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節慶之後(一九八四)(1 / 1)

斯蒂芬·金 7099 字 1天前

阿德裡安的男友哭著告訴警察,阿德裡安會戴著那頂帽子,是因為他六天前去了貝西公園,那頂帽子是他在遊樂場的拋拋樂攤位贏的。當時他很得意,現在卻死了。“他會戴那頂帽子,還不是因為他愛這個爛地方!”唐·哈格蒂朝警察吼道。“好了,好了,沒必要用這種口氣說話。”哈羅德·加德納警官對哈格蒂說。他是戴夫·加德納的兒子,家裡還有三個兄弟。他父親發現喬治·鄧布洛的斷臂屍體那一年,哈羅德才五歲,轉眼二十七年過去了,他已經三十二歲,頭發開始變得稀疏了。他知道唐·哈格蒂真的很痛苦,很難過,但就是無法嚴肅對待他。這個男人——假如他還算男人的話——塗著口紅,絲質長褲緊緊貼著下半身,緊得連他老二上有幾條皺紋都數得出來。管他痛不痛苦,難不難過,他都是同性戀,和他死去的朋友阿德裡安·梅倫一樣。“我們再重複一遍,”哈羅德的搭檔傑弗裡·裡弗斯說,“你們兩個離開福爾肯往運河走,然後呢?”“我到底要跟你們兩個白癡說幾遍!”哈格蒂吼道,“他們殺了他!他們把他推了下去!又是男子氣概那一套!”說完他哭了。“再說一次,”裡弗斯耐心地說,“你們離開福爾肯,然後呢?”走廊儘頭的偵訊室裡,德裡鎮的兩名警察正在約談十七歲的史蒂夫·杜貝。另兩名警察在樓上遺囑查證室訊問十八歲的約翰·卡頓,綽號“威比”。警長安德魯·拉德馬赫和助理檢察官湯姆·布提利爾則在五樓警長室裡訊問十五歲的克裡斯托弗·昂溫。昂溫穿著褪色的牛仔褲、沾了油汙的T恤和厚重的技師靴,正在掉眼淚。拉德馬赫和布提利爾選了他,因為他們一眼就看出他是最軟弱的一個。“我們再重複一遍。”布提利爾和三樓的傑弗裡·裡弗斯同時說出了這句話。“我們沒想殺他,”昂溫哭哭啼啼地說,“是那頂帽子。你知道,我們不敢相信威比跟他說了那些話之後,他竟然還敢戴那頂帽子。我想我們隻打算嚇嚇他。”“因為他說的話。”拉德馬赫警長插話道。“對。”“他對約翰·卡頓說的話,時間是十七日下午。”“對,對威比。”昂溫又開始哭,“我們發現他不行了之後,曾試著去救他……起碼我和史蒂夫·杜貝去救了……我們沒想殺他!”“少來了,克裡斯托弗,彆糊弄我們,”布提利爾說,“是你們把那個同誌扔到運河裡的。”“對,可是——”“然後你們三個來這裡自首。我和警長很感謝你們這麼做,對吧,安德魯?”“當然。是男人才會勇於負責,克裡斯托弗。”“所以,你現在彆他媽的撒謊,把事情搞砸了。你們一看到他和他的同誌密友,就打算把他扔到運河裡,對吧?”“沒有!”克裡斯托弗·昂溫激動地反駁。布提利爾從襯衫口袋裡掏出一包萬寶路,抽出一根送進嘴裡,接著將煙盒遞到昂溫麵前:“要抽嗎?”昂溫拿了一根,他的嘴巴抖個不停,布提利爾手上的火柴都快燒完了才幫他點著。“那是在看到他還戴著那頂帽子之後?”拉德馬赫問。昂溫低頭使勁吸了一口煙,油膩膩的頭發垂到麵前。他將煙從鼻孔噴出來,鼻子上都是黑頭粉刺。“嗯。”他說,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布提利爾身體向前傾,棕色眼睛閃閃發亮,臉上的表情像是捉到獵物似的,語氣卻很溫柔:“你說什麼,克裡斯托弗?”“我說是,應該是吧。決定把他扔下去,但沒打算殺了他。”他抬頭看著警長和助理檢察官,表情激動又可憐。打從昨晚出門和兩個死黨去參加德裡運河節的那一刻起,他的命運就徹底改變了,但他顯然還沒意識到。“沒打算殺他!”他又說了一次,“橋下那個家夥……我還是不曉得他是誰。”“什麼家夥?”拉德馬赫問,但不是很認真。這個說法他們剛才聽過,但兩人都不相信——被控謀殺的人遲早會搬出神秘的第三者當救兵。布提利爾甚至還為這一招取了個名字,叫“獨臂人綜合征”,靈感來自老電視劇《逃犯》。“穿著小醜服的家夥,”克裡斯托弗·昂溫顫抖著說,“還拿著氣球。”運河節七月十五日開始,二十一日結束,幾乎所有德裡鎮居民都同意這個活動大獲成功,對於提振全鎮朝氣、形象……和充實荷包大有幫助。節慶為期一周,旨在紀念流經城區的運河啟用一百周年。當年就是運河開啟了德裡的伐木業,催生了該鎮的黃金歲月,從一八八四年延續到一九一〇年。小城由東往西、由北往南翻新。居民們發誓有十年沒有修補過的路麵鋪好壓平了,房舍內部重新裝修,外牆也重新粉刷。貝西公園長椅上難看的塗鴉被磨掉了(大部分是可以想見的反同誌口號,例如“殺光同性戀!”或“艾滋病是神用來懲罰你們這些死玻璃的!”),人稱“親吻橋”的橫跨運河的有頂步道木牆上的塗鴉也都清理乾淨了。城區三個空店麵合並成運河博物館,擺滿當地圖書館員兼業餘史學家邁克·漢倫的收藏。節慶期間,德裡鎮最古老的家族無償出借無價的傳家之寶,近四千名遊客每人支付二十五美分進去看十九世紀九十年代的餐廳菜單,八十年代伐木工人的纜柱、斧頭和鉤梃,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玩具,還有展現德裡鎮百年風華的兩千多張相片和九卷影像膠片。博物館由德裡鎮婦女協會資助。她們否決了漢倫的部分收藏(例如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有名的椅形牢籠)和相片(例如那場知名槍戰中的布拉德利幫成員),但所有居民都同意展出相當成功,而且那些血腥的收藏本來就沒人想看。誠如某首老歌所說,隱惡揚善好得多。德裡公園搭了一頂條紋大帳篷,供應點心和飲料,每晚都有樂隊演奏。貝西公園是嘉年華區,除了花車巡演,還有當地人設置的遊戲攤位。每個整點會有電車載遊客繞行城區的曆史古跡,最後停在造型俗氣、人人都愛的吃角子老虎機前。阿德裡安·梅倫就是在這裡贏到了那頂害死他的帽子。一頂紙做的大禮帽,上頭有花和紙環,寫著“我?德裡!”“我累了。”綽號威比的約翰·卡頓說。他和兩名死黨一樣,沒發現自己穿得像搖滾歌手布魯斯·斯普林斯汀。要是彆人問起,他會說斯普林斯汀是軟腳蝦加死玻璃,他崇拜的是“超屌的”重金屬樂隊,例如威豹、搖擺姐妹或猶大祭師樂隊。他穿著淺藍色T恤,袖子故意撕掉,露出壯碩的肌肉,濃密的棕發垂下來遮住一隻眼睛,這樣感覺更像約翰·庫格·麥倫坎普,而不是布魯斯·斯普林斯汀。他兩隻手臂上有藍色刺青,圖案神奇難解,看起來像小孩的塗鴉。“我沒什麼可說的了。”“說說你們周二下午在遊樂場的經曆吧。”保羅·休斯說。他被這樁惡劣的案子搞得疲憊不堪,又驚愕又沮喪,心裡一直有一種感覺,仿佛這是德裡運河日的閉幕式,所有人都知道有這回事,卻沒有人敢寫進日程表裡。假如寫進去了,應該會像這樣:周六晚間9:00:最後一場樂隊演奏,德裡高中樂隊和快樂漢理發店樂隊。周六晚間10:00:大型煙火表演。周六晚間10:35:阿德裡安·梅倫獻祭儀式,運河節正式結束。“去他媽的遊樂場。”威比說。“說說你對梅倫講了什麼,他又回了你什麼。”“哦,拜托。”威比翻了個白眼。“說吧,威比。”休斯的搭檔說。威比翻了個白眼,重新開始講述。卡頓看見梅倫和哈格蒂扭腰擺臀走在路上,互相摟著對方的腰,哧哧笑著,像兩個小女孩似的。他起初真以為他們是女孩,後來才認出梅倫——之前有人指給他看過。正當他看著他們時,梅倫忽然轉頭對著哈格蒂……兩人匆匆交換了一個吻。“哦,老天,我要吐了。”威比滿臉嫌惡地大聲說道。克裡斯托弗·昂溫和史蒂夫·杜貝在他旁邊。威比說他認得梅倫,史蒂夫·杜貝說他覺得另一個死玻璃好像叫唐什麼,曾經讓德裡高中的一個小鬼搭便車,結果在車上對人家動手動腳。梅倫和哈格蒂離開拋拋樂攤位,朝遊樂場出口走,又一次走向他們三個。威比後來告訴休斯警官和康利警官,看見“我?德裡”的帽子竟然戴在他媽的死玻璃頭上,讓他覺得自己的“鎮民榮譽感”受到了傷害。那頂帽子很蠢,用紙做的大禮帽,上頭粘了一朵大花,朝四麵搖呀晃的。那副蠢相顯然又在威比的鎮民榮譽感上多劃了一刀。梅倫和哈格蒂摟著彼此的腰從他們麵前走過,威比大吼:“你們這兩個老屁股,我真該讓你們把那頂帽子吞下去。”梅倫轉頭看著威比,朝他妖媚地眨了眨眼,說:“親愛的,假如你想吞東西,我有比帽子美味一百倍的東西讓你嘗。”威比就是在那時決定,他要幫這個死玻璃徹底整個容。讓他臉上的高山隆起,陸地移位。沒有人可以叫他吸那玩意兒,沒有人。他朝梅倫走去。梅倫的朋友哈格蒂察覺情況不對,試著將梅倫拉開,但梅倫紋絲不動,臉上還掛著笑。威比告訴休斯警官和康利警官,他敢說梅倫一定嗑了藥。加德納警官和裡弗斯警官向哈格蒂查證,他說對,梅倫很興奮。而且興奮了一整天,因為他在嘉年華會場吃了兩個蜂蜜甜甜圈。就是因為這樣,梅倫才沒看出威比來勢洶洶。“阿德裡安就是這樣,”哈格蒂一邊說,一邊用麵紙拭淚,把塗了亮粉的眼影弄糊了,“他太不懂得保護自己,總是傻傻地以為一切都會沒事的。”要不是威比感覺有什麼東西在輕敲他的手肘,梅倫早就被打趴下了。是警棍。威比轉頭一看,是弗蘭克·梅琴警官。“小兄弟,彆放在心上,”梅琴對威比說,“顧好你自己吧,離這對同誌小情侶遠一點,自己去找樂子。”“你沒聽到他罵我什麼嗎?”威比憤憤地說。昂溫和杜貝這時已經走到他身邊。他們兩人嗅到麻煩大了,想叫威比走人,但威比聳聳肩,甩開了兩人的手——要是誰敢再拉他,他就揍誰。他的男性尊嚴受到了侮辱,非討回公道不可。沒有人可以叫他吸那玩意兒,沒有人。“我不認為他罵了你什麼,”梅琴答道,“而且我相信是你先開口的。快走吧,小夥子,我不想說第二遍。”“他罵我是同性戀!”“所以你擔心自己真的是同性戀?”梅琴問,似乎真的很想知道。威比的臉漲成難看的豬肝色。威比和警察說話的時候,哈格蒂拚命想把阿德裡安·梅倫拖走,動作愈來愈急,最後梅倫總算讓步了。“拜拜,親愛的!”阿德裡安故意轉頭說。“閉嘴,娘娘腔,”梅琴說,“快給我離開這裡。”威比朝梅倫撲過去,但被梅琴一把抓住。“我可以把你送進警察局,小兄弟,”梅琴說,“就憑你現在這樣,我看送你進去剛剛好。”“下次再讓我看到你,我絕對要你好看!”威比朝著離去的兩人咆哮,周圍的人紛紛扭頭看他,“要是你再敢戴那頂帽子,我就宰了你!德裡鎮不需要你們這群死玻璃!”梅倫頭也不回地朝背後搖了搖左手手指(指甲塗成桃紅色),走路還故意多扭一下。威比又想撲過去。“你要是再說一個字或再有動作,我們就警察局見,”梅琴溫和地說,“相信我,小夥子,我說到做到。”“好了,威比,”克裡斯托弗·昂溫不安地說,“放輕鬆一點。”“你喜歡那種人?”威比問梅琴,完全不理會克裡斯托弗和史蒂夫,“是嗎?”“我對走後門沒意見,”梅琴答道,“我隻在乎耳根清淨和天下太平,而你正在壞我的事,大餅臉。你是要離開,還是跟我去警察局?”“好了,威比,”史蒂夫·杜貝低聲說,“我們去買熱狗吃。”威比動作很大地拉直襯衫,將垂在麵前的頭發撥開,接著掉頭離去。阿德裡安·梅倫遇害隔天早上,梅琴也在警局做了筆錄。他說:“卡頓和同伴離開前,我聽到他說:‘下次再讓我看到他,我一定讓他死得很難看。’”“拜托,我必須和我媽說話。”史蒂夫·杜貝說,這已經是他第三次這麼說了,“我得叫她去安撫我繼父,否則我回家就得上演全武行了。”“再等一下。”查爾斯·阿瓦裡諾警官說。然而,他和他的搭檔巴尼·莫裡森都很清楚,史蒂夫·杜貝今晚是回不了家了,或許未來幾天都回不去了。這小鬼似乎還搞不清楚問題的嚴重性。後來得知杜貝十六歲就輟學了,阿瓦裡諾一點也不意外。輟學那年,杜貝還在念沃特街初中,因為他初一就念了三年。其間他曾經做過一次智力測驗,智商六十八。“說,你們看到梅倫從福爾肯酒吧出來之後,發生了什麼事?”莫裡森問道。“不,我最好還是彆說。”“為什麼?”阿瓦裡諾問。“我好像說太多了,我覺得。”“你到這裡就是來講話的,”阿瓦裡諾說,“不是嗎?”“呃……是沒錯……可是……”“聽著,”莫裡森在杜貝身旁坐下,丟了一根煙給他,語氣溫和地說,“你覺得我和這位警官喜歡同誌嗎?”“我不知道——”“我們看起來像同誌嗎?”“不像,可是……”“史蒂夫,我們是你的朋友,”莫裡森嚴肅地說,“相信我,你和克裡斯托弗還有威比現在最需要的就是朋友。因為明天一到,德裡鎮所有受傷的心都會大吼著要你們三個血債血償。”史蒂夫·杜貝似乎有點緊張。阿瓦裡諾幾乎可以看穿這個小鬼在想什麼,他可能又想到他繼父了。阿瓦裡諾並不喜歡德裡鎮的同誌小圈子,也和其他警察一樣希望福爾肯關門大吉。他倒是很想親自送杜貝回家,事實上,他還想抓著杜貝的胳膊,讓他繼父把他打得屁滾尿流。阿瓦裡諾不喜歡同性戀,但不表示他認為同誌就應該被折磨致死。梅倫是被淩虐死的。當他被人從運河橋下打撈上來時,兩隻眼睛睜得很大,充滿了驚恐。眼前這小鬼根本不明白自己捅了多大的婁子。“我們並不想傷害他。”史蒂夫又說了一次。他隻要有一點搞不清狀況,就會退守這句話。“所以你們才應該對我們說實話,”阿瓦裡諾認真地說,“一五一十講個明白,說不定一點事都沒有。對吧,巴尼?”“完全正確。”莫裡森附和道。“我們再來一次,如何?”阿瓦裡諾誘哄道。“嗯……”史蒂夫沉吟片刻,開始緩緩道來。福爾肯酒吧一九七三年剛開張時,老板埃爾默·科蒂以為客人多半會是巴士乘客——畢竟隔壁就是巴士站,崔爾威、灰狗和阿魯斯圖克三家公司都在這裡設點。隻是他沒料到乘客幾乎都是女性,不然就是全家出遊。其餘乘客往往人手一個棕紙袋(美國部分地區禁止公開喝酒,因此民眾會用棕色紙袋包住酒瓶。),根本不會下車。會下車的通常是軍人或水手,隻想喝個一兩杯,車子隻停留十分鐘,不可能狂喝痛飲。埃爾默四年後才明白這個道理,可惜為時已晚。賬單堆到胸脯那麼高,他永遠無法擺平赤字。他曾經想過一把火燒了酒吧,騙取保險金,但除非能找到行家下手,否則他可能會被送去坐牢……更何況他根本不知道要到哪裡去找縱火專家。於是,那一年的二月,他做了個決定。他計劃撐到七月四日,屆時要是生意依然沒有起色,他就關了酒吧,跳上灰狗巴士到佛羅裡達碰碰運氣。然而,接下來的五個月,奇跡悄悄發生了。埃爾默將酒吧內部漆成黑金兩色,又用鳥類標本裝飾了一番(他哥哥業餘製作鳥類標本,過世後將所有標本都留給了弟弟)。原本每晚隻能賣出六十杯啤酒和二十杯其他酒類,忽然變成八十杯啤酒和一百杯烈酒……一百二十杯……有時甚至能賣到一百六十杯。來的客人都很年輕,彬彬有禮,而且幾乎全是男人。許多人穿著非常誇張,不過那幾年正好奇裝異服當道,因此,埃爾默直到一九八一年左右才察覺店裡的客人幾乎清一色是同性戀。德裡鎮居民要是聽他這麼說,肯定會捧腹大笑,說埃爾默一定以為那麼多同誌是一個晚上生出來的。但他沒有騙人,就像老婆在外麵偷人,做丈夫的往往最後一個知道……但就算察覺了真相,埃爾默也不在乎。酒吧很賺錢,而且,和德裡鎮其他四家也很賺錢的酒吧相比,福爾肯是唯一沒有粗魯的客人不時砸店的酒吧。這裡沒有女人讓男人爭風吃醋,而所有男顧客不管是不是同誌,似乎都懂得和平相處之道,和異性戀男人完全不同。自從發現客人的性取向後,埃爾默覺得好像走到哪裡都會聽到關於福爾肯的傳言,而且都說得繪聲繪色。那些故事已流傳多年,但他直到一九八一年才聽說。他發現最愛散播傳言的是那些用鐵鏈也沒辦法將他們拖進酒吧的家夥。他們害怕進去之後手腕會骨肉分家什麼的,卻一副對裡頭發生的事情了如指掌的樣子。根據傳言,你每天晚上走進那裡都會看到男人貼身熱舞,在舞池公然摩擦性器,在吧台舌吻,在洗手間口交。據說後麵還有一個房間,想品嘗“權力巨塔”的人可以進去。那裡有個穿著納粹製服的老頭子,兩隻手臂從手腕到肩膀都塗了油,隨時樂於伺候你。其實,傳言都不是真的。那些從巴士站過來喝一杯啤酒或威士忌解渴的人根本不覺得福爾肯有什麼不對勁。的確,酒吧裡有很多男人,但全美工人常去的幾千家酒吧,哪一家不是這樣?這裡的客人是同性戀,但不表示他們是笨蛋。想找一點樂子去波特蘭,想找很多樂子(大棒子啦,壞男孩啦)就去紐約或波士頓。德裡很小,很鄉下,這裡的同誌小圈子很了解狀況,在裡頭過得很好。一九八四年三月的某一天晚上,唐·哈格蒂和阿德裡安·梅倫一起出現在福爾肯酒吧。哈格蒂光顧這裡有兩三年了,但這是他頭一回和阿德裡安結伴。在此之前,他是隻花蝴蝶,很少和同一個男人一起出現六次以上。但到了四月底,連向來不太注意這種事的埃爾默·科蒂都發現哈格蒂和梅倫關係非比尋常。哈格蒂在班戈市一家工程公司擔任製圖員,阿德裡安·梅倫則是自由作家,從機上雜誌、懺悔雜誌、地方雜誌、周日副刊到讀者投稿的情色雜誌,哪裡肯刊登他的作品,他就為哪裡寫作。他同時在寫一本,但可能不是很認真,因為他從大學三年級開始寫,到現在已經十二年了。他那一年來德裡是為了寫一篇關於運河的文章。派他來的是位於康科德的一家高級雙月刊雜誌《新英格蘭小眾研究》。他會接下這份差事是因為,搜集數據可能隻需要五天,他卻能拿到三周的經費,還能下榻德裡旅館的舒服客房。其餘兩周或許夠他收集到足夠的材料,再寫四篇地方報道。就在那段期間,阿德裡安·梅倫認識了唐·哈格蒂。三周的經費用完後,梅倫沒有返回波特蘭,而是在科索斯巷找了一間小公寓。他在那裡隻住了六周,之後就搬去和哈格蒂同居了。哈格蒂告訴哈羅德·加德納和傑弗裡·裡弗斯,那年夏天是他這一生最快樂的日子。他應該小心一點的。他應該知道,神會在他這種人腳下鋪地毯準是為了突然抽走讓他摔一跤。他說,那年夏天唯一的陰影就是阿德裡安對德裡鎮喜歡得過了頭。他有一件T恤,上頭寫著“緬因不錯,德裡最棒!”還有一件德裡高中老虎隊的外套,另外當然就是那頂帽子了。他說這裡充滿朝氣,能激發創造力。也許他說得沒錯,因為他又翻出那本已經將近一年沒動的,準備繼續奮鬥了。“他真的開始寫了嗎?”加德納問。他其實對此並不感興趣,隻是想讓哈格蒂保持談興。“是的,他寫到連紙都不夠用了。他說這本可能很爛,但起碼不會是沒寫完的爛。他原本希望到他十月過生日的時候能完成。當然,他根本不了解德裡。他自以為了解。他在這裡待得不夠久,還看不清德裡的真麵目。我一直告訴他,但他就是聽不進去。”“那你覺得德裡其實是什麼樣?”傑弗裡問。“是個下麵爬滿蛆的死婊子。”唐·哈格蒂說。兩名警官滿臉驚詫地望著他,說不出話來。“德裡是個鬼地方,”哈格蒂說,“是條臭水溝。你們兩個難道不曉得?你們在這裡住了一輩子,竟然會不知道?”加德納和裡弗斯都沒有搭腔。過了一會兒,哈格蒂又開口了。早在阿德裡安·梅倫走進他的生活之前,唐就打算離開德裡了。他在這裡住了三年,主要是因為他簽了一紙長約,租下一間河景公寓,麵對全世界最美的河景。不過,現在租約就要到期了,唐覺得很高興,因為他再也不用長途往返於德裡和班戈之間,不用忍受詭異的氣氛了。他對阿德裡安說,在德裡鎮,永遠感覺像活在二十五點。阿德裡安可能覺得德裡很棒,但唐卻很害怕,不隻因為鎮上居民有嚴重的恐同症(這點牧師或貝西公園的塗鴉表達得很清楚),還有其他因素,隻是他說不出個所以然。但阿德裡安一笑置之。“唐,美國所有地方都有人痛恨同性戀,”他說,“彆說你不知道,畢竟我們活在一個滿口仁義道德的時代。”唐發現阿德裡安是認真的,他真的認為德裡並不比美國內陸其他市鎮糟糕。於是,他對阿德裡安說:“跟我去貝西公園,親愛的,我帶你去看一個東西。”他們開車來到貝西公園。哈格蒂告訴警方,當時是六月中,阿德裡安遇害前一個月左右。他帶阿德裡安到親吻橋下飄著淡淡臭味的陰暗角落裡,指著其中一幅塗鴉要阿德裡安看。阿德裡安擦亮一根火柴湊近塗鴉,好看清上麵的字。死玻璃,老二掏出來讓我剁了它。“我知道一般人對同性戀的看法。”唐靜靜地說,“十幾歲的時候,我在達頓一個卡車休息站被人痛扁過。在波特蘭也是,我在一家三明治店外頭被一群人放火燒鞋子。警察就在旁邊,但那個肥佬竟然待在巡邏車裡不動,還麵帶微笑。這種事我見多了……但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塗鴉。你看這裡,仔細看。”阿德裡安又擦亮一根火柴:奉上帝之名,釘瞎所有同性戀的雙眼!“這些警世名言不管是誰寫的,那人肯定是個大瘋子。如果都是一個人乾的,我可能還好過些,隻有一個變態。可是……”唐用手比了比整座親吻橋,“這地方全都是……我實在很難相信隻有一個人。所以我才想離開德裡,阿德裡安,這裡似乎有太多地方、太多人都透著一股瘋勁兒。”“嗨,等我把寫完好不好?拜托了。就到十月,我保證絕不延期。這裡空氣比較好。”“他根本不曉得需要提防的是水。”唐·哈格蒂難過地說。湯姆·布提利爾和拉德馬赫警長上身前傾,兩人都沒有開口。克裡斯托弗·昂溫低頭坐著,對著地板喃喃自語。他們想聽的正是這部分。就是這部分能夠定罪,起碼能把兩個混賬小鬼送進托馬斯頓監獄。“遊樂場根本不好玩,”昂溫說,“我們去的時候,你知道,他們已經在拆遊樂設施了,旋轉咖啡杯和自由落體都沒了,碰碰車也掛著‘休息’的牌子,隻剩下幾樣小鬼玩的東西,所以我們隻好跑去玩遊戲。威比看見拋拋樂,付了五十美分,結果發現那個同誌戴的帽子是獎品,於是決定拋它,但怎麼拋都拋不中。每失手一次,他的心情就變差一分,你知道。史蒂夫——那家夥老是叫人放輕鬆,這個放輕鬆,那個放輕鬆,你他媽的放輕鬆之類的,你知道——他那天心情惡劣得不行,因為吃了藥,你知道。我不曉得是什麼藥,反正是紅色的,搞不好還是合法的咧。他一直朝威比碎碎念,念到我覺得威比都快揍他了,你知道。他一直說,你連那個死玻璃的帽子都拋不中,要是你連死玻璃的帽子都拋不中,那你真的是廢物。雖然威比始終沒拋中,但老板娘最後還是給了他一個獎品。我猜她是想趕快打發我們走。我不曉得,也許不是,但我覺得是。那個玩具很吵,你知道,就是那種吹一下會鼓起來伸直,發出放屁聲的東西。我以前也有一個,是萬聖節、新年或哪個鬼節日拿到的。我覺得很好玩,隻是弄丟了,搞不好是學校哪個家夥在操場從我口袋裡順走的,你知道。總之後來遊樂場快關了,我們就朝出口走,史蒂夫還在念叨,笑威比沒拋到那個死玻璃戴的帽子,你知道。威比沒說什麼,我知道情況不妙,但我醉得很厲害,你知道。我明白應該想辦法換個話題,但就是屁都放不出來,你知道。後來到停車場的時候,史蒂夫說,你想去哪裡?回家嗎?威比說,我們繞去福爾肯,看會不會遇到那個死玻璃。”布提利爾和拉德馬赫互使眼色,布提利爾伸出一根手指敲敲臉頰。眼前這個穿著技師靴的傻蛋還不曉得,他現在講的已經構成一級謀殺罪了。“我說不要,我要回家。威比說,你怕去那間同誌酒吧?我說怕你媽!史蒂夫很亢奮,他說,我們去給死玻璃抹油!我們去給死玻璃抹油!我們去給……”事情就這麼湊巧,搞得所有人都沒好下場。阿德裡安·梅倫和唐·哈格蒂喝了兩杯啤酒,離開福爾肯,走過巴士站之後開始牽手。兩人想都沒想,完全是下意識這麼做的。當時是十點二十分,兩人走到街角向左轉。親吻橋離這裡大約八百米,在比較上遊的地方。他們決定走主大街橋,隻是景色差多了。坎都斯齊格河正處於夏季水位的低點,水深一米多一點,在水泥橋墩下意興闌珊地流著。威比三人驅車追上他們的時候(他們走出酒吧時,史蒂夫·杜貝就看到了,立刻興高采烈地指給另外兩人看),阿德裡安和唐正好走到橋口。“攔住他們!攔住他們!”威比大叫。阿德裡安和唐剛剛經過路燈,威比發現兩人竟然手牽著手,他火冒三丈……不過更讓人火大的是那頂帽子,尤其是那朵大紙花,在帽頂擺個不停。“攔住他們!他媽的!”史蒂夫照做了。克裡斯托弗·昂溫否認參與接下來的事,但唐·哈格蒂可不是這麼說的。他說車還沒停好,卡頓就迫不及待地衝了出來,其他兩人隨即跟上。雙方言語交鋒,當然沒有好話。阿德裡安不再輕浮調笑,他也知道這下麻煩大了。“把帽子給我,”威比說,“給我,死玻璃。”“隻要給你,你就會放過我們嗎?”阿德裡安呼吸急促,幾乎快哭了,兩隻眼睛從昂溫、杜貝看到卡頓,神色驚慌。“他媽的給我就是了!”阿德裡安將帽子遞給他。威比從牛仔褲左邊口袋掏出一把折刀將帽子劈成兩半,按在臀部揉成一團,接著扔到地上用腳猛踩。三人的注意力全都在阿德裡安和帽子上,唐·哈格蒂趁機退後幾步,想看看有沒有警察——他是這麼說的。“現在我們可以走——”阿德裡安剛開口,威比就一拳打在他臉上,他往後撞到橋上的行人護欄。護欄高度及腰,阿德裡安哀號一聲,雙手捂住嘴巴,鮮血從他指間汩汩流出。“阿德!”哈格蒂哭喊道,跑向阿德裡安。杜貝絆了他一下,威比用鞋子踹他腹部,將他從人行道踢到馬路上。有一輛車經過,哈格蒂跪坐起來大聲呼救,但車子呼嘯而過。他告訴加德納和裡弗斯,開車的人甚至沒有扭頭看一眼。“閉嘴,死玻璃!”杜貝說著朝他側臉踹了一腳。哈格蒂側身摔進水溝裡,幾乎昏厥過去。幾秒鐘後,他聽見有人說話(是克裡斯托弗·昂溫),叫他閃遠一點,免得和他朋友一樣下場。昂溫在筆錄中也說自己這麼警告過哈格蒂。哈格蒂聽見拳打腳踢的聲音,還聽見他的愛人在尖叫。他告訴警察,阿德裡安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掉進陷阱的兔子。哈格蒂爬回十字路口,朝燈火通明的巴士站爬。爬了一段距離之後,他回頭看了一眼。阿德裡安·梅倫身高一米六四,體重加上濕掉的衣服可能有六十公斤,卻被卡頓、杜貝和昂溫三人推來推去耍著玩,像破爛的布偶一樣任人擺布,跌跌撞撞。他們揍他,捶他,扯他衣服。哈格蒂說,他看見卡頓捶阿德裡安的胯下。阿德裡安披頭散發,口吐鮮血,把襯衫都給染紅了。威比右手戴了兩枚大戒指,一枚是德裡高中畢業戒指,一枚是他上工藝課時自己做的,上頭刻了兩個交織的英文字母DB,足有七八厘米高。DB代表Dead Bugs(死蟲子),是他非常崇拜的重金屬樂隊。戒指劃破阿德裡安的上唇,將他上排的三顆牙齒連根打碎。“救命啊!”哈格蒂尖叫,“救命啊!救命!殺人啦!救命啊!”主大街上的房子又昏暗又神秘,巴士站內燈火明亮,有如白色的孤島。沒有人挺身而出,連島上也沒人過來。哈格蒂不敢置信。車站裡明明有人,他和阿德剛才經過時看到了。就沒有人願意幫忙?一個都沒有?“救命啊!救命啊!殺人啦!來人啊,看在老天的分上,快來幫幫忙啊!”“幫幫忙。”一個微弱的聲音從唐·哈格蒂的左邊傳來……接著是一聲輕笑。“頂他!”威比咆哮道……邊咆哮邊笑。哈格蒂告訴加德納和裡弗斯,他們三個都是,邊揍阿德裡安邊笑。“頂他!把他頂出去!”“頂他!頂他!頂他!”杜貝大笑著附和。“幫幫忙。”微弱的聲音再度出現。雖然語氣很嚴肅,但跟著一聲輕笑,感覺就像小孩子忍不住笑似的。哈格蒂低頭一看,發現一個小醜站在那裡。他接下來說的證詞,加德納和裡弗斯都不相信,因為聽起來就像瘋子在胡言亂語。不過,哈羅德·加德納後來發現自己忍不住好奇,尤其在他得知昂溫那小鬼也看到了小醜(起碼他是這麼說的)之後,更是心生懷疑。他的搭檔對此嗤之以鼻,就算有一絲懷疑,也沒有說出口。哈格蒂說,小醜看起來很像麥當勞叔叔和老電視節目裡那個博佐的混合體——至少他起初這麼覺得。會有那種感覺是因為小醜一頭橘色的亂發,但事後回想起來,他又覺得小醜其實兩個都不像。它塗在白臉上的笑臉是紅色的,不是橘色,眼睛則是詭異的亮銀色。也許是隱形眼鏡……但他當時覺得那人的眼睛可能真是銀色的。它穿著鬆垮的小醜服,上頭釘著橘色的毛球大紐扣,兩手戴著卡通手套。“如果需要幫忙,哈格蒂,”小醜說,“就拿一個氣球吧。”說完它將手裡抓的一把氣球遞到他麵前。“氣球會飄,”小醜說,“下麵所有東西都會飄,很快你的朋友也會飄了。”“那個小醜喊你的名字?”傑弗裡·裡弗斯說,語氣完全聽不出起伏。他的目光掠過哈格蒂低垂的腦袋,朝哈羅德·加德納眨了眨眼。“沒錯,”哈格蒂沒有抬頭,“我知道這聽起來很扯。”“所以你們把他扔下水了?”布提利爾問,“頂他?”“我沒有!”昂溫抬頭說。他撥開垂到麵前的頭發,緊張地望著他們。“當我發現他們兩個來真的,立刻拉住史蒂夫,想把他拉開。因為我知道那家夥可能會摔得很慘……那裡離河麵可能有三米……”七米。拉德馬赫警長手下一名巡邏警察已經量過了。“但他像發瘋了一樣。他們兩個不停地大喊‘頂他!頂他!’他們把他抬起來。威比雙手抱住他,史蒂夫抓住他褲子後麵,然後……然後……”哈格蒂察覺那三人要做什麼,立刻衝了回去,聲嘶力竭地大喊:“不要!不要!不可以!”克裡斯托弗·昂溫將他推開,哈格蒂摔在人行道上,震得牙齒都痛。“你也想被扔下去嗎?”昂溫低聲說,“快逃吧,寶貝!”他們將阿德裡安從橋上扔到河裡,哈格蒂聽見撲通一聲。“我們閃吧。”史蒂夫·杜貝說。他和威比朝車子走去。昂溫跑到護欄邊往下望。他先看見哈格蒂,看見他從雜草叢生、垃圾滿地的河岸往下滑,兩手左右撥拉著朝河裡走。接著他看見了小醜。小醜一隻手摟著阿德裡安,將他拖到對岸,另一隻手抓著氣球。阿德裡安渾身濕淋淋的,一邊嗆水一邊呻吟。小醜回頭朝昂溫咧嘴微笑。昂溫說他看見小醜的銀色眼睛閃閃發亮,牙齒露了出來——非常大,他說。“老兄,簡直和馬戲團裡的獅子一樣,”他說,“我得說那些牙齒就有那麼大。”昂溫說,他看見小醜將阿德裡安·梅倫的一隻手臂往後推,架在頭上。“然後呢,克裡斯托弗?”布提利爾問道。他對這部分毫無興趣。打從八歲起,他就對童話故事免疫了。“我也不知道,”克裡斯托弗說,“我還沒看到,史蒂夫就過來把我拖回車上了。不過……我想它咬了他的胳肢窩。”他抬頭看著兩人,顯得很不確定,“我想它是那麼做的,沒錯,咬了他的胳肢窩。”“就好像要把他吃了,老兄,就好像要把他吃了。”警察拿克裡斯托弗·昂溫的供詞質問哈格蒂,哈格蒂說沒有,小醜並沒有將阿德裡安拖到河對岸,起碼他沒看到。但他也承認自己的話並不客觀,當時他驚慌失措,腦袋亂得一塌糊塗。他說小醜站在靠近河對岸的地方,雙手架著濕漉漉的阿德裡安。阿德裡安右臂僵直,從小醜腦袋後方伸出來,而小醜的臉確實對著阿德裡安右邊的胳肢窩,但不是在咬他,而是在微笑。哈格蒂看見他的臉從阿德裡安的胳膊底下露出來,麵帶微笑。小醜雙臂一收,哈格蒂聽見肋骨斷裂的聲音。阿德裡安發出一聲慘叫。“唐,和我們一起飄吧。”小醜咧開紅豔豔的大嘴說,接著用戴著白手套的手指著橋下。氣球堆在橋下,抵著橋底。不是幾十或幾百個,而是幾千個。紅藍綠黃,每一個都印著“我?德裡!”“嘖,氣球還真不少。”裡弗斯說著又朝哈羅德·加德納眨了眨眼。“我知道聽起來很扯。”哈格蒂又說了一次,聲音有氣無力。“你親眼看見了?”加德納問。唐·哈格蒂將雙手緩緩舉到麵前說:“對,我看見了,就像我現在看自己的手指一樣清楚。幾千個氣球,整個橋底都被遮住了。太多了。氣球輕輕地上下浮動,像漣漪一樣。我聽見一個聲音。很尖很輕,有點搞笑,是氣球摩擦的聲音。還有拴氣球的線。密密麻麻的白線垂下來,看上去就像蜘蛛吐的絲。小醜將阿德帶到橋下,我看見它的小醜服掃過那些線。阿德嗆水嗆得很厲害,我追了上去……小醜回過頭來,我看見它的眼睛,忽然明白它是誰了。”“是誰,唐?”哈羅德·加德納柔聲問道。“它就是德裡,”唐·哈格蒂說,“它就是這個鎮子。”“然後你是怎麼做的?”問話的是裡弗斯。“我跑啊,你這個白癡。”哈格蒂說完放聲大哭。直到十一月三日,卡頓和杜貝以謀殺梅倫的罪名在德裡地方法院受審的前一天,哈羅德·加德納終於沉不住氣了。他去找湯姆·布提利爾,找他談小醜的事。布提利爾不想談,但他發覺,如果沒有人提點,加德納可能會做傻事,於是隻好談了。“沒有小醜這回事,哈羅德,那天晚上的小醜就是那三個小鬼。這點你和我一樣清楚。”“可是有兩名目擊證人——”“那都是胡扯。昂溫一察覺火燒屁股了,就搬出獨臂人那套,說什麼‘那個可憐的同性戀不是我們殺的,是獨臂人’。哈格蒂則是歇斯底裡,因為他眼睜睜看著那三個小鬼殺了他最好的朋友。就算他說看見飛碟,我也不意外。”但布提利爾心知肚明,加德納從他的眼神裡看得出來。助理檢察官竟然顧左右而言他,讓他火冒三丈。“少來,”他說,“他們兩人明明沒有串供,你彆胡扯。”“你要談胡扯是嗎?那你是相信主大街橋下有一個小醜吸血鬼囉?如果你問我,我會說那才叫胡扯。”“不是,我不太相信,可是——”“還是你相信哈格蒂在橋底看見了十億個氣球,每個上頭都寫著他愛人帽子上那幾個字?如果你問我,那也叫胡扯。”“不是,可是——”“那你乾嗎這麼在意?”“少拿法庭詰問那一套來對付我!”加德納吼道,“他們說法一致,而且並不曉得對方講了什麼!”布提利爾原本坐在辦公桌前,手裡玩著筆,聽他這麼說便將筆一甩,起身走到他麵前。他比加德納矮了十厘米,但臉上的怒氣卻讓加德納倒退了一步。“你想讓我們輸這場官司嗎,哈羅德?”“沒有,當然不——”“你想讓那幾個爛坯逍遙法外嗎?”“不是!”“好,很好。既然我們有基本共識,我就告訴你我的想法。對,那天晚上橋底下可能有個人,說不定還真的穿著小醜服。隻是我見過太多證人,因此猜想那隻是某個酒鬼,或撿了一堆彆人不要的衣服穿在身上的乞丐。我猜他可能在那裡找彆人掉的零錢或食物——某人扔到橋下的半個漢堡或零食包裝袋裡的碎屑。其餘都是他們的眼睛製造出來的幻覺。你覺得我的說法有可能嗎,哈羅德?”“我不知道。”哈羅德說。他很想相信,但那兩人的供詞太一致了……沒辦法,他還是無法相信。“坦白講,管它是奇哥、醜哥、踩著高蹺扮成山姆大叔的家夥還是同誌開心果,我都不在乎。(奇哥、醜哥等都是小醜形象。)隻要我們在法庭上提到它,你還沒來得及反應,被告律師就已經抓住它了。他會說,那兩個穿西裝、頭發剪得斯斯文文的小鬼是無辜的代罪羔羊,他們什麼也沒做,隻是將梅倫推到橋下,開開那個同誌的玩笑而已。他會強調梅倫落水之後還活著,哈格蒂和昂溫的供詞都可以做證。“他的當事人沒有殺人,絕對沒有!是那個穿著小醜服的變態乾的。隻要我們提到這件事,結果就會是這樣,你心知肚明藏書網。”“反正我們不講,昂溫也會說。”“但哈格蒂不會,”布提利爾說,“因為他明白狀況。少了哈格蒂的證詞,誰會相信昂溫?”“可是還有我們,”加德納說,語氣中的苦澀連他自己都感到吃驚,“但我猜我們不會說出去。”“啊,拜托!”布提利爾高舉雙手吼道,“他們殺了他!他們不但把他扔到橋下,卡頓還有一把折刀。梅倫被捅了七刀,包括左肺一刀、睾丸兩刀。傷口和折刀吻合。他還斷了四根肋骨。杜貝乾的,他熊抱他。他是被咬了沒錯,手臂、左頰和脖子都有咬痕。雖然隻有一處明顯吻合,在法庭上起不了作用,但我猜是昂溫和卡頓做的。沒錯,他右邊胳肢窩少了一大塊肉,但那又怎麼樣?他們當中有人就是愛咬東西,說不定咬的時候還勃起了咧。我打賭是卡頓,隻是我們永遠沒辦法證明了。梅倫的耳垂也沒了。”布提利爾停下來,狠狠地瞪著哈羅德。“隻要一提小醜,就不可能將他們定罪,你希望這樣嗎?”“我說過了,不希望。”“那家夥是大玻璃,但他沒有傷害任何人,”布提利爾說,“結果有一天,來了三個穿著技師靴的下三爛,把他的生命奪走了。我要把他們送進大牢。要是哪天我聽說他們的小菊花在托馬斯頓被人搞了,我還會寄卡片過去,祝福捅他們的人有艾滋病!”真是慷慨激昂,加德納心裡想,等你兩年後想更上一層樓,這次定罪肯定能給你的履曆增光添彩。但他沒再說什麼就離開了,因為他也想看到他們被定罪。約翰·韋伯·卡頓一級謀殺罪成立,判處十到二十年徒刑,在托馬斯頓州立監獄服刑。史蒂夫·畢雪夫·杜貝一級謀殺罪成立,判處十五年徒刑,轉送肖申克州立監獄服刑。克裡斯托弗·菲利普·昂溫在少年法庭受審,最終二級謀殺罪成立,判處到南溫德罕少年感化院管訓六個月,緩刑。在我下筆的此刻,三件案子都還在上訴。你幾乎每天都可以見到卡頓和杜貝在貝西公園看女孩子或擲硬幣玩,而不遠處就是梅倫的殘缺浮屍被發現的地點,主大街橋的橋墩邊。唐·哈格蒂和克裡斯托弗·昂溫遠走他鄉。大審當天(被告卡頓和杜貝),沒有人提到小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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