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1 / 1)

大江東去2 阿耐 4813 字 2天前

回來先聽彙報,看到乾部科的科長進來,宋運輝忍不住先關心一句:“老趙有沒有走?”乾部科長道:“幸好沒走,廠長沒批他的手續單,我不給他辦手續。大家都勸他留下,他難得聽勸,終於答應去生技科報到。”宋運輝愕然,他沒批手續單?聽乾部科長如此肯定地一說,他都有些懷疑自己當時有沒有簽字了。但他還是不動聲色地道:“對,那天我也慰留,希望他留下繼續為二期做貢獻。其他幾位的處理落實下去沒有?”乾部科長繼續彙報,基本上,出了這等駭人聽聞又無可爭議的醜事,沒誰有魄力大吵大鬨,即便是老趙都隻敢辭職而不便多說什麼。一簇波瀾興亦忽焉,退亦悄焉。一直忙碌到傍晚,才有時間處理秘書給他的來電記錄上的私人電話。秘書順便問一句,“廠長,市裡放出一百個大哥大,問我們廠要不要留幾個。聽說機子很俏,有些人搶都搶不到。不過我打聽著,東海這邊沒信號,廠長家裡倒是有信號。”宋運輝想起小拉每天扛著的磚頭一樣的大哥大,心說這東西方便是真方便,人到哪兒一找就靈。“多少一隻?”“聽說買隻大哥大要兩三萬,入網費要三千。緊俏的是大哥大,郵電手裡都沒幾隻,算是給我們麵子才給我們保留幾隻。”宋運輝想了想,道:“算了,這筆支出不合算。你下班吧。”宋運輝心說,即便是東海有信號他也不買。本來就已經因為二期批準上馬,每天被各方勢力找得無處遁形,這要配個大哥大,白天黑夜都讓找得到,他還不給折騰死,這下找不到人的借口都沒了。他看到私人電話記錄裡有雷東寶的電話,就先挑出來,打過去雷家,不想雷母接電話說是雷東寶去了韋春紅那兒。宋運輝想想,心有抵觸,就沒問韋春紅那兒的電話是多少。再看楊巡的電話,卻是留著個不熟悉的90開頭的號碼。宋運輝愣了一下,不由笑了,楊巡這小子,倒是那麼快就用上移動電話了。但他沒給楊巡電話,而是先打到尋建祥家裡。尋建祥告訴宋運輝,楊巡在食品市場宣稱以六折租價提前優惠出租新電器建材市場的鋪位,一個月後將提高到七折,再一個月後還得提高,越早租下越有折扣優惠。尋建祥說,“我打算租下一個攤位以後賣瓷磚,我做這個有進貨渠道。不過我打算再多租下一個,等開業後轉手給彆人。你有沒有意向,如果你手頭有些餘錢,這倒是不錯的投資。”宋運輝笑道:“我哪有餘錢,剛給貓貓買了一架鋼琴,才把問我父母借的錢還清。你要有餘錢,這倒是不錯投資,尤其是你可進可退,萬一開業後租價好,你就直接將攤位轉租出去,租價不好就自己擺瓷磚攤兒做生意。我不行,我才多少工資啊。嗬嗬。”尋建祥道:“小宋,這事兒我就直說了吧,我自己一個攤位,另一個就算是給你租的,算是我借錢給你租,租價要沒升,算我自己開店。賺了歸你。我跟你通聲氣兒,你要是反對不是哥們兒。看你出手緊巴巴的我難受。”宋運輝一聽便明白尋建祥的意思,笑道:“你這是乾什麼,我要真想要錢,掃掃門縫就有不少,拿你這麼些的算什麼。你也彆替我難受,這事很簡單,以後出門咱們自己吃飯,你付錢。春節見麵,讓你太太給我家貓貓織件小毛衣,我家開顏那臭水平真是沒法提。”尋建祥這才無話,知道宋運輝是說什麼都不肯收的。“當老大感覺爽吧?”宋運輝笑,看看已經黑暗一片的辦公室外麵,感覺大約是沒人,才道:“不錯。而且相對而言更進一層,看到的全局更加全麵。有些水書記的感覺了。”尋建祥猶豫了下,道:“水書記後來做事都沒人性了。我們這些小青工在他眼裡跟隻螞蟻一樣。”宋運輝聽了,不由“呃”了一聲,臉上變色,對著話筒說不出話。尋建祥在另一頭意識到什麼,忙道:“你沒有,彆瞎操心。這麼晚還沒回家?出差那麼多天,早點回去吧。”宋運輝答應,放下電話,拿起抽屜裡的兩隻飯碗,有意識地拐去宿舍區的食堂。食堂裡燈火通亮,可吃飯的稀稀拉拉沒幾個人。賣飯窗口內外的人看到他出現,都很是驚訝,按說,宋運輝即使出現在食堂,也應該是出現在廠區裡麵的食堂,而不會到這個。飯窗裡麵的小頭頭看見了連忙迎岀來,要炒熱菜給宋運輝,宋運輝沒答應,買了一條已經半冷的紅燒鯧魚和四兩飯,端著飯碗坐到兩個青工旁邊。那兩個青工也沒比他年輕幾歲。見兩個青工訕訕的,他就微笑著主動搭話:“做長白班的?這麼晚才吃飯?”“沒,倒班的,今天輪到白班。廠長才一個菜,喝我們的湯。”“好。我才兩隻碗,想打個湯都不成。”他當真伸勺子取湯,一點沒客氣。“我以前倒班時候,白班一下班就等著吃飯,四點半食堂開飯,我來不及地就衝進去,嗬嗬,順便帶著兩隻熱水瓶。從沒像你們這麼晚吃飯。”大概是看宋運輝說得隨意,兩個青工也隨便起來,“吃那麼早乾嗎啊,吃完新聞聯播都還沒放,乾等著看動畫片兒,旁邊農村又沒啥可逛的。”宋運輝“噢”了一聲,想到他以前的宿舍時代,尤其是尋建祥荒唐的那段過往。他如今還真是向水書記無限靠攏,把自己過去經曆過的不解和誓言都忘了。“工廠才剛起步,女工招用得少,也是個問題。看來以後化試、水處理等車間招工得有側重。”大家都笑,這還真是一個大問題,沒住過宿舍的不會了解。一笑拉近距離,兩個青工終於肯開金口痛說生活的不便。萬變不離其宗,與八九年前宋運輝自己住宿舍時候沒差多少。唯一明顯的區彆是,現在人對精神生活的要求更高。飯後宋運輝回家去,想來想去,想不出措施怎麼改善單身青工們的精神文化生活。隻在工作便條上記下一條,“餘熱蒸氣並不少,供應時間也沒設限,為什麼不能想法為飯菜保溫,體貼食堂就餐職工冷暖。”其他的,當年他沒想出來,因為他自己業餘生活忙得恨不得不睡覺,他無法理解彆人為什麼可以無所事事,因此當年水書記布置他想辦法,他想不出,現在自然也沒什麼招。看來,得布置給團委好好研究。什麼時候也問問尋建祥的意見。想到尋建祥,不由想到尋建祥要送他白賺錢的主意,不由好笑。虧他怎麼想出來的,還是朋友嗎。但更想到,楊巡這家夥真正精明。打個六折先期出租攤位,不僅把攤位租賃工作做在前頭,先套住那麼多攤主,保證自己新市場開業不至空空蕩蕩。更是拿先得的租金解決楊巡的資金缺口問題。六折,這個折扣確實大,可考慮減去一年期貸款利率的數量,和爭取貸款不容易所需花費的隱性支出,到頭來,楊巡真正給予先期租賃戶的好處也是有限。可就是因為這麼漂亮的六折,先聲奪人,生生吸引眾人的目光,引發眾人的極大興趣。楊巡想得岀這主意,也黑得下心拿出這麼漂亮折扣,這個人,宋運輝想,真是個算計到極致的人才。想當年才那麼小的時候,賣幾個饅頭,楊巡都能雞蛋糧票饅頭地不厭其煩地搗騰著,倒騰出比彆人多的收入,何況現在,跌打滾爬那麼幾年,更應爐火純青。因此宋運輝想到自己,想到剛才想出來的豐富職工業餘生活的招數,心想與其花巨資在生活區建設金州那樣的工人文化宮,電影院,還有什麼公園娛樂設施,並養上一大幫碎嘴子的老娘們一輩子,還不如把這錢花長遠點,乾脆把單身宿舍造到市區或者縣城去,讓社會提供多樣化多選擇的社會娛樂生活。這一想,豁然開朗。這思路,竟然還是楊巡間接點明。楊巡沒想到宋運輝這麼晚還會給他電話,他捂住大哥大周圍擋住噪音,才能清晰聽岀是誰打來電話,一聽是宋運輝,忙趕著朝清靜地方走去。“宋廠長,哈哈,這是我大哥大,以後你想到我小楊了,打這個,你就是在天涯海角,我也立馬飛到你身邊繞著你轉。”宋運輝笑道:“正要問你,在市裡用這個信號好不好?我聽北京他們說,電梯內不能用,有些室內信號差,我們這兒呢?”楊巡笑道:“看地方啦,有些信號強,有些信號差。我們食品市場辦公室那兒,好笑得很,我得拿個籃子把大哥大掛天窗上才有信號,放桌上根本不行。你們東海那裡更不行,一格信號都沒有。全市好多地方我都試啦,你們家那兒有三格,還算行了。我這工地上吧,白天信號差,晚上信號強,跟冷熱病似的。不過好用,誰找我都方便得很。宋廠長也要買一個嗎?”宋運輝笑道:“不買,太貴了,用不起。你前兩天找我什麼事?”楊巡當然知道宋運輝在說笑,笑道:“沒什麼,正好有朋友給我送來兩籮貢桔,我問問你在哪裡。聽說你出差,就直接送你府上了。呃,還有……宋廠長,給我個梁小姐的地址行嗎?我電話裡問她,她說了半天英語我記不下。”“你……去美國?護照做了?”“嗬嗬,不是,聽說國外過聖誕過元旦的,我給梁小姐寄些小玩意兒過去,謝謝她幫我找岀建材市場的主意。”宋運輝聽出楊巡醉翁之意,便道:“小梁的生活很不錯,要求也高檔,我們這兒的東西她可能看不上眼。我以前寄去的也隻是一些書什麼的,其他在美國應有儘有。”楊巡道:“我不求她喜歡吧,我得把感激表達出來,做人總得有來有往。”宋運輝心說,呸,你楊巡又不是尋建祥,才沒那麼有良心。不過他還是答應,“明天我到廠裡給你發傳真,電話裡還真是說不清楚。我給你提個醒,小梁喜歡什麼和田玉啊珊瑚翡翠啊還有檀香沉香什麼的東西。”宋運輝雖然提點了楊巡,楊巡也囫圇記下了,可等放下電話把囫圇記下的東西拿出來反芻,卻不清楚是哪幾個字,隻有檀香好像有些印象,還在北方時候,戴嬌鳳有一陣子喜歡買噴香的上海產檀香皂。可那麼高檔的梁思申不會看上一塊錢還不到的檀香皂吧。楊巡都不知道問誰去才好,但總糾纏著宋運輝問到底,卻是不大敢的。楊巡當晚就在工地上到處打聽,終於從一個師傅級的木匠那兒打聽到一種叫紫檀的名貴木頭。老師傅亮岀他的木工刨子說,他刨子上的木頭是老紅木,是拆了以前木器店收來的老家具腿做的,老紅木做出來的刨子不開裂耐磨損,全市都找不出第二把,可這老紅木比起紫檀來,還是差了幾個檔次。老師傅說,他聽他以前的師傅說起,解放前,那是要做大官做大老板的人家才用得起紫檀做的家具。楊巡一聽,心說就是它了,肯定就是紫檀。梁思申那樣的人物,這種做刨子的老紅木怎麼看得上眼,肯定隻看得上當年大官大老板用的東西。在木匠老師傅的指點下,楊巡打算全市尋找紫檀。楊巡想不到,從小見慣的木頭竟然有如此廣闊的天地。楊巡純粹是因為交易中不上當受騙的本能而鑽研了幾招,賣得一隻漂亮的紫檀梳妝匣。他照著師傅的傳授給紫檀上光打蠟,可對比著寶光流動的紫檀,看那修點斑斑的舊玻璃鏡子,實在是如美人臉上落下一個蒼蠅屎,出奇的難看。他趕緊找來一塊全新鏡子玻璃,叫人精心鑲嵌了,這才讓梳妝匣完美如新,他襯墊妥當將此物航空郵寄了出去。連郵局檢驗的也都以為是新貨。宋運輝到第二天上班稍微空閒時候,才打電話給雷東寶。雷東寶接起電話就說,“你最近哪那麼忙,早上才給你一個電話,你秘書總算不說出差說開會,不是避著我吧,啊?”宋運輝本來還想著雷東寶要怎麼跟他說話,他又得怎麼跟雷東寶說話,一聽這個開場白,心說糙有糙的好,一顆擔心全放下了。“嗬嗬,昨晚才出差回來,給你電話你沒在家。最近好不好?”“好,完成一大心事,總算背一屁股債又活過來了。可這幾天睡不安寧。”“虱多不癢,債多不愁,你又不是第一天背債,一百萬和一千萬有什麼區彆,再說負債的是小雷家,再還不出,銀行也不至於拿塊橡皮把你們小雷家從地圖上抹了,你更沒事。愁什麼?”“我……做了件事,我問了其他人,可這問題不好亂說,其他人我也不信。我對這事吃不透,晚上就睡不好。我得找你商量。”宋運輝看看手表,他緊接著還有個會,隻得不由分說地道:“你來一趟吧,電話裡沒法說清楚。買好車票,給我個電話,我派車去接你。”雷東寶放下電話,心裡感覺怪怪的,好像電話那端的宋運輝非常陌生,不是那個他看著長齊胡須的熟人。但雷東寶並沒太在意,承認肯定是自己難得的小心眼,對著宋家心虛。回頭拎起隨身小包,取了些錢就投奔火車站去。他也沒給宋運輝打電話通知是哪個班點,他又不是嫩秧子,出差多了,還需什麼人接送?但到了東海廠,雷東寶終於動怒了。先是在大門口被攔住,然後出來個自稱秘書的人,把他送到廠外東海招待所入住,然後他等,等得不耐煩睡上一覺,醒來還沒見宋運輝。卻見桌上添了一些水果點心。宋運輝一直沒露麵,也沒打算送他去宋家。從下午一點一直等到五點鐘,終於外麵走廊一陣喧嘩,雷東寶所在的門被敲響。雷東寶沒動,坐沙發上抱手臂看著。但沒一會兒,門被鑰匙從外打開,毫無疑問,這是宋運輝的地盤。宋運輝料到雷東寶生氣,見此情形隻得陪笑道:“大哥,開一下午的會,讓你久等。走,我們去吃飯。”宋運輝一開口,雷東寶便無法再生氣,人家嗓子都啞了,可見是真忙,他還怎麼說。他起身,問一句:“你家還是飯店?”宋運輝略帶尷尬:“都錯,招待所。我已經跟家裡電話,晚上不回去了,陪你說話。”“好,開始拿我當外人了。”“這話說的,該不會是跑那麼遠路,專門尋上門來找我茬吧?要真拿你當外人,剛才開會間隙說什麼也拿上廁所做借口出來跟你照個麵。大哥,這邊。”宋運輝伸手拉了一把,將雷東寶攔向餐廳,“我爸媽那兒,年紀大的人頑固,你就彆計較了。等下開顏會來,我讓她早一步下班,應該快到了。”雷東寶到底是有些遺憾,運萍父母拒絕他。“你到底什麼會,這麼忙?”宋運輝笑笑,等餐廳負責頭目歡迎如儀完畢,兩人坐下,他才道:“銷售工作總結檢討會。說白了,罵人,廢人。有些人過慣計劃經濟日子,對於我的走出去找上門戰略貫徹不力,幾個老的照樣過著等客上門的清閒日子,還真給他們等到不少客,可是價格不行。我今天跟他們落實新考核製度,他們急了,急有什麼用,做不到就下。”雷東寶奇道:“你們國營還有下來的?”宋運輝笑道:“下還真有點難,體製問題,隻能折中一下,級彆還掛著,工作不讓負責。這幾天已經有兩個副處級的讓我發落去做普通科員。我們廠新,包袱比較小,曆史負累也少,我已經申請上頭,試點靈活管理機製。我想農村包圍城市,改造工作一個部門一個部門的推開,方便我親自插手。銷售部門的試點,還請教了楊巡這個專門做倒爺的,還真收獲不少寶貴經驗。大哥,來這兒吃點海鮮,我讓他們給你準備的。”“都照著你說的做?你們廠長不說話?”“我現在是正職。”雷東寶看著宋運輝,咂舌道:“坐衛星咧。到底還是你讀書的,升得快。謔,開顏,你好。你怎麼越活越小了?一點不像廠長夫人。”剛進來的程開顏聽了隻會做鬼臉,說雷東寶現在胖得跟貓貓玩的皮球一樣圓,宋運輝一邊兒大笑。他還想教雷東寶吃一種小小的螺,可惜雷東寶嫌煩,盤子轉給程開顏,自己吃肉多的。宋運輝也沒勉強,他罵了一下午的人,影響胃口,喝水多於吃菜。雷東寶稍微填飽,就開始說他在小雷家推行的新政,以及推出新政的原因。宋運輝聽著直皺眉頭,連連搖頭。雷東寶把事情講完,問道:“你什麼意思?我們縣原書記……喏,老徐後麵那個,他說行。”“他說行,你為什麼還睡不著?說明你心虛。”“我為什麼要心虛?小雷家天下哪樣不是我掙出來的?我拿百分之十,小雷家誰敢說一聲不?!”“你不心虛你為什麼睡不著?你吼大聲說明你外強中乾。”“宋運輝!沒人跟我這麼說話。”程開顏忙小聲道:“你們小聲點,又不是在家裡,這兒都是小輝部下,吵起來多沒麵子。”宋運輝拍拍程開顏的手,道:“不擔心,麵子不是靠維護出來的,麵子是靠平日裡一點一滴做出來的。”“對。”雷東寶附議了一聲,但隨即領悟,宋運輝這話側麵嘲諷了他,他氣道:“四隻眼的賊陰險。你說我做錯啥了?”宋運輝道:“你這麼做,明顯是挖公家牆腳,經不起調查論證。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是交給人一個大大的把柄,萬一有誰要抓你一下辮子,你麻煩很大。可你這個人,又不是楊巡那樣千伶百俐能把方方麵麵都擺平的。你表麵風調雨順,可你心裡最清楚,這事情麻煩不小。”雷東寶不耐煩地道:“我哪天不是給人抓辮子,可都平平安安活到今天。”“不錯,我還參與過一次。可以前你都是為村民謀好生活,村民會扛起鋤頭跟你乾,現在呢,誰會跟著你對抗上麵組織檢查?你要真是個黑得下心的,多拿就多拿了,小人坦蕩蕩,不會晚上睡不著覺,可惜你不是。”程開顏聽丈夫硬是把“君子坦蕩蕩”給改成“小人坦蕩蕩”,忍不住低頭悶笑,挨了宋運輝桌下一腳。雷東寶卻是沉默了,他心裡其實一直清楚,可是不肯承認,這回終於被宋運輝點破,他無法蒙混下去。宋運輝看著雷東寶,讓雷東寶考慮會兒,才道:“清楚你錯在哪兒了吧?”雷東寶大聲道:“我沒錯,誰能否認我在小雷家的貢獻?我拿這些個份子誰敢不服?我還拿少了。”宋運輝冷靜地道:“理是沒錯,可人心肉長的,肉長的怎麼講理。你自己都內疚得睡不著,你說村民了解真實內情後怎麼想?彆自欺欺人。拿出辦法來,有錯改錯。”“小輝,你銷售會議還沒開夠,拿我當孫子訓?”“回避解決不了問題。我旁觀者清,我看你前麵兩條道,一條道是你維持現狀,睡不著沒什麼,幾天過去熬疲了,照樣睡好吃好。另一條道也不是要你學士根,而是讓你的雷霆公司真正賺錢,而不是刮三個實體的錢肥雷霆公司,這樣分來的錢你拿著心安理得。”“就算我願意,紅偉他們不答應。你想過沒?”“那都是看你的態度,你看看我,我拿的有紅偉他們多?不一樣沒日沒夜的?機關那麼多乾部,誰不是拿一點點工資?”“你少給我說大話,你是你,彆人是彆人。你開著公家車子,吃喝都是公家,你還要什麼錢?”宋運輝火大:“你這麼說,我沒法跟你說了。你當我什麼人。但我再說一句,算是廢話。作為一個集體經濟的領頭人物,如果你先貪財,如果你失去你的信念,如果你沒有一點犧牲精神,你那個集體經濟將很快缺乏向心力,很快土崩瓦解。”雷東寶對於宋運輝的話領會一半,大聲駁斥:“我哪裡貪財?我問你,多勞多得對不對?”宋運輝悶在那兒,無法再說:雷東寶完全無法理解領導的藝術。程開顏見兩人吵架一樣,一直想勸他們冷靜,這會兒才有機會插嘴,自然不便偏幫丈夫,打個圓場:“多勞多得當然對,國家說的。”雷東寶卻道:“我不是問你。”宋運輝歎一聲氣,道:“理是沒錯,可人是講理的嗎?人要講理,那管理就太簡單了,跟一加一等於二一樣簡單。”雷東寶道:“好,既然沒錯,我就做到底。誰要跟我不講理,我打也要打得他講理。”要是換了彆人,宋運輝早就話不投機半句多,可對著雷東寶,他走又不能走,說又說不通,隻能坐那兒生悶氣。心說既然堅持自己沒錯,那還辛苦跑來這兒問什麼。程開顏見氣氛那麼僵,隻敢小聲跟丈夫道:“我吃飽了,回去哄貓貓睡覺去。”宋運輝看看雷東寶,叫服務員去叫來小車班值班的,把程開顏送走。這邊雷東寶一個人時候緩下勁來,等宋運輝回來,就道:“你說服我啊。”宋運輝被這話驚得兩眼滾圓,奇道:“我為什麼要說服你?”“你是我親戚,你既然說我有錯,你拿出理由說服我。”要是換作彆人說這種話,宋運輝一早拍案而起,這不是調戲他嗎。對雷東寶他也想拍案,可終是忍住。也懶得說話,悶頭吃菜。雷東寶卻不想放過他,一疊聲地要他說。宋運輝心裡真疑問,當年姐姐是怎麼對付雷東寶的。宋運輝也有耐心,不說就是不說。兩人吃飽回到房間,雷東寶坐下就道:“你剛才一直跟我拗勁,我知道你大領導不方便在手下麵前服軟。現在我們兩個人,你說吧。”宋運輝歎口氣,疲倦地道:“你隻要相信我是為你好,你就相信我的話。但我的話是不是有理,這件事上麵我們兩個站的立場不同,看出來的理由不一樣,你不用一定要我說服你。就像以前我爸讓人批鬥,批鬥的人心裡認為他們占著理,他沒錯,可我們一家不那麼想。理沒有絕對。大哥,你有你的理,我不是你上司,沒法讓你服從我的理,我說再多的理你也不會認同,白說。你若是勉強因為我是誰而相信我的理,照著我的理做,你心裡彆扭著,你也做不好。你說呢?其實我該說的理前麵都已經說了。我再講一點我的經驗,任何有關錢財分配辦法的改動,都不能太激進,不要一步到位,否則一定會引起極大反彈……唔,就是那些沒得到好處者的極大反對。你們小雷家分配方式這回的改變,步子跨太大了,是質變。”雷東寶聽宋運輝繞來繞去說了半天,道:“你到底什麼理由?”宋運輝愣了一下,道:“你不是一直睡不著地在愁嗎?你愁的還不是集體資產讓你們挖牆角,你擔心名不正言不順嗎?就是這個理由:集體資產,不能擅自轉為私有。”雷東寶道:“你這裡的集體資產都是國家一五一十投資的,當然不能私有。我們那兒不一樣,我們都是靠自己搞起來的。我要是一開始就說我開磚廠我當個體戶,你們給我乾,我岀工資,現在這些錢不都一開始就是我的了嗎?我哪裡還用才拿10%?全都是我一句話的事。我已經夠客氣。”宋運輝聽了,想了好一會兒,才道:“你也有理。”“那你說……”“為自己,為家人,彆做出頭鳥。我的意見:雷霆公司這個形式好,第一年先彆挖村集體的牆角,先依靠村集體的實力,向外發展貿易。不要給新公司太多唾手可得的好處,是逼他們自我發展的關鍵。第一年所賺分配後,看看村裡大家意見,再看看社會環境變化,你再決定下一步怎麼走。一步一步來。你以前那麼激進,是因為小雷家本來就是窮到底的,折騰得起,可你也因為一次冒進讓我姐早早離開我們。現在小雷家家大業大,你也已再婚,你凡事要考慮再三。”宋運輝提到宋運萍的死,雷東寶立刻跟挨了針刺的氣球一樣,立刻縮了進去。一下子幾乎什麼理由都不需要,就順利接受了宋運輝的建議。他沒再跟前麵似的大聲,而是歎氣道:“挖集體牆腳這種事,我沒當回事。其實我是不想對不起村裡那些人對我的死忠。”宋運輝聽著“死忠”兩個字,心下駭然,自覺把它們改換成“死心塌地的信任”。而雷東寶對他姐姐的舊情,讓他心中好過不少。回去,雷東寶依然召開五人會議,把雷霆公司分階段走的想法說了。紅偉、正明、忠富三個人麵麵相覷,不肯吱聲。雷東寶再三問三個人意見,隻問岀紅偉一句話,紅偉說,那樣的話,雷霆公司的總經理太難做了,他顧得了建材廠顧不了公司,為了彆兩頭都落空,他還是專心顧住建材廠為好。雷東寶生氣光屁股朋友不幫忙,一口應承下來,這個貿易公司他自己來。三個人忽然都想到,這麼一來,他們三個不都成了隻管生產的車間主任?但是,雷霆公司已經在他們的支持下成立,雷東寶坐在那兒一張臉跟雷公一樣黑,他們暫時都沒法再有言語。雷東寶說乾就乾,第一件事是把三個實體所有供銷人員全部抽調出來,騰出村辦會議室給他們辦公。又把三個實體其他電話都拉來村辦,隻給每家留下一個號碼。他出手,誰敢攔他,誰又敢有半句異議。紅偉、正明、忠富三個人臉都黑了。紅偉更是後悔不迭。而抽調出來的供銷員們,卻看到另一片天地,相信屬於他們的機會來了。雷東寶自己近來沒做具體銷售,他隻能纏著宋運輝給他岀主意,宋運輝給他岀主意,讓他分成銅材、鋼材、建材、電器、食品等五個部門,讓各部門獨立核算,自負盈虧。於是,雷東寶成了總經理,下麵添了五個經理。小雷家的財權在雷東寶一聲令下,全部集中到雷霆公司。一群人摸著石頭過河。即使有五個經理原先的熟悉門路,可到底雷霆公司的模式還有待磨合,一行走得風風雨雨。梁思申聖誕前一天收到來自國內的包裹,打開一看,卻是來自楊巡,很是驚訝。她識貨,扒開碎紙條看清紫檀花開富貴妝奩盒,愛不釋手,一看就感覺這玩意兒逃不出清三代。但看到明晃晃亮晶晶突兀不搭調的新鏡子,再看楊巡寫的字跡漂亮的信中說他怎麼新鏡換舊鏡,她真是欲哭無淚,對著嶄新的鏡子做了一個苦瓜臉,足足維持了十秒鐘。楊巡心中雖然沒說什麼,可梁思申還能不清楚為什麼,她不願欠楊巡的情,照著這紫檀妝奩盒的價,給楊巡買了一隻名牌鋼筆打火機套裝盒,與送給宋運輝的禮物包裹在一起,郵寄給宋運輝,請Mr.宋幫忙轉交。這一回的聖誕和新年長假,她沒有回國。而她的同學們和同事們卻都各回各家,過他們家自己的聖誕。包括這半年一直跟她走得親密的老同學。她對聖誕節沒什麼感覺,就抱著提琴去她做義工的老人院,給那裡的聖誕做伴奏。夜深人靜回來,一個人駕車“唰唰”地趟過無人的公路,從黑暗走向另一處黑暗,似乎總也走不出濃濃黑暗的包圍,她忽然感覺非常寂寞,非常孤獨。周圍靜得像真空,她迫切需要聲音填補真空。停車翻出磁帶,卻是貓王經典。一會兒,熟悉的旋律在車廂彌撒開來,“Are you lonesome tonight? Do you miss me tonight……”聲聲問,問得梁思申越發孤獨,一個人靠著椅背垂淚。遠近黑暗中雖有喜慶燈火,可那些都是冷得,冷得跟路邊的雪一樣,與她無關。回到一個人住的小窩,錄音電話有綠燈閃爍。打開,卻是老同學的聲音。老同學說,在新年鐘聲敲響的這一刻,他要大聲說,我愛你!梁思申握著臉流著淚,喃喃重複,“我恨你。”她這才明白,她的這個聖誕,為什麼如此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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