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1 / 1)

大江東去1 阿耐 5833 字 2天前

楊巡想來想去,越想越覺有理。沒錯,他平常遇到那些說話小聰明的人也打心眼兒裡地提防,一提防,心裡就自動地給人挑刺兒,幾句下來掂岀人家分量了,就得輕視了去。這世上多的是聰明人,就像雷東寶今天一個問題接著一個問題,就能挖岀他的子醜寅卯,打量彆人往日就看不出他的小奸小滑?看來以後遇到聰明人,還不如實誠點的好。可楊巡思來想去,又不由得想到戴嬌鳳,一想到戴嬌鳳,他的手臂又開始吱吱兒地疼,被戴兄扇過耳光的臉麵也熱辣辣地痛。他想來想去想不明白,戴嬌鳳究竟是怎麼想的,竟然會拿著旅行袋一去不回。他認為戴家父母是知道戴嬌鳳下落的,他真希望這個時候戴嬌鳳在外麵已經生完了氣,或者是她父母已經把他的解釋傳達給戴嬌鳳,如果她真沒回娘家的話,她現在不知會不會回到他們兩個的小家裡,就像以前一樣燒好一鍋肉湯等著他回家。想到這兒,楊巡一時裡歸心似箭。他真希望雷東寶現在就回來拍板,他可以立即聯係好車子趕去東北。他不由瞄向沙發邊的電話機,可又看看大門口神情警惕不時監視著他的雷母,放棄打電話的打算,畢竟這是收費貴死人的長途電話。可他真是心癢。他還想著雷東寶此時不知道有沒有見到了他媽。他也很想媽,尤其是現在滿心的沒有著落,多想找媽說說,讓媽像以往那樣給他打氣。可是他知道他這樣子不能回家,火車上已經想好不能回家了,回家媽媽會跟雷東寶一樣問岀個底朝天,會為他操心死,也不會再放他走。他知道,媽現在生活裡隻有他們四個兒女,而他這個大兒子,又占四個兒女中的特大份,他若有個風吹草動,媽就彆想睡安生覺了。可他更擔心雷東寶會不會跟他媽說上話。家裡一幫人闖東北,大家這回一起出事,不知道事情有沒有傳到老家,傳到媽耳朵裡。好在他家偏僻,山裡人與外麵交往得少。而村子裡出去掙錢的人又少,一起在一個城市的沒有。但願有個僥幸,等他喘過氣來事情才傳到媽耳朵裡。不知道雷東寶會不會硬要跟他媽說上幾句,媽是個精細人,如果雷東寶一個不小心露餡了,媽更夜長夢多。楊巡在雷家根本無法安坐,後來索性走到門口與雷母說話。他一張嘴不知比宋運輝活絡多少,幾句下來,雷母立刻喜歡上他。雷東寶親自去的楊巡家。楊巡家在重重大山裡麵,還得經過宋運輝曾經插隊過的村莊,雷東寶是個農民出身的人,翻過山頭看到人家,就感覺出這裡與小雷家不同,好像節氣比山下平原晚了一些,山下的桃李花都幾乎開罷,這裡還是盛放。很容易的,一問就問到楊巡家。雷東寶順著指點過去一看,果然有幢簇新的房子,但在他這個行家眼裡看來,蓋得沒他家的漂亮結實。隻是房門緊鎖著,看來沒人。雷東寶左右轉了轉,才想著要不要找人再打探打探,弄堂口轉出一個農村女乾部樣的人來,客氣而不失精明地招呼。“聽說我家來客人了咧,師傅是你找我家嗎?”“對,我是小雷家村雷東寶,你是楊巡媽?”“哎呀,雷書記,稀客稀客。請裡麵坐,正好有新采的春茶,我們這兒彆的沒有,茶葉還是特彆好。我兒子沒闖禍吧。”雷東寶大名鼎鼎,楊母又是村裡的女乾部,常在鄉裡聽鄉長拿雷東寶教育他們這些村乾部,早已如雷貫耳。想到兒子如今跟這樣的能人交往,心裡很是高興。但是又想到雷東寶不期而至,不由甚是忐忑,因為兒子上周六沒給她電話。“你兒子活人精一個,能闖什麼禍。”雷東寶難得撒謊,可他一向虎著一張臉,撒謊時候虎得比對方還狠,人家都不能不信他。“你們家不小啊,樓上有四個房間吧,啊?”“是啊,山裡地基不值錢,房子愛造多大就多大,這房子是我們老大掙錢造的,算是村裡第一了。聽說雷書記村子裡房子造得跟花園一樣,跟你們哪兒是沒法比了。請喝茶,水是早上燒的,不是很燙了,我再去燒點。”“彆燒了,我心急,不喝滾茶。”雷東寶聽得出楊母嘴裡濃濃的對楊巡這個兒子的得意,這正是他上門要觀察的。他做事一向先找人,找對人了就托付,因此認一個人在他看來是頭等大事。他又隨便扯了句,“我們有車貨要運去給小楊,小楊讓捎點春茶過去送人。時間緊,我自己過來一趟。”他小雷家每年春天都要送大量茶葉給關係戶,連老徐都來電表揚他送的茶葉新鮮有味,他就替自己來楊巡家想了這麼個合乎常理的理由。這個理由,楊母非常相信,一則雷東寶多麼響當當的一個人,雷東寶這樣的人說話,豈會嘴上跑馬。二則果然楊巡是經常從家裡捎土特產上去東北的,春天的茶葉夏天的桃,秋天的桔子冬天的梅,幾年下來她這麼個精明的人早已習慣,不用兒子說,經常早早給兒子備下,而今茶葉就在隔壁房間放著呢,還分了明前雨前的兩大袋。而她也順勢放了心,雖然兒子上周六沒打電話來,但看來是沒事,跟人家小雷家常有聯絡著。兒在千裡母擔憂,她總是最掛念她的這個大兒子。“真過意不去,還勞雷書記親自走一趟,我們老大真是不懂事,你每天工作多忙,這種小事也勞煩你。我這就去取了來。”雷東寶倒是不驚訝楊母說話就能拿出茶葉,他們小雷家需要茶葉,都是四寶拎著編織袋進去山裡搜,山裡人家幾乎每家每戶都有茶葉,一天下來就能完成任務。隻是看到楊母拿出來的茶葉包很是驚訝,隻隻都是一樣大小的牛皮紙包裝,雖然紙包裡已經裝滿茶葉,可紙包看上去依然跟熨鬥熨過似的有棱有角,看著順眼,紙包正麵還用墨汁寫著一個好看的“茶”字。他抓起一個包就問:“大姐,這種紙包哪裡賣的?我也去買幾個,送人裝門麵多好。”楊母聽了眉開眼笑道:“這是我自己做的,大兒子出門,下麵三個兒女都山外上學,我一個人時間多,閒了就做幾隻,存了不少,雷書記喜歡就拿幾個去,還有百把隻剩著。”說著又轉進去拿紙包。雷東寶看著茶包道:“字也好,大姐你自己寫的?大姐文化很好啊。”心裡卻想,寡婦跟寡婦也不一樣,他老娘有空就不知竄誰家磨嘴皮子,韋春紅有空發春,就這楊母有空做正事兒。“哪裡,我老頭子文化才好,這都是他教我的,說是顏體字。”楊母聽著雷東寶這樣子人物的表揚,頗是洋洋得意。“我家四個兒女從小都讓我趕著練字,個個寫得不錯。雷書記難得來,就在這兒吃頓晚飯去吧,你這樣的客人閒時請也請不來。”雷東寶看看外麵的天,道:“不吃了,天黑開摩托車轉山路危險。就這些東西吧?我拿著走了。”楊母忙道:“哎呀,我這不都成趕你了嗎。雷書記現在回去也遲了,趕不上吃飯,要不你稍坐十分鐘,我正好有早上摘的春筍枸芽椿芽,快點炒出來雷書記回去正好下飯。等我等我。”說著也不等雷東寶答應,就急急下廚去。雷東寶本來最膩歪婆婆媽媽,原可一嗓子喝止了去,可看著楊母這人順眼,再說可憐麵皮給打得青紫的楊巡正眼巴巴在他家吊頸等著,就安心坐下來喝茶等候。他才嘗不出茶的好壞,隻覺得茶泡得不夠濃,寡淡無味。楊母手腳麻利,果然十分鐘左右就做出三隻菜來,分彆是油悶筍,油鹽炒枸芽,香椿炒蛋。雷東寶不下廚不知難處,換彆人早已驚訝萬分。一個人又是升火又是炒菜,十分鐘裡麵怎麼做到,又不是千手觀音。臨走,楊母又拿出兩包據說非常好都是嫩尖兒的茶葉和新曬筍乾菜蕻乾送給雷東寶,千恩萬謝地送雷東寶岀村子,一路給雷東寶道乏,又給楊巡掙分,雷東寶上路後心想,楊母還真是個人物,難怪看不上中看不中用的戴嬌鳳。楊巡有這樣本份能乾的老娘,雷東寶無形中就對楊巡信任幾分。楊巡吃上老娘親手做的菜,低著頭眼圈兒都紅了,心中明白這是雷東寶幫他的忙。他需得沉默好久才鎮定下來,問雷東寶道:“我媽身體還好吧?”“好,精神也好。就是一口一個兒子,你這不爭氣的,害你老娘見不到你。見到你老娘後,我以後再也不同情你老婆。”回頭見他自己老娘大吃楊母做的好菜,忙道:“媽,你少吃幾筷,這是人家老娘給她兒子特意燒的,你吃光了楊巡吃什麼。”“小鳳也是好人,隻是跟我媽合不來。雷書記,謝謝你還費心幫我帶菜來,不知怎麼謝你才好。”“不用謝,你媽已經謝我,她送我那麼多東西,我一點不客氣全收了,全是好東西。你說,你媽那樣本份又有本事的人,怎麼養岀你這麼個滑頭滑腦的,你還說給你弟妹做榜樣,你這種榜樣有什麼好。我看著都替你媽急,你媽還拿你當好人,每次回家都強盜扮書生吧?小子。”說話時拿筷子敲了楊巡的頭。換作彆的時候,楊巡一定不服,可今天聽著卻感覺雷東寶對他滿是實心實意,心裡很服,點頭答應,“我已經吃虧了,以後得吸取教訓,改過重來。”“這話聽著像人話。你說出來的話倒是比我文氣,你媽是個有本事的,把你們教得好,一個寡婦人家,不容易。你還有三個弟妹再讀書?”“是啊,老二老三讀高二,老三腦子好讀重點中學,考大學跟切菜瓜一樣容易。老二腦子也好,就是讀書差點,讀的是普通中學,不過肯吃苦,現在班裡名次還行。老四現在成績還好,可玩心重,成績滑上滑下,按說應該考得上重點高中,可難說得很,今年要是考上便罷,考不上我一定回來挖門路讓她讀重點,她腦子不差。”雷東寶看著楊巡如數家珍一般說著弟妹們的事,看著楊巡說起弟妹們來神采飛揚,不由問:“你幾歲?”楊巡不疑有他,“我今年虛歲二十二,嗬嗬,等我兩個弟弟畢業,我也回爐讀書去。”雷東寶一時動容,“小子不容易啊,你在家裡都抵得上半個爹了。”“哪裡哪裡……”雷東寶不等楊巡謙虛完,就緊著道:“看你媽麵上我今天相信你一回,我也沒人派去盯著你,明天我讓正明發兩車貨給你,你拿齊貨就給我押著車走。我諒你小子也不敢跟我玩心眼,跟我玩心眼就是跟你媽過不去,記住。”楊巡忙道:“雷書記,你那麼相信我,我要是再敢胡作非為,哪裡還算是人。我媽一直教我做人一定要知恩圖報,今天大恩不言謝,我知道怎麼做。以前我做生意還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每天淨想著玩,以後一定抓緊,起碼,我替你把東北三省全拿下。”雷東寶虎著臉道:“你不用跟我發誓,我看你不是個安份人,抓著你隻給我做電纜,等你哪天活過來遲早總得跟我生異心。我隻發善心幫你度過難關,半年後你我照老樣子來,你給錢我才給你貨。但你得答應我兩條,第一條,一輩子也不許把我登峰電線電纜跟什麼爛貨放一起賣,讓我知道的話,拿大巴掌抽你;第二條,隻要你做著電線電纜,你七成以上的貨得從我這兒拿。”楊巡答應,真沒想到雷東寶如此上路。這一次落難,雖然吃儘苦頭,差點送命,卻意外認識兩個實在人,算是因禍得福。對著雷東寶,他嘴上是再不會花裡胡梢說一大堆好話,隻是把感激記在心裡,以後知道怎麼做就是。回到東北,見過楊巡的人都說,這小子乏了一圈,原本看上去一直在笑的眼睛,可能因為瘦了的緣故,深陷進去,看上去黑而深。但老李卻說楊巡終於脫了男孩子相,彆看以前還帶著老婆,可現在才看上去才真正像個可以托付的男人。但楊巡聽著並不愉悅,他可以托付嗎?戴嬌鳳至今蹤影不明,說明戴嬌鳳並不願將自己托付給他。而他現在一文不名,靠著老李和雷東寶的大度才得苟延殘喘,他雖然在兩人麵前信誓旦旦,可心裡終是沒底,他能還掉老李的債嗎?他能報答雷東寶的大恩嗎?他能繼續負擔家中老老小小的生活嗎?還有,戴嬌鳳能回來嗎?第一次的,楊巡心中感受到極大的壓力。這壓力,讓他笑不出來,讓他睡不安寧。從春暖花開的南方回到依舊肅殺的東北的第二天,楊巡請出老李鐵塔般身材的四個徒弟,在原址開門。整一條曾經被稱作江南電器街的倉庫區還隻有楊巡一家門麵開業,其他老鄉要麼還躺在醫院,要麼手頭還沒貨,要麼還在與相關部門人士套近乎,要麼還在觀望,不敢做那第一個開門的出頭鳥。可是不知是電器街名氣做壞了,還是因為隻有一家開門沒有人氣,一整天沒有生意上門,楊巡的那些老顧客也暫時不敢要他的東西,因為電器街被砸,這一帶出去的東西名聲,大家雖然是多年生意朋友,可正當風頭,還是稍作回避,以免被人誤解。而且,有幾個看上去黑糊糊像煤礦出來的人到店裡吵鬨,幸好有老李的徒弟,本地人,又是身強力壯,更是幫著楊巡說話,吵鬨的人占不到便宜,怏怏而走。饒是如此,楊巡還是掏錢請老李幾個徒弟晚上喝酒。回頭,楊巡睡到倉庫,一則是一個人回去那個家,看到熟悉的一切,他會想起戴嬌鳳,心裡更難過,二則,他需要看著倉庫,提防風吹草動。楊巡晚上躺在塑料臭氣濃重的倉庫裡想,沒有生意怎麼辦?戴嬌鳳給他的八千塊,付去運輸費,還有修理倉庫費,已經所剩無幾。而看來那些煤礦工人並無罷休的意思,如果天天請老李徒弟過來押陣,那筆酒水費他哪裡還掏得起?這種隻岀不進的日子,他算了算口袋裡的錢,最多隻夠維持兩三天。那麼,他是不是必須做點什麼來找回過去的人氣,並打消老顧客的顧慮?可是,他有什麼辦法?楊巡思來想去,夜不能寐,反而覺著傷臂隱隱作痛。受傷之後,幾乎沒有好生將養,反而更加操勞,而且沒時間去醫院複診,楊巡都不知道他的手臂會不會廢。傷痛更消睡意,楊巡睡不著,索性起來走出門去。整條路沒一盞路燈,隻有一輪彎月淡淡照著,左右的倉庫保留毀損原樣,依然沒門沒窗,環顧看去,黑洞洞地磣人,好像藏著什麼鬼怪一般。楊巡雖然從小膽大,為了生計,小學開始就放學後滿山采山貨貼補家用,經常天黑才摸下山頭,可此時站在空無一人的電器街,夜風吹進他的領子,他不由泛起一身雞皮疙瘩。他在這清冷的月光下,對著自己拖在地上長長的影子,竟是滿心的害怕,滿心的無助,滿心的冷。壓力大得無邊無涯,心裡全是看不見希望的憂慮。才剛不久前與戴嬌鳳那輕裘快馬的日子,現在想來如隔世一般的遙遠。想到戴嬌鳳,楊巡的眼睛更深,他不明白,非常不明白,他發誓,總有一天他要問個水落石出。可是,眼下又如何結束這隻岀不進的困局?二十二歲的楊巡從街頭走到街尾,又從街尾走到街頭,一會兒拖著影子走,一會兒踩著影子走,也不知走了幾趟,差點愁到白頭。重新開門三天,三天銷售額連吃三個鴨蛋,連以往熱熱鬨鬨的零售生意都沒有,門可羅雀。即使偶爾進來的雀,看看樣品,卻扔下一句“你們這裡拿出來的東西質量能相信嗎”,便絕塵離去。消息被老李的徒弟傳到老李耳朵裡,老李也一齊擔心,下班親自拐來一趟問楊巡,建議要不換個地方隱姓埋名地經營,或者包個櫃台,彆再呆這種名氣做臭的地方堅持。上次遭搶的事合著煤礦瓦斯爆炸的事,鬨得全城人民都知道,現在誰還相信江南電器街的東西啊。楊巡不敢寒老李的心,不敢告訴老李他拿不出租櫃台的錢,他隻能說他再看幾天,等一周過去如果還是老樣子,他立刻撤。一周,是他的大限,可以預測,到時他的口袋肯定一白如洗,不再有一分錢。可是,怎樣讓生意走出困局?怎麼才能消除顧客心頭疑慮,恢複名聲?而且,還必須在一周內完成。如何做得到如此幾乎一鳴驚人的效果?楊巡夜夜徘徊在月色下的電器街上,絞儘腦汁。白天,他深陷的眼窩周圍一圈墨黑,一雙眼睛更是鬼影瞳瞳。第五天的夜晚,他決定再也不能等待天上掉機會,也不能等待有人發善心接濟,他必須有所作為。如何才能一鳴驚人?那就是做人所不能做不願做又不敢做的匪夷所思事,否則,何以造成轟動。第五天的夜晚,楊巡作出孤注一擲的舉動。他將左臂綁在身上,以免一個不小心用了力,又添新傷。又將皮帶緊緊係到外麵,將一把手電插在皮帶裡,隨身照明。他遊走於這條荒涼街道的各個空廓倉庫,卸下一塊旁邊倉庫的內門板,糊上白紙,蘸墨水用他媽監督下練就的一手好字寫下一門板的公告。在公告裡,他有所選擇地寫出,以前電器街裡麵產品的貓膩,偽劣產品的橫行現象,比如說該絕緣的電器沒絕緣,該繞線圈的地方用水泥紙替代,大家互相串通隱瞞,串聯銷售彼此作坊產品等等。他後麵說,他意識到此事的危害,決定徹底改變經營手法,徹底斷絕與原有不合格供貨商的聯係,從此選用有保障的產品滿足市民需求。最後,他介紹了一下他如今精選經營的小雷家登峰電線電纜廠,說明一下小雷家這幾年的輝煌社會成就和帶頭人的光榮事跡,及其社會頭銜,以此抬高登峰的地位。寫完,他艱難地將此門板挪到路口,那裡上班下班人來人往比較多,也算是熱鬨的路口,將門板明顯地倚在牆上,以便人來人往看個清楚。然後,他漏夜進出所有倉庫,一隻一隻收集起連撿破爛的都不屑的被砸爛的電器膠木殼子,當然又投機取巧地拆了一些木窗框木架子,一起堆到電器街砂石路的中央,又回去一趟家裡,把那些當樣品放著的電器也拿來扔進那個堆裡。等把爛電器堆碼到有點規模的大約一人多高的大堆時候,天已發亮。他滿頭大汗,筋疲力儘地喝著涼水看著一夜的成果,兩隻眼睛不時瞟向手表,看時間一分一秒從六點滑向七點,等七點半,路口那條街道人聲鼎沸,人來人往時,他往爛電器堆澆上一瓶綠瓶二鍋頭,扔下一枚燃燒的火柴。火焰,白煙,還有膠木燃燒的臭氣,城市裡如此奇突的一個突發事件,打破尋常按部就班的步伐,立刻招致路人駐足指指點點。大家看了路口文字未必通暢的公告,才明白是怎麼回事,有好事者當然火燒熱辣地進來楊巡的電器店巡看一周,滿足好奇。楊巡當然殷勤遞上新茶泡的茶水,一遍遍眉飛色舞地介紹現在精選經營的電線電纜,他說話比寫字不知道流利多少,聽得進來參觀的人個個頻頻頷首,承認楊巡這個斷然與過去、與那些不爭氣同行劃清界線的行動可圈可點,值得讚揚。一時,楊巡倉庫門口圍滿圍觀的人,都好像是看白戲一般的熱鬨。事件一傳十,十傳百,迅速隨著大家上班聊天傳播開去,大家都正等著看電器街被砸的下文呢,楊巡這一轟動舉動,一下滿足大家的心理需求,一次傳播更快更廣。楊巡安排老李的一個徒弟差點是敲鑼打鼓地進來店裡,當眾掏出錢買去兩捆家用電線,誇張地操跟扁擔挑著,又大著嗓門在門口宣揚一番支持有錯必改者半天,才拿電線離去。接近中午時候,才有街道辦事人員過來要求楊巡滅火,說不安全。楊巡從小燒灶,明白燒火手法,明著答應街道辦事人員,卻是借口左手臂受傷,拿隻臉盆每次隻能接半臉盆的水去潑火堆。結果,火沒撲滅,雖然稍微暗了一點下去,可煙卻更濃更多,老遠就能看見此地一股黑煙扶搖直上,誰都想過來看個究竟,誰不愛看放火。竟然,因此招來報社的記者。楊巡有生第一次接受了采訪,圍觀者於是更加不願離去,紛紛當看西洋鏡。終於,除了楊巡安排的老李徒弟佯裝買貨之外,有其他人也上門買貨了。每來一個,都竟然獲得圍觀者的拍手鼓勵,場麵意外的熱烈。也不知是電器街被砸好幾天,人們買貨不方便好幾天,壓抑了需求,此時一下噴發,還是有人湊熱鬨,專挑熱鬨時候玩個當眾喧嘩,這一天,竟然賣掉不少民用電線,楊巡驚喜不已。但是,驚喜之下,他疲倦而興奮的腦袋也想到一件事,那些依然沒有行動的老鄉們,會如何看待他的公告他的舉動。他早看到有幾個老鄉在人堆外張望,卻沒進來。他猜測著老鄉們的心理,估計老鄉們一定對他滿心怒火。夜色不可避免地降臨。楊巡挽留老李的兩個徒弟留下,他支撐不住睡得人事不知。他估摸著今晚老鄉會找上他,可再怎麼要緊,他都需要休息,他累癱了。他抱著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心睡覺,相信兩個老李的徒弟能幫他將老鄉攔在門外。幾天前的長途顛簸,好幾天的無眠,昨晚一夜的操勞,今天一個白天的辛苦與緊張,再加幾天的提心吊膽,早已壓垮年輕的楊巡,他睡得人事不知,雷打不動。老李的兩個徒弟坐在暗室喝酒,一邊不時照看門燈照亮一方室外。兩人議論著會不會真有什麼楊巡老鄉打上門來。兩人也說,這幫江南電器街的人出了名的抱團,搞不好今晚他倆被圍攻都難說。但是情況卻出乎兩人的意料。人來了,而且還來得不少,可大多是傷殘婦孺,除了圍門口用方言叫罵,甚至往玻璃窗上扔磚,卻沒其他行動。那幫人想見楊巡,可楊巡睡得死豬一樣,那幫人想出手撼醒楊巡,卻有老李兩位弟子擋住。那幫人沒多堅持,圍了兩個不到的小時就走了。隻剛修好的玻璃窗又碎了兩塊。楊巡卻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太陽曬進來,才被老李的徒弟搖醒。老李的徒弟奇道:“昨晚來了你好多老鄉,你真睡還是假睡啊?”“真睡,昨晚他們沒怎麼樣?”“你膽子可真夠大啊,知道他們來你還睡得著。等著吧,今晚還會有人來。”楊巡飛快洗臉刷牙,“放心,暫時他們沒實力。這條街男人現在個個有傷,重的還躺醫院裡。女的能頂啥用,兩位哥哥門口一站,誰還敢進來?等再過幾天,他們看著我生意好,沒人再有時間跟我糾纏,自己進貨擺攤都來不及了。兩位哥哥等等我,我去買了包子來,我們喝上幾口,正好兩位哥哥回去睡覺。”楊巡飛快騎車出去,買了一大包大肉包子,回來打開一瓶白瓶二鍋頭大家一起喝,那邊老李的徒弟早已把寫滿字的門板搬回老地方去。老李一個徒弟邊喝邊說:“我們回去再跟師父說說,你這兒白天一人不夠,再叫兩個師兄弟過來幫忙。”“那怎麼好意思,你們也得工作。”“我們工作還不是師父一句話的事。你彆怕我們人手不夠,我們師兄弟忙不過來,還有我們自家兄弟姐妹,咱中國多的是人,否則乾嗎計劃生育呢,你說是不?師父說了一定要保證你安全,我們說啥不能讓你掉一塊皮。”楊巡感激:“怎麼謝你們才好。這城裡要評誰仗義,你師父要認了第二,沒人敢認第一。”“我們師父那還用說,我們都爭著拜師父,彆人想還擠不進呢。小楊,你們那幫老鄉晚上……你得留意著他們。”他們說話著,已經有顧客上門。楊巡殷勤迎上去,人家見麵先問昨天的事,楊巡一邊笑嗬嗬說明,一邊介紹型號規格,仿佛一個人生著兩張嘴巴似的。沒多久,顧客就抱著一捆電線滿意而走。老李的兩位徒弟一邊兒看著,等客人走了,忍不住地笑:“小楊,你這態度不知比國營五金交電商店好多少。我們進五金交電買東西,那是理都沒人理我們。跟你這兒買東西久了,誰還耐煩看國營店的白眼。”“那沒法比,人家是國營,旱澇保收。我們不一樣,我們一天沒顧客上門,一天就沒進帳。兩位哥哥也是國營的,我不知多羨慕九*九*藏*書*網,可我農村戶口,想進國營單位?沒門。我讓我弟弟妹妹好好讀書,哪天考上大學升城鎮戶口,也跟著吃皇糧。”“現在國營有什麼用,都沒你們個體戶賺得好。我們活兒少,可錢也少。”“話不能這麼說。萬一國家政策變了,我們這些個體戶再回去握鋤頭都有可能。哎唷,又有人來。”楊巡沒想到顧客絡繹不絕,老李兩個徒弟見此也就不多呆了,等兩位師兄弟過來換班,他們便回去睡覺。楊巡欣喜,見縫插針地,就打電話給以前那些管供銷的老顧客,說明昨天今天以來發生的情況,大夥兒在電話裡都挺為楊巡高興的,有人當即要求楊巡開始送貨。不過大家都可惜,事情過後,楊巡經營的品種不得不單一不少。不過,生意就這麼算是恢複了,而且又因為電器街上其他倉庫都還沒恢複,楊巡的生意因此少了競爭,格外火爆。看上去誰都為楊巡高興,連進門來的顧客都因為從眾心理,看著彆人踴躍地買,他們也覺得事情應該真如門板上寫的那麼有所改觀,現在楊巡拿出來的電線應該沒錯,因此也放心了買。隻有楊巡自己心中知道事情絕沒如此簡單。老鄉們有氣他有嫉妒他的,非昨晚一夜鬨騰能完。而煤礦那邊的事雖然是老王惹的,可誰知道政府會如何收拾他們這些南方來的。如今其他人都作鳥獸散,潛伏一邊兒等待風頭過去,隻有他一個欠債的沒辦法隻有硬著頭皮上,政府如果出手收拾,肯定先收拾他。他為此到附近一家單位借今天的報紙看,果然,昨天記者采訪了他,今天報紙沒依記者之諾登載岀來,可見,這條街上的事遠還沒完。他這幾天實際等於坐在炭盆子上。楊巡今天其實一醒來就在等老鄉們的電話。他們既然昨晚進不了門吵不醒他沒拿到他的態度,今天肯定會來電話。但是,楊巡一直在想誰會出麵打這個電話。他們一幫人中,資格最老的老王已經被抓進去,自身難保。而他們其他人,實力都不如他,平常在他麵前平等地位,甚至還不如他說話有份,楊巡看了報紙後走回店裡,一路心說,這麼晚還沒來電話,肯定他們無法推舉岀一個狠的打這個電話。一直到中午,楊巡到一家小飯店扣來一大份豬蹄,一臉盆大小的柿子燉牛肉,幾個人開吃,老鄉們的電話才姍姍而來。老鄉一開口就非常火爆,“楊巡,你什麼意思,你自己痛快,還讓不讓我們開店?”楊巡道:“你們他媽的有種今天就開門,沾我的光,我們同鄉一場,我白讓你們沾光。沒種少說三道四,等你們擺平政府再開。我現在倒欠債,拎著腦袋也得乾,你們想眼紅,跟著來啊。”老鄉那邊沉默會兒,估計是商量了,才道:“你拎腦袋拎大腿都你的事,你糟蹋我們乾啥……”“誰糟蹋你們啦,我糟蹋我自己。跟你說句實心話,趁早壯著膽子開門,彆花力氣跟我計較有的沒的,沒用。你們等政府處理這段子時間裡我賺的,夠值給人搶去的數兒。你們有閒有錢就等著吧,彆閒得蛋疼找我碴窩裡鬥。”那邊又是好一陣沉默後才道:“老王的處理結果還沒出來,聽說工商等著查處我們。”“那你們還不隱姓埋名離開了快跑?還待這兒等處理啊。跟你們說,有種就開,沒種就回,沒點膽子做什麼生意,你又不是國家養的。我沒空跟你們多說,有顧客上來。”楊巡扔下電話回桌吃飯,一位老李徒弟道:“處理什麼?哥們給你擺平。”楊巡道:“不用,不就工商上來處理嗎?還怕他們不來查,他們隻要來了總有辦法擺平。這個區的工商好幾個都認識。就怕鬨到市裡工商跟我們上綱上線。”“你打聽著點,有個風吹草動告訴我們,我們本地人,總有個七親八眷認識工商的。”“哥哥們對我都不用說了。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我這回能翻身,全靠哥哥們幫忙。感謝的話都不用說了。”“這話見外了吧。我們問你,你看煤礦的人還會找你們嗎?”“看這勢頭,暫時不會了。我有個想法,哥哥們每天上班,找空子來我這兒幫忙總是不便,不如我跟你們師父說說,你們家裡有沒有身強力壯的弟弟,找兩個來給我送貨看店,工資從優,我原來兩個幫手都是老鄉,跑了,看來還是得找個本土人幫忙。”“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人到處都是。我回頭跟師父說一聲,容易。”楊巡不放心這兩個年輕的,又當著他們的麵跟老李說了一下,順便向老李彙報這兩天的收成,老李聽著大喜。老李辦事上路,第二天就親自帶著兩個身強力壯的大孩子來,告訴楊巡這兩個都初中畢業了待業至今,要楊巡先著手調教著,調教好了他才肯點頭收兩個做徒弟。而且當著兩人的麵,一口定下工資,非常幫著楊巡。楊巡自是又感激不已。有兩個可以差遣的名正言順的幫手,楊巡一下活絡許多。可兩個孩子都是大大咧咧慣的,性子與楊巡家鄉出來的很是不同,屢教不會,總是不會笑臉待人。他不得不又找回一個以前常替他看店的幫手守在店裡。尋常,他就打發兩個孩子出去送貨,或者跟車收錢。老李派來的人,知根知底。就算是他們敢跟楊巡打遊擊,他們也不敢跟老李的朋友做小手,一時大家相處很是愉快,楊巡的傷臂終於有了休養生息的時候。有錢了,做事長袖善舞了許多,雖然那錢還是記在彆人帳上。沒想到生意額竟然節節高升,就跟這東北迅捷到來的春天的溫度,一天一變。來買貨的人都說,聽說這家店現在有名氣得很,聽說這家店賣出去的東西現在沒有短斤缺兩,質量保證,規格不對還可以退換,聽說……,聽說……。楊巡聽著心裡喜滋滋的,可再怎麼喜滋滋也比不上看著每天進帳的錢增多,和看著倉庫空下去來得強烈。楊巡覺得這應該就是看到希望了吧,老天不負有心人。可令楊巡覺著納悶的是,那些老鄉還沒開門。楊巡不清楚,那些人好好的錢不賺,乾嗎坐家中乾等?老李說,可能是那些老鄉們手中有糧,心裡不慌,也怕政府查收了他們手中的糧。不像楊巡,光棍不怕打赤腳,乾了就乾了,沒有心理負擔。楊巡聽著覺得有理,他壓力大,責任重,硬著頭皮拎著腦袋都得乾,不像那些個老鄉都是已經賺了點錢的,就算挨砸挨搶也不是損失全部,他們患得患失。不過也正好,他們不做的生意讓他做。楊巡閒不下來,既然店子有人看著,他就拿著剛掙的錢又去進了一些開關插座燈頭閘刀保險絲之類家用電器,方便人家買電線時候一程解決。他如今不敢再進那種質量明顯不對偷工減料的,他幾年坐下來早已對業內誰家東西強誰家東西差心裡有譜,廠子路遠的,錢打過去,人家貨自會火車托運上來。尋常人家不比工廠,見價格稍微比五金交電商店便宜的,他們就一定買楊巡的東西。楊巡的零碎生意也意外的好。等東北終於春暖花開的時候,楊巡已經兜裡揣上錢回去老家,找小雷家又進了一批貨,不僅是電線告急,電纜也告急。等他拿了貨回來,和三個幫手一起趕著送貨,甚至還包括送貨上在他們店裡登記了的個人家。白天送完工廠的訂貨,晚上楊巡自己騎黃魚車出去,給個人送貨,他現在傷臂已經拆了石膏,可以做點輕鬆的活,隻是他自己感覺,不能使大力,不知是暫時還是永久。一家一家送下來,聽了好多人的感歎,聽許多家幾乎是千篇一律的都要提一句“真沒想到沒交錢還給送貨”,楊巡心說他現在再也不要像過去一樣賺點錢就翹尾巴,自以為了不起。一次跌倒後讓他看清楚自己,無非還是個尋常人,比國營單位走出來的人差得遠的小個體,小倒爺。他隻有努力而拚命地做事掙錢,才能養活自己養活全家,還有,找回老婆。想到戴嬌鳳,楊巡很是黯然。這麼多天了,她一直沒有音訊。她知道他的電話,知道他的倉庫,隻要她想找,他就在原地。可是,他都已經把誤會的信息傳達給戴兄,戴嬌鳳還是沒來找他。楊巡一直想,肯定是戴家人向戴嬌鳳隱瞞了事實,他與戴嬌鳳一日夫妻百日恩,戴嬌鳳即使當初再生氣,現在也該緩過勁兒來,最起碼,也得向他對質個明白吧。肯定是戴家人做了手腳。終於送完了貨,楊巡一身油汗,騎黃魚車趕緊回去倉庫。他如今占了就近的一隻空倉庫,與老家來的人一人晚上管著一間。電器街現在一到晚上鬼影子都不見,沒人守著哪裡行。他心中揣著一張活地圖,走街串巷繞近路,有時那兩個本地小孩都還得問問他。可他繞近路回家,總也有吃癟的時候,他這就被前麵一輛緩緩停下的吉普車攔在一條小街。前後路燈昏暗,隻有吉普車紅紅的尾燈照亮路麵。可惜,那吉普車卻關了尾燈,有一條高高的黑影從車裡跳下來,嘴巴裡兀自說著“你等等,我給你開門,你高跟鞋跳這車不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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