敏銳的神經,才能昂然地麵對一切,走向成功的道路。“請通報主母,伊達少將前來求見。”三成告訴神情肅穆的女侍正榮尼。仔細想想,這實在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畢竟政宗是堂堂從四位下右近衛權少將的身份,而澱君雖是秀賴的生母,但也隻不過是秀吉的側室罷了,如今卻必須對她執家臣之禮。正榮尼態度傲慢地入內傳達消息,然後由饗庭局出麵帶領他們來到起居室。“是少將大人嗎?請隨我來。”澱君擁著秀賴高高地坐在椅上,似乎完全不把政宗放在眼裡。待澱君說完話後,大藏局突然聲色俱厲地說道:“少將大人有什麼事要告訴主母的,請儘管說吧!不必有所顧忌。”原來這個大藏局及饗庭局、正榮尼等三人,都是澱君的三家老。其中,大藏局乃大野道犬之妻,也就是傳說偶而會取代太閣來安慰澱君的大野修理治長之母,正榮尼是豐家的旗本渡邊內藏介之母,至於饗庭局,則是澱君之父淺井長政一族的淺井石見守明政這個在小穀城陷落之時,與長政一同殉死的武將之女。如今,這三名老女人和目前住在大阪的太閣正室北政所相處和睦,不過諸侯之間對她們的評價並不好。最令政宗感到氣惱的是,不久之後他就必須把自己最心愛的兒子兵五郎送到她們身邊,成為秀賴的小廝。“這位就是……小殿下吧?……”一切都顯得十分滑稽,但由於對方擁有秀賴這項法寶,政宗也隻好以這種方式打招呼。“嗯,我想你已經從治部少輔那兒知道所有的事情了吧?你什麼時候把秀宗送到小殿下的身邊來呢?他應該已經六歲了吧?”“是的,小犬虛歲已經六歲了,但實際上還未滿六歲。”“很好!小殿下現在隻有三歲,等令郎來了以後,他們可以在一起玩。”儘管政宗的內心有千百個下願意,但是如今除了點頭稱是之外,根本彆無他法。是日,小殿下的師父前田利家並未前來,而由帶領政宗前來的石田治部、大野治長及渡邊內藏介等人控製全場。此外,還有十七、八名侍女陪在一旁,至於最珍貴的秀賴,則正躺在乳母懷中酣睡著。“來人哪!快為小殿下的新家臣秀宗之父取杯來。”澱君的確是個絕色美女。(可是身上似乎太多油了。)政宗暗想,除了豐厚的嘴唇和豐滿的胸部之外,她的肩部和雙膝也顯得太過豐腴,但仍不失為美人胚子。不過,像她這種女人,並非政宗欣賞的類型,因此政宗戲謔地告訴自己,像澱夫人這一類的女子,唯有在沒有女人之時,還可以濫竽充數一番。(如果是我,寧願選擇愛姬。)政宗不經意地將澱夫人和自己的妻子相比,同時又想起了秀吉所說的話。“我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會老得這麼快,否則一定會儘早減少妻妾人數……”他的這一番話,事實上是發自內心的悲鳴。如今仔細回想起來,其中倒也有其道理存在。秀吉之所以會急速老化,追根究底乃是由於處死關白秀次所致。此外,他又將秀次的妻妾三十四人送上刑場,因而招致天譴,使得精氣被怨靈吸儘。此時政宗突然心念一動,想和太閣一樣開個小玩笑。“我很久不曾見到太閣殿下了,但是今天見了他以後,我發現他看起來似乎非常疲倦。”“少將你也看出來啦?”“是的!太閣還親口告訴我,他那些年輕的妻妾們都對他很不滿意……雖然這隻是一句玩笑話,但是他的臉上確實顯得十分疲倦……”由於不知道說這些話時臉上該有何種表情,因此政宗隻好佯裝認真的樣子緩緩說道。令他感到訝異的是,澱君聽完這番話後,突然與三成互望一眼,驀地滿臉通紅。(真是奇怪!)政宗一邊繼續惡作劇,一邊仔細地觀察兩人的神情。如果傳言果真屬實的話,那麼按理應該是年輕的大野治長臉紅才對,為什麼結果反倒是澱君麵紅耳赤呢?“怎麼會這樣呢?小殿下還小……你應該提起精神、重新振作起來才對。果真如此,則應付年輕女性根本就是遊刃有餘……我隻好這麼告訴殿下。”“你真的這麼說了嗎?少將……”澱君似乎有意避開三成的視線似地站了起來。“太閣殿下並不隻是疲倦而已。事實上,他經常看醫生呢!”“你說殿下並不隻是疲倦?”“是的!也許他已經身染重病也說不定。不過,一旦這個消息傳出以後,則那些居心叵測的人就會對我們采取不利的舉動。”“真是令人無法置信!居然有人膽敢忘記太閣殿下的恩義,對其家人不利……”“當然會有這種人!”澱君不自覺地朝他走了過來。“所以我才特地建議太閣讓你家公子前來陪伴小殿下。”“政宗愧不敢當……敢問夫人,如果真的有人要進行陰謀,那麼到底是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進行呢?”“是在……”說到這兒,澱君突然想要試試政宗的膽識。“據我所知,此人對我極為愛慕。”政宗瞪大了雙眼,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好一個自信的女子啊!)看來她似乎認為,既然自己能夠博得秀吉的喜愛,就一定會有人在暗中愛慕她。“你了解嗎?少將……”澱君依然麵不改色地繼續說道:“萬一殿下真有不測,那麼此人就會把我和小殿下納為己有,然後進行其陰謀。正因為如此,所以現在他才不斷地諂媚殿下。”“哦!”政宗低吟道。事實上,除了這麼做之外,他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更可笑的是,澱夫人似乎對自己的想法深信不疑。“你的意思是說,對方不但覬覦你的美色,而且還想加害小殿下嗎?”“正是如此!此人既想奪取天下,也想擁有我……總之,他會不斷地使出各種詭計,奸讓自己的陰謀得逞……事實上,此人自一開始就不停地使出各種陰謀,甚至不顧羞恥地請求太閣將舍妹嫁給其子為妻。”“這真是令人匪夷所思啊!敢問夫人,此人是……”“那個人想要藉著其子娶了舍妹為妻的關係……與我們攀親帶故,不過我絕對不會同意的。少將大人,如今你們父子和我、小殿下,應該都是站在同一陣線的吧?”雖然心中無此打算,但是政宗仍然表示:“那當然……我們願意為小殿下赴湯蹈火……”他連忙表明心跡,並且很快地環視在座者臉上的表情。似乎所有的人都不認為這是很奇怪的回答,當然更沒有人顯露出吃驚的神色。除了三名老女仆及站在一旁的侍女之外,連渡邊內藏介及大野治長也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更叫政宗愕然的是石田治部少輔三成的態度。對於澱君這種愚蠢的妄想,三成居然隻是在一旁靜靜聆聽,不曾出言製止。(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政宗覺得自己有如置身夢境一般,然而這畢竟不是夢境。待酒菜送來之後,澱君將酒杯放在政宗的麵前。就在這時,政宗突然脫口而出:“希望大家一切安好。”“是的,我們一起為此舉杯互祝吧!”在座眾人異口同聲地附和道。“上杉大人和伊達大人成為我們的同誌以後,大納言就不能有所作為了。少將大人,一切都拜托你了。”政宗接過侍女手中的酒杯,心中雖仍一片狐疑,卻一口乾儘了杯中的酒。一杯酒下肚之後,政宗的心情也穩定下來了。(是這樣嗎?真的是這樣嗎?)雖然很想把酒吐出來,但由於覺得這種作法過於孟浪,因此隻好極力按捺住。(看來必須及早行動才行!)儘管太閣身染重病的消息街未證實,但是此刻所上演的這一幕,卻讓政宗產生太閣已死的錯覺。石田三成始終以旁觀者自居,冶然地坐在席上。不過,政宗卻很想知道三成的內心有何打算。依三成今天的作法來看,似乎有意迫使政宗有所覺悟,並針對妥協或挑戰兩個答案表明態度。(即使選擇挑戰,我也會欣然接受,絕對下致辱及伊達家的威名。)澱君衷心期待政宗成為自己的同誌,因此非常高興地和政宗一起舉杯,並且舉手召喚深受自己喜愛的治長。“修理,你也過來喝兩杯吧!我心中的重擔終於可以卸下來了,對吧?少將!”“是的!我已經很久不曾擁有天下……不!很久不曾喝過天下的好酒了。為免夜長夢多,我會儘快將兵五郎送到小殿下身邊。噢!我醉了,我真的醉了……”三酒宴一直持續到黃昏時刻。或許是因為喝了酒的緣故,三成居然毫不保留地把自己的計劃泄露給政宗知道。直到這時政宗才知道,三成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欺侮自己,原來是因為他以為自己和家康是肝膽相照的盟友。不過,政宗事實上並不是這麼容易受人蠱惑的人。比他早生數年的家康和秀吉,都是擁有豐富的人生經驗之老奸巨滑者……但是除此之外,他們並無任何獨特之處。然而,對於不斷地設下陷阱、終於得以消滅秀次的三成來說,頗受秀吉信任的家康就有如眼中釘、肉中刺一樣,必欲去之而後快。(三成認為,與家康交情深厚的伊達政宗,是唯一具有睥睨奧羽之地實力的人。)因此,三成理所當然地會從這隻小雞下手,企圖假政宗之手除去自己深惡痛絕的仇敵……正因為有這種想法,所以才不斷地對政宗也布下許多陰謀。不過,這隻是三成牛刀小試的結果而已。隻可惜三成將最後一刀用在關白謀叛的事件上,結果卻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大失敗。這當然是由於家康的助言……事已至此,三成隻好轉而籠絡政宗,以便在秀吉死後,成為執行遺言的主角。因此他才想出以政宗之長庶子兵五郎秀宗為人質的方法,試圖藉此釣住政宗。事實證明,三成對於政宗人情及性格方麵的分析,果然絲毫不差。如此一來,政宗根本沒有退路了。“治部大人,趁著澱君夫人酒醉未醒之際,我有些事情想和你談談,能否借你的房間一談呢?”政宗腳步踉蹌地告訴三成。三成慎重地點了點頭,然後帶著政宗來到自己的房內。此時早已過了掌燈時分,然而在秀吉那昏暗的房裡,卻傳出一陣小鼓聲。當終於隻有兩個人麵麵相對時,政宗突然忍不住放聲大笑。“哈哈……我了解了,我了解了,治部大人!不過,你一直把政宗當成配角的做法,可是一大失策哦!你認為我隻有一隻眼睛,根本不夠看是不是?治部大人?”三成依然麵無表情地坐著,並未貿然開口。與其說他態度坦然,倒不如說是故意擺出傲慢的姿態麵對政宗。“很好,我先做個結論。你認為有人想要狙擊天下,因而極力奉承殿下,對嗎?而且對方除了想取得天下之外,還能擁有秀賴和澱君,藉此達到滅亡豐家的目的……你是這麼想的,對不對?”“不是想,而是事實。因此,在對方的野心表露無遺之前,我們必須趕快做成決定才行。”“正是如此!現在我們所看到的,並非曖昧不清之事,而是事實。同樣身為男子,你認為我會坐視不管嗎?”“對嘛!”“那麼,我有件事想請教你。我隻有一隻眼睛,視點隻有一個……你認為那個人真的充滿野心嗎?”“那當然!如今對方的眼中隻有如何奪取天下以滿足自己的野心,根本忘記了殿下的恩義。”“哈哈哈……治部大人,正因為你有兩隻眼睛,所以才看得到這一點;但是我隻有一隻眼睛,因此無法看到這個事實。在我眼中所看到的事實告訴我,真正懷有野心的人是你。不過,不管是誰有野心都無所謂,我所要知道的是,一旦那隻具有野心的猿猴倒下時,你要拿什麼酬謝我呢?”三成略一思索,很快地答道:“我會給你關八州。”“哦?原有的奧羽之地再加上關八州,這麼一來,箱根以東的領土都是我的嘍?……不過,被你操縱的傀儡並沒有這麼告訴我呀!”“什麼?被我操縱的傀儡?”“是啊!你深得其歡心,因而得以任意操縱的那個人呀!由於她把我和上杉都視為同誌,所以便毫不隱瞞地將秘密告訴了我。”“澱君畢竟是個女人……”“住口!”政宗大喝一聲,隨即笑了起來。“哈哈哈……絕對不能欺騙自己的同誌,治部大人。你放心,我一定會遵照約定,交出小犬作為人質:但是你也必須遵守諾言,將奧羽到關八州一帶交由伊達和上杉共同統治。在此情況下,也許你會故意挑起兩家的紛爭,但一方麵卻又努力使箱根以西保持安泰。這麼一來,你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掌握綁住汽球的繩索了。”“汽球……你在說些什麼啊?”“我是指天下!”政宗態度篤定地回答之後,突然又將話鋒一轉。“我會和上杉聯手作戰,把那隻猿猴拘禁在箱根的另一邊。如此一來,箱根便形成鼎足而立之勢,而你則可以如願地擁有澱君夫人及太閣的寶貝兒子,並且藉秀賴之名號令天下。隻可惜,並非每件事都能如你所願。”三成再度蹙起雙眉,但是卻一語不發。政宗見此情景,忍不住又大笑起來。“哈哈哈……總之,這次是我輸了!放心吧!我會把五郎交出來的。更何況我已經親口答應了太閣殿下,如今除了把孩子交出來以外,又能怎麼辦呢?這些都是拜你的智慧所賜。不過我要提醒你一件事,光靠智慧是無法永遠係住汽球的。”“哦?”“難道你沒有注意到,有一個人正若無其事地抓著那根最重要的繩子嗎?”三成不安地變換姿勢,由此可見他並下明白政宗話中的含意。兩人的位置至此突然調轉過來。如果三成是個出類拔萃的秀才,那麼伊達政宗的才乾也絕對不亞於他。雖然近年來政宗一直受到三成的迫害,但是年紀較小的他,人生經驗卻反而比三成更加豐富。“好啦!我已經完全了解你的想法了,今晚的談話就到此結束吧!我先告辭了。不過,在我走之前還要奉勸你一句話,希望你不要太過貪婪,畢竟你的思慮並不十分周全。”“等等!你這家夥!”“我們既是同誌,你又何必大動肝火呢?好了,你還有什麼事要告訴我的?”“你說有人正若無其事地緊握係住天下的那根繩子,他是……”“難道你一點都沒有察覺到嗎?”“如果你真認為我們是同誌,就應該告訴我這個秘密。”政宗佯裝鄭重其事地想了好一會兒。此刻,他在精神上已經完全站在三成的上風了。“我覺得你是天下罕見的大惡人。”“……”“你故意曲解太閣殿下的意思,企圖俘虜秀賴君,以一手遮天的方式奪取天下,真是罪大惡極!可笑的是,你居然忽略了近在身邊的大敵。”“……”“能夠若無其事地掌握天下的人,不用說當然就是大阪城的北政所。在名義上,她是秀賴的親生母親(依照當時的傳統,庶出之於一律交由正夫人養育,故視之如親生母親),因此一旦太閣有所不測,她可能會聯合小殿下的師父前田大人,一起帶著秀賴住在大阪城……一旦她下了這道指令,又命所有的武將在秀賴的身邊保護他,那麼你的計劃和夢想不就全部泡湯了嗎?”“嗯!”“更何況,實母和生母之間是無法相提並論的。再怎麼說實母總是從一位的北政所,而生母則隻不過是個妾罷了……太閣當然也會想到這一點,現在你了解了嗎?好了,今晚就談到這裡為止,我先告辭了。”把所有的事情都說出來,並且用力挑出重要之處,這就是政宗厲害的地方。“噢,還有一件事……”腳剛踏出房門的政宗,突然又想到什麼似地回頭說道:“截至目前為止,你和江戶之間的交往並不順暢,因此必須儘量施展外交手腕,如此才能使計劃付諸實現。怎麼樣?我政宗也是一個很壞的人吧?”三成直直地望著政宗好一會兒,唇邊驀然湧現一抹笑意。四自秀吉之死到關原之役,在眾多的戰國武將當中,除了當事人石田三成和德川家康之外,隻有伊達政宗始終保持冶靜的態度,默默地搜集各種情報。深受家康喜愛的七位大將,如福島正則、淺野幸長、加藤清正、細川忠興等人,下僅是基於擁護秀賴的大義名份而討伐三成,同時也是由於他們在感情上都非常憎恨三成。因此,秀吉去世之後,大家所爭的不是接下來該由誰掌握天下,而是捫心自間:“真的要成為三成的同誌嗎?”當然,對三成深惡痛絕的家康,是絕對不可能成為其同誌的。而對家康的人品、思想十分了解,一心希望能夠成為家康之同誌的,有黑田長政及藤堂高虎等人。除了眾諸侯之外,還有一個人也正冷靜地觀察整個局勢的變化,那就是北政所。至於其他的人,則站在危險的天平上街量各家實力,企圖計算出誰能獲得最終的勝利,藉此決定個人的去留問題。因此,每個人都為了“自家的存續問題”而上演一幕幕的苦肉計。在這當中,父子、兄弟分彆擁護不同的主君、彼此倒戈相向的情形屢見不鮮。(石田方麵)(德川方麵)真田昌幸(父)真田信之(子,兄)幸村(子,弟)蜂須賀家政(父)蜂須賀豐雄(子)生駒正俊(子)生駒一正(父)九鬼嘉隆(父)九鬼守隆(子)前田利政(弟)前田利長(兄)京極高次(兄)京極高知(弟)小出吉政(兄)小出吉辰(弟)在這場混亂之中,自始至終均不迷惘,而且早就洞悉勝敗,因而決定采一動不如一靜之策略者,唯有政宗。政宗是個任何人都無法使其臣服、感佩的人:當然,他也不會輕易受人欺騙。這並不表示他討厭或不信任人類,而是因為他了解人類的真正界限、了解人性當中冷酷、無情的一麵。因此,我們也可以說他是真正的人類信者。在關白事件結束之後,政宗果然依照約定交出長子兵五郎秀宗作為人質,藉此找出導致三成執拗敵意的根源。當然,三成並下是自一開始就討厭政宗。秀才和秀才之間的嫉妒,通常以惡作劇的成份居多。不過這麼一來,卻反而給了政宗一個反擊的機會。正因為如此,所以三成才會始終對政宗抱持著警戒之心。(這不是一個易於降服的狡猾人物!)一旦這個狡猾的家夥和家康聯手,那麼自己就永無出頭之日了。此外,三成也注意到,秀吉對政宗的喜愛程度可說與日俱增。所以三成決定改變策略。他決定接近、籠絡政宗,使其成為自己的同誌。然而,政宗真的會受其引誘嗎?……“愛姬,愛姬!快把勝姬叫過來!”翌日一早,政宗在聚樂第家中的庭院裡演練箭術之後,突然想起什麼似地大聲呼喚夫人的名字,然後隨意地在走廊坐了下來。勝姬是長女五郎八姬的昵稱。“你看這晴朗的秋空,真是一個大奸日子呀!”“的確,看了就叫人覺得高興。我很高興自己能夠在此享受這麼美好的日子,而你也能暫時拋下刀劍,不再汲汲於征戰。”愛夫人命乳母將五郎八姬帶過來,然後自己也坐在政宗的身邊:心滿意足地望著天空。“你在說些什麼啊?什麼暫時拋下刀劍?”“沒錯啊!我問你,如果現在有人要來逮捕我們,那麼你會下會親手殺了妻子?”“什麼?親手殺了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呢?”“不為什麼!隻是我想到,如果你被綁赴刑場,而太閣殿下又是那麼喜好女性,所以你想會發生什麼事情呢?身為女子,就應該有女子的覺悟才對!”政宗若有所思地喃喃說道:“女人有時候真是自信得可怕……如果你是男人的話,會不會喜歡我呢?”“你在胡說些什麼啊?”“我認為這是相同的道理。那個人由於擔心大納言喜歡我,因此才不斷地賣弄伎倆,期使自己所擔心的事情不致發生。同樣地,好色的殿下枯萎了,但是汽球卻不斷地膨脹,以致飛上高空隨風飄浮。”“你說什麼?汽球在哪裡……?”“哈、哈、哈……我想你的眼睛是看不到的。那是隻有男人眼睛才看得到的汽球,也就是天下啊!哈哈哈……”就在這時,乳母牽著正在蹣跚學步的勝姬走了過來。政宗以認真的表情看著女兒:“嗯,好像還太早了。”說完不自覺地歎了一口氣。“什麼還太早了?”“婚禮啊!我想為女兒挑選女婿,但是她好像還太小了。不過,汽球不斷地往上飛,我總得想個辦法抓住它才行。不論如何,我必須趕快采取行動了。”政宗邊說邊輕撫著女兒的頭。“有汽球吔!我拿下來讓你玩好嗎?公主!”乳母認真的口吻,引得政宗一陣爆笑。愛夫人神情愕然地看著丈夫及幼女。“女兒自幼長在京城,才乾、容貌俱佳,即使成為天下人之正室亦不足為奇。”“殿下,你到底是指哪一件事啊?”“雖然我覺得太早,但是你知道嗎?愛子!太閣殿下之所以勉強促成澱君之妹與江戶中納言秀忠的婚姻,就是為了讓秀賴將來娶兩人所生之女為妻。幸好他們剛結婚不久,女方也尚未懷孕,哈哈哈……由此看來,我還有很多的時間呢!我想我們女兒的丈夫,現在該有四、五歲了吧?”“你到底在說些什麼,我怎麼都聽不懂呢?老實說,你到底在玩什麼遊戲啊?”“你真的聽不懂嗎?你沒有看見汽球在空中飄蕩嗎?如果你看到了,我相信一定能在你的心中引起騷動才對。我天生就喜歡飄蕩不定的汽球,所以我絕對不會故意視而不見,眼睜睜地看著它被人奪走的。”“你說女兒的丈夫……哦,我知道了!你一定是瞞著我,偷偷地和他人訂立婚約了,對不對?”“愛子,如果真是這樣,你會生氣嗎?”愛子突然覺得緊張起來。“告訴我,你是開玩笑的,對不對?”“是的,我是在跟你開玩笑:不過,不久之後這就不是開玩笑的了。你該知道,如果我要將汽球放在天平上街量的話,就必須加上秤錘。就這一點而言,我們的女兒有很大的作用……”“把汽球放在天平上……”夫人表情嚴肅地望著天空:“這和我當初嫁到伊達家來的情形一樣……”“真是聰明!愛子,你的感覺確實相當敏銳。不瞞你說,如果我不和統有關八州的德川大人結為親戚,那麼就會麵臨極大的危險。”“什麼?你要和江戶的大納言……”“是的!我已經交出兵五郎作為人質,陪伴在小殿下的身邊,然而這隻是一邊秤陀而已……我必須與另外一邊建立關係,才能使天平保持平衡。”“可是……縱使你想把女兒嫁入德川家,但是大納言那邊有能夠與她匹配的孩子嗎?”“當然有!據說有位客人正等著拜見大納言時,突然有個孩子無聲無息地溜進客廳裡,用扇子敲打對方的頭。客人回頭一看,原來是個小孩子。”“什麼?居然對客人如此無禮……”“由於他隻是一個四、五歲大的孩子,當然也不好加以責罵。後來才知道,這個孩子就是大納言的六公子,名叫辰千代。我想用他作為衡量汽球的秤陀,如此天下就會自然而然地飄進我的掌握之中。正因為我相信自己的估算,所以才決定采取此種方法。”政宗無視於妻子蒼白的臉色,自顧自地陷入了沉思當中。“問題是要找一個媒人也挺難的,也許我可以去拜托治部少輔幫忙!”愛夫人低頭不語,雙手緊緊抱住五郎八姬幼小的身軀,久久不忍放開。五石田三成和澱君都認為秀吉罹患了不治之症。當然,禦醫當中也有人抱持相同的看法。由於患者貴為太閣殿下,因此禦醫們都抱持謹慎的態度,唯恐診斷有誤。在此情況下,反倒是秀吉本身更能了解自己的病情。十一月七日,秀吉終於不支病倒,但是在翌年,也就是文祿五年(此年十月二十七日改元慶長)的三月八日逐漸恢複健康。“我好了,我完全好了!”他很快地離開病床,然後帶著阿拾秀賴一起前往京都參見天皇,趁機請求天皇冊封德川家康為內大臣、前田利家為大納言,並且獲得了允許。此外,伏見城的修築也在他的監督之下,快馬加鞭地進行。六月八日當天,秀吉在已經大致完成的伏見城內舉行盛大的猿樂,並且開放供一般百姓參觀。另外,他又將加藤清正自朝鮮的釜山召回。政宗認為,秀吉召回清正有兩個意義。其中之一,是由於清正留在釜山一事,會對日本和明朝的外交交涉造成困擾。既然征伐大明的夢想已經破滅,秀吉本身當然希望能與明朝議和,但是由於清正的手段過於強硬,以致議和之事遲遲無法順利完成。在此情況下,唯有召回清正,才能顧全太閣的麵子。另外一點是由於秀吉已經不再相信三成和小西行長的報告,因此特地召回清正,希望能由他的口中直接了解當地的真相。當然,這隻是政宗的猜測而已。或許事情真如今井宗薰所言,秀吉的反常與疾病全然無關,隻是由於希望能夠死在朝鮮,所以才急著處理身邊的事情吧?總之,秀吉忙著處理身後事,是不容置疑的。(這麼一來,三成會采取何種措施呢?)一旦秀吉按照預定的計劃,讓秀賴的師父前田利家成為大納言,把天下政治交給江戶的內大臣掌管,那麼三成再想出發,就嫌太遲了。(對政宗來說,他可以不在乎彆人怎麼做,因為汽球並非固定不動,而是會隨風飄蕩的……)到了此時,政宗對於秀吉的處理方式已經了若指掌。既然明知不可能征服明朝,當然隻好和對方講和。此外,日本軍最好能在朝鮮八道之中,奪得南邊數道,以便結束戰爭。換言之,至少必須維持最低限度的麵子問題,才不致使以往的辛苦完全白費。為了與明朝站在平等的地位上講和,秀吉特地重新改建了伏見城。首先,他打算在邊界的旭蓮社迎接明使,讓他們開開眼界,一睹世界第一巨城大阪城的豪華,藉此給對方來個下馬威,先滅滅他們的氣勢。秀吉的計劃,和性格與其非常相近的政宗不謀而合。“這隻不過是一個開始而已,也許我還會把他們帶到我的隱居處所來呢!”在使臣們看過大阪城的壯大之後,秀吉將用船把他們載到澱川之上。由於時值四處一片青綠的六、七月,因此他們可以在綠意盎然的宇治、澱川合流處上岸,在此眺望金碧輝煌的伏見城之天守閣。當然,這隻是第一步驟而已,如果真要嚇破對方的膽,則至少需要四、五種步驟之後才能見效。等這一行人登陸後,秀吉還可能帶他們到天正十四年所建的東山方廣寺之大佛殿去。“像如此巨大的大佛,貴國能夠製造出來嗎?”他會佯裝淡然地向對方介紹這尊高六丈三尺的大佛。根據記載,這拿大佛比現存於奈良的大佛高出約三公尺。佛堂的正確高度為二十五間(四十六公尺)、屋梁長度四十五間、寬度為二十七間五尺,由於大佛是放在二重瓦屋頂的大堂宇內供人膜拜,因此其壯大宏偉可想而知。這尊六丈三尺的盧遮那佛塗有漆膠的斑斕色彩,堂宇及大佛本身均為木造,故稱得上是世界第一的超級建築。秀吉深信在看過如此偉大的建築之後,一定可以嚇破明朝使節的膽子。看完了這些宏偉、壯觀的建築物後,接著把使節請到皇居,如此必能使秀吉莊嚴的神態在其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而且,秀吉深信明使必然會帶著明朝公主一起前來,準備獻給天子為妃。或許因為心中有些想法,所以他即使躺在床上,也不時地想像自己:“已經痊愈了,已經痊愈了!”隻可惜,秀吉的這個荒唐大夢,並沒有實現。在壯麗的大阪城、大佛殿及在青葉的襯托下更顯得富麗堂皇的伏見木幡山之黃金城全部竣工之後,也許是由於過於奢華而招致天怒,總之伏見的天地開始動蕩不安了……這就是後人所謂的伏見大地震。在這場前所未見的大地震裡,首先是天守閣因為抵不住黃金瓦的重量而倒塌……根據記錄,當時被壓死在城內的人數,光是女子就已超過四百。除此之外,最令秀吉引以為傲的六丈三尺之盧遮那佛,也在一陣搖晃之後,身首異處了。當然,遭到地震破壞的地方,並不隻是伏見城而已,就連東寺的鐘樓、北野的經堂及壬生的地藏堂,也都是一片斷垣殘壁、滿目瘡夷。除了首次的劇烈震動之外,又接連在閏七月十二日、十八日、二十三日及八月十日發生了幾次強烈的餘震,似乎整個天地都在不斷地搖晃。當第一次地震於七月十二日的半夜發生時,加藤清正立即趕到秀吉的身邊,成為名副其實的“地震加藤”。由當時的情形看來,似乎連天地都在向秀吉挑戰,因而才製造了這場頗具諷刺意味的大天災。京都、伏見的百姓們群聚在頭部掉落的大佛像前,覺得聊無生趣。不久之後,秀吉策馬由伏見城來到大佛殿,疾言厲色地斥責頭部掉落的盧遮那佛……“我之所以建造你,是為了保護百姓的安寧,詛料你竟忘了我的命令,而在這場小小的地震當中,任由身首分離,這到底是為了什麼呢?難道你真的這麼膽小嗎?”他坐在馬背不停地怒吼,並且發狂似地舉弓箭射向沒有了頭的大佛胸前九-九-藏-書-網。然後,他再度麵對表情茫然的群眾們。“這麼一來,大佛必定奮起的。但是,不論大佛如何,我畢竟還是活著的!現在我正活生生地站在這兒,因此大家也該拿出勇氣來才對!”繼太閣之後,家康、利家、政宗、長政等人也陸續趕到。“是的,畢竟太閣還活著……”百姓們終於再度恢複了元氣。事實上,如果不是秀吉這麼做的話,則京都在應仁之亂以後,恐怕無法這麼快就恢複過來。就在大地震過後不久,明朝及朝鮮的使節相繼到來。九月二日當天,秀吉在大阪城內自明朝使臣楊方亨的手中接過金印、冕服,並由明王之女封秀吉為日本國王,然後贈給他一紙相當於屬國的冊封狀。更令秀吉感到憤怒的,是朝鮮王的態度。原來他不但未派由清正親自送還的兩位王子前來,而且是派了一名地方官假裝是大官來此擔任使節。這是最令秀吉難以忍受的侮辱。當然,秀吉絕對不會默默地承受。因此,在明朝使節沈惟敬及朝鮮使節黃慎返國之後,秀吉立刻決定再度出征。就在決定再度出征的同時,秀吉又決定在十月二十七日將凶事接連不斷的文祿年號改為“慶長”……令人懷疑的是,改元真能為秀吉帶來好運嗎?一旦汽球膨脹得愈厲害,則其浮動性也就愈大:如此一來,當然也就更加難以掌握了……六“怎麼樣?對於這次再度出征的決定,堺地(或稱堺港、堺市,緊鄰大阪,是接觸國外、貿易頻繁的商業都市)的民眾們有何看法呢?”這時已是慶長二年的夏天。政宗在前往堺地拜訪今井宗薰時,故意假裝若無其事地間道。當時,位於伏見城內的伊達町已經全部完成。於是秀吉乃以舉行第二次修城為名義,不斷地調集重兵來到京師,並下令諸將開始整軍經武,做好出兵的準備。同時,政宗也正式與向來和他感情很好的淺野長政恩斷義絕。當然,他這麼做是有理由的。如果自己和家康交往密切,又和淺野感情深厚……必然會使三成感到緊張,而這是政宗所不願意見到的結果。更何況對政宗而言,隻是五奉行之一的淺野長政,並不是什麼重要人物。如今,即使沒有長政,政宗也能直接與秀吉談話、向秀吉進言;而長政的介入,卻反而會形成一種乾擾。或許是由於大地震過後物資缺乏的緣故,秀吉在巡視伏見城的修複工事時,曾贈給各大名一襲紙衣,然而送給政宗的,卻是一件畫有彩飾的美麗衣裳。“這是隻有你才夠資格穿的衣服,所以當然與眾不同。”為了回報秀吉的厚愛,政宗特地獻上一艘座船。此外並在伏見的家中設宴招待秀吉,竭儘所能地討他歡心。在其子兵五郎於六歲元服,正式成為從五位下的侍從秀宗時,政宗本身已是從四位下右近衛權少將,不但是個鄉間大名,而且成為“伊達眾”的統領。今井宗薰十分了解政宗的才乾及實力,認為他絕非泛泛之輩。“如今既然脇阪、藤堂、加藤(嘉明)的水軍都獲勝了,太閣殿下必然會乘勝追擊,這麼一來事情就沒完沒了。”“你是說,我軍仍會陷入苦戰嘍?”“問題的關鍵在於,這一次高麗是否能夠請出明朝的援軍,再加上太閣本身的健康情形……我認為整個戰爭情勢,必須視此二者而定。”“你認為太閣的病不會痊愈嗎?”“是的!畢竟,他的妻妾們都太年輕了,以致他根本沒有充裕的時間可以蓄積精力。我認為太閣極可能因為耽於女色而早死,故對他深表同情。”“哦?不過在此之前,你不是說太閣會死於戰場上嗎?……你的想法至今仍未改變嗎?”今井宗薰笑著點點頭。“少將的記憶力果然驚人!不過,你沒有注意到事情改變了嗎?”“如何改變呢?”“現在太閣已將國內之事交給內府及大納言處理,並且將秀賴托給他們照養,而自己則急於趕赴戰場……但是,我認為他根本不可能成行。”“此話怎講?”“因為有人不願意把秀賴交給內府及大納言啊!哈哈哈……伊達少將,這一點想必你也清楚吧?”宗薰笑著把茶遞給政宗,而政宗也不禁微微地笑了起來。“你的觀察果然非常敏銳。的確,事情正如你所說的一般,不過你認為最糟的情形會是怎樣呢?我很想聽聽你的看法。”“真是惶恐之至。當著少將你這麼具有智略、才乾的人麵前,宗薰豈敢班門弄斧呢?”宗薰略一低頭沈思,隨即說道:“凡是生在堺地的人,大多長於精打細算,因此對於這場無法避免的國難。很多人都有自己的看法。”“當然你也是其中之一嘍?那麼,你有什麼看法呢?”“以太閣的個性來看,隻要他的身體還能活動,他一定會到戰場上去的。然而,一旦太閣果真出征,則國內勢必將會分成兩派。其中一派是奉行太閣的遺誌,另外一派則擁護太閣的血脈秀賴殿下……換言之,太閣本身的勢力會分成兩股,彼此互相爭奪天下。”“嗯!的確如此!”“最糟的情形是這兩股勢力全都倒下,也就是太閣死於戰場,而國內的戰爭則是勝負互見,時局再度回到戰國時代……這麼一來,堺地的民眾勢必得要擁兵自衛才行。在此情況下,金銀是不可或缺的。”政宗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事情的確正如宗薰所言。事實上,政宗本身也察覺到此一情勢的演變,但是在此卻不能明言。“那麼,如何才能避免最糟的情形發生呢?”“首先必須製止太閣渡海。”“可是,太閣殿下終究下可能再活個五十年或一百年啊!”“話雖如此,但如果因為外戰而導致兵疲民困,則必引起發生內戰的悲慘下場。反之,假若太閣能夠坐鎮國內的話,則內戰便不致引發,並且很快地消弭紛爭。”“是這樣嗎?……應該是吧?……不過,還有一種情形也必須考慮到。如果太閣殿下因為舊病複發而猝死,那麼又該怎麼辦呢?”宗薰牽動嘴角微笑道:“這麼一來,就隻好趕快采取行動,設法壓倒對方嘍!我的意思是說,隻要有一方較強……那麼就不會產生其他敵手了。”此言一出,政宗隨即改變態度。“哈哈哈……想不到宗薰大人也會違背自己的心意說話。”“什麼?我違背心意說話?沒有這回事!”“事實上,天下還有另外一股勢力在萌芽呢!”“那是必然的道理。不論是在哪一個時代,隻要有兩方在作戰,就一定會有第三勢力乘機崛起……像伊達少將這麼聰明的人,也認為國內真有這股勢力嗎?”“當然有嘍!宗薰大人。我想,邊境的群眾對此看得最為透徹的,對下對?根據世間的傳聞指稱,向來十分厭惡信長的堺地群眾,是煽動明智光秀叛變的元凶。”“真是豈有此理!”“打倒信長的明智,有可能成為第三股勢力。但是,堺地民眾對於新近興起的第三股勢力,是絕對不會掉以輕心的。”宗薰慌忙揮動雙手:“這是誤會,真是天大的誤會……事實上,每一個邊界群眾都希望能夠世世代代平安過日的。當然,他們是以從商當做武器,但是從商並不會引起任何危險的問題……當然其中也包括茶道、香道及遊藝等百姓在內,但他們全都是善良的人民。”“你不要這麼慌張嘛!”政宗笑著打斷他的話。“如果有人能洞悉最糟的情形,那麼又會發生什麼事情呢?我想,應該有人會看出這一點才對。”“假若沒有人能看出這一點,那就真的值得擔心了。”“那麼你有什麼好方法嗎?”“有!”宗薰低聲說道:“如果……如果真有第三股勢力的話……那應該就是伊達少將你了。隻有你……”“哈哈哈……快彆這麼說了,宗薰大人!不過,太閣死去之後,如果真的無法避免一戰,那麼結果就會真如方才我們所提到的三種情形。”“哦,你是說……”“由太閣手下所分出的兩股勢力,究竟是右方勝利呢?還是左方會獲勝?抑或當兩方爭執不下時,由乘機興起的第三股勢力獲勝?除了這三種情形之外,再也沒有其他可能了。”“的確如此!不過請問少將大人,其中的道理何在?”“像我們這種平民出身的大名,往往必須先考慮到安身立命之道,不能隨便找一個可能失敗的人作為同誌,否則必將使祖先辛苦創立的血脈和基業毀於一旦。”“正是如此!你的見解果然比堺地人民的想法更加透徹。”“如果我們在尚未分清敵我,就貿然加入戰陣的話,那麼將是非常愚蠢的行為。因此,若想保全身家性命的話,就必須采取中立之道。”“哈哈哈……一點都沒錯!”“既不與任何一方為敵,也不與任何一方為友,隻要小心地鞏固自己的領地周圍,不讓任何人來侵犯,相信一定可以平安無事地度過這場大災難。”“那、那是……事實上,那是堺地民眾代代相傳的做法。”“正是因為如此,所以我才要借重你的智慧啊!政宗的資質固然平庸,但是並不愚蠢,所以我絕對不會成為第三股勢力的。”“這點我已經知道了。”“但是,如今小犬已在對方的手中作為人質,並且陪伴在秀賴殿下的身邊,所以情形就又不同了。”“的確如此,的確如此……”“在一般人的眼中看來,把愛子送到秀賴君的身邊,是十分無奈的決定。個中原由,和堺地民眾明哲保身的道理是一樣的。”“這麼說來,你是希望我設法幫你要回秀宗嘍?”“不,你誤會了。如果我打算這麼做,就不必借重你的智慧了。不過,我倒希望你能幫我把另一個人質送到內府處。”宗薰不敢置信地瞪大了雙眼。自願交出人質——這真是前所未聞的奇想啊!“這一次你打算以誰作為人質呢?”“就是你也知道的五郎八姬啊!現在,她可是我政宗唯一的孩子了。”“什麼?是那個可愛的小公主?”“如果說要把她當作人質,則這種說法未免太殘忍了。隻是,我希望她能嫁給德川大人的六公子辰千代,故而想請你充當大媒。”“這……這……這怎麼敢當!我能做得到嗎?”“當然可以!你也知道,這些大名們隨時都可能成為仇敵,而向來主張中立的邊界群眾經常都能贏得雙方的信任,在任何場合裡都不會與人發生摩擦。如果你肯答應我的請托,那麼我願意以千貫(一萬二千五百貫)的領土作為謝媒禮。如今,我隻想學習堺地群眾保護自己家園的方法,既不與人結盟,也不與人為敵,嚴守中立。如果你認為千貫太少,那麼我可以加到兩千貫。總之,一切都拜托你了,宗薰大人。”宗薰定定地望著政宗,不知該如何回答是好。政宗露出燦爛的微笑,在他的眼中,似乎又看到了那飄浮在藍空當中的汽球,正逐漸朝自己飛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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