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複活(1 / 1)

救贖者 尤·奈斯博 2528 字 1天前

他看著鏡中那張臉。有一天,也許是明年,早上他們走出武科瓦爾的小房子時,鄰居們是否會用微笑來和這張臉打招呼、說聲你好,就像在跟熟悉、安全、善良的麵孔打招呼一樣?“完美極了。”他背後的女子說。他心想女子指的應該是他身上穿的這套小晚禮服。這裡是一家西裝出租兼乾洗店,他正在照鏡子。“多少錢?”他問道。他付了錢,答應明天十二點以前會送還西裝。他走進灰蒙蒙的陰鬱天色中,找到一家可以喝咖啡的餐廳,餐點也不會太貴。接下來要做的就隻有等待,他看了看表。今年最長的黑夜來臨了,薄暮將屋舍與原野籠罩在灰蒙蒙的天色中。哈利駕車離開霍爾門科倫區,但還沒抵達格蘭區,陰暗就已入侵公園。剛才他在麥茲·吉爾斯特拉普家打電話請製服警察派一輛巡邏警車前往現場,然後就離開了,什麼也沒碰。他把車停進警署車庫,上樓走進辦公室,打電話給克勞斯·托西森。“哈福森的手機不見了,我想知道麥茲·吉爾斯特拉普是不是給他留過言。”“如果有呢?”“我要聽。”“這是監聽,我不能幫忙,”托西森歎了口氣。“你打給警察應答中心吧。”“那樣我需要法院命令,可是我沒時間,你有什麼建議?”托西森想了想:“哈福森有電腦嗎?”“我就坐在他的電腦前麵。”“不行不行,算了。”“到底是怎樣?”“你可以通過挪威電信的網站進入手機留言,但需要密碼才能進去。”“那是個人設定的密碼嗎?”“對,你沒有,所以得碰運氣……”“我來試試看,”哈利說,“網址是……?”“你的運氣得非常非常好才行。”托西森的口氣聽起來像是他常常運氣不好。“我覺得我可能知道。”哈利說。哈利進入網站後,輸入“列夫·雅辛”,結果顯示密碼不正確,於是他縮短密碼,隻輸入“雅辛”,就登錄了。留言共有八則,其中六則是貝雅特留的,一則來自特倫德拉格(挪威中部的一個郡,首府為斯泰恩謝爾。),還有一則來自哈利手裡那張名片上的手機號碼,也就是麥茲留的。哈利按下播放鍵,不到兩小時前他所看見的躺在自家客廳地上的死人,開始通過電腦的塑料音箱用金屬鼻音對他說話。留言播放完畢後,最後一塊拚圖拚了起來。“有人知道約恩·卡爾森在哪裡嗎?”哈利一邊在手機上問麥努斯,一邊下樓前往警署一樓,“你有沒有試過羅伯特家?”哈利穿過一扇門,按響櫃台上的訪客鈴。“我打過電話,”麥努斯說,“可是沒人接。”“你去跑一趟,如果沒人應門就直接進去,可以嗎?”“他家鑰匙在鑒識中心,現在已經四點多了,平常貝雅特都會待到很晚,但今天因為哈福森的事……”“彆用鑰匙了,”哈利說,“帶撬棒去。”哈利聽見腳步拖行的聲音,接著就看見一名身穿藍色連身工作服的男子一跛一跛地走來,男子滿臉皺紋,鼻梁上戴著一副眼鏡。他看都沒看哈利一眼,就拿起哈利放在櫃台上的領取單。“那法院命令呢?”麥努斯問道。“不用了,我們手上那張還有效。”哈利說了謊。“是嗎?”“如果有人問起,就說是我下的命令,可以嗎?”“好。”藍衣男子發出呼嚕聲,搖了搖頭,把領取單退回給哈利。“史卡勒,我等一下再打給你,這裡好像出了點麻煩……”哈利把手機放回口袋,用詢問的眼神看著藍衣男子。“霍勒,同一把槍不能領取兩次。”男子說。哈利聽不懂謝爾·阿特勒·歐勒的意思,他的頸背卻突然浮現一陣灼熱的刺痛感,這不是他第一次有這種感覺,因此他知道這意味著噩夢尚未結束。事實上,噩夢才剛剛開始。甘納·哈根的妻子將身上的禮服整理妥當,走出浴室。哈根身穿小晚禮服站在玄關鏡子前,正在打領結。她站在一旁等候,知道再過不久,哈根就會哼幾聲,叫她幫忙。今早警署的人打電話來報告傑克·哈福森的死訊時,哈根就沒心情去參加音樂會,也覺得自己應該去不了。莉莎知道這一周都會烏雲壓頂。有時她會想,不知道除了她之外,有誰知道這種事對哈根的打擊有多大。不管怎樣,後來總警司來電,叫哈根一定要出席音樂會,因為救世軍決定要在音樂會上為哈福森默哀一分鐘,哈根身為他的直屬長官必定得出席。但她看得出哈根很不想去,嚴肅的氣氛籠罩在他眉間,仿佛戴了一頂貼合的頭盔。哈根哼了一聲,解開領結:“莉莎!”“我在這裡,”她冷靜地說,走上前來,站在哈根背後,伸出了手,“領結給我。”鏡子下方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哈根傾身接起電話:“我是哈根。”她聽見電話那頭傳來遙遠的聲音。“晚安,哈利,”哈根說,“沒有,我在家,我跟老婆得去參加今晚的音樂會,所以提前回來了。有什麼新進展?”莉莎·哈根看著他一言不發,聽著電話,頭上那頂隱形頭盔似乎越來越緊。“好,”最後哈根說,“我會打電話回警署,叫每個人提高警覺,並動員所有人力去找。等一下我得去音樂廳,會在那裡待好幾小時,但我會把手機調成振動,有事就打給我。”他掛上電話。“怎麼了?”莉莎問道。“是我手下的警監哈利·霍勒打來的,他剛才去警署一樓用我開給他的領取單領槍。今天我重給他開了一張,因為他家被闖入後,原來那張領取單不見了,但今天早些時候竟然有人用之前那張單子去領出了手槍和子彈。”“呃,如果隻是這樣……”莉莎說。“恐怕不隻這樣,”哈根歎了口氣,“更糟的還在後麵,哈利懷疑誰有可能拿走手槍,所以打電話去鑒識中心詢問,結果證實他的懷疑沒錯。”莉莎看見丈夫麵如死灰,不禁心頭一驚。仿佛剛才哈利說的話現在才產生後坐力,哈根聽見自己對妻子說:“我們在集裝箱碼頭射殺的男子血液樣本顯示,他不是在哈福森旁邊嘔吐的人,不是在他外套上沾上血跡的人,也不是在旅社枕頭上留下頭發的人。簡而言之,我們射殺的人不是克裡斯托·史丹奇。如果哈利說得沒錯,這表示克裡斯托·史丹奇還逍遙法外,而且身上有槍。”“這麼說來……他可能還在追殺那個可憐的家夥,那個人叫什麼名字來著?”“約恩·卡爾森。所以我得打電話回警署,動用所有人力找出約恩·卡爾森和克裡斯托·史丹奇的下落。”哈根把雙手手背抵在眼睛上,仿佛眼睛很痛,“還有,哈利命令部下強行進入羅伯特的公寓尋找約恩,後來部下打電話彙報。”“怎麼樣?”“公寓裡似乎有打鬥痕跡,床單……沾滿血跡,約恩下落不明,床底下有一把折疊小刀,刀身有乾了的血跡。”哈根放下雙手,莉莎在鏡中看見他雙眼發紅。“全都是壞消息,莉莎。”“甘納,親愛的,我知道。可是……那你們在集裝箱碼頭射殺的人是誰?”哈根用力吞了口口水:“現在還不知道,隻知道他住在集裝箱裡,血液中含有海洛因。”“我的天哪,甘納……”莉莎捏了捏哈根的肩膀,試著和他在鏡中目光相對。“他在第三天複活。”哈根低聲說。“什麼?”“救贖者。我們星期五晚上射殺了他,今天是星期一,也就是第三天。”瑪蒂娜·埃克霍夫光芒四射,令哈利忘了呼吸。“嘿,不認得我了嗎?”瑪蒂娜用低沉的嗓音說。哈利記得第一次在燈塔餐廳碰到她,她就是用這種嗓音說話,當時她穿的是製服,而此時她站在他麵前,身穿一襲簡約優雅的黑色無袖晚禮服,和她的頭發一樣熠熠生輝。她的肌膚白皙剔透,幾乎是透明的。“我正在打扮,”她笑著說,“你看。”她揚起一隻手。哈利覺得她的動作難以想象地柔軟靈巧,仿佛在跳一支舞,是一連串優雅的舞姿。她手中拿著一顆白色的淚滴形珍珠,映照著公寓玄關外的昏黃燈光,耳垂上掛著另一顆珍珠。“進來吧。”她後退一步,放開門把手。哈利跨過門檻,和她擁抱。“你能來真是太好了。”她把他的臉拉到麵前,在他耳畔噴出熱氣,“我一直在想你。”哈利閉上眼睛,緊緊擁抱她,感覺她嬌小如貓的身體散發著暖意。這是他一天之內第二次以這個姿勢站立,雙手抱著她,而且不願放開,因為他知道這是最後一次了。珍珠耳環垂落在她眼睛下方的臉頰旁,仿佛一滴凝凍的淚珠。他放開了她。“怎麼了?”她問道。“先坐下吧,”哈利說,“我們得談一談。”兩人走進客廳。瑪蒂娜在沙發上坐下,哈利站在窗邊,低頭看著街道。“有人坐在車裡抬頭往這邊看。”哈利說。瑪蒂娜歎了口氣:“是裡卡爾,他在等我,要送我去音樂廳。”“嗯,瑪蒂娜,你知道約恩在哪裡嗎?”哈利注視著她在玻璃上的映像。“不知道,”她和哈利四目交接,“既然你用這種口氣問我,意思是我就有理由必須知道嗎?”她話聲中的甜美不見了。“我們認為現在約恩住在羅伯特的公寓裡,所以剛剛強行進入,”哈利說,“結果隻發現床上沾滿血跡。”“我不知道這件事。”瑪蒂娜用毫不做作的驚訝語氣說。“這我知道,”哈利說,“鑒定人員正在比對血型,也就是說血跡的血型已經驗出來了,而我很確定他們會得到什麼結果。”“是約恩的血?”瑪蒂娜屏息以待。“不是,”哈利說,“但你希望是約恩的,對不對?”“你為什麼這樣說?”“因為強暴你的人是約恩。”客廳靜了下來。哈利屏住呼吸,聽見她倒抽一口氣,過了很久才呼出來。“你怎麼會這樣想?”瑪蒂娜的聲音微微顫抖。“因為你說事情發生在厄斯古德,當時在那裡會強暴女人的男人並不多,而約恩·卡爾森正好是這種人。羅伯特床上的血來自一個叫索菲婭·米何耶茲的少女,昨天晚上她去了羅伯特的公寓,因為約恩命令她去。她按照安排,用她最好的朋友羅伯特之前給她的鑰匙開門進去。約恩強暴她之後還打了她一頓,她說他經常這樣做。”“經常?”“索菲婭說,去年夏天的一個下午,約恩第一次強暴她,地點是在米何耶茲家,當時她父母不在。約恩去她家的理由是要檢查公寓,畢竟那是他的工作,他也有權力決定誰可以繼續住在裡麵。”“你是說……他威脅她?”哈利點了點頭:“他說索菲婭如果不聽他吩咐並保守秘密,他們一家人都會被逐出公寓,送回克羅地亞。米何耶茲一家人的命運都掌握在約恩手裡,索菲婭隻好乖乖就範。這可憐的女孩什麼都不敢做,但她懷孕之後必須找人幫忙,找一個值得信賴、比她年長、可以安排墮胎又不會問太多的人幫忙。”“羅伯特,”瑪蒂娜說,“我的天,她去找羅伯特幫忙。”“對,雖然索菲婭什麼都沒說,但她認為羅伯特知道讓她懷孕的人是約恩,我也這麼認為,因為羅伯特知道約恩以前強暴過彆人,對不對?”瑪蒂娜默然不答,隻是蜷曲在沙發上,收起雙腿,雙手抱住裸露的肩膀,仿佛覺得很冷,或想原地消失。瑪蒂娜再次開口時,聲音十分微小,哈利仍聽得見莫勒的手表嘀嗒作響。“當時我十四歲,他做那件事的時候我隻是躺在那裡,心想隻要集中精神,就能穿透天花板,看見天上的星星。”哈利聆聽她講述那個厄斯古德的炎熱夏日、羅伯特和她玩的遊戲、約恩譴責的眼神陰沉中帶著妒意。那晚屋外廁所的門打開之後,約恩手持羅伯特的折疊小刀站在門外。她被強暴之後一個人留在廁所裡暗自哭泣,身體疼痛不已。約恩徑自走回屋子。沒想到不久之後,外麵的鳥兒就開始歌唱。“但最糟的不是強暴本身,”瑪蒂娜語帶哭腔,但雙頰仍是乾的。“最糟的是約恩知道他用不著威脅我,我自己就不敢把這件事說出去。他知道我就算把撕破的衣服拿出來當證據,並且取信於人,我心裡也會永遠懷疑這樣做到底對不對,罪惡感將如影隨形,因為這關乎忠誠。我身為總司令的女兒,難道要用一個毀滅性的醜聞把父母和整個救世軍拖下泥沼?這些年來,每當我看著約恩,他都會用一種眼神看我,好像是說:‘我知道,我知道事後你害怕得無聲顫抖、哭泣,不敢讓人聽見。我心裡一直有數,並看見你無聲的懦弱。’”第一滴淚水滑落臉頰,“這就是我如此痛恨他的原因,不是因為他強暴我,這我可以原諒,而是因為他總是對我表現出他心知肚明的樣子。”哈利走進廚房,撕下一張廚房紙巾,回到客廳,在瑪蒂娜身旁坐下。“小心你的妝,”哈利把紙巾遞給她,“等一下總理會出席。”她小心地按壓臉頰。“史丹奇去過厄斯古德,”哈利說,“是不是你帶他去的?”“你在說什麼?”“他去過那裡。”“你為什麼這樣說?”“因為那個氣味。”“氣味?”哈利點了點頭:“一種像是香水的甜膩氣味,我在約恩家給史丹奇開門時第一次聞到,第二次是在旅社房間,第三次是今天早上我在厄斯古德醒來時,在毯子上聞到的。”他凝視瑪蒂娜的鑰匙形瞳孔。“瑪蒂娜,他在哪裡?”瑪蒂娜站起身來:“我想你該走了。”“先回答我。”“我不需要回答我沒做過的事。”她伸手去開客廳的門,哈利搶上前去,站到她麵前,抓住她的肩膀:“瑪蒂娜……”“我得去音樂廳了。”“瑪蒂娜,他殺了我的好朋友。”她的神情冷漠又強硬,答道:“也許他不該擋路。”哈利抽回雙手,像被燙到似的。“你不能讓約恩·卡爾森就這麼被殺死,這樣寬恕何在?寬恕不是你們這一行的核心部分嗎?”“是你認為人會改變,”瑪蒂娜說,“不是我。我不知道史丹奇在哪裡。”哈利讓她離開。她走進廁所,關上了門。哈利站著等待。“你對我們這一行有錯誤的印象,”瑪蒂娜在門後高聲說,“我們的工作跟寬恕無關。我們的工作跟彆人一樣,隻是尋求救贖而已,不是嗎?”儘管寒冷,裡卡爾依然站在外麵,雙臂交疊倚在引擎蓋上。哈利離去時對他點了點頭,他沒有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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