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來,有多少雙人類的眼睛……”“瞥見了他們的秘密解剖?”以下段落和其他“插曲”片段皆出自邁克·漢倫的《德裡:一部城市野史》。該書其實是一摞未出版的筆記與零散手稿(感覺很像日記),於德裡鎮立圖書館書庫中被人發現,書名就寫在活頁本的封皮上。但作者本人在筆記中幾次提到這部九九藏書作品,用的名稱卻是《德裡:由地獄後門觀之》。有人推論,漢倫先生應該認真考慮過出版事宜。整個城市都鬨鬼,這有可能嗎?就像屋子鬨鬼一樣?不是某棟屋子、某個街角或某個小公園裡的籃球場(沒有籃網的籃筐映著夕陽,有如某種血腥罕見的刑具),也不是某一區,而是全部,所有地方。有可能嗎?你看:鬨鬼(haunted):“經常有鬼魂或幽靈出沒。”《芳克瓦格諾斯標準英語詞典》。難以忘懷(haunting):“不斷在心中浮現,很難忘記。”出處同上。縈繞(to haunt):“經常出現或重現,尤指鬼魂。”不過,聽好了,也指經常造訪之處,同義詞為resort、den和hangout……仿宋字體當然是我加的。還有一個定義,這個定義和上一個相同,都將haunt視為名詞。我真正害怕的是這一個:“動物獵食之處。”就像痛揍阿德裡安·梅倫,將他扔下橋的那些野獸嗎?就像在橋下等待的野獸嗎?動物獵食之處。什麼東西在德裡鎮獵食?什麼東西以德裡鎮為食?你知道,這蠻有趣的:我不知道,像我被阿德裡安·梅倫的意外嚇成這樣,為何還能繼續活著,甚至維持正常作息。我感覺好像掉進了一則故事,所有人都知道,你應該到結尾才感覺到害怕。在黑暗中徘徊的東西終於從棺材裡爬出來,吞食……當然是吞食你。吞食你。不過,就算是故事,也不是恐怖大師洛夫克拉夫特、布拉德伯裡或愛倫·坡等人的作品。你瞧,我知道——呃,不算是全部,但很接近了。我不是去年九月打開德裡《新聞報》讀到昂溫那小子的初審消息才明白殺死喬治·鄧布洛的小醜可能又回來了,而是在一九八〇年左右——我想一部分的我就是那時蘇醒的……我就知道它可能又將現身了。哪一部分的我?我想是隨時保持警覺的那部分吧。也可能是烏龜的聲音。沒錯……我寧可這樣想。我知道威廉·鄧布洛也會這樣認為。我在舊書籍裡挖出往昔的恐怖新聞,在舊報刊裡讀到過去的殘暴事故。我每天都在內心深處聽見一個不斷增強和彙聚的力量發出聲音,有如貝殼嗡鳴,而且愈來愈響。我仿佛聞到閃電將至的強烈臭氧味。於是,我開始記筆記,為一本我幾乎確定此生無法完成的書做準備。與此同時,我的生活仍在繼續。在某個精神層麵上,我一直活在最怪誕、最騷動不安的驚恐中,而在另一個層麵上,我卻繼續過著小城圖書館館員的平淡生活。我將書本上架,幫讀者辦理借書證,關掉粗心讀者忘了關的微縮膠卷機,和卡羅爾·丹納調笑,說我有多想和她上床,她也笑說很想和我上床,而我們都知道她在開玩笑,但我並沒有,就像我們都知道她不會在德裡這種小地方久留,而我會在這裡終老,用膠帶粘補破頁的《商業周刊》,一手抓著煙鬥一手拿著《圖書館期刊》參加每月的采購會議……在半夜驚醒,雙手握拳抵著嘴巴不讓自己尖叫。哥特式裡那一套都是錯的。我頭發沒有變白,也不會夢遊。我講話並沒有變得神秘難解,也不會在運動外套口袋裡放心形占卜板。我想我笑得有點多,僅此而已,有時肯定讓人覺得有點誇張和詭異,因為我笑的時候,身邊的人偶爾會看我。一部分的我說(威廉會說那是烏龜的聲音)我應該打電話給他們所有人,今晚就打,但我(即使是此刻)完全確定嗎?我想要完全確定嗎?不,當然不想。但老天,發生在阿德裡安·梅倫身上的事和一九五七年秋天結巴威的弟弟喬治遇到的事有太多雷同之處了。要是它又開始活動,我會打給他們,非打不可。但不是現在,反正也還太早。上回它動作很慢,直到一九五八年夏天才真正出動,因此……我先等著,一邊撰寫這份筆記,一邊久久凝視鏡子,看當年的男孩變成了怎樣的陌生人。男孩一臉羞怯,像個書呆子;男人的臉則像西部片裡的銀行出納員,就是那種從來沒有台詞,隻在搶匪進來時麵露驚恐、高舉雙手的角色。要是劇本安排有人被壞蛋打死,那人肯定是他。邁克還是邁克。眼珠有點鬥雞,加上睡不好,眼神有點恍惚,但不近看是很難察覺的……多近呢?接吻那麼近,但我已經很久沒有那麼靠近某個人了。各位若隻是匆匆瞄我一眼,可能覺得“他看書看得太多了”,但也就如此而已。我不認為各位能看出這個有著出納員溫和臉孔的人正在努力掙紮,拚了命才勉強保持住自己的理智……要是我非打電話給他們,其中幾個人可能會喪命。每一個失眠的漫漫長夜,我都得麵對這些思緒。我穿著式樣保守的藍色睡衣躺在床上,眼鏡折好放在床頭櫃上,旁邊永遠擺著一杯水以防半夜口渴。我躺在黑暗中小口喝水,心想他們還記得什麼,記得多少。我就是覺得他們一點也不記得了,因為沒有必要。聽見烏龜說話的隻有我,記得一切的也隻有我,因為隻有我待在德裡,而他們四散各地,根本察覺不出他們的生活其實循著同一個模式。找他們回來,讓他們看見這個模式……沒錯,可能會讓其中幾人遇害,甚至無一幸免。因此,我反複思量,在心裡,回想他們,拚湊他們過去的長相和現在可能的模樣,判斷他們哪一個最脆弱。我有時覺得是“賤嘴”理查德·托齊爾——雖然本非常胖,但理查似乎最常被克裡斯、哈金斯和鮑爾斯追到。理查最怕鮑爾斯(我們都是),但其九*九*藏*書*網他人也讓他怕得要命。要是我打電話到加州,他會不會覺得可怕的惡霸又回來了,兩個從墓裡、一個從柏丘(他到現在依然會痛罵的地方)的瘋人院重出江湖?我有時又覺得埃迪最脆弱,因為他嚴重哮喘,還有一個專橫的母親。貝弗莉呢?她老是嘴上不饒人,其實和我們一樣害怕。結巴威?萬一恐怖不是罩上打字機就能趕走的呢?還是斯坦利·烏裡斯?他們頭上都懸著一把鋒利的刀,但我愈想就愈覺得他們渾然不知,而我是握著開關的人。隻要翻開電話本,一個個打電話給他們就行了。也許我不必如此。我抱著一絲渺茫的希望,希望自己搞錯了,呼喊其實來自我怯懦的心,而非聲音更低沉和真實的烏龜。畢竟,我手上有什麼證據?梅倫七月遇害,十月一個小孩陳屍內波特街,十二月初又一個小孩被人發現死在紀念公園,就在初雪前。也許如報紙所言是流浪漢乾的,也可能是某個瘋子,犯案後已經離開德裡,或像某些書裡提到的開膛手傑克一樣羞愧自責,自行結束了自己的性命。也許。但阿爾布雷克特家的女孩就死在內波特街那間該死的老房子對麵……而且和二十七年前喬治·鄧布洛遇害的日子是同一天。約翰遜家的男孩死在紀念公園,一條腿從膝蓋往下都不見了。當然,德裡儲水塔位於紀念公園,而男孩陳屍在塔基附近,離“荒原”不遠。斯坦利·烏裡斯就是在儲水塔看見那些男孩的。死去的男孩。不過,這一切也可能隻是捕風捉影。可能。或者是巧合,或介於兩者之間——是某種邪惡的響應。可能嗎?我覺得可能。這裡是德裡,什麼都有可能。我想,從前在的如今還在——那東西一九五七年和一九五八年在,一九二九年和一九三〇年緬因白禮軍團焚毀“黑點”(緬因白禮軍團(Maine Legion of White Decy),美國北方版的3K黨,“黑點”是一個黑人酒吧。)時也在,還有一九〇四年、一九〇五年到一九〇六年年初,至少在基奇納鋼鐵廠爆炸前都在。那東西一八七六年和一八七七年在,之後大約二十七年現身一次,有時早一點,有時晚一點……但一定會來。愈回溯,就愈難查到發生差錯的時間,因為記錄更粗略,口述曆史的缺漏也更大。不過,隻要知道去哪裡、在什麼時段找,就能朝解決問題邁進一大步。因為你瞧,它一定會回來。它。所以——對,我想我得打那幾通電話。我想這是注定好的。我們出於某種原因被選中,負責永遠阻止它。是宿命?是機緣?或者又是那隻該死的烏龜?難道它不隻會說話,還會發號施令?我不知道,我也覺得不重要。威廉許多年前說,烏龜幫不了我們。假如當時是這樣,現在一定還是這樣。我想到我們手牽手站在水中,承諾要是它再出現,我們就回來——我們像德魯伊(德魯伊(Druid),古代高盧、不列顛和愛爾蘭等地凱爾特人中的祭司、巫師、占卜者。)般圍成一圈,雙手流著承諾之血,掌心貼著掌心。那個儀式可能和人類曆史一樣古老,有如無人察覺的輕叩聲聲敲入長在已知和未知的邊界上的力量之樹裡。因為那些雷同之處——我把自己搞成威廉·鄧布洛了,結結巴巴說著同一件事,不停地重複少數事實和一堆令人不悅(而且虛幻)的假設,愈寫愈偏執。這不好。沒有用處,甚至危險。然而,等待事情發生實在不好受。記筆記應該讓我放寬視野、擺脫偏執才對。畢竟這不隻是六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的故事。這些孩子沒有一個快樂,沒有一個被同學接受,在艾森豪威爾總統任職期間的一個炎炎夏日同時遭遇夢魘。這本筆記可以說是將鏡頭拉遠一點,看見整座城鎮,將近三萬五千人在此工作、吃飯、睡覺、性交、購物、開車、散步、上學、入獄,偶爾被黑暗吞噬。我真心認為,要了解一個地方的現在,就得認識它的過去。若各位問我是哪一天確定事情又開始了,我會說是一九八〇年初春我去造訪艾伯特·卡森的那一天。卡森去年過世了,九十一歲的他不隻年歲大,榮銜也多。他於一九一四年到一九六〇年擔任圖書館長,時間長得不可思議(不過他本身就是一個不可思議的人)。我覺得要了解這一帶的曆史,艾伯特·卡森絕對是最佳人選。那天,我們坐在他家的門廊上,我提問題,他用嘶啞的嗓子回答——卡森當時已經罹患喉癌,最後也死於喉癌。“那些書沒一本能看,你應該很清楚。”“那我該從哪裡開始?”“啊?你說開始什麼?”“研究這裡的曆史,德裡鎮發展史。”“哦,那個啊,你從弗裡克和米肖開始,他們應該是最好的。”“讀完之後——”“讀?拜托,讀他們乾什麼!直接扔進垃圾桶就好!那隻是第一步,接著讀巴丁格。要是我聽說的傳言有一半是真的,那布蘭森·巴丁格這個死家夥不僅研究做得隨便,還犯了致命的錯誤。不過,它來德裡的時候,他倒是感覺到了。巴丁格把大部分事實都搞錯了,但錯得很有感情,漢倫。”我微微一笑,卡森也咧開老皮革似的嘴唇笑了。雖然是笑,卻有點恐怖,感覺就像開心地守著新鮮的動物屍體、打算等它腐爛到恰到好處再大快朵頤的禿鷹。“讀完巴丁格之後,去讀埃夫斯,記下他提到的所有人物。桑迪·埃夫斯還在緬因大學做民俗研究,讀過他的作品之後,去見他一麵,請他吃頓晚餐。我會帶他去奧林諾卡,因為那裡上菜慢得好像永遠上不完。從他那裡挖消息,帶著筆記本記下人名和地址,然後去找這些人談——還活著的家夥,應該還剩幾個。哈——哈——哈!從他們那裡再問出一些人名,這樣一來你需要的線索就湊齊了。假如你有我想的一半聰明,又能找到足夠多的人,就會發現一些沒記在曆史書裡的事情,說不定會讓你睡不著覺呢。”“德裡……”“德裡怎樣?”“德裡不太對勁,是吧?”“對勁?”他用氣若遊絲的沙啞嗓音說,“對勁什麼?什麼叫對勁?某某人用柯達膠卷以某某鏡頭拍的坎都斯齊格河日落嗎?如果是的話,那德裡對勁得很,因為德裡有一堆美麗照片。還是某個陳年老處女委員會想保留州長官邸,或在儲水塔懸掛紀念牌?如果是的話,那德裡還是對勁得很,因為我們有太多老處女什麼事都管。或者在鎮中心豎一個醜死了的塑料保羅·班揚(北美民間傳說中的伐木工。)雕像?哦,要是我的打火機還在,又有一卡車凝固汽油彈,我告訴你,我一定會親自解決那個死玩意兒……但要是有人認為塑料雕像很美,那德裡仍然對勁得很。所以問題是,你覺得什麼叫對勁,漢倫?嗯?更重要的是,什麼叫不對勁?”我隻能搖搖頭。他要麼知道,要麼不知道;要麼會說,要麼不會說。“你指的是你可能聽過的悲慘故事?還是你已經了解的悲慘故事?世界上永遠有悲慘的故事。城鎮的曆史就像雜亂的老彆墅,裡頭有太多房間、隔間、丟臟衣物的滑槽、閣樓和稀奇古怪的藏匿處……更彆說秘密通道了。你要是探索‘德裡彆墅’,也會發現這些東西。沒錯,你事後可能會後悔,但你一定會有所發現,而東西一旦被找到,就不可能找不到了,對吧?某些房間上了鎖,但有鑰匙……有鑰匙。”他看著我,雙眼炯炯有神,閃爍著老年人的精明。“你可能以為找到了德裡最黑暗的秘密……但永遠有新的秘密,找到一個又有另一個。”“你是說——”“抱歉,我想我得告退了。我的喉嚨今天很糟糕,我該去吃藥了,然後小睡片刻。”意思是,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我從弗裡克和米肖開始,也照卡森的建議將他們的作品扔進了垃圾桶,但事先讀了一遍。他們果然和卡森說的一樣糟糕。我又讀了巴丁格,抄下注釋逐一追查。這條線索好一點,但各位也明白,注釋這東西很特彆,有點像荒野上的曲折小徑,不停地分岔再分岔,隻要轉錯一個彎就會讓人走到滿是荊棘的死路上或沼澤流沙裡。我在大學時的圖書館教授就曾說:“隻要看見注釋,就立刻踩住它的腦袋將它殺死,免得它開枝散葉。”注釋真的會開枝散葉,雖然有時還不錯,但我想多半沒好事。巴丁格的《舊日德裡鎮史》(一九五〇年由緬因大學出版社發行)寫得很生硬,書中的注釋橫跨百年,涵蓋了曆史書、民俗研究論文、雜誌文章和市政報告與會計賬目。這些東西不是被人遺忘、塵封多時,就是早已停刊或看了令人頭昏腦漲。我和桑迪·埃夫斯的談話就有趣多了。他的數據源不時和巴丁格的重疊,但也僅止於此。埃夫斯花費了大量時間搜集口述曆史(其實就是故事),幾乎逐字抄錄。換作布蘭森·巴丁格,肯定覺得這麼做不入流。一九六三年到一九六六年間,埃夫斯寫了一係列關於德裡的文章。我開始調查事件始末時,他訪談過的老人幾乎都過世了,不過他們的兒子、女兒、侄子和表親還在。當然還有一條世間真理,那就是舊的老人去了,會有新的老人來,而好故事從不消失,隻會代代相傳。我坐過許多人家的門廊和台階,喝過很多種茶、黑標啤酒、自釀啤酒、自釀根汁汽水、自來水和礦泉水,聽了很多話,錄音機的齒輪轉個不停。巴丁格和埃夫斯都同意一件事,最初來德裡定居的白人大約有三百人,全部來自英國,擁有皇家許可狀,對外統稱德裡公司。英國王室劃給他們的土地包括現在的德裡、新港大部分區域和周邊城鎮的一小部分。但在一七四一年,德裡鎮的居民全都消失了。六月還在——當時還有大約三百四十人——十月就不見了,鎮上的木屋全數廢棄,其中一間被火焚毀,位於現在的威奇漢街和傑克遜街口附近。米肖堅稱鎮上居民是被印第安人殺光了,但除了那間焚毀的屋子,沒有任何證據,而真正的失火原因更像是爐灶過熱,結果把房子燒了。印第安人血洗德裡?很可疑,因為既沒骸骨也沒屍體。洪水?那年沒有。瘟疫?周邊城鎮都沒有記載。那些人就那樣消失了。所有人,三百四十個,沒留下一點痕跡。據我所知,美國曆史上沒有這種例子,唯一可堪比擬的隻有弗吉尼亞羅諾克島殖民者消失事件。但全美小學生都知道羅諾克島,有誰聽過德裡?就連德裡居民對那件事也顯然一無所知。我問了幾個正在上緬因州史必修課的高中生,沒有一個知道那件事。我又查了《緬因州今昔》,裡麵有四十多則跟德裡有關的條目,但多半講的是伐木業興盛之時,隻字未提最早的殖民者……然而,這樣的——我該用哪個形容詞?——這樣的“沉默”也符合我察覺的模式。德裡有一道“沉默之幕”,將發生過的許多事遮了起來……但擋不住傳言。我想沒有什麼能夠阻止人們說話,然而必須用心去聽才行,可惜懂得這個技巧的人很少。我自認過去四年學會了這項技巧,如果我的技巧還不夠好,大概代表我天分不夠吧,因為我練了很久。之前有一位老人告訴我,他妻子在女兒死前三周一直聽見廚房水槽的排水孔裡有人跟她說話。那是一九五七年年底、一九五八年年初的冬天。當時發生了連續殺人事件,直到翌年夏天才結束。喬治·鄧布洛第一個遇害,那位老人的女兒是早期受害者之一。“一大堆聲音,七嘴八舌的。”老人告訴我。他在堪薩斯街經營“海灣”連鎖加油站,訪談期間不時離座,緩緩跛行到加油槍旁幫人加油、檢查機油存量和擦風擋玻璃。“她說她很驚訝,但回過一次話。她湊近排水孔,朝裡頭大喊:‘你到底是誰?叫什麼名字?’她說所有聲音一起回答,有的嘟囔,有的口齒不清,還有的咆哮、尖叫、狂吠和大笑。她說他們說的是魔鬼附身者對耶穌說的話:‘我名叫群。’她有兩年不敢靠近水槽。那兩年我每天在這兒乾活十二小時,幫人加油,回家還得洗碗盤!”他從辦公室門外的販賣機上拿了一罐百事可樂。這位七十二三歲的老先生工作操勞,頭發灰白,眼角和嘴角爬滿皺紋,有如一條條河流。“聽到這裡,你大概以為我瘋了,”他說,“但隻要你把那個吱嘎轉的玩意兒關掉,我就告訴你另一件事。”我關掉錄音機,微笑著說:“就我過去兩年聽到的事情,你得花上很大工夫才能讓我相信你瘋了。”他也對我微笑,但臉上沒有笑意。“有天晚上,我和平常一樣在洗碗——大概是一九五八年秋天,事件平息之後。我老婆在樓上睡覺。上天隻賜給我們貝蒂一個孩子,從她死後,我老婆就常常在睡覺。總之,我拔掉水槽的塞子,水開始往下流。你聽過肥皂水流進排水孔的聲音吧?很像在吸東西。水槽發出那種聲音,我沒注意聽,心裡隻想著到棚子裡砍點柴火回來,不料排水聲突然變小了,我聽見女兒在底下。我聽見貝蒂在該死的水管裡笑著,但仔細點聽,又覺得比較像尖叫,甚至兩者都有,在水管裡又叫又笑。我就隻聽見過那麼一次。或許是幻覺,但……我不覺得是。”我和他四目相對。光線穿透肮臟的厚玻璃窗,在他臉上布滿歲月的影子。他看上去和《聖經》裡的瑪土撒拉(瑪土撒拉(Methuseh)是《聖經·創世記》裡的人物,享年九百六十九歲。)一樣老。我記得我那時感覺很冷,非常冷。“你覺得我在編故事?”老人問我。一九五七年他才四十五歲,上天隻給了他一個女兒,貝蒂·裡普森。那年聖誕節剛過不久,貝蒂被人發現凍僵在外傑克遜街,整個身體被撕裂開來。“沒有,”我說,“我不認為你在編故事,裡普森先生。”“你沒有說謊話,”他有些驚奇,“我從你臉上看得出來。”我想他打算多說一點,但我們背後忽然傳來尖銳的鈴聲,隻見一輛車子壓過柏油路上的管子,開到加油槍邊。鈴聲讓我們兩個都嚇了一跳,我忍不住輕輕叫了一聲。裡普森起身跛著腳走向車子,一邊用廢紙團擦拭雙手。但等他回來看到我,那表情卻好像我是剛從街上跑來的不速之客,於是我便告辭離開了。巴丁格和埃夫斯還有個共識,就是德裡真的不對勁,這地方從來就不對勁。艾伯特·卡森過世前不到一個月,我去見了他最後一次。他喉嚨的狀況惡化了很多,隻能嘶嘶地小聲說話:“還想寫德裡的曆史嗎,漢倫?”“我還在考慮。”我說,但我當然不打算寫德裡的曆史,壓根沒想過,而我想他也知道。“你得花上二十年,”他低聲說,“而且沒有人會讀,也沒人想讀。放棄吧,漢倫。”他停頓了一會兒,接著說道:“你知道巴丁格後來自殺了吧?”我當然知道,但那隻是因為人就愛說話,而我學會了聽。《新聞報》說那是一起意外,布蘭森·巴丁格摔倒了,他確實摔倒了,但報道沒提他是從衣櫃裡的凳子上摔下來的,脖子上還套了個繩圈。“你知道周期的事嗎?”我一臉驚詫地望著他。“沒錯,”他低聲說,“我知道。每二十六年或二十七年來一次。巴丁格也知道,很多老一輩的人都知道,隻是絕口不提,就算灌他們再多酒也沒轍。放棄吧,漢倫。”他伸出鳥爪般的手抓住我的手腕,我可以感覺到熱騰騰的癌細胞在他體內流竄、狂歡,吞噬所剩無幾的好東西。艾伯特·卡森這個儲藏櫃快被掏空了。“邁克,你不會想蹚這攤渾水的。德裡有東西會吃人。放手吧,放棄吧。”“我沒辦法。”“那就小心一點。”卡森說,垂死的臉龐上雙眼忽然睜得大大的,像孩子一樣害怕,“小心點。”德裡。我的故鄉,以愛爾蘭的一個郡命名。德裡。我是德裡人,在德裡醫院出生,就讀於德裡小學、第九街中學和德裡高中,之後進了緬因大學——老一輩的人常說那裡“不在德裡,但就在路儘頭”——畢業之後回到德裡,在德裡鎮立圖書館工作。我來自小城,活在小城,和千百萬人沒有兩樣。可是。可是:一八七九年,一群伐木工人發現了幾個夥伴的屍體。這幾個人在坎都斯齊格河上遊被雪困住,就在“荒原”(德裡鎮的孩子現在仍然這麼稱呼那裡)邊上。罹難的工人共有九名,全都是碎屍。腦袋滾到一旁……更彆說手臂……一兩隻腳……還有一個人的陰莖被釘在小木屋的牆上。可是:一八五一年,約翰·馬克森毒殺全家,將屍體圍成一圈,自己坐在中央,吞下一整顆白龍葵蘑菇暴斃身亡。他死前一定非常痛苦。治安官發現了他的屍體,在報告中寫道:他第一眼看過去以為屍體在對他咧嘴笑,馬克森“臉上的蒼白笑容恐怖至極”。蒼白笑容指的是滿嘴毒蘑菇。馬克森死前痙攣發作,肌肉抽搐,垂死的身軀宛如遭受酷刑,但還是不停地往嘴裡塞蘑菇。可是:一九〇六年複活節,基奇納鋼鐵廠的老板為“德裡鎮的乖孩子”安排了複活節尋蛋遊戲,地點在大廠房(最近開張的德裡購物中心就坐落於此)。危險區域全數封閉,工廠員工自願擔任警衛,確保愛冒險的小孩不會從柵欄底下鑽進去探險。五百枚巧克力彩蛋用鮮豔的緞帶綁好,藏在封閉區外的廠房各處。根據巴丁格記載,找到一個彩蛋就能領取獎品。周日的廠房很安靜,孩子們笑著鬨著叫著,在廠房裡奔跑,在大傾瀉桶底下、領班辦公桌的抽屜裡、生鏽的齒輪上和三樓的鑄鐵模裡(這些模子在老相片中看起來就像巨人廚房裡的杯子蛋糕模具)找到彩蛋。基奇納家族三代成員都出席了活動,看孩子歡笑嬉鬨,等著遊戲結束頒發獎品。活動預計進行到四點,就算彩蛋沒有全數找出也照樣結束。不過,遊戲提前四十五分鐘就結束了,因為工廠在三點十五分發生了爆炸。日落前,救援人員從廢墟中拖出七十二具屍體。最終共有一百零二人罹難,其中八十八人是小孩。星期三,德裡鎮還沉浸在悲劇帶來的震驚與愕然中,一名婦女在自家後院的蘋果樹上發現了一個男孩的頭顱,牙齒上沾著巧克力,頭發上黏著血。他叫羅伯特·多赫,九歲,是最後確認的罹難者。還有八個孩子和一個大人的屍體始終沒有尋獲。這是德裡鎮史上最嚴重的悲劇,比一九三〇年的黑點酒吧大火還慘烈,發生原因至今無人知曉。鋼鐵廠的四個熔爐當時都沒開,不僅移到角落,而且完全關閉。可是:德裡鎮的謀殺率是新英格蘭同級城鎮的六倍。對於這樣的初步統計結果,連我自己都難以置信,便將數據拿給一名常來圖書館打電玩的高中黑客,讓他利用空閒時間跑數據,沒想到他大幅加碼(黑客外衣下藏著一個絕世高手),另外加了十幾個小型城鎮到他口中的“數據庫”裡,最後弄出一個柱狀圖給我看,隻見德裡鶴立雞群,有如豎起來的大拇指。對此他隻說了一句:“漢倫先生,這裡的人一定脾氣惡劣。”我沒說什麼。要是開口,我可能會告訴他不是德裡居民,是某個東西脾氣壞又邪惡。德裡每年有四十到六十個孩子無故失蹤,下落不明,大部分是青少年,一般認為他們是離家出走了。我想有一些確實是。而在卡森絕對會稱之為“周期”的時期,失蹤率更是高到破表。比方說,一九三〇年,也就是黑點焚毀的那一年,德裡的失蹤孩童超過一百七十人。彆忘了這還是有報案和記錄的數字。我將數據拿給現任警長看,他卻說:這沒什麼好意外的,那時是大蕭條,那些小孩可能喝膩了馬鈴薯湯或在家裡餓得發慌,決定跳上火車一走了之。據報道,德裡鎮一九五八年有一百二十七名孩童失蹤,年齡從三到十九歲不等。我問拉德馬赫警長,一九五八年還在大蕭條嗎?他說,沒有,漢倫,不過人就喜歡四處跑,尤其是小孩,他們的腳特彆癢,可能約會耽擱了聚會,和死黨大吵一架就閃人了。我拿出一九五八年四月的《新聞報》,指著查德·洛的相片問他,你覺得這孩子離家是因為遲到和死黨吵架嗎,拉德馬赫警長?他失蹤時才三歲半。拉德馬赫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說很高興和我談話,如果沒彆的事,他還有事要忙,於是我就離開了。鬨鬼,縈繞,獵食。這裡經常有鬼魂或幽靈出沒,例如水槽下方的水管裡;問題經常出現或重現,例如每二十五年、二十六年或二十七年。這裡也是動物獵食之處,對喬治·鄧布洛、阿德裡安·梅倫、貝蒂·裡普森、阿爾布雷克特家的女兒以及約翰遜家的兒子來說。動物獵食之處。沒錯,讓我難以釋懷的正是這個。隻要再出事,無論大小,我就會打電話,非打不可。而我也有我的推測,逝去的內心安寧與記憶——該死的記憶。哦,還有一個東西——我還有這本筆記,對吧?我的哭牆。此刻我坐在桌前,雙手抖得幾乎無法動筆。我坐在關門後的圖書館裡,傾聽從漆黑的書架間傳來的微弱聲響,注視昏黃燈光留下的影子,確定影子沒有移動……沒有改變。我坐在電話旁。我伸手按著電話……往下滑……碰到轉盤。它能幫我聯絡到他們,我的老友。我們曾經一起深入。一起踏進黑暗。要是再進去一次,我們能全身而退嗎?我想,不能。神哪,求求你彆讓我打電話給他們。神哪,求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