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兩雄競智(1 / 1)

伊達政宗 山岡莊八 8732 字 14天前

據說秀吉在盛怒之餘,憤而決定將最後到達的政宗一行人扣留在小田原附近的底倉……不過事實是否真是如此,則不得而知。按照常理來判斷,如果政宗真的遭到扣留的話,那麼包括片倉景綱在內的隨行人員,必然都會抱著必死的決心,堅決反抗到底才對。因此遭到扣留的說法可信度不大。事實上,當政宗抵達時,石垣山城尚未攻下,而秀吉的本陣也已移至箱根的湯本,於是他優哉遊哉地通過底倉,準備前往湯本。關於戰場附近的兵馬活動狀況,秀吉不斷地接獲來自各地的報告。當秀吉知道政宗遲至此刻才到,而且隻帶了百餘人前來時,不禁感到十分憤怒且驚訝。“這個家夥到底把戰爭看成什麼?不論如何,等他到了以後,我一定要立刻取下其首級。”這時,連一向對政宗頗具好感的淺野長政也不禁為他感到擔心。於是長政立即派遣密使前往底倉,警告政宗秀https://吉對其延遲到達一事極感震怒,要他設法化解秀吉的怒氣。事實上,此事在德川方麵的曆史也有記載。根據種種跡象看來,在秀吉派遣責問使到達底倉之前,政宗與家康的次子,也就是秀吉的養子結城秀康已經會麵。當時,結城秀康仍然留著辮發,是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夥子。“關於取下政宗首級一事,孩兒願意代父親效勞。”秀康曾經這麼堅定地對秀吉表示道。“哦?這樣也好!對方是名年輕武者,你於義(秀康)也是個年輕武者,兩人不妨好好地較量一番。”秀吉的憤怒之所以能夠暫時平息,和長政的居中斡旋有很大的關聯。“嗯!讓於義大人和政宗一較高下,確實是件很有趣的事情。”秀吉的憤怒因而得以暫時平息。這時,戰爭已經變成了拖延戰,於是長政特地由都城北政所處把澱君接來,並且把本阿彌光悅、後藤光乘、擅長下棋的莊林入道、擅長打鼓的通口石見、擅長茶道的千利休及舞師幸若太夫一並召來,為秀吉解悶。生性急躁的養子秀康,見到了深具叛逆性的政宗,會發生什麼事情呢?相信場麵一定十分有趣。令人驚訝的是,意氣風發地躍馬疾馳的秀康,卻在傍晚時分垂頭喪氣地回到了本陣。“啟稟殿下,那家夥真是一個不可思議的人!”言下之意,似乎政宗並未敗在其手下。原來當秀康抵達底倉時,政宗正在絕壁附近的溪流中邊洗澡邊哼著歌。“出來,政宗!你這可恨的家夥,還不趕快出來領死?”秀康大聲吼道。“到底是哪個家夥敢這麼出言不遜?”政宗看也不看對方一眼,仍然悠閒自在地洗著澡。“我是結城秀康!你該聽過這個名字吧?”“噢,當然聽過!害你這麼辛苦地大老遠趕來,照理我應該上去和你打個招呼才對!不過……哦,你要不要下來一起洗啊?”政宗以為秀康是秀吉的代理人,代表他到這兒來誇獎自己“到得正是時候”。雖然自己到得較遲,但是隻要秀吉能在奧州露麵,則一切事情都可順利進行。更何況伊達家的精銳都已安置在各個重要關卡,保證可以使關白高枕無憂,因此他相信秀吉一定不會多加責怪。“小田原什麼時候開城呢?”“什、什麼啊?”“我想,以關白殿下的威名,頂多再一個月就可以攻下了吧?現在,我很希望和殿下最鐘愛的公子在水中互相看看彼此的睾丸,想必一定非常有趣才對!快點下水來吧!讓我們赤裸著身軀、毫無心機地洗個痛痛快快的澡!”聽完秀康的敘述之後,秀吉氣得額上青筋暴起。直到這時他才知道,原來秀康什麼事也沒做,隻是被政宗嘲弄一番,然後就灰頭土臉地回來了。(真是個笨蛋!)“於義,難道你就這麼夾著尾巴跑回來了?”“什麼!我還跟他挑戰一番之後才回來的。”“是嗎?那麼你是如何對付那家夥的?”“找他脫下全身的衣服,赤裸裸地跳到水裡去了。”“很好!那麼,你一定讓他吃了一頓苦頭嘍?”“沒有,因為我和他打賭輸了。”“什麼?打賭?”“是啊!跳進水裡以後,我才知道除了政宗以外,還有一條大約四、五尺長的黃頷蛇。”聽到這裡,連秀吉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不,不僅是秀吉本人,就連當晚一起陪秀吉吃飯的淺野長政、前田利家和本阿彌光悅等人,也都忍不住齊聲大笑。“這麼說來,水裡的客人除了你和政宗之外,還有黃頷蛇嘍?”當光悅這麼問時,長政也迫不及待地發問了。“你們打賭……到底賭些什麼呢?”在眾人的追問之下,秀康終於結結巴巴地把事情經過說了出來。原來兩人在池中發現黃頷蛇後,認為這個不速之客打擾了他們,於是兩人打賭,看誰能夠不用手去碰,就把蛇趕走。秀康心想,自己有兩個眼珠,而政宗隻有一個,隻要目不轉睛地瞪著那條蛇,一定可以使它退卻。於是秀康瞪大了雙眼望著黃頷蛇,並且故意靠得很近,然而蛇卻一動也不動。“好,現在看我的了。”政宗若無其事地站了起來,輕輕地用毛巾托住自己的龜頭,然後來到不速之客的麵前。“黃頷蛇!你看,這就是我政宗的男性象征,你快來看看啊!”他邊說邊輕輕地把龜頭置於水麵上,並且慢慢地接近黃頷蛇。就在這時,黃頷蛇似乎大吃一驚般地猛然抬起了頭,然後就扭動著身軀飛也似地往岩石的方向逃走了。“你知道黃頷蛇為什麼逃走嗎?”事後政宗問道。“因為黃頷蛇的嘴巴是橫向裂開,然而男性性器的開口卻是縱向裂開,所以當這個家夥看到一個從未見過的嘴形出現在自己麵前時,當然會大吃一驚……”這時,秀吉的怒氣又再度爆發了。“於義,你退下吧!”“遵命!”“連這種事都會賭輸,真是個不懂男歡女愛的毛頭小子!好了,退下去吃飯吧!”一待秀康退下之後,廳內再度響起了爆笑聲。其中,秀吉笑得比任何人都要大聲,簡直可以用“人仰馬翻”一詞來形容。二翌日一早,秀吉又派遣使者來到底倉。秀吉內心的憤怒,有如烈火一般地熊熊燃燒著。政宗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夥,竟敢侮辱堂堂的關白殿下,也不想想單是姍姍來遲一事,就足以命他切腹自儘,居然還敢邀功,簡直就是不知死活嘛!“這個無法無天的家夥,碎屍萬段都還便宜了他呢!所以我決定先讓他見識、見識我這壯大的軍容,然後再把他綁赴石垣山處以磔刑。”事實上,這隻是秀吉的戲謔之詞罷了。秀吉比任何人都喜歡奇傑、欣賞奇智,當然不會就此殺了政宗。不過,秀吉他因而感到備受威脅,因此這次派來的使者陣容之龐大,可說是史無前例。在使者當中,包括秀吉的外務大臣施藥院全宗、前田玄以和色部右兵衛入道是常、稻葉是上坊、淺野長政、前田利家、利長等秀吉身邊的智囊團全部露臉。麵對如此龐大的陣容,如果是膽量較小的人,很可能以為秀吉是為了懲罰自己犯上的舉動,所以特地派遣他們前來處置自己。對秀吉而言,他之所以決定派遣如此龐大的使者團,一方麵是想報複政宗戲弄年輕的秀康,另一方麵則是為了試探政宗的人品。在迎接這支包含七名成員的上使團時,除了政宗之外,自片倉景綱以下的家臣們無不駭然色變。比較悲觀的人,甚至認為底倉就是製裁伊達家的法庭。究竟應該乖乖地接受製裁呢?還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先下手為強?這天清晨,當政宗正在借住民家的內庭之岩上坐禪時,景綱突然神色慌張地來到他的身邊。“殿下,今天我們是不是要穿著亡服迎接上使呢?”他輕聲問道,然而政宗卻沒有回答。根據景綱的看法,關白是人,我們也是人,因此隻要政宗殿下能夠及早下達命令,那麼事情就仍有可為。縱使軍力不敵對方,但是卻可以趁機將使者扣留起來當作人質,借此作為與秀吉談判的籌碼。“怎麼樣?殿下!今天是決定大家命運的日子,不過在你尚未有所指示之前,我是不會輕舉妄動的。”這時,在重重護衛之下,上使一行人已經到達了。景綱小心翼翼地將他們安置在民家的客廳裡,然後匆忙趕到內庭,赫然發現政宗還是坐在岩上打禪。“殿下,上使們已經來了。”政宗依然一語不發。在陽光的照射下,岩上的樹影映照在政宗的臉上,使其表情顯得相當肅穆。“殿下,請你趕快下達指示,到底是要采取行動呢?還是好好地招待他們?不過在你做成決定之前,我必須先向你報告上使團的成員……他們是淺野長政、施藥院全宗、前田玄以、色部入道、稻葉是上坊及前田利家父子等七人。”聽完片倉的報告之後,政宗突然睜開眼睛。“小十郎,一共隻有這些人嗎?”“什麼隻有這些人,這已經是非常龐大的陣容了呀!坦白說,小十郎這輩子還沒見過這麼龐大的使者團呢!”“是嗎?放心吧!這些人就跟我們的同誌一樣……哈哈哈……關白畢竟還是一個可以商量的人。”“你說他可以商量,是根據自己的判斷嗎?”“是啊!如果是個愚蠢的人,就不會這麼做了。這麼一來,我就可以安心了。你知道嗎?雖然現在我坐在岩上,但是卻看到一根幣束浮在空中,不用說那一定就是萬海上人。我清地聽見萬海上人告訴我:政宗啊!你是我的化身,因此關白一定不會毫無理由地把你殺了……”“什麼?萬海上人他……?”“是的。他說伊達政宗是當今日本最優秀的男人,因此一旦秀吉不能了解損益得失,而將可用之材殺掉,那麼他就根本不配當關白。仔細想想,事實不正是如此嗎?”當政宗看到使者臉上的表情時,立刻就明白秀吉的真正用意為何了。在這些使者之中,施藥院全宗經常收到政宗所贈的滿袋砂金,而淺野長政、前田利家甚至和政宗結為莫逆之交。至於前田玄以和色部入道,則壓根兒就沒有殺死政宗的念頭。(嗯!畢竟他還是希望我活著……)當然,心思敏銳的政宗對於這一行人所要責問的內容,早就一清二楚了。那就是:為什麼要追討蘆名,奪取會津一帶呢?既然奧州諸藩都是你的親戚,為什麼要奪取親戚的領地呢?對於這些問題,政宗早已準備好了一番說辭。但問題的症結在於,自己必須將這些奪來的領地歸還多少?“蘆名義廣、佐竹義重及岩城常隆等人,均曾幫助累代為伊達家臣的大內定綱謀叛,並且殺死家父。如果我輕易地饒恕了這種不義無道的行為,那麼今後的奧羽之地,將會陷於昏暗當中。為了關白統一日本的大業著想,政宗當然希望能夠在這片小小的天地中,儘快完成平定奧羽的工作。”聽完這番言詞懇切的剖白之後,淺野長政及前田利家都深受感動。這麼一來,談話就變得較為順利了。“不過,你到達的時間未免太遲了?”麵對淺野長政的責問,政宗隻是搖頭苦笑道:“如果我太早出兵的話,則奧羽之地仍是一片混亂,如此豈不是反而耽誤殿下回京的時間嗎?為了解決這個難題,我特地把大軍留下來守護城池,而自己則帶著一小批人馬趕來。總之,我是為了防範不法之徒從中阻撓,所以才會這麼晚到的。到底是帶著大軍急忙趕來參戰,而不管後果如何好呢?還是帶著少數的兵力遲遲來到,但是卻將殿下日後所可能遭遇的難題事先處理完畢好呢?對於這點,希望各位能夠慎重地思考一番。”“這麼說來,伊達大人是願意將黑川城歸還給關白殿下嘍?”開口發問的人是前田利家。由於這個問題的答案攸關上使們的麵子,因此大家都屏氣凝神地靜待政宗回答。如果政宗能夠很乾脆地表示連會津也一並“歸還”,那麼秀吉就沒有理由要懲罰他了。“歸還……?”政宗佯裝不解地側著頭喃喃念道。“至少你總要把會津交出來吧?”“我倒不這麼認為!敢問各位大人,殿下此次出兵東征,不是奉了天皇的敕令嗎?”“是啊!殿下的確是奉旨東征。”“既是如此,那還談什麼歸不歸還呢?伊達家原本就是尊王之家,如今隻不過是借住王土的一部份而已。既然關白殿下是奉了天皇的旨意東征,那麼領土就不該稱為歸還,而是奉還才對!”“好吧!那就說奉還好了……對於奉還領土一事,你該不會有異議吧?”“當然沒有!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我才特意留下軍隊在那兒整理秩序,以便迎接殿下前來。”利家與長政互望一眼,不自覺地鬆了一口氣。同樣身為戰國人,兩人深知很多人對於犧牲了許多家臣的性命、流血、流汗所得來的城池,都抱持著絕對的占有欲,寧死也不願意輕言放棄。但是政宗卻毫不吝惜地願意奉還土地,而且由其語氣聽起來,似乎他一開始就是為關白而進行這場戰爭似地。(政宗真如淺野所言,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啊!)前田利家暗自佩服不已。這個單眼年輕人的懊惱及憤怒,到底是基於何種計算而按捺下來呢?在座的使者們沒有一個人知道答案。(你們等著瞧吧!)政宗經常在心中告誡自己:(五十五歲和二十四歲相比……隻要咬緊牙關忍耐下去,最後的勝利非我莫屬。)長政和利家兩人此時都已年逾五十,但是對於眼前這位年輕人的胸襟卻無法揣度出來。“總之,我等一定會將伊達大人今天所說的話,一五一十地轉達給殿下知道。至於目前,你還是先在這裡等候消息吧!”使者們下達閉居在此的命令後,隨即啟程返回本陣去了。聽完使臣們的報告之後,秀吉又忍不住捧腹大笑起來,顯出一副樂不可支的表情。三在目前所能看到各種版本的《政宗傳》中,大都記載政宗於六月七日在底倉會見七名使者;至於秀吉正式將政宗引見給各諸侯,則是在六月九日。但是,在家康之家臣內藤清成所寫的《天正日記》中,則有完全不同的記載。根據內藤的記載,政宗在九日被正式引見之前,事實上早已秘密拜訪過家康,甚至曾與秀吉會麵……陪同政宗前往家康本陣的,是家康的親生兒子、秀吉的養子結城秀康。據聞,秀康曾兩度居中撮合政宗與生父會麵。三人談話的內容如何,外人不得而知。不過現在我們所要敘述的,是政宗在家康及秀康的陪同下,秘密地前去拜訪秀吉一事。事實上,坊間盛傳政宗與秀吉初次在石垣山會麵一事,隻不過是一種戲劇性的文字宣傳罷了。由於秀吉本身就是一個喜歡作戲的人,因此說這是一種戲劇性的宣傳手法並不為過。例如,當初他在大阪城與家康初次見麵時,就曾使用類似的手段。在天下諸侯齊聚一堂的大阪城之大廳裡,秀吉特意當著眾人麵前邀請家康加入自己的陣線。“家康!外界盛傳你有謀叛殿下之心,雖然我並不相信,但是傳言甚囂塵上,因此我想如果你肯加入羽柴家的陣營,為我打頭陣,那麼謠言就會不攻自破了。”在此情況下,家康隻得表示欣然接受。因此,當秀吉於九日初次與政宗會麵時,自然又想如法炮製一番,於是故意用手杖敲打政宗的脖頸,並且厲聲說道:“你的確是個聰明的家夥,竟然懂得選擇好時機才來到這兒。不過,如果你再晚一點兒到的話,那麼性命可能就不保嘍!”據說政宗聽到這番恫嚇的言語之後,果然嚇得渾身發抖,不過這也隻是傳聞罷了。至於本書所采用的資料,主要取材自《天正日記》一書。時為六月六日的深夜。曾在秀吉麵前披露黃頷蛇之賭這個奇聞妙談的結城秀康,在距離本陣不遠處的內藤清成之屋內,安排生父家康與政宗見麵。“還好我們的技巧高明,殿下總算不再生氣了。”秀康說道。家康似乎正陷入沉思當中,臉上的表情有如木偶一般,教人猜不出他的心裡在想些什麼。剛開始時,他並未介入兩人的談話當中。“這麼說來,黃頷蛇的故事很有幫助嘍?”“那當然!當我走到廊下聽見背後響起一陣爆笑聲時,我就知道他不會再生氣了。”“不過,也許他隻是故意做給你看罷了,我們千萬不可太過大意。”話雖如此,政宗對於自己的傑作仍然感到十分得意。事實上,今晚已經是第三次和這對父子秘密會麵了。“不論是父親或殿下,都不可能活得很久,因此不久之後,就是秀康和你的時代來臨了。有鑒於此,我們這些年輕人必須互助合作,才能繼承祖上的家業。”在家康的眼中,後來因為耽於逸樂而招致失敗的結城秀康,一直是個“無法令人放心的孩子”,有著非常頑皮的一麵。“隻要說服了家父,今晚我們就可以采用奇襲戰略攻打殿下。”“可是,德川大人會答應這麼做嗎?”“這麼做才是真正的男子漢,對吧?父親!”家康仍然麵無表情地坐在一旁,默默地聽兩人談話。年已四十九歲的家康並未露出不悅的神色,隻是靜靜地看著這兩名年輕人,心中似乎有所期待。“要想在半夜裡前去攻打殿下,可不是尋常人所能辦得到的喔!”“我們的黃頷蛇不是已經發揮功效了嗎?”“那麼,我們化妝成女子,你認為如何?”“不,這個方法不好。既然化妝成女子,就一定要是絕世美女才行,單眼女子是不會有人喜歡的。”“嗯,沒錯,一定要是美女……”“你看這個方法如何?由我去刺殺殿下!”“什麼?你去刺殺殿下……”“是啊!我去刺殺殿下,然後你就可以逮捕我,並且把我帶到關白那兒去。這麼一來,我不就可以順利地謁見關白了嗎?”一言甫畢,秀康隨即拍膝叫好。就在這時——“今晚的談話到此為止。”家康突然開口說話了。“他們到底還是個年輕人……”對於這個根本不可能實現的計劃,兩個年輕人卻還興致勃勃地聚在一起商量。家康內心的感慨雖然沒有說出來,但是卻一覽無遺地表現在臉上。突然,他像是再也按捺不住似地站起身來。“你們兩個準備好了沒?萬一去晚了,殿下會不高興的。”“這麼說來,你願意帶我去謁見殿下嘍?”“不錯,我是要去謁見殿下,但是並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殿下。不論如何,我希望他能平安無事地接受奧羽……好了,動作快點!”家康與秀康隨即穿戴整齊,然後帶著政宗來到秀吉位於湯本的本陣。當一行三人抵達時,秀吉正和如夫人澱君一起喝著睡前酒。如果是其他人,秀吉當然不會接見;不過,由於來者是家康和政宗,因此他也隻好破例了。此時陪侍在旁的,隻有澱君和兩名小廝;至於警戒的任務,則由荒小姓的黑田負責。“啟稟殿下,家康大人來訪。”秀吉答應接見之後,又連忙製止正欲起身退下的澱君。“反正已經來不及了,你就乾脆留下來吧!伊達小子到底是個怎樣的家夥,就讓大家瞧瞧也好。啊!胡子,快把我的胡子拿來。”秀吉用胡子遮住了滿臉的笑意。在其心目中,似乎不戴上這把胡子,看起來就不是那個威風凜凜的秀吉。家康、政宗、秀康魚貫走進屋內。當家康雙手握拳為禮時,秀吉突然怒吼道:“這就是伊達家的小鬼啊?他真的把我這堂堂的關白殿下當作黃頷蛇嗎?”“臣惶恐之至!”政宗打從心底覺得納悶。家康的麵相看起來像東北的百姓爺,而秀吉的麵相則像湯殿山的修驗者或在村中來回奔走的和尚一般。陪伴在這個戴著以熊毛製成之假胡須、瞪著一雙金壺眼的男人身旁的澱君,態度十分拘謹,而那張由手工精細的刺繡服中露出的臉龐,則宛如狐狸的化身一般。(這就是令關白殿下神魂顛倒的日本第一美女嗎?……)原本對自己抱有強烈自卑感的政宗,此時突然獲得了解脫。因為他發現,自己的妻子愛姬看起來比澱君更像一個氣質高貴的貴婦人。事實上,這也正是日後促使政宗將愛姬送到秀吉處充當人質的原因……在秀吉這一方麵,對於這個鄉巴佬似的伊達小鬼也根本看不順眼。不僅因為他絲毫不畏懼自己,同時也是因為他對包裹在綾羅綢緞中的日本第一美女不曾表露出讚歎的神色,所以他格外感到氣憤。“於義,這是你的傑作吧?”秀吉瞪視著秀康。“你因為黃頷蛇打賭輸了,所以答應帶這個小鬼來見我,是嗎?”“殿下果然料事如神。”“你不怕我一生氣,就把這小鬼的腦袋割下來嗎?”“我當然害怕!不過萬一你真的這麼做了,那麼事情就很麻煩了……”“什麼?為什麼會麻煩呢……?”“因為時間稍縱即逝,必須分秒必爭才行。以年輕的殿下鶴鬆丸為例,當他到了我們這個年紀時,我和伊達都已經年屆不惑了。”原來此時秀吉剛剛喜獲麟兒,這就是他的長子鶴鬆丸。由於鶴鬆丸年紀尚小,因而秀吉當然不會把他帶到軍隊裡來,但是對於他的安泰與否,不論是秀吉或其生母澱君,都無時無刻不在懸念著。“你的意思是要我為了鶴鬆丸,而原諒伊達這個小鬼嗎?”“正是!即使不是為了我能有一個很好的談話對象,也希望你能為年幼的殿下而這麼做。”“嗯!”“殿下不是經常教導我們,不要隨便殺人,對有可用之材要……”秀吉伸手製止秀康發言。“怎麼樣?家康大人!最近這些年輕人可真不得了哇!”家康默默地低下頭來。“好吧!為了於義和年幼的殿下,我就原諒你吧!小鬼,到我這兒來!”“臣惶恐之至。”“不過你可千萬記住,我對你的一切計劃都了若指掌喔!據我看來,你似乎準備大力借助於義大人,對不對?”“正是如此!”“身為男子漢,就當恪守有借必還的道理。來,讓我看看你感恩的眼光吧!”一提到眼光,政宗突然覺得毛骨悚然。(現在畢竟還不是自己擔任主角的時候……)光憑眼光就讓人看清內心的想法,這是多麼可恥的一件事啊!“你看我這種眼光還可以嗎?”“我並不喜歡,不過算了!來,過來拿杯酒喝吧!”就在這時,家康突然走了過來。隻見他肥胖的身軀擋在政宗麵前,然後又默默地將手掌攤開在政宗的胸前。在一刹那間,政宗嚇得臉色大變。雙方對峙了幾秒鐘後,政宗默默地伸手自懷中取出從離開黑川城後,即隨身攜帶的九寸五分之兼光匕首,無奈地交到家康的手中。“哈哈哈……”秀吉放聲大笑。“很好,既然你都把刀交給家康大人了,那麼我也把這個除掉,讓你看看秀吉的廬山真麵目吧!來,到這兒來!讓我們丟掉一切束縛,以男子漢的真麵目相對吧!”於是秀吉摘去了熊毛製成的假胡須,把酒杯遞給政宗,然後又旁若無人地大聲笑了起來。四家康把政宗的短刀交給秀吉,後來秀吉又把它當成禮物,送給了北政所。不久之後,北政所特地命本阿彌光悅為這把雕有龍形紋路、從未沾染過鮮血的九寸五分匕首打造一副刀鞘。“殿下的性命因而獲得解救,真是可喜可賀之事。”這把刀後來又送給了親戚淺野家。在尚未會見七名使者之前,政宗一直為自己所做的兩件錯事感到自責。其一是後悔不該受家康誘導,而衝動地將從黑川城帶來的短刀獻了出來,另外一件則是不該毫無心機地喝下秀吉賜給他的酒。對一個男人來說,將藏在懷中的短刀交出來,即意味著已經舍棄行刺之心,更何況他還接受了對方所賜予的酒……這就表示他已經完全去除敵意,衷心地向對方請降了。(然而問題並不僅僅如此……)這些事情使得政宗的思緒更加混亂,隻好徹夜不眠地坐在岩上參禪打坐……當家康伸出手掌時,為什麼政宗沒有佯裝不知而予以拒絕呢?他交出短刀的舉動,豈不證明他對秀吉隱含殺機嗎?雖然當時秀吉表現出心情愉快的樣子,但是也許一等政宗離開之後,他就會對淺野長政、前田利家及施藥院全宗等人大發雷霆:“你們的眼睛都長到哪兒去了?政宗根本就是來刺殺我的嘛!”這麼一來,家臣們隻好乾脆一不做、二不休,一舉擒下把主力留在領地、自己隻率領一百餘騎前來刺殺秀吉的政宗。果真如此,任誰也無法幫助政宗逃過這次危機了。(除了淺野和前田之外,還有德川……)總之,把短刀交出來的作法無異是自掘墳墓。但是,如果堅持藏住短刀而被家康搜了出來的話,那後果更不堪設想了……不論如何,隻要看看來使的神情,就可以知道事情的發展如何了。秀康當然不在話下,而秀吉和家康看起來也不像自己所想的那麼陰險。(這件事隻要借助秀康之力,就可以擺平了。)基於這層因緣,政宗在後來的關原之役中,曾特地派兵為被迫留在宇都宮城充當上杉俘虜的秀康解圍,借以報答秀康當年拔刀相助的大恩。總之,等到事情逐漸明朗化後,政宗才總算鬆了一口氣,並且重新恢複以往的大膽作風。“你就待在底倉靜候消息吧!”使臣們下達秀吉的指令之後,隨即準備打道回府了。“呃!我有件事想請前田大人幫幫忙。”政宗很快地叫住利家。“噢,有什事嗎?”“聽說你的陣中有位來自京師的茶道名家利休居士,是真的嗎?由於待在底倉也無事可做,因此希望前田大人代我向殿下求情,請他答應讓我和居士會麵,以便向他請益茶道,好嗎?”政宗提出這個請求自有其道理。事實上,他早就探知秀吉的胞弟秀長和素有“大阪城的大番頭”之稱的千利休走得很近,因此特意想要借著學習茶道來接近其他人。由此可見,他的確是個詭計多端的家夥。“哦?連一天都不肯無所事事地過,嗯!真是一個懂得上進的好青年。你說你想舉習茶道,是嗎?”“是的。而且我希望能夠會會京都、大阪的各諸侯,與他們交換彼此的心得,互相切磋、琢磨。果真能夠如此,那麼我就是死了,也了無遺憾!”利家忍不住發出讚歎。事實上,他對這個年輕人能夠懂得把握機會,用心學習風雅之道一事,感到非常欣慰。“你放心,我和淺野大人都會代你向殿下提出請求,並且親自和居士商量,你就安心地等著奉召吧!”五待使者一行人離開之後,政宗立即把景綱及其他家臣召至麵前,得意地笑著對眾人說道:“前田利家的為人相當不錯。起初他隻是叫我待在這兒,等到我說出有意學習茶道時,他又立刻改口,要我耐心地等待奉召。哈哈哈……這麼一來,事情總算撥雲見日了。正如前日大人所言,我將一邊學習茶道,一邊等待奉召,哈哈哈……真是太妙了!”因此,有關政宗在九日初次謁見秀吉時,嚇得渾身發抖的傳聞,恐怕隻是個謠言罷了。九日這天,政宗在前往會見秀吉之前,又因一時興起而玩了些小花樣。他一邊跳舞,一邊將事先準備好的道具拿了出來。政宗猜想秀吉一定會在湯本的本陣裡接見自己,於是便將三袋砂金運至該處。“這是我對殿下的一點心意,希望你能借給我三個大盆。”他對黑田長政說道。此時秀吉尚未入座,而兩側則有德川、淺野、前田、池田、大穀等重臣依序坐下。(現在勝負已分,是我占上風了。)政宗心裡這麼想著,因而一點也不感到害怕。等到小廝們搬來三個大盆之後,政宗立即將三袋砂金全部倒入盆中。三個袋子的重量都在四公斤以上,因此當砂金倒入盆內時,眾人的眼前立即出現三座亮澄澄的黃金小山。政宗再度拍拍袋底,使得燦爛的金粉灑落一地,甚至連地板都變成了金黃色。“這是我送給殿下的一點小禮物。”意識到諸侯驚歎的視線後,政宗又得意地拍散沾在手上的砂金粉。在座諸人不禁發出了歎息。(從未見過有人把黃金視如糞土一般……)“這是伊達家一點小小的心意,還望殿下笑納!”政宗一直以為秀吉會在此地出現。當然,如果他果真出現的話,必定會像從前那樣,自始至終散發出威儀。不過,今天政宗並不打算對抗秀吉,而隻是要嚇嚇諸侯們而已。結果,他獲得了很大的成功。“伊達大人真不愧是富家子弟,出手真是大方哪!”這就是為什麼後世之人喜歡把講究豪華、氣派的人,稱為“伊達者”的原因所在。不過,秀吉也是一隻非常狡猾的老狐狸呢!事實上,這場好戲從頭到尾他都不曾出現。“殿下現在正在普請場,請各位陪同政宗大人一起前往吧!”文牘大村幽古奉命把這消息傳給淺野長政,於是眾人望著黃金山,依依不舍地站了起來。由於事情來得太過突然,政宗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過,他的確聽到幽古告訴淺野“帶他過去”。“小鬼,你以為方才所表演的那一手,就能玩弄我這個擅長演戲的秀吉於股掌之中嗎?”想到秀吉正在某處得意洋洋地嘲笑自己,政宗不覺頭上一陣酣熱。“請大家到石垣山去吧……”在淺野長政的催促下,政宗緊咬雙唇,默默地走了出去。從某些方麵來看,政宗的個性與秀吉可說十分類似。然而,兩個性格過於類似的人,是永遠無法和平相處的。(秀吉!你這個老奸巨滑的家夥,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嘗嘗我的厲害。)就這樣地,會麵的地點由本陣移到了石垣山,而兩人之間也產生了一股不可思議的警戒和憎惡,同時還夾雜著佩服及敵意……六正如先前所言,兩人在石垣山上的首次正式見麵,完全是秀吉一個人的表演。這一天,秀吉仍然戴著熊毛製成的假胡須,身上穿著綾羅綢緞,傲然地站在山頂,目不轉睛地看著政宗爬上山來的姿態。“政宗、政宗,我在這裡啊!”他像對待嬰兒般地召喚臉色蒼白、怒不可遏地從馬上下來的政宗。在人世間,有些人天生就會吹噓,而秀吉更是其中翹楚。他知道今天政宗必然會對自己百般順從,因而故意戲弄他,借以從中取樂。由於政宗到得稍遲,因此秀吉又用手杖敲打他的脖頸處。“這些人的作戰好像在山裡玩遊戲一般。”他一邊揶揄,一邊帶著政宗來到山的另一端。“你看,這才是真正的作戰!這些就是我的布陣,你仔細地看一看吧!”在秀吉的指引下,政宗發現從攝取口到酒勾口的德川陣勢開始,依序有秀次、宇喜多、池田、丹羽等諸侯的兵力,團團圍住了小田原城。“政宗,我要讓你瞧瞧什麼是真正的布陣方法。”事實上,這也可以說是秀吉對政宗的一種恩德。在附近的水麵上,每天有數百艘軍船往返於清水和小田原之間,同時陸上又集結了大批兵力。在陸上、海上都已造成封鎖的情況下,隻要能夠攻下石垣山城,那麼小田原城就會不攻自破了。“但是,我不能每天無所事事啊!所以我跟隨利休學習茶道、聽聽通口石見的大鼓,借以打發時間。”一言甫畢,秀吉好像又想起什麼似地接著說道:“聽說你也想要學習茶道,是嗎?嗯,對鄉下人來說,這的確是非常難得的技藝。這樣好了,明天你就開始學起吧!其實,茶道的秘訣就在於把茶杯送到嘴邊喝下去就好,根本不必特意學習。”“敢問殿下,你有幾位夫人呢?”“聽說你的妻妾們有的叫熊、有的叫虎,是真的嗎?”“畢竟你還年輕,如果想要多多製造孩子的話,那麼不妨服用有虎精丸之稱的老虎睾丸,效果非常神奇喔!我從界之小西那兒得到了虎精丸,並且將其送給小犬,希望日後他能變得虎虎生風,更加強壯。”“咦?你怎麼隻有一隻眼睛呢?這樣會不會對你造成不便呢?”除了討論戰法以外,秀吉如天馬行空般地想到哪說到哪,恣意地戲弄政宗。雖然他的話題絲毫不著邊際,但仔細聽來,卻全都是一些驕傲、自滿的狂妄之辭。原先不管秀吉說什麼,政宗都非常溫馴地回答“是的”、“遵命”,但是當對方問到他的眼睛時,政宗卻一本正經地回答道:“這隻眼睛被我在無意中吃下去了。”他也開始吹噓了。“什麼?你把眼睛吃下去了?”“是的。因為樹枝把我的一個眼珠挑了出來,為了不浪費美味,所以我就把它吃了。”“噢、噢?我隻聽說有人吃睾丸,卻從來不曾聽說有人吃眼珠呢!”秀吉皺著眉頭斥責他,然後兩人並肩在崖下小便。“政宗,畢竟我們還會並肩在關東之地小便呢!我曾聽說兩個男子同時愛上一名女子的事情,在奧羽之地也有這種情形嗎?”“從來沒有!奧羽之地女子甚多,有如黃鶯之穀一般。”“噢?這麼說來,這些黃鶯都很會叫嘍?據我所知,這附近的黃鶯能夠一直鳴叫到秋口,它們的啼聲有如笛音般地清脆、悅耳,就像我現在正在練習的橫笛一樣。”秀吉這種不著邊際的灑脫態度,正是促使政宗無法心服的原因之一。不論如何,這天的會見使得秀吉在政宗的心目中份量大減,成為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對於政宗這隻猛虎,秀吉竟然不在本陣接見,反而把他帶到這個荒涼的山上,並且當著諸侯的麵,用手杖敲打他的脖頸,這種輕率的行為,使得政宗相當氣憤。當一個人遭受威脅時,鬥誌往往會更加昂揚。政宗畢竟還很年輕,因此假若秀吉對待他的態度,能夠比其預想的更加慎重、有禮的話,也許就能稍稍緩和他的背叛之心。然而事實卻正好相反。(這麼一個隻會惡作劇的大爺,卻能坐在權力的寶座上,戴著假胡須虛張聲勢、故作威風……)家康的鈍重固然令人感受到一股沉重的壓力,但是秀吉的舉動卻稍嫌輕浮。前田利家和淺野長政都是好人,自己實在不該欺騙他們……二十四歲的政宗不停地在內心裡自我交戰著。(畢竟我還是生得太遲……)少年時代的感歎又再度蘇醒過來。或許政宗天生就是一個滿身傲骨、獨斷獨行的人吧?不論他出生在哪一個時代,都不會對某人表示心服的。不論如何,石垣山的會見總算平安無事地度過了。十天之後,秀吉再度以茶款待政宗。由於政宗已經答應歸還黑川城,並將其置於奧州的管轄之下,因而伊達家的安泰終於獲得了保證。對於這個結果,自片倉景綱以下的家臣們都感到十分滿意,但是政宗的內心,卻依然充滿了不滿的情緒。(現在見到秀吉也好!)他猜想秀吉一定會派遣心腹大名鎮守黑川城,借以牽製伊達家的勢力。(他會選擇誰呢?到底有誰能壓製住伊達政宗呢?)在將“奧州的伊達政宗”之印象鮮明地印在諸侯的腦海中後,政宗終於在十四日由小田原出發,再度踏上歸途。七踏上歸途以後,政宗的叛意與日俱增,對於戴著假胡須、作風狂妄的秀吉更是肆無忌憚。但是,秀吉的強大軍勢卻使他覺得縛手縛腳,內心充滿了一種深沉的無力感。對於自己的這種感覺,政宗當然十分生氣。忍耐、忍耐……秀吉一定會比我早死,到了那時,勝利就非我莫屬……儘管政宗不斷地自我安慰,但是心中的懊惱情緒卻一直無法消除。更令政宗耿耿於懷的是,秀吉居然在諸侯麵前稱自己“小鬼”;不過,政宗也因而更加肯定自己的能力遠超過秀吉。(雖然我是瞎了一隻眼睛的吹牛大王,但是秀吉這個吹噓天才,卻是名副其實的睜眼瞎子。)戰爭技巧高明、幸運與否,和人類的價值並不一致。想到家康、長政、利家和利長等人必須追隨像秀吉這樣的吹牛大王以求得生存,政宗突然覺得非常厭惡。回到黑川城時,已經是六月二十五日。眼見主君平安歸來,原本憂心忡忡的重臣們全都興高采烈地圍住了他。“殿下平安無事地歸來,真是可喜可賀啊!”“甚至連關白也不得不承認殿下的威力。”“哇,真是太好了!關白特意安排殿下參加茶會,把他當自己孩子般地對待哩!”聽到片倉景綱和白石駿河對眾人的解說,政宗不禁搖頭苦笑不已。(這哪像是對待自己孩子的方式呢?)事實上,他根本就是把自己當耍猴戲的猴子一般對待。等到秀吉攻陷了小田原城之後,必然會意氣風發地來到奧羽之地。屆時,恐怕除了黑川城之外,他還會奪去自己在會津、米澤的舊有領地呢!(為了自保,我必須另訂新的計劃。)好勝的性格,再加上不斷鍛練的倔強癖性,養成了政宗不甘於苟且偷安的特質。他知道唯有銳利地洞悉事物的本質、丟棄不合時宜的知識,才能使自己立於不敗之地。“好,我已經定好計劃了。”“願聞其詳!”“首先我要聲明,政宗絕對不把愚蠢之人當成對手,也不是為了殺人而來到這個世上。”“這點我非常了解。”“總之,一切都必須果斷地加以處理。我想,自從我領兵作戰以來,所攻占的領地、領民,應該比以前增加了不少吧?不過,我已經決定把這些領地、領民,全部還給關白……”看到政宗此刻的樣子,片倉景綱和休意齋都不禁覺得毛骨悚然。因為出現在他們眼中的,是一種類似不動明王的憤怒之相。景綱並未追問政宗尚未說完的話,但是他知道政宗的心裡正有一種悲淒的覺悟……想到這裡,他猛然醒覺不久之後,關白就要到黑川城來了。翌日政宗已經恢複平靜,並且宣布將把政廳移至米澤城。當秀吉抵達之後,他會立即交還黑川城,然後毫不留戀地率兵返回米澤——至少要讓對方覺得他一點也不留戀——這就是政宗倔強的地方。但是儘管如此,他的內心仍然餘怒未消。事實上,政宗早已暗自決定,萬一秀吉新任命的領主不能好好管理此地,以致領民過著比自己統治時還苦的日子,那麼他無論如何也要把這個家夥趕走。“問題是,哪裡有肯為領民著想的好領主呢?”能夠回答這個問題的人,絕對不會是秀吉,而是領民本身。“小十郎,我竭儘所能地擴展領地,目的就是為了讓百姓們能夠安居樂業,過一段平靜的日子。然而如今一切的努力都將功虧一簣,我們很快就必須回到米澤去了。不過,在離去之前,我要你告訴所有的領民們,如果新領主的統治無法使他們安心的話,那麼政宗願意為其後盾,全力支持他們,同時也請他們原諒我不得不將領地交給關白。”片倉小十郎連忙製止道:“這不是故意煽起暴動嗎?”“正是如此!我要把這場暴動當成禮物,送給即將到來的關白,讓他知道究竟是他所派的領主較好,還是我的作法正確?唯有互相較勁,才能促進社會的進步。”“可是這麼一來,伊達家……”“不必多言你就假裝我們已經死在箱根,不就得了?人生在世,總得做對一、二件事才行啊!”這就是政宗的計劃:雖然把奪得的領地全部還給秀吉,但是卻蓄意煽動領民們評估新領主的能力,並且散播暴動的種籽。儘管知道這種作法會引起極大的騷動,然而重臣們都了解政宗的個性,任誰也改變不了他的決定。“趕快把道歉信函送交領民們吧!”等到小田原城在七月陷落之後,整個北日本的勢力分布圖又有了巨幅改變。經過一番苦戰之後,北條父子終於在七月五日決定開城投降。進入小田原城後,秀吉隨即命令北條氏政、氏照及重臣大道寺政繁、鬆田憲秀等四人切腹自儘。至於正式接收此城九九藏書網,則是在七月六日。值得一提的是,家康在入城以後,就立刻將守城的將士編入自己的陣容,借以增強德川家的兵力。據聞氏政和氏照是在九日出城,暫居於醫師田村安棲(齋)家中,並於十一日切腹自儘。在整個北條家族當中,隻有氏政之子氏直(家康的女婿)得到幫助逃往高野山,僥幸地保全了性命。七月十四日當天,秀吉在決定將家康由駿、遠、參移封關八州後,終於得意洋洋地自小田原出發,準備前往奧州之地。秀吉在獲勝之日,已經完成了道幅三間的鋪路工作,因此在由小田原出發趕往奧州的途中,特地由藤澤來到鐮倉,前往鶴岡八播宮的白旗廟參拜。白旗廟所供奉的,是賴朝的木像。“殿下特地前來參拜,趕快開門迎接!”以為秀吉是為了祈求武運長久而來的執事人員,忙不迭地打開廟門迎接赫赫有名的關白殿下。秀吉緩緩地走向木像,然後極其虔誠地跪地膜拜,口中則不斷地喃喃念著“賴朝君”!行禮過後,秀吉一邊撚著胡須,一邊對木像說話。“在整個日本史上,能夠在一代之間平定天下的,恐怕隻有你和我了。可是,你是著名的源氏嫡流,而秀吉卻是道道地地的草莽武夫,因此對於自己能夠成就和你一樣的偉大事業,內心格外感到欣慰。自今而後,你和我都是一樣的了。哈哈哈……”再次頂禮膜拜之後,他便取道藤澤繼續朝奧州之路前進了。秀吉並未說出自己有何打算。不過,由於家康已經順利地抑製家臣的不平,接收了江戶城,因此雖說並未出兵,但是卻已經使得各地的大名聞風喪膽。秀吉到達宇都宮城時,已經是七月二十六日。“伊達家的小鬼會遵守諾言,很快地交出會津嗎?”秀吉在與策馬陪伴在轎旁的大穀刑部吉隆之談話間,不時流露出對政宗的懷疑。畢竟,政宗隻不過是個二十四歲的年輕人罷了,怎麼可能輕易地將犧牲了許多重臣的性命所換來的領地放棄了呢?“隻要他有一絲絲猶豫,我就不會放過他。”然而,當他到達宇都宮城時,卻發現政宗正率領著最上義光在城門迎接自己。“噢,是政宗啊?竟然擺出這麼大的場麵來迎接我,真是愧不敢當。不過,這次你總算帶著家臣前來了。”秀吉故意對他冷嘲熱諷一番。“是啊,我帶來了片倉景綱等幾位家臣。”“在城外,憑這幾個人當然不能對我怎樣,不過,我猜城中可能埋伏了二、三百人吧?”“臣惶恐之至!政宗敢對天發誓,絕對不會對殿下有任何不良企圖。事實上,我隻是帶了數名家臣來迎接你,希望你住到城下的禪寺去。”“是嗎?好吧!那麼稍後我再見你。”之後秀吉便進入城中,接受諸大、小名的行禮。至於擔任行列奉行的大穀刑部吉隆,則帶著兩口加了封印的箱子進來。“刑部吉隆,這箱子裡放了什麼東西啊?”“是伊達政宗為了讓殿下在處置時有所參考,特地在很短時間內準備好的東西。”“我問你那裡麵到底是什麼?是不是又是那小鬼送我的砂金呢?”“左邊這個是舊蘆名領地的總圖、目錄、各村的耕地地段彆、年貢比例等帳麵文件,右邊這個則是舊米澤伊達家曆來的一切書麵文件。政宗把這些交給我,表示要任由殿下處置。”“什、什、什麼?”對於政宗這種先下手為強的作法,甚至連經驗老到的秀吉也不禁嘖嘖稱奇。他不但把新近奪得的領地全部割讓出來,而且還附上了詳細的地圖、段彆、檢地及人彆帳等資料。他竟然事先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不!不隻是先前所答應的舊蘆名領土,連伊達家的米澤領地也毫不猶豫地交出來,這真是令人歎為觀止的明快作法。“政宗他……居然把到嘴的肥肉都吐了出來?”“正是如此啊!他的這種爽快作風,連我刑部也不得不豎起大拇指了。”“嗯,他的作風確實出人意表。好吧!把這個放有舊蘆名領地的箱子當場打開來看看。”“遵命!”“怎麼樣?一切都整理得很好嗎?”“是的,從地圖到收獲的石數……不!還包括領民人數、職業彆等人彆帳目,全都整理得清清楚楚放在裡麵,真是教人不敢置信哪!”這時,連大穀刑部吉隆都對政宗佩服得五體投地了。“光看這些帳目,就可以推算出五穀、漆、蠟的收獲量了。由此可見,他必然事先經過一番詳細的調查。”“笨蛋,不要光是站在那兒佩服彆人!一旦讓彆人看穿了你的心意,將來如何去駕馭對方呢?”“那麼,另外這個箱子的封條是否……”“等一下!”秀吉連忙製止道,然後抬頭凝視著天際。“真不愧是個狡猾的小鬼,居然連到嘴的肥肉都舍得吐出來。不過,他之所以肯冒險這麼做,一定是為了揣測我真正的想法。”“啊……?”“把另一隻箱子原封不動地還給政宗吧!讓他還是統治舊有的領地,不過你可以告訴他,我這麼做必然超乎他的想像,所以我還是勝了。”依秀吉的個性,他當然一定會這麼做。(這個小鬼畢竟隻是一個器量狹小的男人)一言既畢,秀吉不禁得意地笑了起來。大穀刑部用力地點點頭,很快地派人把箱子運走。八“怎麼啦?小十郎!你看起來很寂寞的樣子。”“是有點寂寞!不論是傾盆大雨或蒙蒙細雨……總是令我回想起當年雨中的作戰。隻是,如今大雨似乎已經停歇了。”就在這時,一口箱子被秀吉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但是,當初費儘苦心才到手的蘆名領地,卻被秀吉不費吹灰之力地奪走了。“聽說新任會津領主是蒲生氏鄉?”“嗯!”“蒲生氏鄉是信長的妹婿,據說其智謀出類拔萃,看來關白似乎有意借他來壓製殿下……”“你認為我會因而無法動彈嗎?小十郎?”“當然不!我想,毛毛雨總會變成傾盆大雨的。”“你不了解,我的手腳並非秀吉所給,而是上天所賜予、能夠自由活動的手腳。”“我當然知道這點,但是我們也不能因而輕舉妄動啊!難道你不曉得,凡是在這次戰役裡不曾出兵的諸侯,如大崎、葛西、白川、石川、田村等,領地都被沒收了嗎?”“是大穀刑部告訴你的?”“是的。除了沒收以外,秀吉還決定將他們納入明智光秀的家臣木村吉清、清久父子的統治之下。和他們比起來,我們似乎幸運多了,至少伊達家舊領的安危,仍然是由殿下負責……”“是嗎?木村父子居然要在背後控製大崎和葛西!不過你放心好了,他們維持不了多久的。”“啊?你說什麼?”“我說秀吉的天下不會長久了。”“可是,他是那麼有才乾的人……”“光是才乾還不足以使家族興隆。你看,秀吉對於木村父子背叛主君明智的行為不加追究,反而將其視為功臣而賞以高爵厚祿,這不是在鼓勵臣下謀叛嗎?”說到這裡,政宗突然想起什麼似地笑了出來。“什麼事這麼好笑?”“我隻知道說彆人,卻忘了自己也做過同樣的事。”“你做了什麼事呢?”“不論是蒲生或木村,當他們興高采烈地來到新領地時,迎接他們的將是百姓們的暴動。而導致這場暴動的種籽,卻是我一手灑下的。”“那又怎麼樣呢……?”“沒錯,我是為了讓領民們過得更好……但是卻使領主倍感困擾。小十郎,我想你不得不承認,政宗其實也有邪惡的一麵。”“一個十全十美的完人,怎可能生存在這個世上呢?”“你也注意到這一點了?”“注……注意到什麼?”“彆裝蒜了!我是指我欺騙關白的事。”“不……我什麼都不知道!”“你知道的,你這個可恨的家夥。我曾經仔細分析過關自的個性,所以故意把文件箱子分成兩箱。”“是啊!你的確把文件分成兩箱,而且還是由我親自把它們交給大穀刑部的呢!”“在貼上封條的一隻箱子裡,我隻寫上了舊領地。丟掉會津固然可惜,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不過,秀吉真正想要的地方,我並沒有全部獻給他;換句話說,相馬郡仍然在我們的舊領地之內。”對於政宗的回答,景綱一點也不吃驚,似乎一切早在他的預料當中。“問題是:誰能把這些地區治理得很好?誰能夠真正順乎天意呢?這些都是我們必須考慮到的。”“我知道!明天我會去拜見秀吉,並且特意表明追隨的意願,我相信他一定會非常高興的。不過你要知道,這次我可是為了百姓才這麼做的。”“我知道!”翌日,政宗又被秀吉召去一起喝茶。看秀吉的表情,似乎對於政宗將蘆名領地的一切文件整理得井然有序地交出來一事,感到非常高興,並且認為自己已經大獲全勝。“刑部都告訴我了,政宗!聽說你很快地交出黑川城,而且隻派了幾個人在那兒留守。”“正是如此!政宗最大的希望,就是讓殿下不必耗費一兵一卒,就能統有整個奧羽之地。”“我覺得你的才乾遠在一般年輕人之上,值得好好地栽培。儘管諸侯當中有人認為,如果我幫助了你,就無異是縱虎歸山,但是卻被我大力斥責一番。”“多謝殿下的厚愛!”“既然身為老虎,就必須多吃虎精丸,否則怎能生出強壯的孩子呢?所以,你這隻老虎也要好好地保重自己才行。”在得到了政宗所交出來的肥肉之後,秀吉也在酒宴上投桃報禮一番,使得政宗大為吃驚。秀吉送給政宗的禮物,包括一件綴有美麗花紋的鎧甲、熊毛製成的頭盔及軍扇。“政宗啊!從今以後,在整個日本國內,隻要你穿上了這身衣飾,就可以大搖大擺地四處走動,絕對沒有人敢阻攔你。像你這樣的年輕人正合我意,所以我要把這些東西送給你。好啦,現在你可以大搖大擺地走了。”“多謝殿下賜給我這無上的光榮。”這是秀吉初次對政宗說出要他追隨自己的話,而片倉景綱也在得到軍刀之後,默默地退了下去。於是,秀吉終於在八月九日進入了會津的黑川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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