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生(1 / 1)

伊達政宗 山岡莊八 8665 字 14天前

談到政宗……首先必須談及嫁入伊達家的最上義守之女義姬。當她派人把產下一名男嬰的消息,傳到位於山形城內最上氏的探題館時,已是八月三日的傍晚時分。當時的山形城,即位於現今山形市西的平夷(平坦之地),標高約一百五十公尺。雖然位於“酉乍”川和“馬見崎”川之間,但是並未臨近水邊。城中的壘壕采取重疊的建築方式,外形與驛舍極為類似。這一天,在城內的一間屋子裡,城主最上義守正熱心地為兒子義光講解六韜三略。望子成龍的義守,始終不曾鬆懈對兒子義光的栽培。然而,身為嫡子的義光卻不像妹妹義姬那樣,具備了一股戰國兒女所特有的豪情壯誌。“你的誌氣還不如你妹妹!”這句話已經變成了義守的口頭禪。而且,並不是隻有義守才這麼想。在那個經常必須臨深履薄的戰國時代裡,往往令人覺得生命隻是一連串的恐怖、疑懼,因此大多數的父親都認為,唯有培養兒子堅強卓絕的人格,才是使家業傳承不息的不二法門。不過,如果隻是覺得恐懼的話,那麼還有逃脫的辦法。例如出家,就是一個使生命免於危險的最好方法。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人類並不是真的那麼容易就可以擺脫一切的。換句話說,人類生來即背負著一種名為無限欲望的煩惱,而與生俱來的宿命,就是要我們不論處在何種危險當中,都必須大步前進。坦白說,義守之所以一有閒暇就不厭其煩地為兒子義光講解六韜三略,其實隻是希望他能掌握這“恐懼中的欲望”罷了。對當時的武將而言,六韜三略是絕對不可或缺的書籍。例如源義經就是在戎馬生活中,由修行者鬼一法眼傳授這些知識。事實上,這是武者所必須涉獵的必勝秘笈,可說是兵法聖經。這個道理就好像現代的左派主義者,不論了解與否都必須學習馬克思主義一樣。因此,許多在日本史上威名顯赫的大將,如武田信玄、上杉謙信等人,都曾潛心研讀此書。此外,毛利元就、德川家康均曾學過,而豐吉秀吉也曾在竹中半兵衛的講解之下,努力學習這本兵法秘笈。在這奧羽之地,不論是伊達、最上、大崎或相馬,每個人都希望憑著這本秘笈戰勝對方。有趣的是,雖然他們所研讀的是同一本兵書,但是各家都互有勝負。“好!今天我們就來研究一下將威之卷。在我看來,隻要你能得其精髓,將來一定可以戰勝你的妹婿。”義守把書靠近燭台上的燈火,然後斜著眼望向兒子。六韜上所記載的,是優哉遊哉地在江上釣魚的太公望,於回答武王的詢問時,所陳述的兵法奧義。所謂六韜,共包括文韜、武韜、龍韜、虎韜、豹韜、犬韜等六項,而世人所謂的“虎之卷”,其實就是指虎韜篇。至於三略,則是指上略、中略、下略及計略三者,全書以記載張良的兵法為主。“將不重則不威!武王問太公望,為什麼身為將軍者,一定要建立武威、貫徹軍令才行呢?”太公望回答道:“所謂將,必須誅大才能成威,賞小才能成明。”儘管義守不厭其煩地逐句解釋,但義光非但不能體念他的苦心,反而覺得父親太過羅唆了。對於已經二十二歲的義光來說,這些道理即使沒有父親的解釋,他自己也能體會得出。所謂的“誅大”,亦即不容許部下為惡。在上者必須樹立典範,否則士氣就會低落。因此,當士氣低靡時,在上者必須以殺雞做猴的方式,將表現不好的乾部斬首示眾,如此才能整肅軍紀,重振士氣。至於“賞小才能成明”,則是指當看到部下行善時,即使隻是小小的善行,也必須加以表揚,如此才能成為上下所共同臣服的名將。(難道父親以為我連這點小小的道理都不懂嗎?)“你知道嗎?所謂的誅大……”“父親大人,好像有匹快馬進城來了!”“什麼?看來你根本沒有用心在聽我說話嘛!”“您不是說智者必須眼觀四麵、耳聽八方嗎?不知道這次又是哪兒發生了戰亂?”這時,一名侍衛來到了義守的麵前。“主上!米澤城的中野宗時來了。”“哦!原來是女婿派來的家臣啊!好,快請他進來!”義守迅速地收拾好案上的書,然後好整以暇地坐了下來,準備接見來自米澤城的使者。很快地,伊達家的老臣中野宗時一邊擦著汗、一邊走了進來。“恭喜大人,城主夫人生下了一名男孩,而且母子均安……”中野以興奮的語氣說道。原來他此行的目的,是為了傳達義守的第一個外孫,也就是後來的伊達政宗誕生的消息。聽到這個消息心中最感興奮的人,就是義光。“是嗎?這麼說我有外甥嘍?”而原本應該最高興的義守,卻隻是輕描淡寫地說:“這麼說來,一切都很平安嘍?”接著他以嚴肅的表情頷首說道:“義光,你先下去!”話剛說完,他又立刻把臉轉向空中,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某處。“怎麼啦?為什麼我不能待在這裡呢?”“不許多問!快走吧!我們有要事商談。”“可是,我才剛聽到這個好消息……”“我叫你立刻退下!”義光隻好低著頭走了出去。二待義光踏出房門以後,義守仍然動也不動地望著空中,使人弄不清他是要按捺住內心的喜悅,還是為了表現“將軍的威儀”。轉念至此,米澤的使者忍不住笑了起來。“館主,看你的表情,好像笑一笑就會有損你的威儀似的,今天是你第一個外孫誕生的日子,難道你一點都不覺得高興嗎?”“嗯!”“如今伊達家就有如館主的囊中之物,我想這才是最值得舉杯慶祝的事情。”“等等,我有話問你。輝宗……我的女婿他真的打從心底感到高興嗎?”“那當然,我家殿下高興得不得了呢!他不但對未來的少主深具信心,而且認為這是大日如來所賜的孩子,所以特地把他的乳名取為梵天丸……”“真的?你確定沒有其他的原因?”米澤的使者中野宗時又笑了起來。事實上,當年為輝宗出使山形城,請求迎娶義姬為妻的,正是中野宗時。從外表看起來,宗時比義守更顯得肥胖。原為足利氏同族,後來由斯波氏的姓氏改為最上的義守,一見就令人聯想到公卿的風範,而宗時則有如土氣的赤熊一般。在他那隆起的肩膀上,扛著肥大的豬頭,而眉毛和粗鼻更是顯得碩大無比。儘管如此,他的腦筋卻相當靈活。“你先彆笑!坦白說,我有一種被你家主子欺騙了的感覺。”這下子宗時更是笑得渾身亂顫了。“噢!這,館主你……哈哈哈……”“當初就是因為聽了你的花言巧語,才害得我那最心愛的女兒被伊達家奪走。”“哈哈哈……;的確如此,的確如此!”“公主雖然是我的女兒……但是一旦嫁入伊達家以後,她也會和大多數的女子一樣,成為丈夫的同誌,更何況如今她又即將生下一個孫子。……不!她已經生下來了。”“正是如此!如果這個孩子是個很有才乾的人,那麼我的兒子義光該怎麼辦呢?在我看來,這個孩子的出世根本就是為了奪去我的家業……如此一來,伊達家會逐漸榮顯,而最上家卻難逃被滅的命運。”這絕不是義守開玩笑的話。事實上,最近義守對於把女兒義姬嫁給伊達家的事,深感後悔。因此,對於當初在談論這樁婚姻時,曾經私下承諾要大力提攜他的中野宗時之存在,更是令義守感到忿忿不平。原先義守並不準備把義姬嫁給伊達輝宗,而是打算在家臣當中挑選一個值得信賴的人作為女婿,以便鞏固自己的城堡。雖然義姬是個女子,但是身為父親的義守深信,將來她一定可以成為義光的左右手,在戰場上與男子並肩作戰。然而中野宗時卻因為受到伊達輝宗的祖父植宗的請托,而前來為義姬的姻緣說項。當時這隻土氣的赤熊以不可思議的表情,對義守露出憐憫的微笑。他認為義守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以致連神佛都感到失望。聽完宗時所說的話,義守氣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準備掉頭就走。“命運是個非常奇妙的東西,當神佛恩賜給你時,就應該及時把握住才對。”一聽這話,原本準備拂袖而去的義守突然又坐了下來。“你的話真是奇怪,難道我答應把女兒嫁給伊達家,就是掌握命運嗎?再怎麼說我也是個堂堂的探題,你的口氣未免太無禮了。”“這絕非無禮!相反地,這是我對館主一片忠誠的表現哪!”土熊很快地表明自己的來意。雖然他有幸成為伊達家的老臣,但是並不認為伊達家能夠有所作為。由於他的才能僅為祖父輩的植宗所認可,因此他在伊達家一直有壯誌難伸之感。更何況,唯一賞識他的植宗已經年邁體衰,而他的兒子晴宗及孫子輝宗,又都不是能在這個亂世裡成就大事的人才。因為晴宗為人過於猜忌,而輝宗又對自己太有信心。在他認為,對自己太有信心的人,隻適合當和尚或修道者;而性好猜忌的人,則適合在山中獨居。按著中野宗時又坦白表示,原先他是要到小田原或駿府去,但是經不起植宗一再邀請,才答應到丸森城為伊達家效命。事實上,當時就連植宗本人,也對伊達家的前途感到憂心不已。在這同時,植宗也承認到,自己是絕對無法改變兒子及孫子的才乾的。但繼而一想,如果他能為這不肖孫子討得一房好媳婦,不就可以把希望寄托在曾孫的身上,再度光耀祖先的功業了嗎?於是他立刻派人四處尋訪合適的對象,結果所有的報告都說,最上的義姬是最適當的人選。“既然如此,中野先生!你願意為我到山形城去求親嗎?”植宗的本意,是希望這隻土熊能為伊達家逐漸渙散的意誌,重新建立振作的希望。當然,他的一片苦心並不能感動這隻心存邪念的土熊。土熊就是土熊,不論做什麼99lib?事情,都以自己的利益為優先考慮要件。“我相信館主在研讀六韜三略之際,一定知道奇道與正道的區彆。目前奧羽之地的情勢相當混亂,我們就以長在山邊的粟樹作為比方吧,在這附近,可不可能出現所謂的英雄呢?……在來此之前,我得到上天的啟示,這才知道事實上英雄已經誕生了。”外表長得很像土熊的中野宗時一說起話來,竟然能夠發揮無比的魅力,成為一個不折不扣的雄辯家。“什麼?英雄已經誕生了?”“正是!隻不過因為他的形體與眾不同,所以凡人無法察覺。”“那麼這個英雄到底生在何處?到底是誰呢?”在義守的追問下,宗時隻是搖著他那豬腦袋說:“難道連館主這麼具有仁德的人,也察覺不到嗎?那就是令嬡義姬公主啊!”“一……一派胡言,我的女兒隻是一名女子啊!”“唉!這隻是一般凡人的看法罷了。難道你不知道,女子也可以變作男子嗎?據我所知,隻要請求湯殿山的修道者為其施法,就可以如願以償了。”於是土熊又以馬作為譬喻,大談他的優生學理論。在這世上,有一匹舉世無與倫比的好馬誕生了。對於鄰近地區的人們來說,它是天賦異稟的超凡之物;當然,這匹馬不可能就此無為而終,因為它具有生下公馬與母馬的天性。但是,在這附近並沒有足以與它匹配的公馬,於是它隻好退而求其次。“我的主君雖然一直隱居在丸森城內,但卻非常熱心地派人四處尋訪名媛。足跡所到之處,包括大內、田山、田村、二階堂、蘆名、佐竹、石川、白川、大崎……但不論他多麼努力,卻始終找不到這匹名馬……”“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對於心愛的女兒被人比作馬,義守簡直氣得七竅生煙。“你所指的女婿,就是伊達家的孩子嗎?”“正是!就當代來說,伊達氏可是自鐮倉(賴朝)以來的名家喔!例如植宗主君之前的第一代之朝宗、第九代的政宗等,都是赫赫有名的名馬……”“不要再提馬這個字了!當然,要輝宗當我的女婿亦無不可,但是你們必須答應我所提出的條件。既然輝宗還有政景、昭光、盛重、直宗等兄弟,那麼你能讓他廢嫡而來到我這兒嗎?”土熊用手摸摸鼻尖,臉上再度露出了同情的微笑。三“在這世上,有很多能做的事,也有很多不能做的事。”雖然求親之事是受了伊達植宗的請托而來,但在中野宗時的心裡,卻希望能利用這個難得的機會,實現自己在奧羽占有一席之地的宿願。如果真讓輝宗廢嫡而來到山形城,那麼第一個感到彆扭的,當然就是義光。一旦輝宗與義光彼此心存嫌隙,那麼自己不就可以坐收漁翁之利了嗎?此外,他也可以向隱居在丸森城的植宗複命,然後把義姬送到米澤城內。當然,如果能讓篤信佛教的輝宗相信這是湯殿山神明所賜之子,那就更好了。對義姬而言,放眼當今奧羽之地,確實沒有比輝宗更適當的配偶人選了。因此他相信,這兩個人的結合,一定可以生下一名足以傲視群倫的英雄。隻要是個英雄,那麼不論是跟伊達的姓或跟最上的姓,對土熊來說根本無傷大雅。事實上,他隻要能夠成為這名新生英雄的調教師,就於願足矣!“不論如何,讓最上家的公主也能為平定此地的偉業貢獻一份心力,才是上上之策啊!如果我們能夠獲得館主的信賴,成為貴方的同誌,那麼就請你答應把義姬公主嫁給我家少主吧!”對於身在伊達家卻不願承認自己是伊達家家臣的中野宗時,義守認為這實在是一個舉世罕見的壞胚子。(但是,這個壞胚子所說的話倒也頗為真實。)義守實在想不通,伊達家怎麼會有如此怪異的家臣呢?他居然能在堂而皇之地述說主家的惡態之後,又麵不改色地為主家開口求親,或許這就是所謂“狐狸之韜”吧?(他會不會也欺騙我呢?)儘管中野宗時毫不隱瞞地述說主家的是非,但是義守並未出言製止。他知道,隻要自己一揭穿,中野必然難逃被伊達家斬首的命運;但在此時,他卻更需要借中時之手來灑下許多種籽。“你要說的就是這些嗎?”直到此刻,義守還想再試他一試。看到對方頷領首示意,他的內心突然產生暗殺之計,準備借此試試對方的膽識。“我當然了解你的話中之意,不過你可真是個無禮的家夥哪!第一,你居然把我的女兒比作馬;第二,你居然膽敢在背後批評主家;第三,你居然敢稱我最上義守為奇道。由此看來,你的罪可不輕哦!以你這種態度,要想讓我答應把義姬嫁給伊達家,那根本就是異想天開。不過,殺了你又怕弄臟了我的大刀,所以我決定讓你嘗試一下前所未見之事。”於是他拍手召來近侍。“時刻已經不早了,先讓這個家夥吃點東西,然後把他趕出城去,知道嗎?”義守特彆在最後一句加重了語氣,意思是要侍衛在中野吃過東西出城以後,暗中把他殺死。中野宗時身為一名戰國武士,對於這句話的意思當然沒有不了解的道理。但是,他隻是沉默地走出了房間。等他走出房門以後,義守立刻派人召來兒子義光。“我想以暗殺的方式來試試這個家夥的膽子。如果他應付得宜,那麼當然就不殺他。現在,我要你跟在背後,仔細觀察他的反應,然後再把詳細的情形回來向我報告。噢,對了!我現在就要到義姬的房間去。”然後義守就大步向義姬那位於北邊的房間走了過去。四一提到姻緣,首先當然得確定當事人的意願才行。和哥哥義光相比,義姬的性情比較倔強。雖然是個女孩,卻曾兩度勇赴戰場,逼得敵人棄械投降。喜歡穿著用紅皮線縫製而成的鎖甲,騎著桃花馬在戰場裡來回奔馳,口中喃喃念著“口兄”文,對周遭群眾的敵軍視若無睹,毫不猶豫地向敵方衝去,她就是這樣一個女子。“如果她是個男孩的話……”義姬的英勇,甚至連隱居的大老伊達都忍不住要誇她為奧羽第一人。“大老的眼光可真高啊!”隱居於丸森城的大老伊達植宗,不論是在勢力或領土的擴展方麵,都有相當輝煌的成就。對於最上家而言,這個具有雄厚政治力量的古老世家,的確是個不可忽視的頑敵。在作戰之際,甚至將戰場擴及羽黑山附近;戰勝歸來,聽說附近有位絕世美女,便強行納為妻妾,據說他的妻妾總數在十人以上。在終年征戰的歲月裡,仍能生下十四男七女……換言之,他的子女多達二十一位。這些孩子除了與大崎、葛西、二階堂、相馬、蘆名、田村、掛田等七家締結姻緣之外,其中還有四位男孩繼承麾下的家業,借以鞏固自己的勢力這就是被視為強者的伊達植宗。至於他的兒子晴宗,亦即將要成為自己女婿的輝宗之父,則娶了一位名叫笑窪的女子,並且生下六男五女。其中的四男二女,分彆與岩城、留守、石川、國分、二階堂、佐竹等六家締造姻緣。然而,據他所得到的消息指出,最近這對父子之間的關係並不融洽。大老對於其子晴宗的做法十分不滿,因此兩人經常發生爭吵。大老有二十一名子女,而晴宗隻有十一名子女,兩人子女數的差距,竟然高達十人。從這一點來看,不難想見兩人之間魄力的差異。總之,當晴宗把米澤城讓給目前隱居在杉之目城的輝宗以後,伊達家的勢力就開始動搖了。當然,這個情形看在最上義守的眼中,會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但是在大老這一方麵,眼見伊達家的勢力日漸衰頹,叫他如何還能置身於事外呢?於是便有了今日與他家聯姻的想法。最上家不論在家風或外交方麵的勢力,都有極高的評價,因此與之聯姻絕對不致損及伊達家的威名。(這個大老並不笨嘛!)自己已經擁有二十一名子女,卻還打著如意算盤,希望娶到一房好的孫媳婦。隻是他萬萬地想不到,自己這麼完美的計劃,居然被中野利用為向上攀升的工具。如果大老知道了這隻土熊的如意算盤,一定會氣得火冒三丈。儘管現代人大多對門當戶對的觀念嗤之以鼻,但事實上它的確有其道理在。所謂的兵家之道,原就屬於奇道,其發想源自一般常識。不過,從戰略戰術的立場來看,聯姻並不是最好的方法。“借著聯姻的方式來取勝。”基本上,這就是一種政略婚姻的想法,因此如果有人膽敢更進一步把人類比作馬,實在也不足為奇。事實上,不論是在相馬或南部地區,所有的牧場小廝都知道,唯有讓優秀的紮馬與種馬交配,才能生下好的仔馬……。然而土熊卻有不同於眾的想法。首先,他把最上家的公主視為女英雄,然後極力撮合她與伊達家的男性配種。這麼一來,假設日後真能生下一名英雄,那麼他就可以窮畢生之力加以調教,使自己成為名滿天下的調教師了。儘管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想法,但仔細想想,人生不就是一種賭博嗎?人類對於親生子女的訓育與調教,總是不遺餘力、嘔心瀝血地去做,卻往往忽略了最重要的遺傳與素質等問題。殊不知一旦沒有好的素質或血統,則不論如何努力,也無法調教出一名真正的英雄。由此看來,奧羽之地所以至今仍然沒有英雄出現,主要原因即是由於大家都忽略了身負配種大任的女性之重要……來到北邊的房屋以後,義守看到女兒義姬正在草地裡練習射箭。“女兒啊!我有話對你說,趕快過來吧!”“父親大人有什麼事呢?”當時義姬年僅十八,正是花樣年華。那被陽光曬成小麥色的肌膚,使她看起來十分健康,長及腰間的黑發毫不造作地紮成一束,閒閒垂在身後。在聽到父親的召喚之後,她立刻放下手上的弓箭,踩著輕快的步伐走了過來。“確實相當不錯!”在父親的眼中,女兒的姿色容貌都在上上之選,而且四肢的伸展更是異常圓潤、均勻。這時,連義守本人也忍不住把她聯想成一匹年輕的良駒。“我要談的是有關你的婚姻大事,我想聽聽你的意見。”說完以後,他又裝模作樣地挺起胸膛。“要跟我談婚姻大事?對方是誰?”超乎義守所能想像的,她竟然以極感興趣的表情回答他的問題,似乎早就在期待這一天的來臨。“對方是米澤城的伊達輝宗。”這時義守的內心突然產生一股寂寞之感。“原來是伊達家的公子啊!”“你是不是不感興趣?”義姬聞言突然露出一抹微笑,但隨即又把視線轉向空中。“你的笑容是否意味著什麼呢?是不是因為對方是伊達家的公子,所以你願意嫁給他?”義姬仍然側頭望著天空,並未做出搖頭的姿勢。由此看來,或許她也在等待著出嫁的日子吧?“不用考慮太多,隻要把你內心的想法告訴我就行了。”義姬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她那不慌不忙的態度,對於已經陷入焦躁情緒當中的父親,無異是一種挑戰。(女兒畢竟還是想要嫁人的……)然而義姬接著所說的話,卻讓義守瞠目結舌。“我一定得現在回答嗎?”“你的意思是說你還沒有考慮,還是根本不願意多作考慮?”“直到現在為止,我還在考慮要如何處理伊達輝宗呢!”“什、什麼!?你要處理伊達輝宗……”“是啊!我們家的人丁單薄,但伊達家除了輝宗以外,還有政景、昭光、盛重、直宗等多位兄弟,而且父親與祖父都仍健在。為了戰勝我們家的義光,很多人都在打我的主意。”義守用力一拍膝蓋,大聲說道:“真不愧是義姬,真不愧是我最心愛的女兒!我從來都沒想過你會有如此獨到的見解,居然能夠識破丸森大老的用心。”這時,義姬突然將視線由空中調回父親的身上,並且搖頭說道:“這麼說來,真正想要娶我的,並不是米澤城的輝宗嘍?”“是呀!是他的祖父植宗入道。”義姬的臉色突然大變,但是義守並不了解這個年輕女孩微妙的心理變化。事實上,她的自尊心已經受到了相當嚴重的打擊。這時,義姬又揚眉說道:“父親,我願意嫁到米澤城!”“你是說,你願意嫁給輝宗?”“是的!等到我產下一子以後,我將帶著孩子及輝宗的首級回來。”“你、你說什麼?你打算砍下夫婿的腦袋!”與父親義守相比,義姬更像一個處於戰鬥狀態中的戰國人。如果是輝宗自己想要娶義姬為妻,那麼情況就會完全改觀。但由於希望娶義姬的人是祖父植宗,因此問題當然就另當彆論了。植宗之所以想要迎娶最上家的女兒,心中必然打著把義光納入麾下的如意算盤。了解這一點後,當然最上家也必須有相當的打算才行。“女兒,今天如果是輝宗本人想要娶你的話,相信你嫁過去以後會比較幸福一點。”義姬緊咬朱唇說道:“我一定會極力籠絡輝宗的,你等著瞧吧!事實上,這比在戰場上把他殺死輕鬆多了。等到孩子出生以後,我會借故和他大吵一架,然後帶著他的首級和重要的人質回來。這件事所需要的時間短則一年,長則兩年,但事成之後,一定可以使最上家永保安泰。”義守不知女兒的計劃是否可行,因而隻能啞口無言地看著對方。“你真的願意嫁過去……”“是的!你可以告訴對方,我從很久以前就一直暗戀著輝宗,希望能嫁給他。”“嫁過去以後,你就會懷有輝宗的孩子。”“希望是個男孩。”“那當然!可是不管怎麼說,他總是伊達家的嫡子啊!”“我會把這嫡子當作人質,帶著丈夫的首級一起回來。到了那個時候,真不知道住在杉之目城的爺爺及丸森城的曾祖父臉上會出現怎樣的表情呢?”義守突然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不論如何,弑夫總是一項令人側目的逆倫大罪呀!即使是在戰國,夫妻應該和睦相處乃是一般人認為理所當然之事,如今義姬卻打算違背倫常,假裝深愛自己的丈夫,以便伺機砍下他的首級……這實在是出乎人們所能想像的驚人之舉啊!然而,義姬卻絲毫不考慮世俗的看法,一心想要在和睦的情況下懷孕生子,然後把孩子當作人質,並且割下丈夫的首級……。(如此一來,伊達家所剩下的,就隻有輝宗那老態龍鐘的父親和祖父了……)光是想像這個情景,就足以叫義守全身的血液凝固。“父親大人!對方是出了名的大壞蛋,如果我們不這麼做的話……”如果山形家連假裝掉入對方的陷阱、然後伺機謀反的勢力都沒有,那麼又如何能稱霸一方呢?想到這裡,義姬不禁暗笑對方的如意算盤。更何況,這也不是史無前例的事情啊!例如嫁與信長為妻的美濃的齋藤道三之女阿濃,不就是如此嗎?素有“蛇蠍道三”之稱的美濃守道三,在當時是個人儘皆知的極惡之人;但是,最上義守卻不是像道三一樣的惡徒,因此他隻能默默地看著自己的女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五最上家與伊達家的聯姻之議,最後終於遵照義姬的意見而做成決定。儘管大勢已定,義守卻總是坐立難安。至於原本應該已被暗殺的土熊中野宗時,此刻卻好端端地坐在山形城的客廳裡,仔細聆聽義守說明原委。等到真相大白以後,中野突然拍著大腿感歎道:“這些想要打公主主意的笨蛋,將來一定會悔不當初……”在人世間,如果沒有這類心術不正的惡徒出現,又如何能隱惡揚善,創新世界呢?由此看來,義姬就有如一位手持降魔寶劍降臨人世的菩薩,專為斬除人間的罪惡而來。接下來的一切計劃,全部由義姬與土熊共同商議而成。當然,義守也曾加入自己的意見,但卻極力瞞著義光。婚禮之前,中野宗時曾經十六度往返米澤與山形之間,最後並親自護送義姬的花轎來到米澤城。由於兩地的領民並不了解最上與伊達之間的衝突,因此全都帶著喜悅的心情,為這樁婚姻獻上最真誠的祝福。緊接著婚禮之後的,是一段人人稱羨的甜蜜時光。根據記載,義姬與篤信佛教的夫婿輝宗,曾不惜長途跋涉地從米澤城趕到龜岡文殊堂(東置賜郡)度蜜月。在龜岡文殊堂裡,住有羽黑山的行者長海法印。透過長海法印,這對新婚夫婦虔誠地向大日如來祈禱:“希望您能賜給我們一個文武雙全、忠孝兩兼的男孩……”長海曾經親赴出羽三山之一的湯殿山勤修起伏的護摩法,並且將浸泡在湯殿山水中的幣束帶回作為證據。如今,這些幣束正被安放在義姬夫婦寢所的屋頂上。這一夜,義姬夢見一位白發老僧站在自己的床前。“希望能在此借宿!”白發老僧說。“什麼借宿?”“希望能在你的腹中借宿,好讓我重出人世。”“在我的腹中借宿……這不是我一個人就能決定的事情,等我和丈夫商量過後再回答你吧。”翌日清晨,義姬把這件事情告訴輝宗後,輝宗果然喜極而泣。他相信此人必定是個得道高僧(出羽三山的名僧等待再生之日),於是很高興地答應讓他借宿。第二天夜裡,這位高僧果真依約再度來到夢中,準備聽取義姬的回答。“我很樂意讓你借宿在我的腹中。”於是白發老僧將一根幣束遞給義姬:“請你好好地孕育它吧!”言畢立即消失無蹤。在當時,修驗者通常將幣束稱為“梵天”。因為這個吉瑞之夢而懷孕的義姬,終於在永祿十年八月三日破曉時分,生下了一名男孩。到了傍晚,中野宗時奉命騎著快馬將消息傳到山形城。然後,義守支開毫不知情的義光,與中野在書房展開密談。“事情進行得很順利嘛!”義守仍然重複相同的事情。“這個由湯殿山所賜予的孩子,取名為梵天丸。由於這個神童的降臨,如今伊達家中可真充滿了生氣……然而在新的幣束之下,不但會使得伊達家的勢力更加團結,恐怕連我女兒的信心也會開始動搖吧……”所謂的幣束,亦即梵天,並非指對神明的供物,而是神明寄宿的倉庫,也就是神明的根據地。因此,把幣束孕育在腹中即等於孕育神,使神誕生。這麼一來,所有的家臣都會認為米澤城是神明的根據地。在民智未開、迷信之風盛行的當時,此種現象極可能形成一股強大的信仰力量,而義姬也會屈服於這股信仰風潮當中,難怪義守深感不安。這時,土熊中野宗時突然乾笑道:“放心吧!公主並非不可信賴的人啊!更何況,如今她已經深深攫住了丈夫輝宗、公公晴宗及祖父植宗的心了。”“話雖如此,但植宗是個老謀深算的老狐狸,是個翻臉無情的大壞蛋啊!你叫我怎麼放心得下呢?”“哈哈哈……這個壞蛋是你以前所看見的,如今他早已年邁、衰老,頂多再活一、二年就會撒手西歸了。因此我們根本不必將他列入考慮,還是來談談先前的計劃吧!”“先前的計劃……你是指取下女婿首級的時間?”“那還早哩!在此之前,我們必須對嬰兒充滿神秘的誕生方式,賦予更充份的理由才行……”“難道還有什麼不足之處嗎?”“當然有嘍!首先,我們必須決定出現在公主夢中的白發高僧到底是何人才行!”“的確如此!不過,出現在公主夢中的,也許隻是普通的白發高僧罷了。”“也許吧!但事實如何我們不得而知……即使真有高僧再生,也不能剝奪了我們的利益。如果館主沒有更好的計劃,那麼就讓文殊堂的法印來設法吧!”“法印會接受我們的脅迫嗎?”“他當然不可能接受我們的脅迫。對法印來說,脅迫的手段隻會使事情弄僵。不過,隻要讓他了解館主對這個孩子是如何地關切,相信他一定會願意效力的。”“是嗎?那就趕快以我的名義前去拜訪法印,並贈他一大筆香火錢,以證明我有隨喜的誠意吧!”“遵命!那麼這個白發高僧究竟是何許人,就由法印來決定吧!”“好,就這麼辦!儘管我的內心有無限的期待,但是並不想招致湯殿山諸神的憤怒。”當兩人在酒宴間談妥計劃之後,中野宗時隨即於翌日攜帶了黃金十枚與大批的進獻品回到了米澤城。六整座米澤城內籠罩著一股喜悅之氣。依照當時的傳統風俗,產房是汙穢不潔的,因此為人丈夫者最好不要進入。然而輝宗卻打破禁例,於兒子出生當天,就迫不及待地來到產房內探望他了。到了第七天,他終於決定將兒子命名為“梵天丸”,並且幾度來到妻子枕邊向她道謝。“你辛苦了!這不是一個普通的孩子,今後恐怕還要你多費心了。如今,你已經完成懷胎十月的重責大任,而我也會負起當父親的責任,好好地教養他。”輝宗相信這個最上家的公主,是因為深愛自己而嫁到伊達家來,更何況如今公主又為他生下了一名由湯殿山諸神所賜的男孩,因此他內心的喜悅之情,絕非筆墨所能形容。有關精靈投胎的夢枕傳說,在中世紀是相當普遍之事。當然,男女交歡未必就會孕育子女,而是必須配合天地間的靈氣,才能受孕懷胎。對於這個說法,當時的人大都深信不疑。由於梵天丸的誕生確實配合了天時、地利、人和,因此不僅是輝宗本人,就連義姬的貼身侍女及輝宗身邊的人,也都不曾置疑。據說當年秀吉的生母,是因為夢見太陽飛入口中而生下了他……而德川三代將軍家光,則是由於其生母夢見金龍進入懷中而生下了他。對於這個傳說,甚至連家光的乳母春日局也深信不疑。而這種現象,多少反映出當時的社會情形。依照慣例,留守的工作由政景擔任,護衛的工作則由增田貞隆擔任。在產房打開的三七之日,龜岡文殊堂的長海法印終於來到了米澤城。隻見他以莊嚴肅穆的表情告訴眾人,梵天丸乃是由一直深受當地人敬畏的聖德“萬海上人”所投胎轉世的。根據民間的傳說,萬海上人生前一直隱居於仙台城與經峰之間的黑沼澤區,死後則葬於經峰。據說他是一位具有廣大神通的活佛,而且深具聖德。更特彆的是,他隻有一隻眼睛。傳說獨眼的萬海曾經掬取沼澤區內的湖水來清洗身體,因而棲息在黑沼澤區的魚類也都隻有一隻眼睛。一般而言,凡是得道升天的高人,死前必須絕食、禪定,否則就無法保持完整的軀殼。而他們之所以要保持自己的形骸,全是為了便於重新投胎轉世。在戰國時代人們的眼裡看來,這個擁有廣大神通的高僧能夠寄住在最上義姬的腹中,成為伊達家的嫡子,即象征著伊達家的家運將會日漸興盛起來。對於崇拜英雄傳說的人們來說,這的確是件不容置疑的光榮事跡。當然,義姬本身並不相信這種傳聞,但是她的夫婿輝宗卻絲毫不曾起疑。在義姬踏出產房之日,亦即梵天丸出生後的第二十一天夜裡,在米澤城內(到底該在什麼時候帶著孩子返回山形城呢?)一直暗中等待良機的義姬,與因為深信奧羽之地已受大日如來慈光照拂而欣喜不已的輝宗,終於在久彆之後再度重逢了。這一天,甚至連馬房的小廝都獲得主人所賞賜的美酒。而在義姬的房內,由曾祖父植宗、祖父晴宗送給梵天丸的禮物堆積如山。“真是辛苦你了!”輝宗再度向義姬道謝,然後揮手將抱著梵天丸的乳母召到麵前。“你看,這個在你腹中孕育而成的梵天丸,多麼可愛呀!”早在孩子出生之前,輝宗就已經選定同族的增田貞隆之妻政岡為乳母。這就是日後歌舞劇“先代秋”中所出現之烈婦政岡的原型。當然,輝宗並不隻是為梵天丸挑選乳母而已。儘管孩子尚在繈褓之中,但是輝宗卻已經聘請岩城宿儒相田康安擔任儒學之師。輝宗認為,即使身為武將,也必須研習禪學,因此他特地前往位於米澤近郊夏刹之地的東昌寺拜訪康甫,托他代為尋訪良師。既然這個由湯殿山諸神所賜的孩子是萬海聖德轉世,那麼在教育方麵就絕對不能草率從事。東昌寺是伊達家的私人寺院,而住持康甫則是輝宗的叔父。“東昌寺的住持一定會為我們效力的。”輝宗眯起眼望著凝視梵天丸那沉睡臉龐的義姬。“如果能夠延聘一位大禪師,那麼我將不惜耗費巨資,重新建造一座寺院。”“重建寺院……為了這個孩子嗎?”“是的,我們可以把它當作梵天丸的私人書房啊!我曾經察看過東昌寺附近的土地,發現有兩個地點相當合適,因此一待人選決定之後,我就要開始興建寺廟。”義姬默默地凝視著孩子。產後的她,皮膚顯得更加潔白純淨,而那黑緞似的秀發,更襯托出她那懾人的美。“先建寺院,然後再迎接新住持……我相信這麼一來,高僧們必然不會拒絕我的邀請。坦白說,如果不這麼做的話,大部份的高僧都不願意來到這偏僻的奧羽之地。”“截至目前為止,有沒有比較適合的高僧人選呢?……”“叔父向我推薦一位曾經在東昌寺住過的高僧,名叫虎哉宗乙。據說他是美濃岐阜人,曾跟隨快川紹喜大和尚學習佛法。”這位快川和尚,就是認為“火也是涼的”而在甲州惠林寺的兵災當中慷慨赴義的超脫生死大先覺。在他的門下,有兩位被譽為“天下二甘露門”的得意門生。其中一位就是虎哉禪師,另一位則是下野雲岩寺的大蟲禪師。如果能聘請到虎哉禪師擔任梵天丸的老師,那麼無疑地就可使孩子接受最好的教育……想到這裡,輝宗感到樂不可支,忍不住又多喝了幾杯,並且滔滔不絕地說著醉話。(他真是一個好人……)看來對方一點也不懷疑自己。想到這點,義姬感覺心痛不已。眼見丈夫興致勃勃地談論建廟、招聘老師、建造馬場及射箭場的計劃,義姬實在不忍心告訴他,這孩子將不會住在這兒。義姬一直在等待機會取得丈夫的首級,到那時,她將會帶著孩子回到山形城。然後,中野宗時會帶領一批叛軍進入米澤城內。屆時,奧羽的勢力分布圖就會完全改觀了。“你知道嗎?我連服侍孩子的小廝人選都決定好了。”輝宗似乎有意要博得妻子的讚賞。“來,你也喝一杯嘛!”說完輝宗把酒杯遞到妻子的手上:“為我小酌一杯吧!真是辛苦你了。”如果不是心中另有計劃,義姬根本不會接受這杯酒。但是,人是相當複雜、奇怪的動物,因而在酒的作用下,義姬變得比平常更加柔順、嫵媚。不!這或許是由於超越人為的自然微妙意誌使然也說不定。看著義姬仰頭喝儘杯中之酒,二十四歲的輝宗以急迫的語氣斥退了政岡。“好啦!時候不早了,你帶著梵天丸下去休息吧!半夜裡你還得起來好幾次呢!”政岡俯身抱起梵天丸,然後默默地行禮告退了。按著,輝宗把手放在義姬肩上。由於懷孕的緣故,這對夫妻已經很久沒有在一起了。就在這時,輝宗的手突然由妻子的肩上滑落,緊緊抱住對方的身體。(他一點也不懷疑我……)夫妻倆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七所謂人算不如天算,當人類的算計與天意相違時,失敗的一方總是前者。事實上,在六韜三略及佛典當中,都曾有過類似的記錄。不論人類如何工於算計,終究不過是自然的創造物罷了。因此,人類的想法當然也就和大自然有所差異。義姬嘔心泣血的作戰計劃雖然並未失敗,但是其中的一角卻自然而然地瓦解了。(人類真是可悲啊……)總之,在取得夫婿的首級之前,兩人仍可儘情享受夫妻之樂。不過,這隻是義姬單方麵的想法罷了,事實並非如此。結果證明,義姬終究隻是大自然手中的玩物,根本擺脫不了大自然的意誌。義姬在丈夫麵前展現嫵媚的姿態,義姬的身體因交歡而顫動,義姬和輝宗相擁倒在床上,這都是男女自然結合的表現。結果義姬不但並未割下丈夫的首級,反而還極儘諂媚之能事地討好輝宗。這是因為,產後第二十一天的交歡,又使得義姬懷孕了。在生理學上,類似的例子經常可見。事實上,在產褥期間再次懷孕的記錄比比皆是。第二次的懷孕,使得母親的心理產生了不可思議的變化。此時此刻,縱使母親本人非常憎恨對方,也不忍心使腹中的孩子離開父親。(真是沒辦法!至少在生產之前……)對中野宗時而言,他萬萬想不到義姬居然做出了出人意表的行為,以致整個計劃被迫擱淺。事實上,他早就開始為義姬謀刺輝宗、奔回山形城後的謀叛行動做準備了。不過,義姬除了極力安撫宗時之外,也隻能乖乖地待在米澤待產。十個月後,她再度生下一名男孩,取名為竺丸。諷刺的是,這一次不論是義姬或宗時,都不再特意渲染英雄誕生的傳說了。“中野宗時是否有謀叛之意呢?”在這個傳聞當中,梵天丸日漸成長,而輝宗的湯殿山信仰也絲毫不曾動搖。在弟弟竺丸即將誕生之際,輝宗已經選出了兩名終其一生都必須和主君梵天丸生死與共的侍從。其中之一是剛出生不久的伊達藤五郎成實,也就是輝宗的堂弟。輝宗認為,唯有同族的人,才能真誠地互助合作。至於另一位,則是選自家中、眾所公認將來可望成為伊達家柱石的片倉小十郎(景綱)。事實上,片倉小十郎即是被選為梵天丸乳母的喜多子、也就是源氏名政岡的同母異父兄弟。如今,預計當作求學之所的寺院已經動工興建,寺名也已決定為資福寺。輝宗愉快地想像到,今後這兩名小侍衛將跟隨自己的兒子在此求學。至於迎接虎哉禪師的問題,目前仍在東昌寺的叔父熱心地交涉當中。在眾人翹首盼望之下,虎哉禪師終於在元龜三年(西元一五七二年)來到資福寺,當時梵天丸剛滿六歲。由此看來,輝宗早在五年前,就已經展開各項準備工作了。有關迎接儒學大師相田康安來到米澤城一事,則是在梵天丸兩歲之時。“這位是……?”因被視為一代宗師而被聘至米澤任教的康安,在看到了被乳母抱在懷中前來迎接自己的梵天丸一行人時,不禁瞠目結舌。當時梵天丸正在蹣跚學步,而身為其家臣的藤五郎,則還在爬行階段。至於年紀最長的片倉小十郎,則已經長成一位開始讀書、寫字的幼童。“這些就是老師您的弟子們。”儘管乳母政岡熱切地與康安打招呼,但是對方卻絲毫沒有反應,隻是靜靜地任由淚水布滿臉上。“啊!我真是太感動了!想不到你們竟然不辭辛勞地聘請我來擔任如此重要的教育工作;這真是我一生最大的榮幸啊!”於是這位熱心的老師,便從教育片倉小十郎與乳母開始。當然,除了康安與虎哉禪師之外,輝宗還親自替兒子挑選了全國最好的武術及珠算老師。負責教導武藝的老師,名叫岡野助左衛門春時;而負責教導珠算的,則是勘定方的鈴木重信。其中,岡野春時還下令小侍衛們帶著槍,寸步不離地跟在抱著梵天丸的乳母身後,以保護小主人的安全。戰國群雄當中,能像梵天丸如此深受父親鐘愛的人,可說少之又少。不過,這可能隻是因為在輝宗的心裡,始終認為政宗就是萬海上人投胎轉世的緣故吧?到了十一歲那年,梵天丸由父親親口為他執行冠禮;然後在十三歲時,迎娶田村清顯的女兒愛姬為妻。由此可如,這位望子成龍之心殷切的父親,一直在小心翼翼地等待政宗長大成人。在十一歲行冠禮之時,輝宗為兒子冠上伊達家最值得誇耀的第九代大膳大夫政宗之名,也就是“政宗”。對於這個長子,輝宗其有雙重的期待:在靈性、德性方麵是萬海上人的再生;而在伊達家的血統方麵,則是英雄無比的第九代政宗之再生。事實上,梵天丸被冠以“政宗”之名,是從六歲那年開始。在義姬的眼中,篤信佛教的輝宗對梵天丸確實表露出一股不可思議的慈父之愛。因此她不禁想到:假設自己真能一本初衷,取得丈夫的首級,難道就真的能夠奪走梵天丸嗎?梵天丸不但經常被乳母抱在懷中,而且身邊總是有片倉小十郎寸步不離地跟著。隨著相處的時日漸增,片倉小十郎對小主人產生了深厚的感情,因此隻要對方有任何異狀,他都可以立刻感受到,並且馬上通知武藝師父岡野助左衛門前來支援。除了武功高手岡野助左衛門之外,相田康安及片倉小十郎也都是難以對付的頭痛人物。既然有幸成為輝宗之子的侍衛,片倉小十郎的學問、武藝自然不在話下;而由於時間的磨練,他要成為一位名將乃是指日可待之事。對此,義姬感到煩惱不已。另一方麵,次子竺丸卻一直得不到輝宗的喜愛。由於輝宗早已將滿腔父愛灌注在梵天丸身上,因而對於竺丸自然興趣缺缺。但是,擄獲一個不受父親寵愛的孩子當人質,又有什麼價值可言呢?(我的計劃到底有什麼漏洞呢?)如今,龜岡文殊堂的長海法印經常進出米澤城為梵天丸祈福,借以獲得大筆的香油錢。或許正因為如此,所以上天才特彆庇佑梵天丸吧?和乳母政岡懷中所抱的梵天丸相比,依俱在自己懷中的竺丸所受之待遇,簡直有如天壤之彆。除了輝宗以外,所有家臣的目光也都集中在梵天丸身上,根本沒有人會注意到竺丸。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正因為大家都漠視竺丸的存在,所以義姬對他反而更加疼愛。“難道梵天丸真是湯殿山諸神所賜的孩子?”義姬經常冷眼旁觀這個不曾被自己撫養的孩子。梵天丸之所以未由母親親手照料。主要的原因除了輝宗先已有了各種安排以外,自梵天丸開始啞啞學語後,隻要母親一拉他的手,他就會露出想哭的表情,然後迫不及待地鑽進乳母的懷中,因此義姬一向認為他隻是一個神經質的愛哭鬼。不過,在輝宗及其家臣的眼中,這正是梵天丸異於常人之處。眼見這種情形,義姬對自己親手撤下的迷信種籽感到憂心不已。(如果以正常人的眼光來看,竺丸應該比梵天丸更好……)但是所有的人都已經被迷信蠱惑了心智,根本分不清事實究竟為何了。在梵天丸五歲那年的春天,義姬又多了一個心痛的掛念。那就是娘家的父親最上義守和哥哥義光之間,開始產生了嚴重的摩擦。這是完全出乎她想像之外的愚蠢舉動。自己之所以留在此地受苦受難,還不全都是為了最上家今後的榮光嗎?隻是,由於自己一時鬼迷心竅,結果不但生下了一個令人頭痛的麻煩人物,還使得自己最親愛的娘家。出現了父子相爭的尷尬場麵……這一天,義姬披上丈夫的鎖甲,騎著桃花悍馬朝山形城直奔而去。按照原先的計劃,她應該是帶著丈夫的首級歸來才對,但事實卻非如此。在山形城內,她默默地看著父親與兄長,眼中流露出無限的哀傷,結果終於迫使父子倆握手言歡。等到確定父親和兄長已經和解之後,她才放心地再度騎上快馬奔回米澤城去了。雖然在短短時間內來回奧羽的事跡,為義姬贏得勇婦之譽,但是當她回到米澤城後,卻發現城內的氣氛相當凝重。原來一向被人如眾星拱月般地捧著的梵天丸,如今卻不幸地罹患了皰瘡,正由龜岡文殊堂的法印作法祈禱:這時義姬的內心百味雜陳。(遭受天譴的時刻終於來了……)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也令義姬感到十分擔心。那就是天譴不但出現在父子相爭的山形城裡,也會出現在蓄意挑起家臣之間衝突的中野宗時身上,最後甚至會降臨在自己的身上。畢竟,梵天丸是義姬懷胎十月、曆經長久陣痛後所生下的孩子,因此她當然也會感到心痛。才五歲大的孩子,居然罹患了皰瘡……以他這樣的年齡,治愈的希望可說微乎其微。(如果梵天丸不幸死了,龜岡文殊堂會怎麼說呢……?)而一直把梵天丸視為神明所賜之子的輝宗,又如何承受得了這個打擊呢?義姬脫下鎖甲,還來不及安撫正在哭鬨的竺丸,就神色匆忙地奔往梵天丸的房間去了。待衝進房內一看,原來孩子的枕邊已經設起祭壇,而剛剛祈禱完畢的法印,正探手由法衣袖中取出輝宗所賜的酒來喝著。“法印,你在我孩子的枕邊做什麼?怎麼這樣不謹慎呢?”聽到義姬的斥責,法印隻是毫不在意地聳了聳肩膀。“六根清淨、六根清淨!夫人放心好了,萬海上人不會有事的。”“什麼萬海上人……”說完這話,義姬突然感到十分狼狽。“祈禱,你一定要相信祈禱的效驗!”“是嗎?”輝宗很快地製止了妻子的發言:“根據神明的指示,伊達家正有人企圖謀叛。為了預先示警,所以諸神特意將疾病降臨在孩子身上,不過這對孩子本身並不曾造成任何傷害。”義姬以銳利的眼神瞪著法印。法印會不會因為我的注視而感到不安呢?然而,法印卻巧妙地避開了義姬的視線說:“主上信仰之深厚,足以召喚諸天神佛降臨庇佑少主。從今以後,伊達家必可源遠流長、百世不衰。”“是嗎?你說家中有人企圖謀叛,到底是誰呢?”這時輝宗又故意岔開話題,似乎一點也不想知道謀叛者到底是誰。眼見這種情景,義姬又感動得想哭了。這真是一個從來不會心存猜疑的老好人啊!義姬深信終其一生,他都隻會相信彆人,而不知道在神佛之外,還有許許多多的惡鬼存在。(梵天丸還是死了的好!)如此一來,輝宗就能看清楚人類醜陋的一麵了。這是一個多麼矛盾的對立場麵啊!事實上,這是一場智謀與迷信的鬥爭。一向以智謀自許的義姬和極度迷信的丈夫並立在兒子的床前,而不知道妻子內心想法的輝宗,竟然覺得自己十分幸福。(這樣的丈夫,怎麼可能培育出優秀的孩子呢?)義姬認為,現在應該是把實情告訴丈夫的時候了。但是她又想到,即使自己毫不隱瞞地說出實情,丈夫也絕對不會相信的。“寺院已經竣工,虎哉禪師也即將到來,現在該是梵天丸的時代了,不是嗎?法印,請你再重新祈禱一次吧!”義姬再也無法忍受似地站了起來,而乳母政岡也跟在她的身後來到了廊下。“夫人,請息怒!請你幫幫這孩子吧!”“連你也……你認為光靠法師的祈福,就能救活孩子嗎?”“是的!人類的生死不是完全控製在神佛的手中嗎?”“你真的認為除此之外就彆無他法了嗎?不,我絕對不會輕言放棄的。我們可以使用藥物,也可以給予最好的照顧啊!你看著吧!如果任由這種情形持續下去,孩子一定會發高燒的。”此時義姬的內心夾雜著各種混亂的情感,除了大聲咆哮之外,根本無從宣泄起。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愛梵天丸還是恨他?到底是希望他死?還是希望他活?……(這個受人詛咒的孩子還是死了好!)但是除了感情上的依戀之外,她又想到萬一孩子死了,無疑就是神明在懲罰自己……情感與恐懼不斷地在她內心交戰著。在父母的矛盾情結之下,政宗梵天丸僥幸地逃過一劫,但卻瞎了一隻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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