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政宗把夫人愛姬當成人質送往京城時,內心對秀吉絲毫沒有懼意。(憑關白的智略,根本不值得害怕。)至於政宗本身,則一直在等待進京的機會,打算藉此晉身中央。為了不讓他人察覺自己的野心,政宗故意把妻子送往京裡充當人質。除此之外,他還處心積慮地想在自己和氏鄉之間製造一點糾紛。“請政宗親自上京來向我解釋。”這是政宗最終的目的。對政宗而言,他最大的心願,就是事情能夠按照自己的計劃順利進行。事實上,蒲生氏鄉之所以固守在名生城,完全是由於害怕政宗對其不利而疑心生暗鬼所致。不過,儘管原因已經相當明顯,卻苦於沒有因應的對策。被秀吉派往二本鬆的軍監淺野長政在得知政宗有意上京的意圖後,當即要他安心地返回黑川城,並且保證一定助他一臂之力。“伊達政宗確實懷有異心。”他故意向秀吉提出這樣的報告,以便為政宗製造上京的機會。另一方麵,氏鄉的推波助瀾也產生了很大的效果。於是,政宗一邊在米澤城打造黃金磔柱,一邊極力安撫氏鄉。“政宗對蒲生大人怎敢懷藏異心呢?如今,我已經救出了木村父子,所以你大可安心地離開名生城,返回黑川城去。關於政宗的一片忠誠,淺野大人知之甚詳。”淺野長政把政宗的這番心意轉達給駐守名生城的氏鄉之後,依然未能解除他對政宗的戒心,甚至還提出了十分嚴苛的條件。“如果伊達大人真無異心的話,那麼就請他派遣人質前來,和我一起返回黑川城。”“哦?由誰來當人質比較適合呢?”這麼一來一往的對話,即顯示出氏鄉與政宗之間的優劣。“交出國分盛重及伊達藤五郎成實兩人作為人質。”在氏鄉所指定的兩名人質當中,國分盛重是宮城郡千代城的城主,同時也是政宗的叔父,至於以勇猛著稱的成實,則是政宗最得力的左右手。一旦交出了這兩個人,無疑將使政宗的實力大受影響。(如果政宗膽敢拒絕的話,那麼秀吉必定會派遣秀次和家康率領援軍前來,助我攻打伊達勢力。)政宗當然十分清楚氏鄉的如意算盤。“哦,這麼一來蒲生大人就可以安心地返回黑川城了嗎?那還下簡單,即使他們兩人心有不滿,我也會毫不猶豫地把他們交出來。”政宗如此爽快地答應其要求,反倒令氏鄉感到非常迷惑。身為信長的女婿,而且又是最受關白重視的重臣,氏鄉當然不可能永遠躲在名生城內。更何況,氏鄉因為害怕伊達政宗而下敢返回本城的傳聞,早已傳遍會津一帶了。於是氏鄉隻好接受國分盛重及伊達成實等人質,並要求政宗保證其在返回黑川城的途中平安無事。當然,一等他回到黑川城後,就必須立刻釋放人質。(如此一來,一切終於塵埃落定了。)如果事情真的演變至此的話,那麼可能連貼有金箔的磔柱都忍不住要哭泣了。所幸的是,氏鄉對伊達的控訴仍然存在。換句話說,氏鄉呈給秀吉、指控政宗在幕後煽動此次暴亂的檄文,仍舊送達秀吉的手中。“既然有這麼充份的證據,他一定會命我上京接受調查,直到把我身上的油全部榨乾為止。”秀吉除了顧全自己的麵子之外,一定也想再次試試政宗的膽識。“平定暴亂固然值得嘉許,但是仍有許多疑點必須等你親自上京來解決。為什麼要和代我管理東北的氏鄉對抗呢?真是不知好歹的家夥!”繼秀吉的朱印狀之後,京城的和久宗是帶來了秀吉已被激怒、並且命他立刻上京解釋的手諭。此外,德川家康也建議他在正月五日上京一趟。然而政宗卻隻是微笑地望著金碧輝煌的磔柱,好整以暇地表示,必須等到正月的行事全部作完以後才能上京。對於成熟時機的判斷,政宗有超乎常人的異稟。他知道,如果此時貿然進京的話,那麼必將在自己的一生當中留下永遠無法彌補的缺憾。在京中,各種謠傳滿天飛舞。“政宗的夫人根本就是一個冒牌貨。”“他竟敢利用巧計來欺騙關白殿下,氣魄真叫人折服。”“就是嘛!跟他比起來,蒲生大人簡直連個屁都不如。你看,如今所有曾經被暴民攻陷的城池,都再度掛上了伊達家的旗幟。”“不,不隻旗幟而已,所有的城池都配置了政宗的火槍部隊哩!”“縱使如此,憑他要和關白殿下為敵,還是稍嫌年輕了點。以他現在的所作所為,再寬宏大量的關白也無法容忍。”“是呀!正是如此。政宗這次所做的事情,的的確確激怒了關白,因此上京之後,很可能會被處以磔刑。”“那麼這個冒牌的政宗夫人該怎麼辦呢?”“不管怎樣,這次必然會引起一場大騷動。”儘管和久宗是已經把這些傳聞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政宗,但是政宗卻絲毫不為所動,依然堅持要按照慣例舉行正月行事。十四日當天,能之亂舞在熱鬨的氣氛中結束。到了十八日這一天,政宗於懺法之後前往覺範寺向父親的靈位行禮膜拜,然後又轉往資福寺與虎哉禪師清談。“怎麼樣?你對自己所做的事都能了解嗎?”“是的,弟子完全了解。”“噢?那麼你為什麼要做一個貼上金箔的十字架呢?這麼做有什麼特彆的用意嗎?”“沒什麼!我隻是把它當成攀登天國的梯子罷了。”“可以攀登天國,當然也可以靠著它小便?”“不!那是因為我想關白一定會問我,打算在什麼時候爬上這部梯子。而且他還會告訴我,如果我不這麼做的話,恐怕這輩子再也踩下到大地了。”“噢?這麼做以後,你的腳就可以踩到大地了嗎?”“正是如此!我本來就生長在這片大地之上,因此雙腳當然離下開大地嘍!”“這樣就奸!對了,你是否覺悟到人生就是磔台的道理呢?”“不!背負磔柱踏上旅程才是真正的人生……我終於領悟到了這一點。更重要的是,如果不帶著它一起走的話,人類將會變得更卑微。”“哦?你認為人生就是負梯之旅?”“是的。不過,到了該爬上這個梯子的時候,就應該靠自己的力量爬上去,絕對不能依賴他人的幫忙。有了這個覺悟,自然就能夠為自己開創新機……這正是你對我的教誨,不是嗎?”“你的意思是說,你現在正在進行攀登黃金十字架的工作嗎?果真如此,那當然很好。不過,即使你將關白視為糞土,也必須記住一點,那就是雖然你並不怕他,但是也不要憎恨他。你們兩個人同樣都走在人生的旅途當中,因此必須擁有開闊的胸襟,開誠布公地談談較好。”“弟子謹遵師父的教誨。”“好,那麼你打算什麼時候出發呢?”“等到傳統的七日護摩結束,也就是這個月的月底時再出發吧!”當政宗背著事先準備好的磔台由米澤城出發時,已經是一月三十日了。這時,原本飄降的大雪早已停止,在一片和煦的陽光中,透露出春天的訊息。二在前往京師的路上,政宗對於秀吉的憤怒已有充份的了解。這一次和小田原之役不同,再也不能運用巧計來平息秀吉的憤怒,因而不免使政宗產生時不我予的感歎。如今,甚至連奧州的獨眼龍也不知道這輩子是否會就此結束……在各種謠傳盛行之際,政宗也已經有所覺悟了。不論從哪一方麵來看,背負著自己製作的磔台上京去,都是非常目中無人的作法。更何況這並不是尋常的磔柱。光是它那金碧輝煌的外表,就足以令觀者為之側目了。“像政宗這樣的人被釘死在白木磔台上,確實十分可悲。”令人吃驚的是,即將赴死的政宗居然把沿途所獵到的鷹收集起來,準備獻給秀吉。這種又像是遊山玩水、又像是獵鷹的赴死方式,的確是前所未見。“殿下到底在想些什麼呢?”“或許是因為自覺生還無望,所以想要輕鬆地享受這最後的旅遊吧?”“或許他根本就是自暴自棄呢!”“像他這樣不是很好嗎?帶著磔柱、以輕鬆的心情向死亡之路邁進,這種把生死置諸度外的胸襟,可是相當少見的喔!”事實上,氣派、豪華的並不隻是磔柱而已。在上京的隊伍中,甚至連背負磔柱的小廝,全披上了大紅披風,而且從馬鎧、大刀到火槍,無不顯得格外光鮮亮麗。至於交通工具方麵,除了供政宗換騎的駿馬一匹之外,還有馱馬三匹。其中的一匹,甚至還拉著一隻鎧櫃。政宗手持團扇,優哉遊哉地緩緩策馬前進。“看他的神情,宛如要出兵作戰一般。”“總之,他看起來十分氣派。”“不過像他這種作法,隻怕會使關白更加生氣呢!”“反正他都已經覺悟到自己必定難逃磔刑,又有什麼好怕的呢?”在當時,各主要乾道上都埋伏著許多間諜與密探。因此政宗這種旁若無人的進京方式,早已越過箱根傳進了居住在聚樂第的秀吉耳中。根據密探所傳來的消息指出,政宗自米澤城出發之後,首先經由岩代的杉之目前往二本鬆會見淺野長政,並且輕閒自在地向領民們誇示他的英姿,故而這趟旅程將會耗費很長的時間。“什麼?政宗這個小鬼居然帶了黃金的磔柱前來?”秀吉不禁大吃一驚。“政宗竟然把我的喜好摸得一清二楚,真是可恨!”對於一個自忖必遭磔刑,卻還千裡迢迢地帶著磔柱前來赴死的人,秀吉當然很難下手殺了他,否則必然會使人認為自己的器量太小,進而招致怨怒。“好,我在中途就把他斬了,看他還能玩些什麼花樣?無論如何,絕對不能讓他背著黃金十字架進京來。”事實上,此刻秀吉也正遭遇到一些打擊,因而在鐮倉八幡朝拜賴朝木像時的那股風發之氣,早已蕩然無存。最令他感到憂心仲仲的是,被自己視若生命的兒子鶴鬆丸的身體太過孱弱,令人不禁懷疑日後是否能夠成為繼承家業的勇將。就拿現在來說吧!剛在正月滿三歲的他,三天前竟然因為一場小小的感冒而導致咽喉腫大,高燒不退。“小殿下啊!趕快好起來,父親帶你去騎馬,好嗎?你瞧,這是馬喔!”秀吉把特意命人打造的木馬放在兒子的枕邊,準備等孩子的熱度退了,就帶他去騎馬。至於生母澱君,當然更是衣不解帶、片刻不離地守在一旁。每當家中有人遭到病痛時,女人總是會自然而然地產生“一定有什麼東西在作祟……”之類的迷信。“一定是因為殿下在戰場上奪去了太多人的生命,所以才會使鶴鬆丸變成這樣。”聽到這番謬論的秀吉,自然極感憤怒,但是妻子們卻十分熱中地四處許願、祈禱。就在這時,秀吉之弟大納言秀長突然以五十一歲之年死去……時為正月二十三日。對秀吉而言,胞弟羽柴秀長的死,是其一生中永遠無法磨滅的重大打擊。事實上,讓秀吉擁有如此旺盛人氣的幕後功臣,正是他的同母異父弟弟秀長。秀長和千利休是秀吉最得力的左右手,舉凡有關情報整備、人事任命等事,都能給予秀吉最好的意見,其重要性甚至遠在妻子之上。“竟然才五十一歲就死去……”秀吉哀慟欲絕。雖然秀長早在去年就已經染病在身,但是經過延醫診治之後,病況似乎已經好轉了。詛料正月八日當天卻又再度發作,而且病情迅速惡化,似乎隨時都可能死去。然而,即使是在這個時候,秀吉也還不肯放棄。“你是神佛所賜的孩子,怎麼可能早死呢?我立刻到春日神社向諸神祈禱,相信你一定很快就會痊愈的。”在秀吉的命令之下,寺廟自八日當天即開始誦經念佛,十一日進行祈禱儀式,十三日由金春大夫、道智五郎、二郎等三人主持祈禱法樂之能事,然而秀長還是在二十三日撒手西歸,永絕人寰了。這時,謠言又紛紛四起。有人說秀長之死,是由於他在擔任大和領主期間,沒收了許多古老寺廟,因而遭到天神地隻的冥罰所致。諸如此類的謠傳固然會腐蝕人心,然而其影響卻不若伊達政宗所掀起的旋風那麼強烈。“我絕對不會讓這小鬼進京來的。身為堂堂的關白殿下,豈能讓他騎在我的頭上?治部,你跟我一起來,我們要在尾張殺了他。”事實上,秀吉是因胞弟死亡而覺得悲痛,所以才不想留在京裡的。很快地,秀吉來到尾張的中村,向祖靈祭告麼弟之死,並且合掌向祖先懺悔。“治部,我想留在此地狩獵散心,不想到清洲城了,你負責把政宗那家夥帶到我跟前來吧!”在閏正月的二十七日這一天,政宗在到達名古屋之前,被石田治部少輔三成半途攔截帶往尾張,這時距離他在正月三十日由米澤出發之時,已經過了二十八天。當時清洲城乃是尾張中納言秀次(即後之關白秀次)的居城,因此秀吉當然非常安心地在此停留。三政宗並不知道秀吉已經來到清洲,仍然命人背負著十字架,準備離開鳴海,但是中途卻被一名驕傲自大的短小型男子阻斷了去路。此人就是石田三成。三成雖然是秀吉的寵臣,但是真正如願以償成為秀吉最親信的重臣,則是在秀長死後。他率領著三十名騎兵擋在政宗一行人的麵前。“這支作風怪異的隊伍,究竟是由何人所率領?”身披閃亮外衣的石田三成,以洪亮的聲音喝問道。這種高聲叫喊的習慣,是戰國人在臨兵對陣之際,用來威嚇對方的重要方法之一。“哇!這個看起來像個小孩子的人,聲音蠻大的嘛!”政宗絲毫不為所懼地嘲弄對方。每個人的感情都有最脆弱的部份,三成當然也下例外。正因為他和彆人站在一起時,確實顯得十分矮小,所以當彆人喊他小男人時,他總是非常生氣。加藤清正深知石田三成的這個弱點,因此經常稱他為“小人”。的確,和身高六尺的清正相比,三成確實像個孩子一樣,尤其當兩個人並排站在一起時,這種情形更是格外明顯。政宗並不知道三成的弱點,然而這句無心的嘲弄,卻使三成氣得滿臉通紅。“不用回答我也知道你是誰,這個十字架想必就是磔柱吧?”“正是磔柱!”“那麼馬背上的磔柱呢?”“我又不知道你是誰,為什麼要回答你的問題呢?”“那麼我就告訴你吧!本人乃是奉關白殿下之命,特地為捉拿叛徒伊達右京大夫政宗而來的石田治部少輔三成。現在你趕快乖乖地回答我的問題,否則休怪我對你無禮。”“哈哈哈……把伊達政宗視為叛徒是出自你的獨斷呢?還是關白殿下也如此認為?在尚未查明事理之前,就要一刀殺了我,這怎能叫人心服呢?”“什麼?你說關白殿下在尚未查明事理之前……”“是啊!我是否有罪,必須等到麵見殿下,才由他來定罪。如果殿下認為我有罪,那麼我會自己走上磔台赴死,絕對不會麻煩你這個小鬼的,懂嗎?”“什麼?你又把我當成小孩?”“對了,方才你自我介紹是石田治部少輔,那麼你就是最受殿下寵信的重臣嘍?對於像你這樣的紅人,政宗當然不能坐在馬上和你談話,否則豈不是太無禮了嗎?好,我就下馬來和你談談吧!”政宗慢條斯理地翻身下馬。“你瞧,鎧櫃裡麵放的是這個。”政宗命小廝打開鎧櫃後,三成不禁大吃一驚,原來裡麵所裝的,是秀吉最喜歡的手工精細之大鎧甲及熊毛製成的頭盔……。政宗悠然自得地打開手中的團扇。“如何?你見過這些東西吧?這是關白大人賜給政宗的禮物。關白曾經告訴過我,隻要我一穿上這些東西,就可以大搖大擺地在日本國內到處行走。由此可見,關白殿下一向視我為效忠日本的大忠臣。這次殿下突然命人召我緊急上京,於是我也就急急忙忙地趕來,至於大人召我前來的用意,彆說我不知道,恐怕連石田治部大人也不見得清楚吧?可是你卻貿然地命令小童阻道,這種行為一旦被殿下知道了,必定不會輕易饒過你的。我認為如果殿下對我不高興,那麼我會自己走上磔台受刑,這是武人的覺悟,也是身為武將的基本修養。另一方麵,如果殿下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或者要我參與作戰,那麼就算必須深入唐天竺去,我也不會有任何猶豫,所以我才特地把殿下賜予的鎧甲一起帶來。孰料你卻命人阻道,這不是故意把殿下的命令放在腳下踐踏嗎?現在你該有所覺悟了吧?”這不但是一種威嚇手段,同時也是戰國人最擅長的吹噓法。所謂的豪傑,往往有他們自己的主張。例如,他們鄙視客套性的虛禮,而喜歡運用威嚇之類的話語來試探對方的膽識。在政宗說完話的一刹那間,石田三成臉部的表情變得相當複雜。腦筋運轉不若政宗那麼靈活的三成,果然因為政宗的一席話而感到心情沈重。(這家夥看起來不像是在吹牛!)對方灑脫的神態使三成自覺受到傷害,於是也立即打開手中的白扇。“最近我聽了很多關於你的傳聞。伊達大人,我想你是因為自知已經激怒了關白殿下,所以才特地帶著磔台前來吧?”“你也聽說這件事啦?坦白說,這可是我不惜身家性命所換來的金看板呢!”“萬一必須出兵,你將身先士卒帶兵前往唐天竺,所以才事先準備好這些東西?”“閣下真的是石田三成大人嗎?”“事實上,我也很想知道你是不是冒牌的伊達大人哪!老實告訴你吧!伊達大人,目前關白殿下正在清洲城內的尾張之地獵鷹。”“真的!?那真是太好了。這麼一來,我總算可以親自把這些鷹呈獻給殿下了,希望他會很高興地接受。”“我會把你的意思轉達給殿下知道。”於是兩人相偕進入了清洲城。此時清洲城的城主秀次正駐守在宇都宮內,以備在必要之時和家康共同擔任蒲生勢的後援部隊,因此便由負責留守的富田一白出麵迎接伊達政宗。入城之後,三成隨即來到秀吉的麵前。“微臣已經遵照您的吩咐,把伊達政宗帶來了。當然,在來此之前,我已經仔細地調查過他了。”他扼要地說明道。“噢?他有沒有乖乖地跟你來呢?”“那當然!在我的巧計之下,不論是老虎或貓,都會乖乖地聽命於我的。”“真不愧是治部大人!好,你去告訴一白,先讓政宗在客廳裡好好地思考一會兒吧!不過我實在忍不住要懷疑,政宗真的隻是一隻貓嗎?”秀吉滿心歡喜地戴上用熊毛做成的假胡須,苦心思索待會兒用來叱責政宗的話語。長久以來積壓在心中的鬱悶,正好藉著政宗來發泄。不過,秀吉並不想在言談之間,流露出太強烈的憎惡或憤怒。換句話說,秀吉與政宗的會麵,其實是一場非常激烈的心理作戰。儘管秀吉派人召政宗上京時,內心的憤怒的確有如瀕臨爆發的火山一般,但是當他得知政宗背負著黃金磔柱前來時,不禁得意地想道:(這家夥現在也無計可施了吧?)對於自己能把政宗逼到無計可施的困境,秀吉當然十分高興,於是心中的憤怒不知不覺地緩和下來了。然而秀吉卻沒有察覺到,事實上這也是政宗的計策之一。善於運用巧計的政宗,就好像一位技巧高超的催眠師一樣,其邪惡甚至淩駕於秀吉之上。不論如何,此時秀吉的怒氣已經暫時平息了。秀吉由箱中取出所謂的證據——氏鄉指控政宗為此次暴亂之幕後指使者的檄文及政宗曾經寄給自己的書信——仔細地加以比對,然後忍不住笑了出來。這些書信的筆跡完全一樣,甚至連鶺鴒形的花押也絲毫沒有任何差異。(這個目中無人的家夥,這回看他如何巧辯?)想到這裡,秀吉的心情終於豁然開朗了。四另一方麵,在大廳裡招待政宗的富田一白,卻顯得忐忑不安。由於受到傳言的影響,一白始終對政宗抱持極大的好感,而且很希望能夠幫助他……但是想歸想,政宗的態度卻給他一種目中無人的感覺。“大和大納言已經去世了。”聽到這話以後,政宗連忙搖了搖手說道:“千萬不要在殿下麵前提起此事,反正人都已經死了,再悲傷也無濟於事。”接著他又模仿秀吉的口吻說道:“唯有等到天下統一之後,才能做錦上添花之事,否則便難收畫龍點晴之效,因此我特地前來為殿下儘忠。”一白聞言不禁愕然,隻好藉著三成來提醒政宗他正身陷危險當中。“治部少輔認為必須想出好的對策才行。”“什麼?洽部少輔要想出好的對策……他做了什麼錯事嗎?”“不,做錯事的下是治部大人。”“哦?那麼到底是誰呢?”“當然是伊達大人嘍!”“什麼?是我……哈哈……你不必為我擔心。”“但是你有所不知,蒲生大人已經先你一步上京,並且與殿下見過麵了。敢問伊達大人,為什麼你不早一點上京來呢?”“哈哈哈……多謝你的好意,你真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好人。不過,運用小伎倆是政宗最不屑的行為。”“那麼,你認為殿下會原諒你嗎?”“富田大人!我認為光是獲得殿下的原諒還不夠,畢竟到處都會有人進讒言呀!我自認對天皇及關白一片赤忱,因此這次若是得下到殿下的襃獎,我絕不回去。”“獲得褒獎?”“是啊!據我所知,諸大名在京裡的聚樂第內,都擁有關白殿下所賜的宅邸,隻有我仍然一無所有。因此我希望殿下能賜我一棟宅邸,並讓我在新邸會見妻子,然後我才會回去。富田大人,希望你能把我的心意轉達給關白知道,好嗎?”對於政宗突如其來的請托,富田一白根本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富田大人,在這個亂世裡,任何地方、任何時候都可能發生戰爭,而我之所以千裡迢迢地帶著磔台來到京裡,為的是要讓各位了解,我並不是一個膽怯、卑微的懦夫。同時,我也要讓大家記住磔台所帶來的教訓,這才是真正的武將該做的事。把一切事實公諸天下,才是最正確的做法……這不是很有趣嗎?”“那麼伊達大人如何效忠殿下呢?”“為了殿下,我甚至自願領軍前往唐天竺。”“你自願去唐天竺……”富田一白頗為不安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對政宗絲毫沒有悔悟之心,甚至還希望獲賜新邸、在宅邸會見外界盛傳為冒牌夫人的妻子才肯回去的表現,感到相當迷惑。(既然我下能隻字下提此事,不如及早告訴殿下……)主意既定,一白很快地來到秀吉的房內,因而使得他和政宗會麵的時刻,又往後拖延了一會兒。雖然秀吉曾經說過讓政宗待在客廳裡好好地想一想,但實際上在仔細思考的,卻是秀吉本人。當秀吉在一白的陪同下出現於客廳時,伊達政宗已經坐在椅子上睡著了。即將西落的夕陽,使得渺無人跡的客廳更加暮色沈沈,而政宗的鼾聲則清楚地傳遍了房內各個角落。三成連忙上前搖醒政宗,而秀吉則佯裝生氣地怒喝道:“政宗,你……你……真是太無禮了!”政宗這才大夢初醒般地睜開雙眼。“政宗,你居然連殿下到來都不知道,隻顧著坐在那兒打盹,真是該死!”“我隻是閉目沉思而已,並沒有真的睡著啊!”“但是我明明聽到你打鼾了。”“不,那不是打鼾!”“那麼是什麼呢?”“那是龍的呼吸。”“龍的呼吸……”秀吉幾乎忍不住要噗哧笑了出來,但又不想讓政宗察覺自己在心境上的改變,於是隻好假裝撚著胡須,藉以掩飾嘴邊的笑意。“這麼說來,你自認為是一條龍嘍?”“是啊!不但是龍,而且還是世所罕見的獨眼龍。”“政宗!”“在!”“你真的抱持覺悟之心前來見我嗎?聽說你還帶了磔台來?”“我隨時隨地都抱持著覺悟之心,這是伊達家代代相傳的遺風。為了天皇、為了殿下,我經常勉勵自己要有攀登磔台的覺悟。甚至我還為了將自己的心意昭告天下、使人心奮起,因此特地命令小廝沿路背著磔台前進呢!”“哦,你又開始狡辯了。那麼,你是不是打算把它立在京裡呢?你已經選好豎立磔台的地點了吧?是川原的刑場?還是鳥邊山呢?”“我隻是用它來裝飾而已,並不是真的想要立起來。”“哦?你打算把它裝飾在京城的何處?”“當然是在聚樂第……”“什麼?聚樂第中並沒有你的宅邸啊!”“所以我希望殿下能賜給我一棟宅邸啊!果真有幸蒙殿下恩賜宅邸,政宗必將殿下賜給我的熊毛頭盔及鎧甲裝飾在新居裡麵,向天下的大名們展示殿下的德澤。”麵對政宗如此狂妄的態度,原本認為彼此間的對話十分有趣的秀吉,也忍不住勃然大怒了。“政宗!”“在!”“這種手法已經太老舊了。想必你也知道,我是因為你有意謀叛所以才命你上京的。當你帶著磔台前來時,我還以為你已經有所覺悟,想不到你竟敢要求賜宅。你死了這條心吧!我不但不會賜給你任何位於聚樂第的住宅,而且還準備在鳥邊山為你建造一座墓地。如果你是特地做了磔柱來參見我的話,那麼你應該多造一根塗有朱漆的柱子,知道嗎?笨家夥!”“哈哈哈……”政宗放聲大笑。“我聽說京裡盛傳被送去充當人質的政宗夫人,是個冒牌貨,難道殿下真以為政宗是這麼小氣的男人嗎?……這真是非常奇怪的事!哈哈哈……”“不要笑了,我都快被你吵得耳聾了!”“耳聾的應該是我才對!打從南北朝以來,奧州的伊達家就是世代聞名的武將,而我交給殿下作為人質的妻子,則是征夷大將軍田村家的血脈,希望殿下不要看錯了。”“什麼?我看錯?”“是的!如果我沒有效忠殿下之心,那麼就算你當場殺了我,政宗也絕對不敢有半句怨言。事實上,我之所以願意交出妻子當作人質,主要就是為了證明我對殿下俯首稱臣的誠心。假若我真如傳聞所言,以冒牌妻子充當人質的話,那麼我將如何向後代的子子孫孫交代呢?因此我願意以祖先的名譽及後代子孫的福祉向殿下保證,政宗絕對不敢存有二心。”“嗯,你的口才確實令人折服。好,那麼現在我就靜下心來,好奸地聽你辯解吧!”“正因為我對殿下心無二誌,所以才敢堂而皇之地前來見你。如果殿下不肯賜給伊達政宗聚樂第內的宅邸,那麼我是絕對不會讓步的。”“這家夥真是愈來愈狂妄了!治部,你把有關政宗謀叛的證據全部拿出來吧!”“遵命!”此時連三成也不禁嚇得臉色蒼白。如果連三成也認為政宗的表現太過放肆、狂妄的話,那麼秀吉的憤怒就不難想像了。政宗不但經常稱身材矮小的三成為“孩子”,而且對沒有家世背景的秀吉動輒以其祖先的名譽及子孫的福祉為擔保,藉此誇耀自己的家族。對秀吉來說,這簡直就是天大的侮辱。對於如此無禮的人,縱使明知對方已經抱著必死的覺悟前來,秀吉也絕對不可能原諒他的。因此,三成認為政宗很可能會被當場斬首。捧著引發問題的檄文和信件來到政宗麵前的三成,兩眼布滿血絲。“伊達大人,這是你教唆領民發動暴亂的信件,這是伊達大人寄給殿下的書簡,兩者不論是筆跡或花押,都完全一樣,因此請你儘快對主上說明吧!”“既是相同的來源,當然不會有所差異嘍!好吧!讓我仔細瞧瞧。”“你好好地看一看吧!”臉色蒼白的富田一白將視線透過秀吉的腋下,偷偷地望著政宗,內心雖然焦急萬分,但卻苦於無法開口表示意見。秀吉悠閒地坐在椅上,雙肩不停地微微顫抖著。五“嗯,確實十分類似。”在座諸人的視線,均不約而同地集中在政宗身上。隻見政宗非常冷靜地比對筆跡,然後又聚精會神地凝視著鶺鴒花押。“怎麼樣?這是完全相同的東西吧?”無視於三成的詢問,政宗慢慢地把信紙舉高,透過光線耐心地比對著。“能夠寫出這種字體的人,除了我之外,還有自伊達家中出走的須田伯耆之子。”“什、什麼?你是說這不是你的筆跡?”“是的,治部大人,這的確下是我的筆跡……更何況,我從未說過這是我寫的。”“可是,你不記得你剛才說過,這些信不論是筆跡、墨色、甚至連花押都是一樣的嗎?”“如果真是我寫的話,我就不會來到此地了。在這兩封信中,有一封是真的,另外一封則是假造的。當然,我會針對這點詳加說明,不過首先請你把這些信還給殿下。”“什麼?你竟敢這麼說?”“是的!假造就是假造,怎可能以假亂真呢?對於其中的真假,我自然能夠詳細地分辨出來,請你先把這個交還給殿下吧!”言畢,政宗慢慢地把視線移到秀吉身上。“殿下,我不記得自己曾經劃過這個花押,不過這的確是我的花押沒錯。”秀吉支吾以對:“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說,花押是真的,但筆跡卻是假的,是那個……須田伯耆的兒子模仿你的筆跡,並且盜取你的花押蓋上去……這就是你所要說的嗎?”“正是如此,殿下果然料事如神!”“你認為單憑這個解釋,就可以解決所有的問題嗎?你想,我會同意你的說詞,並且送給你豪華的宅邸嗎?”“殿下,有些事情可能你還不太明白。這個名叫須田的人,是伊達家已故家臣伯耆的兒子。身為父親的伯耆在家父輝宗戰死之後不久,也跟著自儘殉主,可說是個忠義之士……由於其子才乾不若乃父,因此我並未將其納為重臣,放在身邊加以任用。孰料此子竟然因而心生怨恨,背叛伊達而前去投靠蒲生大人。而他所帶去的禮物,便是這些檄文。就我所知,此人模仿政宗筆跡的技巧十分高明,更何況他到我的房內盜用鶺鴒花押亦非難事。待其詭計得逞之後,這些書信就輾轉送到殿下的手中來了。”“你是說,我根本不必在意這些東西?”“正是如此!世間謠傳我和蒲生大人為了試探對方的膽識,因而不斷地發生爭執。甚至還有人言之鑿鑿地指出,殿下命令蒲生大人率兵討伐暴民,而我必須從旁協助一事,令伊達勢心生不滿,故而在幕後鼓動群眾發起暴亂。至於蒲生大人,則是由於一時不察而受人利用,特意把這些書信送給殿下過目,而他本人則逃到了名生城,不論我如何求他出兵助我救出木村父子,他都絲毫不為所動,堅持不肯出城……此事姑且不提,但是我希望殿下能再次仔細地辨認這兩封書信,以便還我清白。”“什麼?你要我像你一樣,透過燈光來看嗎?”“是的!這麼一來,自然就可以一目了然了。在我寄給殿下和淺野大人的書簡上,花押的鴒眼全部都是開的,但是須田之子交給蒲生大人的書簡上,花押的鶺鴒眼卻是瞎了的。”“你說什麼?……噢,我看出來了。這些書信的鶺鴒眼上,都有用針穿過的小孔,而檄文上卻沒有。”“為了防範小人陷害,我對於自己親筆所寫的書信,必定會在不易為人所察覺的部位做點手腳,那就是在鶺鴒眼上開洞。筆跡固然可以模仿得唯妙唯肖,但是鶺鴒眼的有無,整個伊達家中除了政宗之外,絕無第二個人知道。”“嗯!治部,你看,這上麵的鶺鴒果真沒有眼睛。”“可是,我覺得還是非常可疑……”“住口!在懷疑之前,你應該先仔細地調查……”話未說完,秀吉自己卻忍不住笑了起來。截至目前為止,他還是比較喜歡自問自答的方式。(正如三成所言,這家夥確實非常難纏……)經他這麼一說,事情就非常明顯了。由於害怕遭到小人陷害,因此打從很久以前開始,凡是正式的文件,他都會用針在花押的鶺鴒眼上穿洞……一般人是不會如此小心謹慎的。“的確如此!”秀吉再次把兩封書信放在眼前,小心翼翼地檢視著:“這麼一來,真偽就立見分曉了。來人,把這個拿給蒲生看,然後叫他立刻離開此地,永遠彆再出現在我的麵前。”“遵命!”“我還聽說你不但獨力救出了木村父子,並且把他們送到名生城去。可惜的是,蒲生因為對你的疑慮尚未消除而不肯出城,甚至要求你必須交出人質作為保證,是真的嗎?”“確有此事。不過,我終究還是答應了他的條件,以叔父和從弟為人質,這才讓他安心地回到了黑川城。我之所以要這麼做,目的就是為了證明自己絕無背叛殿下之意。”“經你這麼一說,我也覺得蒲生實在太過份了。難得你在受儘誤解之餘,居然還製造磔台……”“這是身為武者應儘的義務。”“政宗!”“在!”“你認為有什麼事能瞞得了我嗎?”“微臣不敢!我……”“好了,我知道你的心胸非常光明磊落,不過你的言行舉止,卻無一不像時下正在流行的不良少年。”“我絕對不是不良少年……我從頭到尾都是個標準的伊達者。”“治部,你聽到了沒?政宗自詔為標準的伊達者呢!好,秀吉也不是一個扭揑的人,所以我決定買下這個磔台。”“希望殿下能以聚樂第的宅邸和我交換。”“所請照準,那麼下次我們就在你的新屋裡見麵吧!下過,你可彆因為這次贏了我就沾沾自喜喔!好了,現在先用白布把磔台包起來,等到了聚樂第以後,務必要態度恭謹地把它裝飾起來。當然,你也可以在諸大名麵前展示自己的傑作,並且告訴他們用針穿洞的故事。”說到這裡,秀吉突然仰頭笑了起來。“藉著用針穿孔撿回了一條命……這家夥真不愧是個伊達者!哈哈哈……”六秀吉與政宗的勝負之爭,出乎眾人意料之外在祥和的氣氛中揭曉。在和諧的氣氛下,雙方暢所欲言、互相滿足彼此的好奇,可說是一場充滿禪味的勝負之爭。雖然競爭的對手隻有兩個人,但是戰況卻十分激烈。雙方在言語上雖有矛盾之處,但由於人類的“心”具有下可思議的作用,因此相互之間依然能夠了解。不過,即使是在今日,有關政宗和此次暴動之間的關係,仍然是一個無法解開的謎。如果秀吉一開始就認定政宗與暴動有關,那麼就不會去注意鶺鴒眼上有無針孔的問題了。如此一來,政宗當然也就沒有機會自我表白了。不過,儘管秀吉已經原諒了政宗,但心中卻始終還是半信半疑。事實上,他一直認為這是政宗的詭計。對於這麼有才華的人,如果不能好好加以活用的話,豈不是太可惜了嗎?這就是秀吉真正的想法。總之,呈現在諸大名眼中的,是雙方已經將問題解決,並且一前一後抵達京城,在聚樂第裡展開了第二幕戲。這時,戲劇大綱及角色都已經排定了。“希望你不要再懷疑我了。我的花押雖是鶺鴒狀,但凡是有關軍事方麵的文件,我都會在其眼上穿洞。喏!請你看看這封信,鶺鴒眼上並沒有眼洞,對不對?”在蒲生氏鄉的席位前,政宗謙和有禮地低下頭來。“你可以把政宗平常往來的書信拿來比對一番。”仔細比對之後,連秀吉也忍不住讚歎出聲。“嗯,的確如他所言一般!雖然政宗一度涉嫌重大,但是如今證據確鑿,誰也不能再懷疑他了,知道嗎?政宗,所有的疑點都已經澄清了,真是恭喜你呀!不過,由於救出木村父子乃是大功一件,因此我決定在聚樂第內為你建造一座新宅。來人哪,快把淺野長繼召來……。長繼,我要你接到命令之後,立刻為伊達大人建造一座宅邸。另一方麵,如果政宗在此時踏上歸途,必然會遭遇大雪,因此你必須加緊趕工興建,讓他在回家之前能夠看到新宅落成。至於敍任之事,我會麵奏天皇。”一切都如政宗的計算……三月二日,政宗敍任為從四位下、兼任越前守,並且獲準冠上羽柴之姓。於是這位新任的羽柴越前守政宗,在飄著新木香味的京裡新宅苦笑著對夫人說:“愛子!現在我變成羽柴了。這一陣子讓你在此受苦我很過意下去,但是我不是告訴過你,我一定會在聚樂第裡享有一席之地的嗎?你瞧,我已經辦到了!如今在京裡,誰下說我是全日本最氣派的伊達者呢?總之,一切都辛苦你了、辛苦你了……”天正十九年二五丸:對政宗來說,是地位和實力逐漸趨於穩定的開運之年。相反地,對一代英雄豐臣秀吉而言,卻是超越命運的顛峯,逐漸步入晚年的凋零期。伊達政宗於五月二十日回到米澤。早在京中之時,他就已經看清這一點了。最令政宗無法釋懷的是,二月二十八日這天,自秀吉身邊被流放邊境的千利休奉命切腹自儘。距離於正月二十三日病逝、對秀吉影響至深的大和大納言秀長之喪不到一個月,秀吉就將其最親近的朋友殺害了。(此人終究沒有可取之處……)利休縱有冒犯秀吉之處,但畢竟不是擁有強大軍力的大名,而是一個深諳茶道的居士罷了,又何必非要趕儘殺絕不可呢?更何況,利休不論是在掌握邊界情報或輔佐秀吉方麵,都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呢!既然不必擔心他會謀叛,那麼又何必一定要置他於死呢?根據密探所傳回來的消息指出,導致乾利休被殺的主要原因,是因為利休在紫野大德寺山門的二樓,肆無忌憚地雕飾自己的木像,根本不把秀吉放在眼裡,因而使得秀吉大為震怒。此外,利休甚至還在木像身旁雕上了鶴與龜,此舉無異是要把秀吉踩在腳下,結果當然會招致秀吉的憤怒。另一方麵,自從秀長死後,許多不希望利休繼續待在秀吉身邊的人,也趁機巧立各種名目來陷害他。(不希望利休待在秀吉身邊的人……到底是誰呢?)政宗直覺地認為,原本應該已經結束的“戰國時代”,恐怕又要死灰複燃了。無可諱言地,這個發現令他感到非常吃驚。根據政宗的分析,認為利休留在秀吉身邊對自己最不利的人,首推同為堺地出身的小西行長,其次是繼秀長之後,成為秀吉身邊第一權臣的石田三成等兩人。值得注意的是,這兩個人的野心完全下同。行長是切支丹的信仰者,與向來主張茶禪一致的利休,在信仰方麵即已處於對立之勢。在現實事務上,行長經常透過壹岐、對馬和高麗進行貿易之事,早已在利休的掌握之中,因此他認為利休是一大阻礙。此外,他對利休認為樂長次郎的茶碗是日本最傑出的藝術作品,進而指責自己將其以便宜價格給高麗的作法相當不滿,因而隻要一有機會,總是毫不留情地大力抨擊利休。“利休居士屬於清寂和敬之人,平日極講究生活情趣,因此連普通瓦師所燒的便宜茶碗,他也會將其視為天下罕見的逸品。在他眼中,幾乎所有的物品都像黃金一樣,值得人們費心收藏。”聽到行長的議論之後,一向缺乏審美觀念的秀吉也深有同感。“的確如此!事實上,他隻不過是個守財奴罷了。”本性單純的秀吉,輕易地就相信了行長的話。至於石田三成的想法,就更加複雜了。(也許此人的想法和我一樣,認為關白是人,我也是人!)也許他是一個自尊自大的人……政宗暗想。大番頭秀長的死,無疑是身為秀吉近臣的自己,取而代之處理一切事情的大好機會……由於懷有這種企圖,因此三成對於秀吉身邊的事情,都會本能地特彆關心。(這是屬於陰謀型的人。)想到這裡,政宗不覺搖頭苦笑。事實上,自己不也是這種類型的人嗎?(蛇蠍自有其鑽營之道!)秀吉真正在乎的,隻有他那不知能否養大的三歲嫡子。因此,隻要能夠巧妙地運用其父子關係,那麼就算不直接掌握天下,也能夠以其子為傀儡,在幕後操縱自如。這麼一來,經常口不離禪道、茶道、希望秀吉清心寡欲的千利休,當然也會成為三成實現夢想的阻礙。(這樣的人還是及早處理為宜!)隨著利休之女被送出京城一事的發生,有關秀吉和利休不和的傳聞,有愈演愈烈之勢。不過,最教政宗感到吃驚的是,類似這樣的陰謀和思想,居然仍普遍地殘留於天下。(也許我出生的時機並不太遲,否則我可能會遭到更大的壓力,畢竟統一天下不是一蹴可及的……)這次上京倒也不錯!政宗心裡暗想。至少目前天下大勢未定,而且在三成及行長的策略,還有足供自己發揮的餘地……這麼一來,自己勢必得要重新估量天下大勢才行。正當政宗這麼打算時,奧州卻突然送來一則十萬火急的報告。原來是南部信直派遣其子利直上京,向秀吉報告九戶政實興兵叛亂之事。這次的叛變無異是暴民暴亂的持續,因此鎮壓此次叛亂的責任,當然與政宗脫不了關係。除了首先派遣前田利家父子前去打探消息之外,秀吉立刻下令養子秀次、江戶的德川家康、會津的蒲生氏鄉、米澤的伊達政宗及越後的上杉景勝等五人,聯手出兵鎮壓。另外,還有一件事也叫政宗感到十分驚訝。那就是:認為日本已經完全平定的秀吉,竟然在三月二十日當眾宣布計劃經由朝鮮半島進攻中國的明朝。這個計劃一經提出,立即受到部份大臣的強烈反對,並且紛紛發表諫言,然而秀吉卻依然堅持己見。對於出兵高麗一事最感狼狽的,莫過於小西行長及宗對馬守兩人。為了擴大與朝鮮的貿易,兩人故意揑造事實,讓秀吉誤以為高麗王已經完全臣服於自己。如果利休還活著的話,當然會把事情告訴秀吉,並且極力勸諫,然而事實卻非如此。事實上,高麗王之所以臣服於秀吉,完全是迫於明朝的勢力,而不得不對日本表示忠誠,但是秀吉對此卻全然不知。“既然高麗王已經臣服於我軍,那麼就由他擔任向導,帶領我們前去攻打明朝吧!這真是一件有趣的事,看來日本已無可攻之地了。”小西行長及宗對馬守所希望的是貿易而不是戰爭,因此他們感到狼狽也是理所當然之事。不過,暗地裡煽動秀吉以達成自己理想的人,也不在少數。當從利家的口中聽說此事時,政宗直覺地問道:“這是不是治部大人的主意?”利家雖未明白地予以承認,但是也未加以否定。“在新舊近臣交接之際,新繼任者難免會想要做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政宗當然了解這個道理。為了顯示自己的存在,縱使必須冒險,也值得一試,因為唯有展現新局,才能獲得王上的重用及其他近臣的信服。(所以治部才竭儘所能地促成攻打高麗之事!)這麼一來,京都再也沒有安閒之日了。如果現在不立刻回國平定奧羽的話,那麼就勢必得要率兵攻打高麗了。更何況早在上京之前,政宗就曾明白地表示,願意身先士卒為秀吉作戰,因此平定叛亂的任務當然也就不好推辭了。於是政宗在五月初從京城出發,二十日到達米澤,然後趕在秀吉的命令抵達之前,很陝地召集重臣,準備出兵平定九戶政實之亂。七秀吉征討九戶政實的命令,於六月二十日正式下達伊達家,然而伊達軍早在六月十四日便由米澤出發,向賀美郡的宮崎城開始進軍。(戰國時代到底仍未結束!)由於早在京裡就已切身感受到這股情勢,因此政宗內心的失望可想而知。於是他一回到米澤之後,立即召開軍事評定會議,決定由大崎開始征討葛西,首要目標為宮崎城,然後依序掃除其餘的叛亂勢力。在軍力布署方麵,除了留下伊達宗清、國分盛重兩人固守米澤之外,政宗將親自率領片倉景綱、亙理元宗父子、留守政景、伊達成實、原田宗時、鬼庭綱元、濱田景隆、後藤信康、高野親兼、中島宗求、佐藤宮內等主力部隊共兩萬一千餘騎出城。對於這次的作戰,伊達家可謂精銳儘出。當然,如此龐大的出擊陣容,除了嚇阻叛亂勢力的作用之外,對鄰近諸家族的示威作用更是不在話下。然而,這場戰爭卻也使得政宗終其一生都無法擺脫其所予人的殘忍成性之印象。基本上,人取橋之戰是一場不殺人就會被殺的戰爭,然而這一次的暴亂行為,卻是由於他在背後推波助瀾所導致的結果。因而在麵對暴徒之際,政宗的內心一直十分猶豫,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采取寬容的作法。六月二十四日當天,政宗在圍攻宮崎城時,即出現了兩次失誤。其中之一,就是政宗根本不該率領大軍前來。原先政宗以為,當這些不算敵人的暴民看到大軍前來時,一定會嚇得立刻投降。如果是在正常的情況下,這種估算當然沒有錯誤。孰料這種威嚇及自負的心態,卻撼動不了守城的城兵們。“難道他們和我所想的不一樣?”即使是長僅一寸的蟲,也會有五分的膽識。藉著戰火,往往會使對立的兩軍所累積之仇恨逐漸升高,甚至超過理智而在瞬間爆發開來。令人驚訝的是,宮崎城內不但配備有最新式的火槍,而且槍口一致對準了城外的伊達軍隊。儘管如此,政宗還是覺得對手的實力不值一顧。事實上,此次並非隻有政宗一人奉命出征,不久之後,秀次、家康、氏鄉及景勝等人也將率兵前來,因此暴徒終必失敗的結果是無可置疑的。隻是政宗私心以為,如果能夠經由自己而使得對方投降,那才是最理想的結局。遺憾的是,這是政宗的另一個重大失誤。在伊達勢的強力攻勢下,暴民的反抗日趨強烈,致使率先發動攻勢的伊達士兵傷亡慘重。除了損失右翼大將濱田景隆之外,還犧牲了一百多名勇士,這個結果使得政宗不禁愕然。麵對這種情況,再冷靜的人也會失去理智,變成一個隻知殺人的戰場之鬼。(戰國時代並未遠去!)此一感慨使得猛將政宗的憤怒陡然爆發了。“敵人並不隻有這座小城,趕快踏平他們,繼續前進!”於是這場原本可以輕易結束的戰爭,卻因為政宗的憎恨而變成一場充滿了血腥、暴戾的總攻擊。這麼一來,勝負即立見分曉了。在伊達勢的猛攻之下,宮崎城的城將笠原民部終於在日落之前豎起白旗,並且派遣使者出城表明投降的意願,然而此時政宗已經不打算原諒他們了。“不準停止攻擊,繼續一鼓作氣地踏平他們!”在一陣混亂當中,城將笠原民部趁機逃往羽州的由利,於是宮崎城終告陷落。據說在這場戰役裡,光是敵軍的首級就有一百八十一個之多。更駭人聽聞的是,政宗居然將這些首級上的耳鼻割下用純酒浸泡,然後派人送給秀吉作為獻禮。政宗之所以要這麼做,固然是為了向秀吉顯示自己的勇猛,但是身為虎哉禪師的弟子,這種作法未免有失人道。“殿下終究還是為了殺人而來到世間的。”事後虎哉如此責怪他。所幸經過此次宮崎城之戰後,在往後的佐沼城之戰中,政宗終於又恢複了冷靜。據說秀吉在接到政宗的純酒泡鼻之禮物後,立即派遣了山中橘內、木下半助等兩位使臣前來,大大地褒獎了他一番。“東下僅僅數日,即立此大功,令人對閣下之神勇極感欽佩。今特遣尾張中納言(秀次)及德川家康相偕東下,希望汝等攜手合作,早日平定亂賊。”在戰爭之際,絕對不能心存猶豫,否則必將招致意想不到的嚴重後果。身為沙場老將的政宗,當然了解這個道理,然而他的內心卻還是無法避免地深感後悔。佐沼城很快地被伊達勢攻陷,而正在登米築館的政宗,則以冷靜的態度,不斷地勸導仍在負隅頑抗的葛西、大崎等地的暴民開城投降。“請大家趕快自各城撤退前往桃生郡的深穀等候命令。尾張中納言不日即將東下,為了保全各位的性命,希望你們能早日停止這場毫無意義的叛亂……”另一方麵,蒲生氏鄉則以破竹之勢,接連攻陷九戶政實之家臣陸奧穴井田、根曾利、陸奧福岡等人所領諸城。九月八日這天,在軍監淺野長政的命令下,為首稱亂的九戶政實被斬首示眾,叛亂至此終告敉平。就在同時二樂裡的秀吉卻遭到一生當中最大的打擊。秀吉所摯愛的獨子鶴鬆丸於八月五日當天,終於不治死亡,結束了隻有三年的短暫人生……秀吉刹時變得失魂落魄。“我的一生就這麼結束了。”自從愛子死後,秀吉再也不曾戴上假胡須、威風凜凜地取笑眾豪傑,隻是不停地用臉頰磨擦愛兒的屍體,傷心欲絕地放聲大哭。當他親自護送愛子的靈柩來到東福寺後,突然當著眾家臣的麵動手割下發髻。“關白殿下已經失去當年的壯誌豪情了。”“也許他會萬念俱灰而出家呢!”周遭的人們在暗地裹竊竊私語著。此時的秀吉,看起來就像一個精疲力竭的垂死老翁,絲毫沒有平日那種意氣風發的神情。有時他會放聲大哭,有時則一個人獨自前往清水寺,默默地待上半天,一句話也不說。等他再度有所行動時,卻是前往有馬溫泉,並且直到八月二十五日才返回京師。此時的秀吉,似乎全然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及政治責任。不過,此間所發生的事情,並未傳入奧州。因此,諸豪勢們仍然毫不懈怠地實行秀吉以往所下達的軍令。在接獲秀吉的命令之後,中納言秀次、德川家康、淺野長政、石田三成等人,分彆率兵於八月二十一日抵達二本鬆。政宗立即帶領片倉小十郎景綱等人前往那須野迎接他們,並在到達二本鬆以後,為大崎、葛西的遺臣及暴民們請命。原先秀次並不答應政宗的請求,但是經不起他的一再勸說,最後終於同意讓泉田重光以下二十名囚犯切腹自儘,然後此事便告結束。可是,暴動雖然已經圓滿落幕,卻仍然有其他的問題在等著政宗。在秀吉的命令下,石田三成將木村父子及葛西、大崎等奧羽之地重新分配。其中,原為政宗舊領的長井、刈田、伊達、信夫、二本鬆、田村、鹽鬆等地,全部歸於蒲生氏鄉:至於政宗,則領有葛西、大崎等舊領及黑川、宮城、名取、柴田、伊具、宇多郡等地。這次的改封看起來好像是秀吉的恩賜,但實際上卻是左遷。這種明升暗貶的遭遇,德川家康早已體驗過了。當初秀吉就是把他從父祖代代辛苦經營的駿、遠、參之地,移封至一片荒漠的關八州。(一旦伊達氏把父祖發祥之地的伊達讓給蒲生,將已經住慣的米澤城拱手讓人,那麼又該在何處重建城池呢?)政宗首先想到的,是伊達和奧州的黃金從此不再屬於他了。根據坊間的傳聞,會津的磐梯山是座寶山,遍地都是亮澄澄的黃金……然而,如今這座蘊藏無數黃金的金山,卻很快就要自政宗的眼前消失了。(看來關白是故意在扯我的後腿!)當然,這也可能是由於蒲生氏鄉的策動所致。但不論如何,政宗對於這個充滿諷刺意味的轉封,確實感到相當無奈……當石田三成在二本鬆將此事告訴片倉景綱時,他習慣性地抬頭挺胸說道:“這是殿下的美意,趕快致謝吧!”他表麵上露出燦爛的微笑,內心卻不斷地暗駡:“真是小人作風……”這個關白的代言者,如今就坐在政宗的麵前。此外,秀次、家康及淺野長政等人,也都率領了大軍前來。“殿下真要我們把根深柢固的家園、已經住慣的米澤城拱手讓出,把我們趕出當地嗎?……”後世之人所以能夠原諒政宗背叛秀吉的行為,即是由於這個因素所造成。眼見事已至此,政宗不得不對天下的情勢重新加以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