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也奇怪,改革開放,中國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型,許多領域都變了,唯獨教育的一畝三分地依然我故,行政主導不僅沒有得到任何的削弱,反而隨著改革而加強。我們的教育行政部門,權力從來沒有今日的含金量,日子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的好過,態度也從來沒有如今日之牛氣,而教育的效果,卻也從來沒有如今日般的低劣。中小學陷在應試的泥潭裡,而高校則在大躍進的虛驕和浮誇中狂歡。教育這塊計劃體製的綠洲,繁榮茂盛的底下,是根爛水枯的內囊。以高校為例,可以稍微有點兒誇張地說,幾乎所有高校都是教育行政部門的附屬機構,不僅學校的主要負責人由它們任免,而且學校主要事務也由教育行政部門操控,從畢業生文憑的發放、研究生入學考試的科目,到研究生錄取分數線的劃定,都是上麵直接定的。甚至連教學模式、教學管理、學生思想政治工作這樣的具體事務,教育行政部門也有具體的指導。學校的部分經費改由項目的方式下發,這種貌似科學的改革,結果是使得大學校長見了教育部的一個小處長,都得假以辭色,因為學校編不好“故事”,或者故事編得不合主管處長的意,那麼就可以不給你本來應得的經費。最熱鬨的事情莫過於高教係統的各種評比。凡是有點兒常識的人都知道,沒有哪個國家的大學培養質量是一樣的,不同檔次學校的文憑,碩士、博士學位的含金量自然也各有不同,然而,我們國家卻不然,大學的碩士點和博士點的設置,需要教育行政部門來評定,雖然名義是專家在評,但熟悉官場規則的人都明白,組織者才是決定因素。這樣做的前提,似乎就是告訴人們,我們的所有大學,文憑的含金量都是等值的。不僅這種大學所必備的“點”必須上麵欽點,所有衡量學校檔次的指標,都得上麵來評。某個學科該由誰來研究,需要國家權力來確定嗎?要的,我們不僅由教育行政部門來評定哪個大學哪個學科是重點學科,而且還要評出若乾個研究基地,好像學術研究可以由某些官老爺們欽定賦予某些學校以壟斷似的。不僅如此,我們還有精品課程、精品教材的評比,還有學校研究刊物入圍的評比,還有各種名目的優秀成果獎的評比……不過,所有這一切,比起聲勢浩大的國家教育工程來,又是小巫見大巫了。開始是“211”工程,說是由國家確定若乾所名牌大學,重點扶持。 “211”剛剛起步,又來了個“985”工程,意思是再選一些大學,由國家重點投資,建設成世界一流大學。不知道按這個步調走下去,保不準以後還會有什麼名堂。不過,所有的大名堂小名堂不大不小的名堂都有一個特點,就是教育行政部門說了算,所有想進來的學校都得巴結它們,於是大家拚了命挖門盜洞往裡擠,爭相對主管者獻媚,甚至集體出動,四處運動,至於運動之外還乾了些什麼,隻有運動健將們自己知道。大家如此賣力,如此豁出臉皮,不用說,是因為每個名堂背後,都堆放著金錢、榮耀和地位,這些好處,不僅是學校的,也是承擔這些項目的個人的。為了將行政權力發揮到極致,所有的這些評比名堂,都不是一勞永逸的,隻要哪個學校卷進評比的爭奪戰中,勝也罷敗也罷,都意味著永無寧日。學校的行政部門加上各個院係的領導,從此不僅要保持善於編故事的本領,推陳出新,還要永不間斷地催促老師和學生,產生出各種教學與科研的數字。在大家競相拚數字的競爭環境下,數字隻能越編越多,氣泡越吹越大。本來各個學校的科研都是教師的事情,但自從南方某大學發明硬性規定博士生非在“核心”期刊發表兩篇論文才能畢業的高招之後,各大學紛紛效尤,高等教育再次進入了1958年師生共同大躍進的爭高產步調。跟當年的大躍進不同的是,雖然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這樣做的後果,不是使中國的大學離世界一流大學更近了,而是遠了。大家都陷在拚數字的旋渦裡,結果隻是讓“核心期刊”肥了,平白增加了大量的版麵費,而高校科研的質量卻一滑再滑。麵對這嚴酷的事實,雖然有識之士大聲疾呼,但高校卻身陷其中不能自拔(疾呼者自己也難免兩腿泥)。據說,某些頂尖高校的邏輯是這樣的,如果中國一流的99lib.大學不去爭這些東西,那麼自有二流的來爭,如果二流的不爭,則有三流的廁身其間,如果所有的研究基地、重點學科都落在了二三流的學校手裡,那麼我們豈不臉麵無光?說白了,在行政加利益的杠杆麵前,是沒有人能頂得住的。話說回來,即使是著名高校的負責人,也還不是教育部任命的?在中央政府各個部門都在精簡的同時,唯獨教育部憑借11個副部級高校,反而多得了幾十個副部級的位置。教育行政部門在整個國家小政府大社會的改革中之得天獨厚,可見一斑。改革幾十年,應該說教育領域也不是像某些人批評的那樣,一點兒也沒有被觸動過。高等教育收費了,而且幅度還挺大。素質教育也鼓吹並推行著,至少高校裡多開了些音樂美術的欣賞課,中小學也有了教育行政部門編的素質教育的新教材。甚至民營資本也進入了教育領域,不僅有民辦學校,而且教材和教輔的出版發行領域,也聚著成堆的書商。但是,所有的改革,如果可以稱之為改革的話,作用隻有一個那就是強化了教育行政部門的權力,使它們的權力得到了金錢的滋潤,變得更加遊刃有餘,威風八麵,對教育界中人的驅使更有力度。事實上,隻有當民營資本可以為教育行政權力具體實現高額壟斷利潤的時候,它才能在教育領域生存,否則,不是奄奄一息,就是隻好選擇夾皮包走人,民營學校如此,書商也是如此。眼下,儘管人們在批評教育產業化,但實際上教育已經產業化了,隻是這種產業化比較奇特,一方麵,教育部門收費大幅度提高了,但另一方麵,它所提供的服務卻大幅度縮水了,麵對縮水的服務,付費者一方還不能提出一丁點兒的異議,在幾乎所有事情上都隻能任憑教育部門宰割,其霸道程度,比古代的衙門還要厲害幾倍,平民百姓受到了行政部門的欺負,雖然不容易,但畢竟可以拿行政訴訟法去告狀,而學校違法,連告都找不到門口。我們的教育領域,就是這樣一個超級的產業和衙門化高度結合的所在。現在我們要問,為什麼會這樣?在所有的行政部門都在收縮,行政權力在受到限製,都在強調依法行政的情況下,為什麼我們的教育行政部門卻在反其道而行之,從不擔心受到懲罰?我認為,關鍵在於我們的教育一直都背負著它所不能承受之重。都說中國的中小學生負擔重,其實中國的教育負擔更重,這個重跟經濟無關,而是一種無形卻分量特重的東西。從某種意義上講,正是因為教育背負著這個東西,才踉踉蹌蹌,總是走不好,學生的書包也才會在推行素質教育的鼓噪下,依然沉得可怕。 古代的學校是個近乎神聖的所在。每個縣的官學,門前無一例外有一塊下馬石,上麵寫著:文武官員軍民人等下馬轎。意思是說,不管你是誰,官有多大,到了學校,就得從馬上下來,轎裡出來,畢恭畢敬,否則就是犯了大忌,頭上的烏紗甚至頭本身都有些危險了。學校裡的教官雖然品位低微,但至少得是個五貢出身者才能做,學校裡的考試和講學,非科舉正途出身的正印官不能染指。清朝中期,廣東某縣令跟當地駐軍長官不和,於是下令學校隔三差五地敲鼓,擾得住在學校旁邊的總兵大入夜不成眠,隻好搬家了事。如果沒有學校作為憑借,一介七品芝麻官怎麼敢跟二品大員過不去。不僅學校如此,整個教育體係都帶有某種神聖性,明清兩代外放的“學院”和學政,以及鄉試的正副主考,都是絕對的清要之職,不論官銜大小,地方首長都得恭恭敬敬地迎接。中央的教育機關叫“禮部”,最能說明問題,教育跟國家的禮製聯係在一起,關乎天下的興亡。在那個時代,學校不僅是個教書的地方,培養人才的所在,而且負載著教化百姓,傳承國家意識形態的重任,恰是在後麵的意義上,它才變得如此的神聖不可侵犯。也可以說,它是沾了孔夫子的光,或者是說是沾了以孔夫子名義傳承的儒家倫理的光,這個本來沒有太多油水的地方才會有這麼多附加的聖潔光環。從古代到今天,中國的教育幾次翻烙餅,從形式上看,已和大清國的時候沒有什麼共同之處了,但附加在教育上的教化與意識形態傳承的功能,卻依然如故。21世紀了,世界變了,中國更是變了,中國共產黨已經從革命黨變成了建設黨,但我們的教育依然是為了培養革命事業的接班人而存在。為了實現這個目的,我們必須對學生進行思想教育。為了這個目的,我們必須強化對學校、學生的管理。在這個大目標下,所有的行政強化都有絕對正當的理由:強化教學管理是擔心教師對學生放水,或者教學的時候自由化;直接控製文憑是擔心高校濫發那勞什子;科研項目控製是使學校的研究(尤其是人文社科)有正確的政治方向。而高校在上述幾個方麵出的問題,自然成了教育行政部門強化管理的最好借口,一動就說,看,不管出事了吧!其實不知道出了多少次國的官員們不是不知道,在教育這個領域,尤其是高等教育領域,學校拆爛汙,等於是自我毀滅,即使在歐美先進國家,像錢鍾書所描繪的“克萊登大學”,也依然存在,但它們除了滿足某些人的虛榮,以及蒙騙第三世界國家中人之外,誰把它們當回事呢?不是不知道,而是故意裝著不知道,說出來的都是借口,而心裡想的就是要保住自己超級的權力。城狐社鼠,人們投鼠忌器,所憂者,在城在社而已。教育行政部門的超級權力,就是在這種憂慮中得以繁衍生息,發展壯大。然而,人們要問的是,即使我們肯定我們現行教育目標的正當性,我們靠“灌輸”和“管束”兩個法寶,能否實現之?現實告訴我們,不能,效果恰恰相反。 “灌輸”不行, “管束”行不行呢?效果更差。因為“管束”背後,是一係列的不合理收費,一係列蠻橫的強加於人,一係列低效高熱鬨的行政運作,長此以往,不僅最終會將學生逼上絕路,甚至連老師也要選擇逃亡(不少有誌為學的教師已經在議論另擇職業的可能性,隻是由於社會條件的限製,多數人一時還沒有更好的選擇),即使不逃亡,行政強化的結果,也隻能使教育事業步步走向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