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節(1 / 1)

大江東去2 阿耐 4717 字 2天前

他愉快地下廚切蔥花,打雞蛋,拌麵粉,為一家人攤雞蛋餅,不厭其煩。看到程開顏睡眼惺忪一頭亂發地下來,他也能視而不見。等全家人都起床下樓的時候,他正對著麵前一桌子的傑作高興,蛋餅、肉粥、牛奶,唯有他的是牛奶加了咖啡。他還在桌子中間插了一朵院子裡剛剪下的月季。眾人都好奇問他今天是什麼日子,可他隻是笑而不言。而楊巡則是睡不著覺。起來三四次,衝了三四次不算涼的涼水澡,還是渾身燥熱。眼看兩個弟弟睡得那麼好,他倒也不羨慕,索性不睡了,爬到辦公大樓的天台上曬月亮吹冷風。還好蚊子沒功力飛那麼高,下半夜的天台也已經涼快,他反而靠著陰涼的水箱睡著了。當然,一大早,城市最早的陽光也曬到他屁股上,他下來洗漱一下,也不顧兩個弟弟的側目,趕去賓館陪梁思申吃早飯。他到的時候,餐廳都還沒開門,他硬是等了會兒才進去,還看了好一會兒服務員擺台。梁思申卻是有點辛苦地被飯店的m call叫醒,先去商務中心拿了吉恩的傳真,一路看著傳真去餐廳。卻不想被人從後麵追上,攔住。她看去,卻是有些憔悴的李力。李力微笑看著她,溫柔地說,“梁凡半夜讓我幫忙發一份傳真,給你。我開一夜的車,總算趕在傳真前把原件送到。君子不辱使命。”梁思申詫異地看著李力,驚訝得失聲。好久才道:“謝謝,謝謝,不敢當。我請你吃早餐。”李力疲倦地閉了下眼睛,“我好像更需要休息。可總台沒房間給我。”梁思申忽然感覺李力那種頭發微亂的倦態非常性感,一顆心頓時亂了半拍。“啊……先吃早餐,若還沒房間……如果不介意……嗯,有時間,請跟我去上班,我請他們安排招待所。”“好。”李力也是密切注視著梁思申的眼神,兩人都從對方的眼睛裡看出特殊的內容。因此李力嘗試著伸出手去,托住梁思申的臂彎,但被梁思申避開了。李力一笑,沒再嘗試,跟上梁思申一起走進餐廳。這對俊男倩女的同時出現,把熱絡了一晚上、苦等到早上的楊巡驚呆了。楊巡仿佛至此才能明白,原來梁思申還有其他的社交圈,梁思申這樣的美女應該早有彆人追求,彆人也不是瞎眼。梁思申當然清楚楊巡的意思,隻是覺得沒必要,以後也沒交集,因此不予點破拒絕。此時她也沒打算做賊一樣地避開,就把李力介紹給楊巡,普通朋友一般地認識認識,大家圍坐一張圓桌吃早餐。取餐後,梁思申讓李力把原件交給楊巡。楊巡心中很想拒絕,可不願做得那麼沒派,隻好收著,心裡想著出門就撕了它。李力敏感地看看楊巡,心中略做對比,便不放到心上。他隻是很大方地跟梁思申道:“你儘管看傳真,彆耽誤你工作。”梁思申雖然答應,但沒好意思這麼用功,等會兒車上反正多的是時間。正好楊邐也取了早餐來,梁思申一看,兄妹倆麵前的盤子都是堆得山尖兒似的,而她和李力麵前的盤子則是簡單得多,她的是兩片麵包,一隻煎蛋,幾片水果,一杯豆漿。至於吃相,不提。而她看到楊邐看到李力的時候羞答答的,眼皮想抬不抬的,說話則是跟蚊子叫似的。李力本來沒吭聲,但吃到一半忽然問一句:“你反對梁凡跟我合作?”見梁思申點頭肯定,又追問一句,“為什麼?”“梁大連這都跟你說,究竟是你太精,還是他太傻?可見這不是平等合作。”李力微笑:“我喜歡這樣勢均力敵的對話,我也把你的話當作對我的讚美。不過你有沒有考慮過,當我拿下如此稀缺地段地皮的時候,有多少人捧著錢來找我?其實我也是有相當優勢的。”梁思申一笑,李力雖然說得婉轉,可言下之意很明白,給梁大麵子才選擇跟梁大合作。梁思申有些強詞奪理地道:“既然如此熱門,不如拿下地塊,直接轉手,投資少,見效快,效果好。”李力不以為然地反駁:“對於一個熱愛建築的人而言,有什麼比在顯眼地段豎起一件自己的作品更有吸引力的?任何豐碑,都不如一件百年作品。”楊巡一聽,就想說這個李力聰明麵孔笨肚腸。不想卻聽梁思申真心實意地應了聲,“有理。”楊巡愣了一下,直覺地認為梁思申這是客氣,給人麵子。但他卻把李力的這句話記住了。李力卻是眉飛色舞地道:“看著理想變為藍圖,藍圖變為成品,那過程中的享受,無可比擬。”“是。”梁思申依然讚同。“好,既然我說服了你,你得幫我說服梁凡。不然梁凡這兩天老拿我當不良小人。”梁思申笑道:“不,我承認你的理想主義,但不承認其他。你那不是職業精神。”梁思申自我感覺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她覺得李力即使有理想,可理想在他那個項目中也不會占太大比重。“啊,對了,想請教你,最近什麼書好看,我這回帶些回去。”李力便也不再提上海的事,想了想,道:“剛岀的一本餘秋雨的《文化苦旅》,你一定喜歡。等下我去書店看看,如果沒有,把我的一本給你。還有前兩年台灣人三毛寫的係列……”梁思申笑道:“三毛的早看了,沒那麼誇張吧,我也去過。還有呢?港台的我接觸得多,不用推薦了。”李力無奈地道:“要我怎麼說?你乾脆到我書櫃裡自己去翻吧,我自認幾乎把福州路的好書都淘來了。”“真的?那以後你搬去彆墅,我豈不是可以近水樓台?”這樣的話題,楊巡一句都沒法插嘴,楊邐也還嫩著,應付高考都來不及,這方麵的事知道得少,楊家一家大約隻有楊連此時說話有份,可惜不在。楊巡好生灰心。李力卻是應付自如,“好多書我還來不及看,便宜你。有些可是書店也未必找得全的稀缺貨色。”“非常好。”梁思申很喜歡。可惜時間不允許,她沒法多說,匆匆吃完算數。而李力卻因魅力而早早獲得總台小姐讓他插隊拿到的房間,終於沒跟去東海。楊巡很是失意,連楊邐都看得出來。梁思申當沒看到,匆匆踏上東海廠來接她的車子,告彆楊家兄妹離去。至此,楊巡基本上弄清李力這個人的身份,高乾子弟,他媽媽的又是高乾子弟,他這輩子接二連三吃癟在高乾子弟手裡。但楊巡也苦笑著安慰自己,從東北時候被人打得無招架之功,到如今跟蕭然可以有來有往,誰知道跟那李力未來有何交集。他捏著手裡李力給的可行性報告,卻也不小心眼兒地撕了,回頭先看清楚了再說,知己知彼。梁思申心裡卻是愉快,心情就跟清早的太陽一樣亮堂。令她更高興的事,宋運輝今天心情也很好,對她沒再如昨天那麼避嫌,而是溫和地待他,卻有求必應。工作更因昨天的磨合,今天效率大增。梁思申一天來的心情都很好。到下午四點的時候,早早結束了工作。但她還是小心了一下,問秘書可不可以這時候找宋廠長彙報一下。她現在覺得宋運輝有些可怕,領導樣子太足。秘書候著宋運輝的忙碌告一段落,引著梁思申進廠長辦公室。宋運輝見到她,就示意秘書出去,和氣地問她:“兩天下來,有什麼想法?”梁思申道:“就目前來看,不算是優質的贏利資產,不過是可以預期的優質資產。但我目前掌握的隻是財務數據,有關工廠發展前景,我需要就項目發展規劃,回去尋找專門評估。因此項目發展規劃的二期,希望能給我一份英語資料。項目發展的三期預計,我主要是聽取虞先生的意見,應該隻能作為參考,不能作為有效資料對待。還有,我希望有一份市場預期。這可能超出合理要求範圍。”宋運輝微笑聽取,一邊在紙上用鉛筆擇要記錄。等梁思申說完,才道:“二期的英語資料,一星期內給你。三期的預期,也是一星期內給你。市場預期……我這兒有份年初製定的年度計劃,你先拿去看看。目前銷售工作基本符合計劃。未來兩三年的市場,我可以給你做個展望,但不能以此為準,也是一個星期。然後,我需要對你提要求。”梁思申猶豫了一下,爽直地道:“宋老師,雖然我們是在嚴肅地談工作,可是……你太嚴肅了,讓人害怕。”宋運輝聽了忙笑道:“好,好,我改。”不錯,他心裡頭到底還是有些緊張的,不免形之於色。“我的要求不高,有來有往,希望你隨時跟我聯絡,告知進展。”“會的,我可能還會做內奸。”梁思申這才覺得好受些,覺得這屋裡的氣氛一下鬆弛下來,“還有,我明天準備走了……”宋運輝一下茫然若失,脫口而出:“昨晚有事走得匆忙,今晚單獨請你吃飯,賠禮道歉。你想吃什麼?”“海鮮,特色海鮮。可現在,讓我參觀工廠好嗎?我還真沒見過這樣的工廠。”“好,先跟我來看個總體。”宋運輝帶梁思申走到地圖前,兩手比劃著道:“你看,這個半島,我們現在才占著這麼一小部分,二期結束,是這麼一塊。我的理想是,吃下整個半島。到窗口看看。”兩人來到窗前,宋運輝指點著告訴梁思申,這兒做什麼,那兒做什麼。然後才叫人來,扔一頂安全帽給她,要人帶她去主車間。縱橫交錯的鋼鐵叢林看得梁思申欽佩不已,又聽陪同人員說,宋廠長對主要設備了若指掌,她現在雖然覺得宋運輝有些生分,有些嚴肅得可怕,可敬佩之心卻是油然升起。也覺得自己前麵有些太自以為是了,她沒看到,數據背後,是那樣一個鋼鐵城市,而這才是一期呢。她一直要求看到碼頭才回,一切,已非她上回來時可比。她本來已經有些勉勉強強才叫一聲宋老師,叫出來的時候更多揶揄,而已經習慣喊Mr.宋。一圈兒看下來,她又有叫回宋老師的感覺。“非常壯觀,真令人激動。尤其是想到負責的人是宋老師,啊,我真自豪。我回去一定好好努力,一定要促進三期儘早上馬。我也要做壯觀的一份子,這真是人一輩子最好的豐碑……”時間已經下班了有一會兒,宋運輝和梁思申一起下樓去。聽著梁思申有些孩子氣的激動,宋運輝心裡高興,一徑寬容地笑著,一邊不斷與路過的同事招呼。他已經想明白,他不能占有這個美麗的女孩,也不願因為自己複雜的背景傷害到梁思申,她是那麼的美好。但是他要讓她高興,竭儘全力地滿足她。而他,隻要旁觀她的幸福,他想,他應該滿足了。他親自駕車,載著梁思申往外走,一邊信口報岀哪家飯店有哪些特色,讓梁思申挑選。兩人輕鬆議論著,汽車駛岀大門。夕陽雖然當頭照進車窗,可宋運輝並不覺得難受,反而覺得夕陽這暖暖的色調很是沉醉。但忽然身邊的人連聲驚叫,“停——停,停……”一隻手也急急搭了上來,正好搭在宋運輝手上。宋運輝不由緊急踩下刹車,但自覺將手拿開,不願褻瀆。他這才看到,路邊停著一輛黑色不知什麼車,應該是挺不錯的車,而一個年輕高挑男子正大步向他們的車子走來。這個人,不認識。宋運輝直覺到了什麼,心頭一緊。這時候梁思申已經按下車窗伸出頭去。“你來這兒有事?”“找你,門衛說你還沒出來,我想總等得到。”“你這麼等著?”“是啊,我相信隻要你出來,肯定看得到我。這位……”兩人對話著,李力終於走近。宋運輝看到,是個儒雅帥氣的男孩子,不會比他小多少,但也不會比梁思申大多少。“宋老師,是我小學時候的輔導員,現在是東海廠的廠長。”梁思申又探回頭,對宋運輝有些尷尬地介紹:“這位叫李力,我大堂哥的合夥人,昨晚連夜給我送份資料來。”宋運輝力持溫和地道:“請他一起去吃飯吧。”梁思申將話傳過去,李力立刻答應,但是站著不動。宋運輝當下領悟,堅忍著用最平和的聲調對梁思申道:“去吧,上他車去。我在前麵帶路。”梁思申卻沒猶豫,對外麵的李力道:“你跟我們車子後麵。宋老師帶我吃海鮮去。”宋運輝稍有欣慰,但還是堅持道:“天開始暗下來,他人生地不熟,萬一跟錯就糟了。你這兩天好歹有些熟悉,幫他在旁邊指點著點,去吧。”梁思申聽這麼說,倒也覺得有理,笑說著“兩個臭皮匠”,開車門下去。宋運輝看到那個李力滿麵笑容地俯身跟他打了個招呼,致謝的意思,然後兩個年輕人披掛一身夕陽走向另一輛車。那邊,李力紳士地搶前一步給梁思申打開車門,而梁思申的腳步是輕快的。宋運輝看著心如刀割。原以為打算旁觀梁思申的幸福,可是眼看到她的歡笑,他卻如此心痛。他忍痛著將車開岀去,隻覺一轉一個腳印,一個腳印一滴血。就像他給宋引講故事時候講到的小人魚的故事一樣,他也是化尾為足,忍著鑽心的刺痛,旁觀愛人的幸福。然而,還不僅僅是旁觀,他還在菜桌上做了一回長輩。好在他大哥大電話眾多,他終於找個合適的電話,找借口離開。離開時候還拍拍李力的肩膀,收獲李力感激的笑容。宋運輝繼續死忍,忍著將車開岀一段,這才停下,泛岀一臉辛酸。旁觀,哪兒那麼容易。而在宋運輝離開後,梁思申掰起指頭回憶,長輩一樣的宋運輝究竟應該多少年紀。說出來,彆說是李力,她自己都不信,宋老師竟然這麼年輕。她禁不住圓睜雙目,一連串的“天哪”。李力這時候一聲“嘿,你彆動”,掏出一枝自動鉛筆一本筆記簿,“唰唰唰”畫下一個人像,然後笑著轉給梁思申。畫中人神情驚異,靈動若生,不是她是誰?梁思申快樂地征求了李力的同意,將畫像撕下來,收藏進自己的皮包。他們兩個誰也不會想到,不遠的地方,宋運輝一個人貓在漆黑樹影之下,麵若死灰。他才活了一天,不到二十四小時。此後,宋運輝喜歡上咖啡,什麼都不加,唯有濃濃的苦,和香。而今,連尋建祥都不會知道他的心事。以前他還會有痛恨,有激憤,有懷疑,而今,他認為到他現在的年紀,一切因果,都已是自作孽而已。雷東寶在裡麵的日子,最先是受罪,然後是煎熬,後來是麻木地等待。大多數同牢房人的案子早已判了,就他等啊等啊,對外界一抹黑地等。而令他欣慰的是,宣判後,被轉移到勞改農場後的第一天,就有人過來探訪。這讓他充分感覺到,外麵的人沒拋棄他。這個感知,令半年多不得不聽話因此麻木下來,差點以為沒權沒勢等於被世界拋棄的雷東寶,終於有了一些感動。他迫不及待地想見來探望他的人,他想知道,究竟誰對他有良心,誰對他沒良心。他跟著管理員出來,其實急得恨不得飛奔,可終於沒有,他已經如同關進馬戲團的獅子,懂得聽取號令,懂得看人眼色行事。他一路焦急地想:是誰,是誰,是誰!他眼前無數人麵滑過,等他最後到達那房間門口時,他不由自主地停住,在一門之隔處與自己打賭。他最希望一門之隔的人是宋運輝。但他賭輸了,外麵的人是世人認為最應該來看他的人,是兩個女人,一個是他媽,一個是他妻。雷東寶心中挺沒良心地小小地失望了一下,在他心目中,這兩個人是毫無疑問該來看他的人,她們倆不來看他,那才是怪。但是雷東寶被關了那麼多天,親情的承認他並不太掛心上,他現在下意識地最要的是友情是社會的認同。而唯有宋運輝,一個人身上集合了他所有的需求。但是,宋運輝沒來。他等著兩個女人哭完,他被她們哭得有點心酸,但他迫不及待地問的問題與她們倆無關。“我一會兒給審這個問題,一會兒被審那個問題,最後隻判了我個行賄罪,是不是你們在外麵替我折騰了?怎麼折騰的?”雷東寶問完,看看兩個人繼續抽泣,沒打算回答的意思,他迫不及待地又問:“小雷家現在怎樣了?”“他們幾個死哪兒去了?都不來看我?”……好不容易,韋春紅才勉強止住眼淚,雖然內心對於雷東寶沒問一句家裡的事有些不滿,但想他在裡麵受夠委屈,她也不計較了,開始哽咽著回答。“你的事,哪天等宋廠長來,你再問他吧。我們全都使不上勁,我們最多想辦法讓你在裡麵的日子好過些。其他的,後來聽說都還是省裡發話的。我隻知道,就在那麼一天,宋廠長找上我,說事情了結了。”“唔,應該是他。”雷東寶心裡挺滿意。“他知道我判了嗎?”“知道,楊巡一早告訴他了。判的那天他沒來,聽說他挺忙的,全世界地滿天飛。小雷家的人也都來了,但今天輪不到他們,他們都得排隊等。”“是誰?都來了些誰?”雷東寶忽地眼睛一亮,上半身猛地趴了過去,急https://切地盯著韋春紅。“都來了。士根是一派,忠富紅偉正明是一派,還有一派是年輕的,說不上名號的。三派人見不到你,在外麵打架呢。”“怎麼會成三派?怎麼回事?打什麼架,聽士根的不就得了?”韋春紅沉默了會兒,道:“最先村裡都對你有誤會,以為你不知道貪了多少呢,縣裡更是沒話說,誰都繞著你走,當你瘟生一樣,害我飯店也開不下去,隻好搬市裡開去了。媽也在村裡呆不住,跟我搬去市裡。唉,雷士根這個人,口口聲聲說是為你,可做出來的事,哪件都不對,還不如不做。這蠢貨,我殺了他的心都有。”說了這些,韋春紅渴望地看著瘦了不知道多少圈的雷東寶,等待著,等雷東寶問她究竟遭了多少罪,安撫她誇她堅強,最好還能跟宋運輝一樣地表揚她做得好。但是,等了半天,瘦了而且蒼白了的雷東寶並沒問,而是低著眼皮想什麼。韋春紅看著雷東寶,卻也沒忍心提出要求,他都那樣了,她還好意思要求他?她甚至都不忍心把村裡發生的那些曲折告訴雷東寶,怕一心隻牽掛著小雷家的雷東寶受不得那打擊。但雷母就絮叨上了。雷母告訴雷東寶,他出事後,那些村裡人怎麼罵他,怎麼當著她的麵罵,都罵了些啥,害她都不敢在家待著,隻好求兒媳收留。韋春紅聽著,一邊小心地打量雷東寶的臉色,她真害怕雷東寶會生氣,會暴跳如雷,擔心雷東寶這個啥都不怕的霸王在這麼個環境下麵拍桌子鬨事。但是,她發現自己擔心得多了。她看到雷東寶瞪著眼聽著,但神色木然,並無激動。韋春紅心裡反而提起另一種擔心。雷東寶是怎麼都不會想到,他被關在裡麵半年多的時間裡,他心心念念惦記著的小雷家村竟然連他老娘都容不下。他老娘被逼出走小雷家村的時候,他卻正犧牲自己成全小雷家,他咬緊牙關忍受苦楚,隻想保留小雷家的實力。可是……他們都忘了他帶給他們的好處了嗎?他們都瞎眼了看不到他的功勞嗎?還有雷士根,竟然都保不住他的老娘,他托付錯了人?雷東寶心中無限失望。他不知道那幫人還來看他乾什麼,他隻看到他老娘都沒法回家的現實。韋春紅沒有打斷婆婆的話,但一心留意著雷東寶的反應。那麼多時間都沒看到雷東寶哪怕冒出一絲絲的怒氣,她從擔心,變為害怕了。她真怕雷東寶已經不再是雷東寶。韋春紅連忙打斷婆婆的絮叨,講忠富和紅偉反岀小雷家的事說給雷東寶聽,講正明把持小王國的事說給雷東寶聽,又把村裡現在青黃不接,村人又想起雷東寶好處的最新現實說給雷東寶聽,還說了現在那幫由他主持由小雷家出錢培養岀來的大學生們發出的清醒的第三種聲音,那幫人正反思小雷家以前的發展,認識雷東寶的巨大作用,並且與正明他們爭鳴。雷東寶依然沉默地聽著,間或地,隻是伸手將韋春紅穿在外套裡麵的襯衣的領子拉了一下,想要替她扣住領口紐扣,都沒其他動作,和臉部表情。他失望,徹底的失望。韋春紅的敘述雖然解了一口他剛才差點咽不下去的氣,可他依然失望。除了忠富和紅偉,哪個人是真正體會到他這麼多年的良苦用心?那幫人,看到的都是利,唯有利。也唯有利,忠富和紅偉悍然出走剝奪的利,才能讓他們認識到,缺他不可。他的用心竟然沒人看到。他關在裡麵半年多的所有想頭,竟然都錯了。而他那麼多年的用心,竟然也都錯了。韋春紅擔憂地看著雷東寶的沉默,終於忍不住逼問:“東寶,你想什麼?你說句話啊。”雷東寶還是等了會兒,才道:“不說小雷家的事,你看見士根,要他回去。說說你,飯店搬到市裡,生意好不好。”韋春紅實事求是地道:“沒以前好,隻能勉強維持。市裡好飯店多,又是做出名氣的,人家都衝那兒跑,我的不突出。”雷東寶現在也隻能束手無策,“委屈你。”見韋春紅點頭,再看韋春紅憔悴的臉,他彆過眼去不要看,道:“我那些錢,你都取出來,把飯店好好搞搞。我沒多少錢,你全用了吧,反正我裡麵也用不到。”雷東寶本來不想說那麼多,但怕他不說明白,他老娘阻止韋春紅用錢,隻好羅嗦到底。韋春紅點頭,歎道:“我看看。”但心裡暖暖的。因是知道雷東寶不是個甜言蜜語的,但他的行動夠說明問題。他們隻是半路夫妻,即使半路夫妻,也沒兩年,而且還沒孩子。想要恩情比海深,韋春紅想都不願想,她看得太多,才不會輕信。因此雷東寶能做到這樣,她夠領情了。雷東寶卻起身道:“你們回吧,早點回去,晚上還趕得到家。以後沒事不用來看我,我在裡麵挺好,不吃虧。”韋春紅卻是恨不得拉住雷東寶,再好好看清楚,可沒辦法,這畢竟不是尋常環境。“東寶,我給你存了五千塊錢,你彆省著用,多買些餅乾糖果吃吃。”“知道了。”雷東寶轉身走了,沒多少猶豫。但臨到門口,卻又轉身,囑咐一句:“你給我守住啊。”韋春紅一愣,饒是她伶牙俐齒,此時也說不出話來,看著原本寬闊得跟門板似的雷東寶的後背,現在瘦成半掩的門,而那半掩的門又在她眼前消失,她心中好一番甜酸苦辣。此時身邊雷母的哭聲又起,她也忍不住了,跟著一起哭哭啼啼,攙扶著一起出去。兩人竟是因此同一條心了。雷東寶則是失望之上再加失望,今天所見所聞,沒一件是稱心的。不說小雷家的,就說老婆,想了那麼多天女人,今天見了卻跟見到老娘一樣沒感覺,怎麼臉上都是皺褶。知道她辛苦,但是……他知道自己這麼想是沒良心,可他還是失望。而對小雷家,他那一手開創起來的天地,他除了冷笑,隻有冷笑了。他以前原來一直是傻瓜。他竟然要到今天才看清楚。原來那些就是他所謂的心血。雷東寶才剛到勞改農場,暫時還沒被安排工作,與老娘等見麵回來,犯人小頭目安排他擦樓梯。要是在大半年之前,誰敢要他做這等羅嗦事,他一早端起臟水盆兜頭扣下去,但現在,他連馬桶都刷過,擦個樓梯又有何難。而且,雷東寶今天異常配合,一句廢話都沒,拿起抹布就奮力擦洗,那架勢,就跟以前在部隊時候想爭做先進分子似的積極。小頭目看見還覺得這樣子挺合理,知道雷東寶剛才見媳婦去了,新犯人見媳婦還能有什麼好事,肯定對方想跟他離了。天雨逢屋漏,誰這時候還能開心起來。雷東寶機械似的擦著欄杆,心裡反複思考韋春紅帶給他的這些少信息。所有的信息,除了宋運輝幫他減輕刑罰一項,其餘都令他絕大失望。他選的管家雷士根竟然不對。他奇怪了,為什麼會不對。以前他經常出差,經常偷懶,可隻要村裡有雷士根在,就不會亂套。而大家也信服雷士根,全村除了聽他的,就剩聽雷士根的。怎麼他一個出事,雷士根就壓不住了呢?還有紅偉,還有忠富。這兩人終於讓小雷家人認清他的作用,可這兩人也把小雷家的半壁江山毀了。雷東寶想著又是心痛。可才心痛一小會兒,雷東寶就想給自己一巴掌,那幫沒良心的,他還心疼個啥?可想著想著,又心痛了。那是他這麼多年的心血啊,他這麼多年一門心思地經營,一顆心全扔在小雷家了。看現今連福利都發不出,一半實業倒塌,他豈止心痛,簡直是滴血。即使事實證明小雷家離他就不能活,可他依然高興不起來。雷東寶的心矛盾著,衝擊著。原先的冷笑,幾桶水擦下來,變為傷心。雷東寶在晚飯後,躺在新人不該有的不差的床位上,看著外麵黑暗的天,不覺想到當年小雷家的老書記。這個時候,他終於能夠理解老書記為什麼會自殺。老書記即便最先確實沒臉見人,可最後上吊那一刻,可能更多的是失望,失望於那個時候沒一個人站出來說話,為老書記過去的功勞呐喊,為老書記的功過做客觀定調,確認老書記擔負的過大責任,以及沒相應配套的利益分配。而這其中,也有他雷東寶的一份“功勞”。老書記當年的失望,如今也讓他雷東寶嘗到滋味了。這滋味,很不好受,令雷東寶滿心灰暗。令他都不願去想,等他服刑完畢,該回哪兒去,怎麼回去。雖然他已經知道,照如今的勢頭,他已經無法照原計劃回去了,可他現在都灰心得沒心力想那些出路那些未來。但饒是再灰心,雷東寶依然能察覺周遭的變化。他不曾如其他新人般的受辱,他的床位第二天升到靠窗,他的工作第三天得到改變,竟是人人羨慕的散仙般好活兒:管泵房。所有人見了他,臉上都是有了笑意,言語間都是帶上客氣。雷東寶不是傻子,早猜到一定是有人替他活動了。隻是他不知道,到底是誰在外麵替他活動,以往,他或許可以毫不猶豫地回答:小雷家人。而今,人心已經叵測到令他灰心的地步,他還敢指望誰來幫他?而今,有誰幫他,是他的運氣,再非理所當然。他獨個兒清閒地呆在泵房,閒時曬太陽睡覺,倒也閒散快活。不久,血色恢複了,鬆垮的肉皮又貼緊骨肉,整個人恢複精神。可他心裡不快活,整個人跟看透了俗世一般,看什麼都不順眼,看什麼都沒勁。不過不再如以前那時候似的說出來嚷出來,他現在是什麼身份,處於什麼環境,還有他說話的份嗎?他更多時候是看而不說,硬生生給自己的一張嘴上了膠條。這一看而不說,沒想到竟是看出好多以前忽略不計的瑣碎人情。原來他以前看的大江大河底下,還有一些不為人知的水滴石穿,那一份陰柔功夫。雷東寶不用參與集體勞動,更有機會旁觀者清,看得驚詫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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