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另一個失蹤者:帕特裡克·霍克斯泰特之死(1 / 1)

斯蒂芬·金 11139 字 1天前

埃迪說完之後又倒了一杯酒,手微微顫抖。他看著貝弗莉說:“你看到它了,對吧?你們在我石膏上簽名的隔天,你看到它殺了帕特裡克·霍克斯泰特。”其他人聽了都豎起耳朵。貝弗莉將紅雲般的秀發往後撥,露出了白得嚇人的臉。她又掏出一根煙——最後一根——接著拿出打火機,但手很不穩,似乎怎麼也無法將火焰對準煙頭。不久,威廉主動伸手,輕輕穩穩地握住她的手腕,將火焰對準。貝弗莉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接著吐出一口青灰色的煙。“對,”她說,“我看見了。”她打了個冷戰。“他瘋、瘋了。”威廉說。他心想:亨利那年夏天竟然會放過帕特裡克,讓他逍遙自在……光憑這一點就頗值得玩味了,不是嗎?要麼亨利魅力不再,要麼就是他自己瘋過頭了,所以覺得帕特裡克根本沒什麼。無論如何,結果都一樣,亨利愈來愈……什麼?惡化?這麼說對嗎?是,根據他的遭遇和下場,我想這麼說沒錯。不隻如此,威廉心想,但他隻剩模糊的印象。他、理查德和貝弗莉有一天一起去了崔克兄弟貨運站,大概是八月初吧,暑期課程就快結束,亨利又要惡虎出閘了。維克多是不是也在?而且很驚惶?對,沒錯。那時,一切已經接近尾聲,事情的發展愈來愈快。現在想來,威廉覺得德裡的每一個小孩都感覺到了,尤其是窩囊廢俱樂部和亨利那一票人。但那是後話。“沒錯,你說對了,”貝弗莉淡淡地說,“帕特裡克·霍克斯泰特瘋了。學校裡沒有女生願意坐在他前麵,否則做算術或寫作文的時候,常常會有一隻手忽然摸過來……輕得像羽毛,但溫溫肉肉的,而且都是汗。”她咽了咽口水,喉嚨裡響了一聲。其他人圍坐桌前,一臉嚴肅地望著她,“有時是腰側,有時是胸部,雖然我們都還沒怎麼發育,但帕特裡克好像不在乎。“你會感覺……他摸你,於是閃躲、回頭,結果看見帕特裡克咧開橡膠般的厚唇對你笑。他的鉛筆盒——”“裡頭都是蒼蠅。”理查德忽然接口說,“沒錯,他會用一把綠尺殺死蒼蠅,然後收進鉛筆盒裡。我甚至記得那個鉛筆盒的樣子。紅色盒身,白色波紋狀的塑料盒蓋,滑動式的。”埃迪點頭讚同。“你會閃開,但他會對你微笑,甚至打開鉛筆盒讓你看那些死蒼蠅,”貝弗莉往下說,“最糟、最可怕的是他從不說話,隻會衝著你笑。道格拉斯太太知道這件事,格蕾塔·鮑伊告密的,我想薩莉·米勒也說過一次。可是……我覺得道格拉斯太太也很怕他。”本將椅子後仰,雙手交握放在頸後。她還是不敢相信他變得這麼瘦。“我想你猜得沒錯。”他說。“他、他怎、怎麼了,貝、貝弗莉?”威廉問。她又咽了咽口水,試著反抗那天在荒原見到的那股夢魘般的力量。她想起自己將溜冰鞋綁在一起掛在肩上,一邊膝蓋刺痛得要命,因為剛才在聖克裡斯賓巷摔了一跤。聖克裡斯賓巷也是緊鄰荒原的死巷,兩旁綠樹成行,儘頭是陡坡,下去就是荒原。她記得(哦,這些回憶不來則已,一來就是無比清晰和強烈)自己穿著牛仔短褲——真的很短,隻比內褲下緣長一點。她一年前才開始注意自己的身體——嚴格說是六個月前,她身材開始出現曲線,更有女人味。鏡子當然是促成她在意身體的原因之一,但不是主要理由,而是她父親那陣子似乎更嚴厲了,更常祭出巴掌,甚至拳頭。他似乎騷動不安,有如一頭困獸,讓她和他在一起時愈來愈緊張,愈來愈提高警覺。那感覺就像他們之間產生了一股氣味,是她獨自在家時沒有的,也是之前他們兩人相處時沒有的——直到今年夏天,尤其媽媽不在家的時候。而且他也察覺了,應該吧,因為隨著天氣愈來愈熱,貝弗莉愈來愈少見到他,或許因為他有保齡球比賽,還有幫朋友喬·譚莫利修車……但她覺得那股味道也是原因之一。兩人都無意那麼做,但味道就是存在,阻止不了,就像七月不可能不流汗一樣。幾百幾千隻鳥同時飛下屋頂、電話線和電視天線的畫麵再度出現,打斷了她的思緒。“還有毒藤蔓。”她脫口而出。“你說什、什麼?”威廉問。“和毒藤蔓有關,”她看著威廉,緩緩說道,“但不對,隻是感覺像毒藤蔓。邁克——?”“沒關係,”邁克說,“記憶會回來的,跟我們說你記得的就好,貝。”我記得那條牛仔短褲,她想對他們說,它顏色褪得很厲害,緊緊包住我的臀部,一邊口袋塞著半包好彩香煙,另一邊是牛眼牌彈弓。“你還記得那個彈弓嗎?”她問理查德,但所有人都點頭了。“威廉把它交給我,”她說,“我不想要,可是……他……”她朝威廉微笑,但笑得有一點蒼白,“沒有人能拒絕威老大,就這樣。所以我就收下了,所以那天才會一個人出門,為了去練習。我還是覺得自己到時候會不敢用,但……但我那天卻用了,因為非用不可。我殺了其中一個……殺了它的一部分。那很恐怖,就算現在回想還是快受不了。其中之一抓了我,你們看。”她舉起手臂往外翻,讓他們看見上臂最光滑的地方,看見那個皺疤,感覺就像哈瓦納雪茄燙到留下的痕跡。疤痕有一點凹陷,讓邁克·漢倫看了脊背發寒。他早就猜到事情是這樣了,隻是從來不曾親耳聽過,就像他沒聽埃迪說過他和基恩先生被迫交心的往事一樣。“你說對了一件事,理查德,”貝弗莉說,“那個彈弓真的很恐怖。我很怕它,卻又很喜歡它。”理查德笑了,朝她背上拍了一下:“去,我早就知道了,你這個蠢蛋。”“真的嗎?你知道?”“是啊,當然,”他說,“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了,貝。”“我是說,它看起來像玩具,卻是真槍實彈,真的可以打穿東西。”“你那時也是用它打穿了某個東西。”本推論道。貝弗莉點點頭。“你打的是帕特裡克——”“不是,當然不是!”貝弗莉說,“是另一個……等等。”她摁熄煙,喝了點飲料,試著鎮定下來,最後總算辦到了。呃……其實沒有,但她感覺今天最多就是這樣了。“我在溜冰,你知道,後來摔了一跤,狠狠擦傷了。於是我決定到荒原去練習。我先到地下俱樂部看你們在不在,結果不在,隻有煙味,你們還記得那裡的煙味過了多久才散嗎?”其他人都點頭笑了。“我們其實一直沒把煙味去掉,是吧?”本說。“於是我就轉去垃圾場,”貝弗莉繼續說,“因為我們之前在那裡……練靶,我記得你們是這麼說的,而且我知道那裡有很多東西可以練習,甚至還有老鼠可打。”她停了下來。隻見她額頭微微滲出汗水,過了一會兒才又說,“其實我最想打老鼠,射活的東西,但不想打海鷗——我知道我不敢——但老鼠……我想試試看,看自己辦不辦得到。“我很高興自己沒走老岬區,而是從堪薩斯街過來,因為老岬區的鐵路堤防沒什麼地方可躲。要是我走那裡,就會被他們看到,誰曉得會發生什麼。”“誰、誰會看、看到你?”“他們,”貝弗莉回答,“亨利·鮑爾斯、維克多·克裡斯、貝爾齊·哈金斯和帕特裡克,霍克斯泰特。他們在垃圾場,而且——”她忽然像小女孩般哧哧笑了,笑得雙頰潮紅、眼眶泛淚,所有人都嚇了一跳。“討厭啦,貝,”理查德說,“有好笑的彆自己笑。”“嗯,是很好笑沒錯,”貝弗莉說,“但我想他們要是知道我看到了,可能會殺了我。”“我想起來了!”本大喊一聲,也開始嗬嗬笑,“我記得你跟我們說過!”貝弗莉笑得花枝亂顫地說:“他們脫了褲子在放屁,看會不會燒起來。”所有人忽然一陣沉默,接著哄堂大笑。笑聲在圖書館裡不斷回蕩。貝弗莉思忖該如何開頭,告訴他們帕特裡克的遇害經過。她腦海中最先浮現自己從堪薩斯街走到垃圾場,感覺很像走入詭異的小行星群。堪薩斯街有一條轍痕累累的泥土小徑通往垃圾場。那條小徑其實是馬路,甚至還有名字,叫作老萊姆巷。德裡隻有這條小路直通荒原,垃圾車都走這裡。但貝弗莉沒有走老萊姆巷,而是繞道而行。自從埃迪手臂斷了之後,她就格外謹慎,尤其一個人的時候——她想他們都是。她走過濃密的矮灌木叢,避開葉子鮮紅油亮的毒藤蔓,聞到垃圾場帶著煙味的腐臭氣息,聽見海鷗嘎嘎叫。透過枝葉的縫隙,她看見老萊姆巷在她左手邊。其他人看著她,等她往下說。貝弗莉看了看煙盒,發現已經空了。理查德扔了一根煙給她,什麼都沒說。她點起煙,看了他們一眼,說:“從堪薩斯街走到垃圾場,感覺有點像進入小行星群,由垃圾組成的小行星群。起初空空如也,隻有草叢長在走起來像海綿的地上,接著開始出現垃圾,可能是生鏽的王子牌意大利麵醬罐頭,或是索卡汽水瓶,裡頭爬滿被殘留的冰激淩汽水或樺樹啤酒的甜味吸引來的螞蟻。再就是卡在樹上的鋁箔,映著陽光閃閃發亮,還有彈簧床墊(要是你沒看路,還可能被絆倒)或野狗叼來啃完又扔掉的骨頭。貝弗莉覺得垃圾場其實不壞,甚至挺有意思的。討厭的是垃圾七零八落,像是小行星群一樣,不隻看了不舒服,還感覺毛毛的。她已經快走到了。樹木愈來愈高,大多數是樅樹,灌木叢也愈來愈稀疏。海鷗盤旋嘶鳴,像尖叫又像牢騷。空氣臟兮兮的,飄著焚燒味。貝弗莉發現右邊有一台生鏽的亞馬納冰箱斜靠在雲杉上。她瞄了一眼,隱約想起她小學三年級時,州警曾經到班上來,跟他們說廢冰箱很危險,小孩可能鑽進去玩捉迷藏,結果在裡麵窒息而死。問題是誰會鑽進又老又臟的——她聽見有人大喊,嚇了一跳。接著是笑聲,她聽見就笑了。原來他們在這裡。他們受不了煙味,所以離開地下俱樂部跑到這裡來,可能正在用石頭砸瓶子,或隻是在垃圾堆裡挖寶。她稍微加速,完全忘了膝蓋的嚴重擦傷,一心隻想見到他們……見到他,很想知道同是紅發的他見到她時,會不會露出那古怪的可愛笑容。她知道自己還太年輕,還沒資格去愛,有的隻是“迷戀”,但她就是愛著威廉。她加快腳步,掛在肩上的溜冰鞋沉沉搖晃,彈弓的彈簧輕輕拍打左臀,發出溫柔的聲響。就在快走到時,她才發現那群人不是她的夥伴,而是鮑爾斯他們。她已經走出周圍的灌木叢,垃圾堆最僻靜的角落還在六十米外。高聳的垃圾堆閃閃發亮,旁邊是陡峭的碎石坑,曼迪·法齊奧的推土機停在左側,而她前方不遠處是報廢車組成的荒漠。這些車到了月底就會被壓扁,送到波特蘭當廢鐵賣掉,但這會兒還有十幾輛車,有些沒有輪胎,有些側立著,還有一兩輛宛如死狗一般車底朝天。所有廢車排成兩行,中間到處是垃圾。貝弗莉走了過去,感覺很像來自未來的朋克新娘。她一邊走,一邊無聊地想能不能用彈弓打車窗玻璃。她的牛仔短褲一邊口袋鼓鼓的,塞滿練習用的小軸承滾珠。說話聲和笑聲在報廢車的另一邊,靠近左方,在垃圾堆邊緣。貝弗莉繞過最後一輛車,是斯蒂貝克轎車,車子前半段完全不見了。她原本想大聲打招呼,但話到嘴邊就停了,舉起的手也沒直接收回身側,而是像枯萎了一般,緩緩垂下。她先是無比尷尬,心想:哦,天哪,他們怎麼都沒穿衣服?接著才發現他們是誰,害怕不已。她僵在隻剩半個車身的斯蒂貝克轎車前方,影子釘在她矮筒運動鞋的鞋跟邊。那一刻她完全暴露在他們麵前,要是蹲成一圈的四人有任何一個抬起頭來,絕對會看到她,看見一個比同齡女孩略高一點的女孩,肩上掛著溜冰鞋,雙腿修長靈巧,一邊膝蓋還流著血,臉紅心跳目瞪口呆地望著他們。在她一個箭步躲回轎車後方前,貝弗莉發現他們其實並未光著身子,而是穿著襯衫,將褲子和內褲脫到腳跟,好像要大號一樣(她因為太過驚訝,腦袋自動轉為嬰兒時期的用語)。問題是誰看過四個男生同時上大號的?離開他們的視線範圍之後,她第一個念頭是拔腿就跑,而且愈快愈好。她心跳劇烈,肌肉漲滿了腎上腺素。她左右張望,審視剛才走來沒注意的周遭環境,因為她以為談笑的是她朋友。她左邊那一排報廢車其實很空,不像壓碎機來將舊車壓成閃亮廢鐵時的那一周,車子幾乎車門挨著車門擠成一堆。從剛才走到這裡,她已經多次暴露在那群男孩麵前。要是她原路撤退,還是會露出行蹤,可能被他們發現。此外,她雖然覺得丟臉,卻忍不住好奇:他們到底在做什麼?於是她小心翼翼地靠到斯蒂貝克轎車旁往外窺探。亨利和維克多·克裡斯算是麵向她,帕特裡克·霍克斯泰特在亨利左邊,貝爾齊·哈金斯則背對著她。她發現貝爾齊的屁股特彆大,毛特彆多,歇斯底裡的笑聲忽然衝上她的喉嚨,有如衝出瓶口的薑汁汽水,逼得她立刻雙手捂嘴,再度退到車子後方,努力壓住笑聲。你得快離開,貝弗莉,要是被他們逮到——她回頭注視那兩排報廢車,雙手依然捂在嘴上。這條通道大約三米寬,滿地罐頭,玻璃碎片星羅棋布,雜草處處,要是她不小心弄出聲響,很可能被他們聽見……尤其是他們正專心做著的怪事被打斷的話。她想到自己剛才來的時候那麼漫不經心,不禁脊背一涼。再說……他們到底是在乾什麼?她又偷看了一眼,這回看到更多東西。他們身邊散落著紙和書,是課本,看來他們剛上完暑修課。德裡多數小孩都戲稱那是蠢蛋課或補考課。另外,由於亨利和維克多麵向她,所以她還看見了他們的那個。這是她頭一回看見男生的那個,之前隻在布倫達·艾洛史密斯去年帶來的小書上看過,但那些相片印刷模糊,其實看不到什麼。貝弗莉發現他們的那個像根管子垂在兩腿間,亨利的小而無毛,維克多的卻很大,而且上方長滿一叢細細的黑毛。威廉也有那個,她心想,接著忽然全身發燙,一道熱氣如巨浪般席卷了她,讓她頭暈目眩,惡心想吐。那一刻,她的感覺和本·漢斯科姆在學期末那天的感覺很像。他看見她腳踝上的足鏈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於是……但貝弗莉同時感到恐懼,本卻沒有。她再次回頭往後看,感覺兩排車子之間通往荒原的通道更長了。她不敢亂動,要是那群男孩發現她看見他們的那個,很可能會傷害她,而且不是稍微警告,而是心狠手辣。貝爾齊·哈金斯突然放了個響屁,嚇了貝弗莉一跳。亨利大喊:“將近一米,真有你的,貝爾齊!有一米!對吧,維克多?”維克多點頭同意,所有人哈哈大笑。貝弗莉又探頭看了一眼。帕特裡克·霍克斯泰特已經轉身半站了起來,屁股幾乎正對著亨利。亨利手上拿著一個銀色發亮的東西,貝弗莉定睛細瞧了一會兒,才看出那是打火機。“你不是說屁快來了?”亨利說。“是啊,”帕特裡克說,“來了我會告訴你。預備……預備,要來囉!就是……現在!”亨利點燃打火機,一聲巨響也同時竄出。絕對是屁,錯不了的。貝弗莉不可能聽錯,因為她在家裡已經聽過太多次了,尤其是周六晚上吃了豆子和香腸之後,她父親總是會放幾個響屁。帕特裡克放屁,亨利點火的瞬間,貝弗莉看到了令她目瞪口呆的景象。隻見一股藍色火焰仿佛從帕特裡克的屁股竄出來,宛如剛打開煤氣爐時的火苗。男孩再次轟然爆笑,貝弗莉躲回報廢的斯蒂貝克轎車後方,努力壓抑住嗬嗬笑的衝動。她在笑,但不是因為有趣。這件事是很好玩沒錯,但她想笑卻是因為強烈的反感與一絲驚恐,因為她不曉得如何麵對自己眼見的一切。看到他們的那個當然有關係,但不是全部的原因,甚至不是主要的原因。她早就知道男生有那個,就像她知道女生有那個,她剛才的遭遇頂多算親眼證實。但他們做的事情太怪、太可笑又太原始了,讓她除了止不住笑,還感到一絲急切,想探索自己的核心。停,她心想,仿佛這就是回答,停下來,免得被他們聽見,快點停住,貝!但她就是停不住,隻能讓聲帶不動作,發出幾乎聽不見的吐氣聲。她雙手緊緊捂嘴,臉頰紅得像蘋果,眼眶泛出淚光。“哎喲,痛死了!”維克多大吼。“將近四米!”亨利高呼,“我發誓,維克多,他媽的有將近四米!我用我媽的名字發誓!”“我才不管到底有幾米,你弄痛我的屁股了!”維克多咆哮道,那幾個男孩又大笑起來。貝弗莉躲在車後,再次努力忍著笑,腦海中浮現她在電視上看過的一部電影。強恩·哈爾參與出演。故事講一個叢林部落有一個秘密儀式,外人看到了就會被抓來獻祭,獻給巨大的石頭神像。想到那個儀式非但沒讓她止住笑聲,反而更瘋狂,已經不是在笑,而是在無聲地嘶吼了。她肚子劇痛,淚流滿麵。亨利、維克多、貝爾齊和帕特裡克·霍克斯泰特在炎炎七月午後的垃圾場裡,點火燒彼此放的屁,起因在於雷娜·戴文波特。亨利很清楚大吃燉豆會有什麼結果。他小時候(還穿著短褲靠在父親膝蓋旁)學過一首打油詩,表達得最好:豆子豆子真神奇,愈吃愈會放臭屁!愈放心情愈愉快,等著再吃下一餐!雷娜·戴文波特和他父親已經眉來眼去八年了。她年近四十,又肥又胖,經常蓬頭垢麵。亨利想不到有誰會想壓在雷娜身上,但他猜她和他父親每隔一陣子就會上床。雷娜最自豪的就是煮豆子。她總是周六晚上泡豆子,周日一整天用小火慢燉。亨利覺得味道還好——反正都是送到嘴巴裡咀嚼的東西——但連吃八年之後,再美味的東西也會讓人倒胃口。並且雷娜煮豆子不是隻煮一點,而是分量驚人。她星期日傍晚開著那輛老舊的綠色迪索托轎車(後視鏡上掛著一個裸體的橡膠娃娃,看來就像世上最小的私刑受害者)來訪時,燉豆子通常就擺在前座,裝在四五十升的鍍鋅鐵桶裡熱騰騰冒氣。他們三人當晚會吃燉豆(雷娜一直吹噓自己的廚藝;鮑爾斯會一邊嘀咕抱怨,一邊用麵包將湯汁抹乾淨,如果電台在轉播球賽,他就會叫雷娜閉嘴;而亨利隻會埋頭猛吃,偶爾望著窗外胡思亂想——毒死邁克·漢倫的狗奇普先生,就是他周日邊吃豆子邊想出來的主意),而鮑爾斯隔天還會熱一大堆吃。周二和周三,亨利會用特百惠保鮮盒裝滿燉豆帶到學校,但到了周四或周五,亨利或他爸爸都吃不下去了,屋子裡的兩間臥房就算開著窗戶,一樣飄著濃濃的臭屁味。鮑爾斯會拿出剩下的燉豆,和餿水混在一起給家裡的兩頭豬(畢普和鮑普)當食物。到了周日,雷娜又會帶著一桶冒著熱氣的燉豆來,同樣的事情又會再來一遍。那天早上,亨利帶了一堆家裡剩的燉豆,四人中午坐在操場一棵大榆樹的陰影底下將豆子全部吃完,吃到肚子差點爆開。提議到垃圾場來的人是帕特裡克,因為這裡周間午後非常安靜。他們到的時候,吃下肚子的燉豆已經開始發威了。貝弗莉一點一點穩住自己。她知道自己最好離開,撤退終究比逗留安全。那群男孩正全神貫注,就算被他們聽見了,她也領先一段距離(她還在心底決定,要是遇到不測,拿出彈弓射幾發應該能嚇退他們)。她正要悄悄溜走時,忽然聽見維克多說:“亨利,我得走了,我老爸要我下午幫他摘玉米。”“管他呢,”亨利說,“他自己摘就好。”“不行,他已經對我很不爽了,因為前兩天那件事。”“操,他連玩笑都開不起嗎?”貝弗莉立刻豎起耳朵,心想他們在講弄斷埃迪手臂的事。“不行,我得走了。”“我猜是因為他屁股痛。”帕特裡克說。“你講話注意點,賤胚,”維克多說,“免得滿嘴是屁。”“我也得走了。”貝爾齊說。“你爸也要你幫忙摘玉米?”亨利憤憤地問道。他有可能在開玩笑,因為貝爾齊的父親已經過世了。“不是,但我找到一份工作,晚上得去送《每周購物》雜誌。”“《每周購物》是什麼垃圾?”亨利說,語氣除了憤怒,還加上不安。“是工作,”貝爾齊笨拙而又耐心地說,“我在賺錢。”亨利嗤之以鼻,貝弗莉又冒險偷瞄了一眼,隻見維克多和貝爾齊站了起來,開始係皮帶,亨利和帕特裡克依然脫了褲子蹲著,打火機在亨利手裡閃閃發光。“你該不會也想溜吧?”亨利問帕特裡克。“不會。”帕特裡克說。“你不用去摘玉米或做什麼狗屁工作吧?”“不用。”帕特裡克說。“呃,”貝爾齊猶豫地說,“改天見了,亨利。”“當然。”亨利說完朝貝爾齊沾滿泥土的工作鞋邊啐了一口。維克多和貝爾齊開始朝報廢車區走來……而且是朝斯蒂貝克車的方向,貝弗莉還蹲在後頭。她起先隻是縮起身子,像隻兔子般嚇得不能動彈,但隨即便向車子的左邊繞,鑽進斯蒂貝克車和一輛沒有門的報廢福特車之間。她停下腳步左右看了一眼,聽維克多和貝爾齊逐漸走近。她遲疑片刻,嘴巴和棉花一樣乾,背部冒汗發癢,腦海中愣愣地想象自己和埃迪一樣打上石膏,讓窩囊廢俱樂部其他成員在上頭簽名的景象。接著她鑽進福特車裡,蜷伏在肮臟的腳踏墊上,儘量縮起身子。福特車裡熱得快沸騰了,而且飄著濃濃的灰塵、腐壞的內裝和陳年鼠糞的臭味,她拚了命才忍住不打噴嚏或咳嗽。她聽見維克多和貝爾齊低聲交談,從她身邊走過,揚長而去。她用手捂住口鼻,匆匆、悄悄地打了三次噴嚏。她覺得可以走了,隻要小心一點就好。最好先爬到福特的駕駛座,然後再溜回兩排報廢車之間逃走即可。她覺得自己做得到,但剛才差點被發現讓她喪失了勇氣,覺得待在車子裡更安全,起碼不要立刻行動。而且既然維克多和貝爾齊離開了,剩下那兩人說不定很快就會走了,她就能溜回地下俱樂部了。她已經不想練靶了。再說,她很想小便。拜托,她心想,拜托快點走,快點站起來走掉,求求你們!不久,她聽見帕特裡克大呼小叫,又笑又哀號。“一米八!”亨利大吼,“簡直跟噴燈一樣!”兩人安靜了一會兒。貝弗莉感覺背後汗水直流,陽光穿透福特破裂的風擋玻璃照在她頸後,她的膀胱快爆炸了。貝弗莉雖然很不舒服,還是忍不住昏昏欲睡。這時,亨利忽然大吼一聲,讓她差點跟著大叫。“他媽的,霍克斯泰特!你燒到我屁股啦!你到底會不會用打火機?”“一米八,”帕特裡克嗬嗬笑著說(光是聽那聲音就讓貝弗莉脊背發涼,仿佛看見色拉裡有蟲爬出來一樣惡心),“足足一米八,而且是亮藍色,足足一米八,我不騙你!”“還給我。”亨利嘀咕道。拜托,快一點,你們這兩頭蠢豬,快點離開,快!帕特裡克又說了什麼,但聲音太低,貝弗莉差點沒聽到。幸好那個炙熱的午後平靜無風,否則她一定聽不見。“我給你看一樣東西。”他說。“什麼東西?”亨利問。“你看就是了,”帕特裡克頓了一下,“感覺很好。”“什麼東西?”亨利又問。之後就沒聲音了。我不想看,我不想看他們在做什麼。再說他們可能會看見我,很有可能,因為你的好運已經用完了,小姐。所以待著彆動,不要偷看……但她的好奇心還是戰勝了理智。那兩人的沉默很不尋常,有一點可怕。她緩緩抬起頭,找到可以透過破碎模糊的風擋玻璃看到東西的位置。她根本不用擔心會被看到,那兩人正全神貫注,專心看著帕特裡克在做的事。貝弗莉不曉得自己見到的景象意味著什麼,隻知道很齷齪……她沒想到帕特裡克會那樣做,她之前隻覺得帕特裡克很怪,如此而已。帕特裡克一手放在亨利兩腿之間,輕輕拍打亨利的那個,一手擺在自己雙腿之間搓揉自己的那個。其實不能叫搓揉,而是……擠壓、拉扯,讓它擺動。他在乾什麼?貝弗莉害怕地想。她不曉得,不太確定,但被嚇壞了。她覺得自從浴室排水管噴血之後,她從來沒這麼恐懼過。她心中有一個聲音大喊,要是她被他們發現了,不管他們到底在做什麼,那兩人可能不隻會傷害她,還會殺了她。但她還是無法將目光轉開。她發現帕特裡克的那個變長了,但沒長太多,還是像一條沒有骨頭的蛇垂在兩腿之間。但亨利的那個卻變化驚人,變得又硬又挺,幾乎抵到肚臍。帕特裡克的手上上下下,時而摁壓,時而用手指搔弄亨利下體下方的那個奇怪的囊袋。那是他的卵蛋,貝弗莉心想,男生必須一直帶著它們走嗎?天哪,換成我一定會瘋掉!接著她心裡浮現一個聲音:威廉也有。她想象自己握著威廉的卵蛋,單手捧著,體會那觸感……熱辣辣的感覺再度襲遍她全身,讓她臉紅心跳。亨利像被催眠似的,愣愣望著帕特裡克的手。打火機擱在旁邊的碎石坡上,映著午後豔陽發出灼熱的光芒。“你要我放進嘴裡嗎?”帕特裡克問,肥厚豐滿的雙唇彎成滿足的笑容。“啊?”亨利問,仿佛從熟睡中驚醒一般。“想要的話,我可以放進嘴裡,我不介——”亨利揚起一隻手,但隻揮了一半,不算一拳。帕特裡克被打趴在地上,腦袋重重撞到碎石子上。貝弗莉立刻蹲下,心臟在胸膛猛跳,咬緊牙關忍住低呼。但亨利擊倒帕特裡克之後一個轉身,正好撞見貝弗莉退回前座隆起的驅動軸上,兩人的目光似乎交會了片刻。神啊求求你讓他的眼睛被陽光刺得看不見,她拚命祈禱,神啊我求求你對不起我偷看了。神啊求求你。沒有聲音,靜得令人害怕。貝弗莉的上衣都是汗水,粘著身體,曬黑的手臂上爬滿小珍珠般的汗滴,閃閃發光,鼓脹的膀胱痛得厲害。她覺得自己馬上就要尿褲子了。她默默等待亨利憤怒的臉龐出現在前座車門的位置,深信他一定會出現。他怎麼可能沒看到她?他會把她拖出去,傷害她。他會——貝弗莉腦中忽然閃過一個新的念頭,比之前更可怕。她再次強忍尿意,痛得就快抽筋了。他會不會用那個對她做什麼?會不會放進她的某處?沒錯,她知道那個該放進哪裡。但她之前隻是知道,現在卻突然成了可能的現實。萬一亨利真的把那個放進她體內,她一定會瘋掉。千萬不要,神哪,求求你千萬彆讓他看見我,求求你,好不好?這時,亨利開口了,聲音比剛才接近了許多,她的恐懼立刻拔高:“我可不搞同誌那一套。”帕特裡克的聲音從稍遠處傳來:“你喜歡哪。”“才怪!”亨利咆哮,“你要是敢跟彆人說,我就殺了你,他媽的娘炮。”“你明明硬了。”帕特裡克說,感覺好像在笑。貝弗莉雖然很怕亨利·鮑爾斯,卻不意外帕特裡克的反應。帕特裡克是瘋子,說不定比亨利更瘋,那麼瘋的人什麼都不怕。“我看到了。”踩踏碎石的聲音——愈來愈近。貝弗莉抬頭瞪大眼睛,隔著福特車的老舊風擋玻璃,她看見亨利的後腦勺。他正盯著帕特裡克,但隻要他回頭——“要是你敢告訴彆人,我就說你吸人雞巴,”亨利說,“然後殺了你。”“你唬不住我的,亨利,”帕特裡克咯咯笑著說,“但如果你肯給我一美元,也許我就不說。”亨利局促不安,微微轉身。貝弗莉看見他四分之一的側麵,而非隻是後腦勺。神哪,求求你求求你,她慌亂懇求,膀胱比剛才鼓脹得更凶了。“你要是敢說,”亨利說,語氣低沉而慎重,“我就跟大家說你對那些貓做了什麼好事,還有狗。我也會告訴他們冰箱的事。你知道結果會怎樣嗎,霍克斯泰特?他們會來把你抓走,送進他媽的瘋人院。”帕特裡克沒說話。亨利用手指敲打貝弗莉藏身的福特車車頂:“你聽到沒有?”“聽到了。”帕特裡克悶悶不樂地說,而且有一點害怕。接著他大喊:“你明明很喜歡!你硬了!我從來沒見過那麼大的!”“是,我猜你一定見過不少,他媽的死同誌!彆忘了冰箱的事,你的冰箱!還有,如果再讓我看到你,我絕對打得你滿地找牙。”帕特裡克沒再說話。亨利走了。貝弗莉轉頭見他從福特的駕駛座旁走過,隻要往左看一點點,就會發現她了,但他沒有。不久,她聽見他朝維克多和貝爾齊離開的方向走了。隻剩下帕特裡克。貝弗莉等著,但垃圾場毫無動靜。五分鐘過去了,她快尿出來了,頂多再忍個兩三分鐘。可是帕特裡克不曉得在哪裡,讓她很難受。她又從風擋玻璃往外窺探,發現他呆坐在原地。亨利忘了拿走打火機。帕特裡克已經將課本收回小帆布書包裡,像報童一樣將書包掛在脖子上,但褲子和內褲還脫到腳踝邊。他手裡玩著打火機,不停擦動轉輪點火。夏日炎炎,火焰幾乎看不見。他拿著打火機開開關關,似乎著魔了,嘴角一條血絲流到下巴,嘴唇右邊也腫了一塊,卻好像渾然不覺。貝弗莉又是一陣惡心。帕特裡克真的瘋了,她從小到大從來沒有這麼想躲開一個人過。貝弗莉小心挪動身子,往後爬過福特的驅動軸擠到方向盤下方,雙腳伸向地板爬到後座,接著匆匆朝原路往回跑。她跑到兩排報廢車儘頭的鬆樹林時,回頭看了一眼,但沒見到人影,隻有垃圾場在陽光下昏昏欲睡。她感覺胸口和肚子的緊繃消失了,隻剩尿急,難過得令人反胃。她匆匆沿著小徑跑了一段,隨即鑽進右邊的灌木叢裡。背後的枝葉還來不及圍攏,貝弗莉已經脫下短褲,四下打量一圈,確定沒有毒藤蔓,接著便蹲下來小解,一手抓著一根粗樹乾維持平衡。小解完,她正要穿上短褲,忽然聽見腳步聲從垃圾場走來。隔著灌木,貝弗莉隻看到藍牛仔褲和褪色方格花呢校服忽隱忽現。是帕特裡克。她立刻蹲下,等他從她麵前經過,走回堪薩斯街。她對現在的位置放心多了。這裡很隱秘,而且她不用再憋尿了,帕特裡克又沉浸在自己的瘋狂世界裡。等他離開,她就要原路折回地下俱樂部去。但帕特裡克沒有繼續走,反而站在幾乎正對貝弗莉的地方,愣愣望著生鏽的亞馬納冰箱。順著視線,貝弗莉可以輕鬆觀察帕特裡克的舉動,而不用擔心被看見。既然鬆了口氣,她又開始好奇了。就算帕特裡克發現她,她也有把握不讓他追上。帕特裡克雖然沒本那麼胖,但也很笨重。不過,她還是從後口袋掏出彈弓,將五六顆鐵珠放進舊上衣的口袋裡。帕特裡克·霍克斯泰特再瘋,膝蓋被紮紮實實打中應該也會退避三舍吧。她現在想起冰箱的事了。垃圾場有許多廢棄冰箱,但她忽然想到隻有這台冰箱沒被法齊奧拆掉。既沒用剪鉗撬出閉鎖係統,也沒拆走冰箱的門。帕特裡克開始低聲哼唱,在老舊生鏽的冰箱前前後搖擺。貝弗莉忽然脊背發涼,因為帕特裡克感覺就像恐怖電影裡召喚地窖僵屍的家夥。他在乾嗎?要是她知道他想做什麼,知道他做完儀式打開生鏽報廢的亞馬納冰箱之後會發生什麼,她一定會轉身就逃,逃得愈快愈好。沒有人知道帕特裡克·霍克斯泰特到底有多瘋,連邁克·漢倫也沒概念。帕特裡克那年十二歲,是油漆銷售員的兒子,母親是虔誠的天主教徒,一九六二年死於乳腺癌,也就是帕特裡克被藏身德裡地下的黑暗怪物吞噬的四年後。雖然帕特裡克智商達到了正常值的下限,小學卻重讀了兩次,分彆是一年級和三年級。他那年去上暑修,免得重念一次五年級。老師發現他不愛讀書(不少老師在成績單的導師評語中提到這一點),而且很麻煩(但沒有老師寫進評語,因為德裡小學成績單評語欄隻有六行,而他們的感覺太模糊,太囉唆,就算用六十行也說不清楚,何況是短短六行)。要是帕特裡克晚生十年,輔導老師可能會送他去見兒童心理學家,進而發現在他遲鈍蒼白的臉龐底下,潛藏著驚人的深度。但也可能不會發現,因為智商測驗的低分遠遠無法顯示他的精明。帕特裡克有反社會人格,到了一九五八年炎夏七月更成為徹底的心理變態,完全忘了自己曾經認為其他人(其實是所有生物)是“真實”的。他認為自己確實存在,甚至全宇宙隻有他存在,但存在不代表真實。他沒有痛覺,也不會感覺受傷(他對自己被亨利打傷嘴巴無動於衷就是證明)。然而,儘管他發現真實絲毫不具意義,卻完全能掌握“規則”的概念。雖然老師們都覺得他很怪(他的五年級導師道格拉斯太太和三年級導師威姆斯太太都知道他有一個裝滿蒼蠅的鉛筆盒,即使知道有問題,但兩人各自還有二十和二十八名學生,而且有自己的事情要操心),卻不曾遇到嚴重的管教問題。儘管他考試可能會交白卷(或者隻畫了一個大大的、漂亮的問號),而且道格拉斯太太發現最好讓他離女學生遠一點,因為他會亂摸亂碰,但他很安靜,有時甚至靜得像一塊黏土,隻是被捏成了男孩的形狀。帕特裡克很容易被忽略,他隻是靜靜當個笨學生。尤其當班上有亨利·鮑爾斯和維克多·克裡斯這樣的學生,老是惹是生非、粗魯無禮,不是偷牛奶錢,就是破壞校園;或是不幸有叫作伊麗莎白·泰勒的女學生,除了患有癲癇,有限的腦細胞還隻能部分運作,必須提醒她彆在操場掀裙子讓人看她的新內褲。相比之下,帕特裡克很不起眼。換句話說,德裡小學就像一場典型的混亂的教育嘉年華,一個有著太多場地的馬戲團,就算潘尼歪斯出現也不會有人注意。帕特裡克的老師(還有他的父母)當然不曾懷疑,帕特裡克五歲那年殺了弟弟埃弗裡。帕特裡克的母親從醫院帶回埃弗裡時,他一點也不喜歡。他爸媽有兩個、五個或五十個孩子,他都不在意,至少他起先這麼告訴自己,隻要他們不打亂他的作息就好。但他發現埃弗裡會。三餐變晚了,嬰兒夜裡會哭,把他吵醒,爸媽似乎老是待在嬰兒床邊,他常常得不到他們的注意。帕特裡克很少害怕,但那回他嚇到了。他心想,如果爸媽當年將他從醫院帶回來,他是“真實的”,那麼埃弗裡也可能是“真實的”。說不定等埃弗裡長大能走了,能幫爸爸到門口拿德裡《新聞報》,幫媽媽遞盤子端麵包,他們會決定把帕特裡克送走。他不擔心爸媽更愛埃弗裡(雖然他覺得確實如此,而且他的感覺可能是對的),隻在乎三件事:埃弗裡來了之後,規則就被打破或改變了;埃弗裡可能是真實的;爸媽可能為了埃弗裡而拋棄他。一月的某天下午兩點半左右,帕特裡克上完幼兒園下午班之後,回家走進埃弗裡的房間。屋外開始下雪,強風呼嘯著掃過麥卡倫公園,震得樓上結霜的抗風玻璃嘎嘎作響。帕特裡克的母親在臥房小憩,因為埃弗裡昨晚鬨了一晚上。父親還在上班。埃弗裡趴著睡,頭側向一邊。帕特裡克一張圓臉麵無表情,伸手將埃弗裡的腦袋向下壓進枕頭裡。埃弗裡悶叫一聲,將頭轉回側邊。帕特裡克看到了,愣愣地若有所思。黃靴子上的雪融了,滴到地板上。大約過了五分鐘(反應快不是帕特裡克的強項),他又將埃弗裡的腦袋壓進枕頭裡,而且摁了一會兒。埃弗裡在他手下扭動掙紮,但力氣很微弱。帕特裡克鬆開手,埃弗裡又側過腦袋,輕輕發出一聲哀號,接著又睡著了。強風震得窗戶搖晃,帕特裡克靜靜等候,想看剛才的哀號有沒有吵醒他母親。沒有。帕特裡克狂喜不已,世界從來不曾如此清晰地呈現在他眼前。他的情感功能嚴重殘缺,而那一瞬間,他的感覺就像打了藥暫時看見顏色的色盲或腦袋被一巴掌打醒的毒蟲一樣新鮮。這是全新的體驗,他從來不曉得有這種感受。他放輕動作,又將埃弗裡的臉壓入枕頭裡。埃弗裡再度掙紮,但帕特裡克這回沒有鬆手,反而更用力往下壓。小嬰兒開始不斷悶叫,帕特裡克知道他醒了。他隱約覺得要是現在鬆手,小家夥可能會告訴母親。於是他繼續摁。小嬰兒掙紮著,帕特裡克不放手。小嬰兒放屁,扭動愈來愈弱,他還是不放手。最後小嬰兒不再動彈,但帕特裡克又摁了五分鐘,興奮到達頂點開始消散:藥效退了,世界再度黑白一片,狂喜變回熟悉的呆滯。帕特裡克下樓拿了一盤餅乾,又倒了一杯牛奶。半小時後,他母親下樓說她實在太累了,連他回來都沒聽見(媽,你不會再這麼累了,帕特裡克心想,彆擔心,我已經搞定了)。她在他身旁坐下,拿了一塊餅乾吃,問他今天上課怎麼樣。他說還好,接著拿出他畫的樹和房子給她看,隻見畫紙上全是黑色和棕色蠟筆畫的塗鴉,一圈一圈的。母親說他畫得很好。帕特裡克每天都會帶著黑色和棕色蠟筆畫的圓圈回家,有時說是火雞,有時說是聖誕樹或小男生。他母親總是說他畫得很好……隻是在她心底深處,連她自己也摸不透的地方,她會很擔心。帕特裡克老是畫著相同的黑色和棕色圓圈,那一團團漆黑裡有著令人隱隱不安的東西。帕特裡克的母親到五點才發現埃弗裡死了。她以為他隻是睡得很熟。帕特裡克那時正在看《兔子鬥士》。家裡陷入一陣騷亂,但他的眼睛從頭到尾一直盯著那台七英寸電視。隔壁的亨利太太上門時,電視在播《旋轉鳥》(他母親抱著嬰兒的屍體在廚房門邊尖叫,深信冷風會讓嬰兒活過來。帕特裡克覺得冷了,便從樓下衣櫃拿了一件毛衣)。霍克斯泰特先生下班回家時,電視正在播本·漢斯科姆最愛看的《高速公路巡警》。醫生來的時候,《科幻劇場》才剛開始,主持人是杜魯門·布拉德利。帕特裡克一邊聽杜魯門說“誰曉得宇宙裡還有哪些怪東西”,一邊聽母親在父親懷裡掙紮尖叫。醫生發現帕特裡克異常冷靜,目光中毫無疑問,以為他太過驚嚇,便叫帕特裡克吃藥。帕特裡克無所謂,便乖乖吃了。醫生診斷為嬰兒猝死症。幾年後開始有人懷疑,除了一般的嬰兒死亡症狀,是否真的有這種病。但當時醫生隻是照章行事,便讓嬰兒下葬了。塵埃落定之後,帕特裡克很高興三餐時間又恢複了正常。那天下午和傍晚,家裡慌成一團:屋裡人來人往,德裡醫院救護車的紅色燈影在牆上閃爍,霍克斯泰特太太號哭尖叫,怎麼都無法平靜下來。混亂中,隻有帕特裡克的父親最接近真相。屍體運走後,他呆立在空了的嬰兒床邊,站了二十五分鐘,不敢相信發生了這種事。他低頭發現硬木地板上有兩道痕跡,是帕特裡克黃雨靴上融化的雪留下的。他看著那兩道痕跡,一個可怕的念頭有如深邃礦坑裡的毒氣竄進腦海。他緩緩伸手捂住嘴巴,眼睛瞪大,腦中出現一幅景象。但影像還來不及成形,他已經匆匆走出房間,將門啪地關上,力道大得震裂了門框,掉下幾塊碎片。他什麼都沒問帕特裡克。帕特裡克之後再也沒做過類似的事,但若是遇到了,他應該還是會做。他不覺得罪孽深重,也沒做過噩夢。但隨著時間過去,他慢慢察覺自己萬一被逮到會有什麼下場。這世界是有規矩的,隻要你不服從或被人發現破壞規矩,日子就會不好過,可能會被綁上電椅。但帕特裡克想起那興奮的感覺,如此繽紛生動,實在太強烈、太美好,很難完全割舍。於是他開始殺蒼蠅,起先隻用母親的蒼蠅拍,後來發現用塑料尺殺更有效率。他還發現了粘蠅紙的樂趣,隻要兩分錢就能在卡斯特羅超市買到長長的一條。帕特裡克有時甚至會在車庫裡守候兩小時,看蒼蠅粘到上麵,掙紮著想脫身,看得嘴巴張開,迷茫的眼眸閃著罕見的興奮,汗水流滿圓臉和粗壯的身軀。帕特裡克也殺甲蟲,但會先捉它們。他有時會從母親的針插上偷一根長針,刺穿金龜子的身體,蹺著腳在花園裡看它緩緩死去,神情就像讀到一本精彩的故事書。他有一回在下主大街發現一隻被車碾過的貓,在水溝裡奄奄一息,便坐在那裡看著它。後來一名老婦人打掃經過,看見他用腳踢那隻被車軋過的喵喵慘叫的貓,便用掃帚打他,朝他大吼:快回家!你這孩子怎麼搞的,瘋了嗎?帕特裡克回家了。他不氣老婦人,因為他破壞規矩被她發現了,就隻是這樣。去年(邁克·漢倫和其他人知道了一定不會驚訝,事情就發生在喬治·鄧布洛遇害當天),帕特裡克邂逅了那台生鏽的亞馬納冰箱,就在垃圾場外環那一圈有如小行九_九_藏_書_網星群的垃圾堆裡。和貝弗莉一樣,他也聽人警告過這類廢棄家電很危險,每年大約有三千多萬個蠢小孩把自己悶死在裡麵。帕特裡克注視了冰箱很久,愣愣發著呆。興奮的感覺又回來了,而且比以往都強,隻比不上悶死埃弗裡那一次。興奮回來了,因為在他冷酷卻狂烈的心靈廢墟裡浮現了一個點子。魯斯家和霍克斯泰特家住在同一條街,相隔三棟房子。他們家的貓巴比一周後不見了。魯斯家的小孩生來就有巴比陪伴,因此不僅在家附近仔細找它,甚至還湊錢在德裡《新聞報》尋人欄登了啟事,卻毫無所獲。但就算他們那天遇到帕特裡克,看見他身上那件飄著樟腦丸味的冬季大衣(一九五七年秋天洪水才剛退去,德裡就陷入了嚴寒)比平常鼓脹許多——因為抱著一個紙箱——他們可能也不會多想什麼。恩斯特龍家和霍克斯泰特家相隔一條街,兩棟屋子幾乎背對背。感恩節前十天左右,他們家的小柯克犬不見了。接下來六到八個月,陸續有人家走失了家裡的貓或狗,當然都是帕特裡克乾的,至於地獄半畝地一帶的十幾隻流浪貓和流浪狗就更不用說了。抓來的貓和狗,他一隻一隻放進生鏽的亞馬納冰箱裡。每送進一隻動物,他的心就會在胸腔裡狂跳,眼裡閃著熱辣辣水汪汪的興奮,希望曼迪·法奇奧哪一天會用大鐵錘敲開冰箱的門樞或栓扣。但曼迪始終沒有碰那台冰箱,或許他根本不曉得它的存在,也可能是帕特裡克的念力將法齊奧擋開……甚至是其他力量在搞鬼。恩斯特龍家的狗撐得最久。雖然氣溫低到零下,帕特裡克第三次回去看它時,那條柯克犬依然活著,隻是氣息奄奄(當他將它從紙箱裡拿出來放進冰箱時,它還猛搖尾巴,舔他的手)。它被關進冰箱的隔天,帕特裡克回垃圾場看它,差點被它逃掉。他幾乎跑出垃圾場才追上它,撲上去抓住它的後腿。那條狗用小小的尖牙咬了帕特裡克幾口,但他毫不在意,隨它亂咬。他將狗塞回冰箱,下體硬得發脹。他不是第一次這樣。隔天,小狗又試著逃脫,但動作慢了許多。帕特裡克將它拖回冰箱裡,猛力關上生鏽的門,用身體抵著。他聽見狗在抓門,聽見它悶叫。“乖狗狗,”霍克斯泰特說。他眼睛緊閉,呼吸急促,“你真乖。”第三天開門時,狗隻轉動眼睛看著帕特裡克的臉,側腹急促起伏,幅度又輕又淺。隔天帕特裡克再去,小狗已經死了,口鼻布滿唾沫,都凝固成塊了。帕特裡克將狗拖出冷凍刑房,凍僵的屍體讓他想起椰子棒冰,忍不住哈哈大笑,將狗扔進灌木叢裡。今年夏天犧牲者很少(帕特裡克幾乎不曾想起它們,就算想到,也隻當成“受試動物”)。他的存在真實與否姑且不論,自我防衛機製倒是發展得很好,直覺更是銳利。他覺得自己被懷疑了,但不確定是誰。恩斯特龍先生嗎?有可能。今年春天在A&P超市,恩斯特龍先生曾經轉頭看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很久。他來買煙,帕特裡克來買麵包。還是約瑟夫太太?也有可能。她有時會拿望遠鏡坐在起居室窗邊往外看,霍克斯泰特太太稱她是“愛打聽的看門狗”。還是賈庫巴先生?他的車子後保險杆上有美國動物保護協會的標簽。內爾警官?還是另有其人?帕特裡克不清楚,但直覺告訴他有人懷疑他,而他從不違逆直覺。他之前在半畝地的殘破公寓區抓了幾隻流浪貓和流浪狗,但隻捉很瘦或生病的,僅此而已。不過,他發現垃圾場附近的那台冰箱對他有著莫名的吸引力。於是他上課無聊就開始畫冰箱,夜裡也偶爾會夢見它。他夢裡的亞馬納冰箱可能有二十米高,是刷白的墓穴,凜冽月光下的沉重地窖。冰箱的門會為他而開,裡麵有許多雙超級大眼瞪著他,讓他全身冷汗,驚醒過來。但他發現自己怎麼也無法完全放棄冰箱帶來的樂趣。今天他終於發現誰起疑了。是鮑爾斯。想到亨利·鮑爾斯握有冷凍刑房的秘密就讓他感到未曾有過的驚慌。雖然他驚慌的程度其實不高,而且不是恐懼,隻是心裡不安,但還是覺得很壓迫、不舒服。亨利知道了,知道帕特裡克有時會破壞規矩。最新罹難者是一隻鴿子。兩天前他在傑克遜街發現它被車撞了,飛不動了。帕特裡克回家到車庫拿了箱子,將鴿子裝進去。鴿子啄了他的手背好幾次,留下淺淺的血印,但帕特裡克不在乎。隔天他檢查冰箱,鴿子已經死透了,不過他當時沒有拿出來。現在亨利揚言說出去,他覺得最好立刻將屍體處理掉,甚至拿桶水和幾塊破布來將冰箱擦乾淨。裡頭味道不是很好聞。萬一亨利叫內爾先生來看,很可能會嗅出裡頭死過什麼東西——應該說很多東西。萬一他說出去,帕特裡克站在鬆樹林間,望著生鏽的亞馬納冰箱心想,我就跟彆人說埃迪·卡斯普布拉克的手臂是他弄斷的。當然,大家可能早就知道了,但卻無法證明,因為他們都供稱他們那天在亨利家玩,亨利的瘋子老爸也附和他們的說辭。但如果他說出去,那我也說,一報還一報。彆管這個了,他現在得趕快把死鳥處理掉。他決定讓冰箱的門開著,然後拿水和抹布來將冰箱擦乾淨。很好。帕特裡克將門打開,也開啟了他的死期。他起先摸不著頭腦,不曉得自己看到了什麼。他無法理解,想不出前因後果,隻是側著頭瞪大眼睛,愣愣望著那東西。鴿子隻剩下骨頭,羽毛散落在四周,完全看不到肉,可是左右卻有十幾個肉色物體,有如巨大的意大利貝殼麵,粘在冰箱內壁、冷凍機下側和置物架上懸垂搖晃。帕特裡克看見它們緩緩移動、拍動,仿佛被風吹拂著,隻是冰箱裡沒風。帕特裡克皺起眉頭。忽然間,其中一個肉色物體伸出昆蟲般的翅膀。帕特裡克還來不及反應,那東西已經從冰箱飛來,啪的一聲撞上他的左臂。帕特裡克感到一陣灼熱,隨即消逝,左臂又恢複正常……但那個貝殼狀的東西卻從白色變成粉紅,接著突然嚇人地變成了深紅色。雖然帕特裡克很少害怕一般的東西(你很難懼怕不“真實”的事物),但有一樣東西讓他深惡痛絕。他七歲那年,在八月一個溫暖的白天到布魯斯特湖玩水,上岸後發現腹部和雙腿吸了四五隻水蛭。他嚇得尖叫,叫到喉嚨都啞了,直到父親將水蛭拿掉,他才安靜下來。他忽然靈光一閃,發現那東西是某種詭異的會飛的水蛭,寄生在冰箱裡。帕特裡克開始尖叫,拍打手臂上的東西。那東西已經脹到了網球大小,被打三下之後就破了,發出惡心的“噗”聲。鮮血(他的血)從他手肘流到手腕,可是那東西果凍般的無眼頭部還是死咬著他,看起來像鳥頭,前端像鳥嘴,但不平也不尖,而是鈍管狀,有如蚊子的口器,咬進他的手臂裡。帕特裡克一邊尖叫一邊用手指夾住那東西,想把它扯掉。口器出來了,留下一個硬幣大小、不痛不癢的傷口,隨即湧出水狀的鮮血和膿一般的黃白色黏液。那東西雖然破了,卻依然在他指間扭動、索求。帕特裡克將它甩開,轉過身……隻見更多肉球從冰箱裡飛了出來。他急忙伸手去抓冰箱的門把,但它們不斷撲向他,落在他手掌、手臂和脖子上。一個肉球落在他額頭上,帕特裡克伸手去抓,發現手上也粘了四個,正微微顫抖,身軀從粉紅變成了紅色。被肉球咬住不痛……但有一種可怕的吸吮感。帕特裡克尖叫扭動,用爬著水蛭的雙手拍頭和脖子,心裡哭喊:這不是真實的,是噩夢。彆擔心,這不是真的,一切都不是真的——然而,從水蛭留下的傷口噴出的血感覺很真實,它們的振翅聲感覺很真實……他心中的驚恐感覺也很真實。一隻水蛭鑽進他的襯衫,停在胸口上。他瘋狂地將它拍掉,看見血從它剛才吸住的地方流出來。這時,另一隻水蛭落在他右眼上。帕特裡克閉起眼睛,但甩不掉它。他感到一陣灼熱,那東西的口器戳穿他的眼皮,開始吸他眼球裡的汁液。帕特裡克覺得眼珠子愈縮愈小,於是又張口尖叫,結果一隻水蛭正好落進他嘴裡,停在舌頭上。幾乎沒有感覺痛楚。帕特裡克跌跌撞撞地沿著小徑走向報廢車區,全身上下都是寄生蟲,有些吸飽了血像氣球一樣爆開了,比較大的更是每隻都吸掉他近二百四十毫升的血。他感覺嘴裡的水蛭不斷膨脹,於是他張開嘴,心裡隻想著不能讓它在嘴裡爆炸,絕對不行,不可以。但它還是爆開了。帕特裡克像嘔吐一樣,吐出一大坨鮮血和水蛭屍塊,隨即摔倒在碎石地上,開始不停翻滾尖叫。但他的叫聲愈來愈弱,仿佛消逝在遠方。在昏迷之前,帕特裡克看見最後一輛報廢車後方走出一個人影。他起先以為是男的,可能是曼迪·法齊奧,他就要得救了。但人影愈走愈近,他看見那人的臉龐像熔化的蠟一樣,有時凝固了會現出輪廓,看來像某種東西——或人——然後又熔化了,仿佛無法決定想變成什麼東西或什麼人似的。“哈囉,再見。”一個泡泡似的聲音從那坨變來變去的蠟油裡傳出來。帕特裡克又試著尖叫。他不想死。他是唯一“真實”的人,不應該死。他死了,世界上其他人也會跟著死。那個人形物抓住他爬滿水蛭的雙臂,開始將他朝荒原拖。他的書包沾了血,拖在身後一跳一跳的,背帶依然纏在脖子上。帕特裡克還想尖叫,但失去了意識。他隻醒來過一次,發現自己在一個黑暗、惡臭、到處滴水、有如地獄的地方,黑得沒有半點光線,完全沒有。它準備開始吃他。貝弗莉起初還不曉得自己目睹了什麼,出了什麼事……隻看見帕特裡克·霍克斯泰特開始扭動、掙紮和尖叫。她小心翼翼地站起來,一隻手拿著彈弓,另一隻手握著兩顆軸承滾珠。她聽見帕特裡克在小徑上跌跌撞撞,死命呐喊。那一刻,貝弗莉就和長大後的她一樣美。要是本·漢斯科姆在那裡,心臟可能會受不了。她身體站得筆直,頭向左偏,睜大雙眼,頭發梳成兩條辮子,尾端係著紅色的天鵝絨小蝴蝶結,是她在達利商店用一毛錢買的。她的姿態像貓兒一樣完全專注。她邁出左腳,身體半轉,仿佛要朝帕特裡克追去,褪色短褲的褲腳往上撩,露出黃色棉內褲的下緣。儘管腿上有疤痕、瘀青和汙泥,肌肉的線條卻是光滑而美麗。這是圈套。他看見你了,但曉得可能追不上你,所以就設陷阱誘你出來。不要過去,貝!但她又覺得帕特裡克的尖叫聲不對勁,夾雜了太多痛苦與恐懼。她真希望剛才看清楚他到底出了什麼事,更希望當初選另一條路到荒原,就能躲過這場瘋狂的鬨劇了。帕特裡克的尖叫聲停了。不久,貝弗莉聽見有人說話,但她知道那一定是自己的想象,因為她聽見父親說:“哈嘍,再見。”她父親那天根本不在德裡,早上八點就出發去布朗斯威克了。他和喬·譚莫利要去那裡開一輛雪佛蘭卡車。她搖搖頭,仿佛想將聲音趕走。聲音不再出現,果然是她的想象。她離開樹叢走上小徑,打算一看見帕特裡克朝她衝來就轉身逃跑。她的反射神經和貓的胡須一樣敏銳。她往小徑前方望去,忽然瞪大眼睛。小徑上有血,而且很多。假血,她還是不肯相信,隻要四毛九就能在達利商店買到。小心點,貝!她跪下來,用手指匆匆沾了一下血,仔細檢視。不是假血。她的左手忽然一陣灼熱,就在手肘下方。她低頭一看,起初以為是芒刺。但不是芒刺,芒刺不會抽搐和鼓動。那東西是活的。這時,她發現它在咬她。貝弗莉用右手背狠狠一拍,將它打碎,鮮血四濺。她後退一步,以為解決了,正準備尖叫……才發現還沒結束。那東西沒有輪廓的頭部還在她手上,口鼻咬進她的肉裡。貝弗莉厲聲尖叫,心裡充滿恐懼與厭惡。她抓起那東西,拔出它的口器,隻見那口器像一把小匕首,正滴著血。她現在知道小徑上的血是怎麼來的了。她的目光自然飄向一個地方,沒錯,就是冰箱。冰箱的門已經關上,但還有幾隻怪蟲在外頭,正在冰箱生鏽的白瓷表麵上緩緩爬行。貝弗莉看著它們,其中一隻忽然張開蒼蠅翅膀般的薄膜雙翼,朝她嗡嗡飛來。貝弗莉想也不想便將一顆滾珠放到彈弓皮塊裡,拉緊彈簧。她左臂的肌肉緩緩伸展,剛才被那東西咬破的傷口頓時冒出血來。不過她還是放手一搏,將彈弓瞄準飛來的怪蟲。彈弓啪的一聲,滾珠射了出去,在蒙蒙日光下有如一道電光。貝弗莉心裡想,可惡!沒打中!她事後告訴其他窩囊廢俱樂部的夥伴,她知道自己沒打中,就好像保齡球選手球一離手就知道不會全倒一樣。但她看見滾珠轉彎了,事情發生在瞬息之間,但她感覺很明確,它真的轉彎了。滾珠擊中飛來的怪蟲,將它打得稀巴爛,黃色的汁液灑了一地。貝弗莉緩緩退後,雙眼圓睜,嘴唇顫抖,臉色嚇得鐵青,目光一直定在廢棄冰箱前方,等著看有沒有其他東西嗅到或感覺到她。但那些怪蟲隻是緩緩地爬上爬下,有如被寒冷拖慢腳步的秋蠅。她轉身就跑。驚慌壓迫著她的思緒,但她不肯屈服。她左手抓著彈弓,不時回頭觀望。小徑依然血跡斑斑,路上和兩旁的灌木葉上都是亮紅色的斑點,仿佛是帕特裡克一邊逃跑一邊織上的。貝弗莉衝回報廢車區,發現前方有一攤更大的血漬,正緩緩滲入碎石地。地表看來有擾動的痕跡,粉白碎石上有幾道深色的土痕,仿佛有人掙紮。兩道相隔不到一米的凹痕從這裡向外延伸。貝弗莉停下來喘氣。她低頭檢視手臂,很高興發現血終於流得慢了,隻剩前臂前端和手掌還有尚未乾涸的血跡。但她開始感覺到疼,輕微持續的陣痛,很像看完牙醫一小時後麻醉藥退了時的感覺。她又往後看了一眼,但什麼也沒有,便又回頭看著報廢車區延伸出去的那兩道凹痕,看它們從垃圾堆一路延伸到荒原。那些東西在冰箱裡,爬滿了他全身——肯定是,瞧瞧那麼多血。他撐到這裡,然後(哈嘍,再見)發生了彆的事情。是什麼事呢?她很怕自己其實知道。那些水蛭是它的一部分,將帕特裡克硬拖到另一部分的它那裡,就像驚惶的小牛被推入導槽滑進屠宰場一樣。快離開!快走,貝!但她卻循著凹痕前進,汗涔涔的手緊握著彈弓。至少去找其他人來!我會的……等等就會去了。她繼續跟著凹痕走。地麵開始下斜變軟。她再次走進樹叢中,一隻蟬大聲鳴叫片刻,隨即安靜無聲。蚊子停在她沾血的手臂上,貝弗莉揮手驅趕,牙齒緊緊咬著下唇。前麵地上有東西,她拾起來一看,發現是手工錢包,小孩在活動中心工藝課上常做的那種玩意兒。隻是貝弗莉一眼就明白做的人沒什麼天分,不僅塑料縫線鬆脫了,放鈔票的地方也開口了。她在放零錢的地方發現一枚兩毛五的硬幣,此外錢包裡就隻有一張借書證,持有人是帕特裡克·霍克斯泰特。她立刻將錢包和裡麵的東西扔了,手指在短褲上抹了抹。走了四十五米後,她發現一隻運動鞋。灌木叢太密了,看不見凹痕,但你不用是獵犬也能繼續跟下去,因為鮮血灑得、滴得到處都是。小徑崎嶇陡峭,貝弗莉踩空過一次,滑了一跤,被植物的刺刮傷了,大腿多了幾道血痕。她呼吸急促,汗濕的頭發黏糊糊的,糾結貼著頭皮。血跡在荒原中劃出一道不明顯的路線,坎都斯齊格河就在附近。帕特裡克的另一隻運動鞋孤零零地躺在小徑上,鞋帶沾滿了血。貝弗莉半拉彈弓,朝河邊走去。凹痕又看得到了,不過比剛才淺——因為沒穿鞋子,她心想。她繞過最後一道彎,河水出現在眼前。凹痕沿著河岸往下,最後通向一根水泥涵管,也就是泵水站。凹痕到那裡就停了,涵管的鐵蓋微微掀開一條縫。她站在涵管上往下看,忽然聽見裡頭傳來一陣渾厚可怕的笑聲。貝弗莉受不了了。潛藏已久的驚慌突襲而至,貝弗莉轉身就跑,朝空地和地下俱樂部狂奔。灌木叢的枝乾不停地抽打著她,她舉起帶血的左臂遮住臉龐。我也有事情要擔心啊,爸爸,她心慌意亂地想,非常擔心。四小時後,窩囊廢俱樂部成員(除了埃迪)全都蹲在貝弗莉剛才偷看帕特裡克打開冰箱的灌木叢裡。天空烏雲密布,空氣裡再度飄著雨水的味道。威廉雙手抓著一條長曬衣繩的尾端。他們六人湊錢買了這條繩子,還有給貝弗莉用的強生牌急救包。威廉已經小心翼翼地幫她裹了紗布,蓋住她手臂上的傷口。“跟爸、爸媽說、說你溜冰的時、時候滑、滑倒了。”他說。“我的溜冰鞋!”貝弗莉絕望大喊。她完全忘了溜冰鞋。“在那裡。”本指著地上說。溜冰鞋就堆在不遠處,威廉他們還來不及說要幫她拿,貝弗莉已經衝過去拿了回來。她想起自己是在小便前將鞋扔到一旁的,她可不想讓他們靠近那兒。威廉已經將曬衣繩另一端綁在亞馬納冰箱的門把上。他們剛才全都小心翼翼地走到冰箱前,準備一有動靜就拔腿快逃。貝弗莉想將彈弓還給威廉,但他堅持要她留著。一切都原封不動。雖然冰箱前的小徑血跡斑斑,但怪蟲都不見了,或許全飛走了。“就算找波頓警長、內爾警官和一百名警察來這裡也沒用。”斯坦利恨恨地說。“沒錯,他們什麼屁都看不見,”理查德附和道,“你手臂還好吧,貝?”“很痛。”她頓了一下,看看威廉又看看理查德,然後目光又回到威廉身上,“我爸爸媽媽會看到那東西在我手臂上咬了一個洞嗎?”“我、我想不、不會,”威廉說,“準、準備好跑、跑囉,我要綁、綁繩子、子囉。”他將曬衣繩另一端綁在冰箱生鏽的鍍鉻把手上,像拆彈小組一樣謹慎。他打了一個祖母結,接著開始往後退,一邊鬆繩。走了一段後,威廉朝其他夥伴微笑,但笑得很勉強。“呼,”他說,“真高、高興結、結束了。”他們和冰箱拉開一段安全(希望如此)距離,威廉要他們準備逃。這時正上方忽然響起一聲轟雷,嚇了他們一跳。雨點開始落下了。威廉使勁兒一扯曬衣繩,祖母結應聲從冰箱把手上鬆開,但在鬆開之前還是將門拉開了。隻見橘色絨毛扣子從裡頭蜂擁而出,有如雪崩似的。斯坦利·烏裡斯痛苦呻吟一聲,其他夥伴則是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景象。雨開始大了,天上雷聲轟隆不斷,他們嚇得縮起身子。一道青紫色的閃電劃破天際,冰箱門整個打開,理查德最先看到,忍不住尖叫起來,發出尖銳而受傷的聲音。威廉則發出憤怒而又恐懼的叫聲,其他夥伴則是默不作聲。冰箱內壁用尚未乾涸的鮮血寫了幾個字:“現在放棄否則殺光你們”“你們的朋友潘尼歪斯留”冰雹夾帶大雨而來,冰箱門隨風上下顫動,血寫的字開始被水衝散,變得又濕又臟,和恐怖電影海報的大字一樣可怕。貝弗莉沒注意到威廉站起來了。等她發現,威廉已經穿過小徑朝冰箱走去。他揮舞雙拳,雨水在他臉上流淌,將他的襯衫粘在背上。“我、我們會、會殺、殺了你!”威廉大吼。雷聲崩裂轟鳴,閃電亮得貝弗莉幾乎可以聞到。劈啪聲從不遠處傳來,有樹倒了。“威廉,快回來!”理查德大喊,“快回來,兄弟!”他正想起身,就被本抓了回來。“你殺了我弟弟喬治!狗娘養的!渾蛋!下三爛的家夥!有種就現身啊!有種就出來!”冰雹傾盆而落,即使有樹叢擋著,還是打得他們又刺又痛。貝弗莉伸手遮臉,看見本淌滿雨水的臉上出現了幾道紅印子。“威廉快回來!”她著急尖叫,但聲音被另一道雷鳴淹沒了。烏雲低垂在荒原上方,轟鳴聲從雲下掃過。“他媽的,有種就立刻出來!”威廉瘋狂地踢了從冰箱落到地上的那堆絨毛扣子一腳,接著轉身走回他們身邊。他低頭不語,冰雹像雪一般鋪滿地麵,他卻似乎渾然不覺。他絆到樹叢跌倒了,幸虧斯坦利及時抓住他,他才沒摔進荊棘裡。他在哭。“沒關係的,威廉。”本說,同時笨拙地伸手摟了他。“是啊,”理查德說,“彆擔心,我們不會臨陣脫逃的。”他轉頭看了其他人一眼,目光仿佛跳出濕淋淋的臉龐似的,“有誰想退出的?”所有人都搖頭。威廉揩揩眼淚,抬起頭來。所有人都濕透了,看起來像一群剛渡完河的小狗。“其、其實它、它怕、怕我們,”他說,“我感、感覺得、得到,我發、發誓我真、真的感、感覺得到。”貝弗莉認真地點點頭說:“我覺得你說得對。”“幫、幫我,”威廉說,“求、求求你、你們,幫、幫幫我。”“沒問題。”貝弗莉說著將威廉摟在懷裡。她沒想到自己做得那麼輕鬆,沒想到他那麼瘦。她感覺他的心在襯衫底下跳動,感覺兩人心跳相貼。她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過如此甜蜜、如此強烈的接觸。理查德張開雙臂抱住他們兩人,將頭靠在貝弗莉肩上。本也一樣,從另一邊抱住他們。斯坦利·烏裡斯摟住理查德和本。邁克遲疑片刻,接著一手摟住貝弗莉的腰,一手抱住威廉顫抖的肩膀。他們就這樣站著緊緊相擁。冰雹變成傾盆大雨,大得像一道氣牆。閃電在天空漫步,雷鳴轟隆交談。沒有人開口。貝弗莉緊閉雙眼,所有人站在雨中縮成一團,抱在一起,聽雨水打在灌木上。多年以後,她記得最清楚的便是那雨聲,還有他們的沉默和埃迪沒有來的淡淡遺憾。她就記得這些。她記得自己感覺無比年輕、無比強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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