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旅途(1 / 1)

奇跡 是枝裕和 9279 字 16天前

三個人聚集在航一家裡,翻開了封麵上寫著“qíjì”的筆記本。“就算不坐特快列車,到川尻也要兩千零四十日元。”“往返嗎?”“單程。所以三個人往返的價格就是……”目前為止在算數課上所做的筆算,說不定都是為了今天而進行的練習。這可不是練習了,航一想,現在可以說是人生第一次“正式”筆算。“一萬二千二百四十日元……”“其他的錢呢?”“吃飯也要花錢,還沒算吃飯的錢呢。”這本“qíjì”筆記本裡,要寫的東西還真不少。“預計是七點左右列車會交錯,六點發車。就在這個位置,會在這裡按計劃交錯吧。”“嗯。”航一邊看地圖,一邊寫著路線圖,在預計第一趟列車將要交錯的地方畫上了紅色五角星。必須在早上七點之前趕到這裡。也就是說,必須前一天從鹿兒島出發,找到能看見新乾線的地方,再在那裡等到天亮。光是幾個小學生,大概是沒法住酒店的。然而從一開始他們就決定了,這件事隻能靠自己的力量去完成,沒有其他選擇。三個人合在一起所需要的兩萬日元從哪裡來,就成了最初的問題。三個人的錢全放在一起,也遠遠達不到這個數字。“兩萬嗎……”“怎麼辦?”他們最初想到的辦法是去撿零錢。“試試看?”“哦!說不定能撿不少呢!”三個人帶上用來固定牽牛花藤蔓的棍子和手電筒,開始逐一巡視起道路兩旁的自動販賣機來。先摸索一下零錢出口,再仔細查看機器的下方和兩旁。“啊,這裡有十塊!”三個人像是合夥尋找食物的獼猴一樣,在自動販賣機之間移動著。“又找到了!一百日元!”“哇,好厲害!”仔細查找的話,會發現硬幣以驚人的數量散落在地。“再去下一個機器上找吧!”為了能把隱藏在街邊的寶藏全部收回來,三個人在街頭來回飛奔穿梭。周吉在鹿兒島車站前。他正在和山本一起整理車站前的自行車停放場,已經整理得差不多了。周吉走到稍微有點樹蔭的花壇前,放下折疊椅坐了上去。他抬頭看看天,正是這地方特有的雲層很薄的多雲天氣。不一會兒,山本拿著兩罐咖啡走了過來。“給。”周吉從坐在隔壁的山本手裡接過咖啡,兩個人同時拉開了拉環。“輕羹的事情,真是遺憾啊。”輕羹的話題在那次以後就不了了之,周吉心裡既有後悔和難堪的心情,又好像鬆了一口氣似的。那摻雜了一點安心感的複雜心情,就像是結束了一件工作之後所感受到的自由。“要是真的做了粉紅色的輕羹,就不是老周吉你了嘛。”周吉什麼也沒有回答。差不多也到年紀了,不知道從幾年前開始,他就這麼對自己說了。當心裡被這想法填得滿滿的時候,周吉不再工作,他覺得自己已經什麼都不剩了。“可是,總覺得這兒有點亂。”山本摸了摸胸口。“啊,有點、有點。”周吉同意。想要通過輕羹來做些什麼的時候,周吉心裡悄悄地有點雀躍。原來自己還保留著這樣的心情啊,連他自己也嚇了一跳。退休以後,雖然日子過得安穩,但心裡像是開了個大口子。曾經以為那條裂縫當中是一片空白,但經過這次的事情才知道,並不是如此。“我們幾個,都還寶刀未老嘛。”周吉對山本的話點點頭。山本差不多每二十年才能說出一句這麼像樣的話來。“嗯?”山本疑惑地出了聲。“看那邊,看看那個。”他挺直了腰,看著前方說道。“那不是小航他們嘛?”周吉看看遠處,確實是航一。聚集在自動販賣機旁的三個人,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蹲下,不知在乾什麼。“哈哈哈,不知道在那兒乾什麼呢?”側耳細聽的話,三個人高聲談論的對話能傳過來一點兒。“不就是在搞那個嗎?我們以前也乾過,去神社裡偷拿零錢。”山本看著周吉,做了個收繩子的動作。“什麼呀,我可沒乾過這種事情。”“說什麼呢。我們幾個裡邊,周吉你當年可是最在行的!”哇哈哈哈哈,山本大笑著,周吉也嗬嗬地笑了。看著在遠處說話的航一,周吉眯起了眼睛。“如今的小孩子,還是這麼吵吵鬨鬨的呀,跟我們以前一樣。”不一會兒,航一他們幾個跑了起來。沒過多久,就不見蹤影了。周吉有時會想,航一到底像不像自己。航一是個平時不太表露感情的孩子。那孩子,是不是找到了讓自己興奮的事情呀……不過挺好的,周吉想,小孩子就是要這麼開開心心地跑來跑去,要這麼開朗地過日子才像話,自己現在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好好保護他。周吉還記得上次做輕羹的時候,航一津津有味地觀察機器的樣子。能和航一一起做輕羹真是太好了。雖然沒有什麼直接聯係,可是,總算讓那孩子見識到了自己的工作。讓外孫好好見識到了自己的工作了。三個人巡視過街上的自動販賣機後,取得了不小的收獲。然而還是遠遠沒能達到兩萬日元。三個人背著裝滿漫畫和遊戲軟件的背囊,向二手書店走去。“總共就這些。”航一站在櫃台前,從背囊裡拿出漫畫,小佐也打開背囊,想把自己的遊戲軟件拿出來。“你們有承諾書嗎?”年輕的店員一邊檢查漫畫的成色,一邊詢問道。“沒有……”“那,請把這個交給監護人簽字。”店員從收銀機旁邊拿出一張紙。“在這邊……寫上名字和地址,還有,必須要蓋上印章。”好的,航一答應著接過那張紙,一邊將漫畫收進背囊。三個人沉默地走出了二手書店。“這下可難辦了……”“怎麼辦啊?”“這下麻煩大了。”如果讓父母幫忙寫承諾書的話,肯定會問賣書得來的錢準備拿來做什麼。距離新乾線開通,隻剩下一個星期了。不過,還有一線希望,小真家有很老的奧特曼模型。三個人向小學附近的“扭蛋堂”走去,那家店的藍色招牌上寫著“高價回收舊玩具”。因為總感覺店裡飄浮著一種詭異的氣氛,航一他們至今也沒進去過。“快點!”來到店門口的航一,迫不及待地走進店裡。這家店就在學校附近,被老師看見可就糟糕了。“有人嗎?”小佐朝店裡問道。狹窄的店裡,密密麻麻地擺滿了他們沒見過的玩具。“嗯,這個……”當著店主的麵,小真從背包裡取出了PVC製成的模型。店主把模型拿在手裡,麵無表情地端詳。小真家裡的模型是奧特曼裡的怪獸,航一連名字都不知道。那是小真兩歲還是三歲的時候親戚送的。對方好像並沒有介意他們是小學生,一如既往地算著價錢。“這個米克拉斯的話……三千日元。”噢噢!航一看了看小佐。“這個希博斯,兩千日元。”小真悄悄做了個勝利的手勢。三個人賣掉怪獸模型,走出玩具店。“太棒了!”“米克拉斯最強大!”“希博斯也好厲害!”三個人稱讚著這些很久以前就被奧特曼打倒的怪獸(米克拉斯和希博斯都是怪獸,也可說是同一陣線的戰友吧),向之前用來討論奇跡的隧道跑去。一衝進幽暗的隧道,他們就迅速卸下背包,拿出圓形的鐵罐。小真把用米克拉斯和希博斯換來的五千日元放進了鐵罐。罐子裡放著至今為止搜集到的錢。“真沒想到能有這麼多。”“嗯。”“但是……還是不夠呀。”石頭堆砌的隧道裡回響著三個人壓低聲音的對話。“要不自己試著寫寫漫畫的承諾書?”“會露餡吧?”“大大方方地拿出去,就不會露餡。”“試試……?”“嗯……”第二天,三個人當中字寫得最好的小佐寫好了承諾書。雖然乍一看有點可疑,小佐卻說,大人裡邊也有字寫得難看的嘛。小佐獨自背上了鼓鼓囊囊的書包。航一、小真以及小真牽著的彈珠,目送他帶著三個人各自拿來的漫畫和遊戲軟件走進二手書店。看著交錯而過的汽車,兩人一狗等待著。彈珠一直盯著航一的腳下。“不會露餡吧?”“沒事的。”航一撫摸著彈珠,看著車流。可小佐一直沒回來。“不會有什麼事吧?”“沒回來的話,就是辦成了吧。”兩個人重複了好幾次相同的對話,麵前已經有好幾輛車開過去了。過了這麼長時間還沒回來,正當兩人放心不下想去看看的時候,自動門打開了。小佐從裡邊出來,慢慢走了過來。“怎麼樣?”來到兩人麵前的小佐得意地笑了。“七千多。”“哇!”小真抱起彈珠,三個人快步向碼頭走去,隨後躲進碼頭入口附近的台階下麵,從背囊裡取出鐵罐。收集起來的零花錢有兩千多,街上到處撿來的錢也差不多是這個數字,米克拉斯和希博斯賣了五千,漫畫和遊戲賣了七千多。已經很了不起了,可是……“還差一點點。”即便這樣也還是沒能達到目標。航一又把錢重新數了一遍。“還有什麼其他能賣的嗎?”小佐坐在停放在那裡的自行車車座上,東張西望地看著四周。不一會兒,他的目光緩緩落在了彈珠身上。彈珠最近就連跑都跑不動了,按照人類來說的話,已經超過一百歲,是一條步履蹣跚的衰老的狗了。“彈珠可不行!它是我的家人!”小真像要把彈珠藏起來似的抱緊了它。“開玩笑啦,開玩笑。”“真是不敢相信……”小真仿佛從小佐盯著彈珠的視線中感覺到了危險,難得認真地抗議著。“可是,還差一點錢。”聽到小佐的話,數完錢的航一抬起了頭。距離那一天隻剩下一個星期了。“……”打定主意的航一,從遊泳包裡拿出了裝著學費的信封,拿出裡邊的五張一千日元紙幣和兩百五十日元硬幣,緩緩地放進了鐵罐。“這樣就夠了吧。”“這能行嗎?”小佐和小真看著航一。航一點了點頭。“反正我們家現在也沒有爸爸,稍微乾點壞事也正常。”小佐從自行車後座上跳下來,迫不及待地數起了錢。第二天,三個人排在了鹿兒島車站的長途票售票窗口前。“到川尻是每個人四千零八十日元,兒童票三張一共是一萬二千二百四十日元。”即便麵對的是小學生,售票窗口的女性職員仍然用和對待大人一樣的聲音說話。因為事先就知道金額,三個人迅速將錢遞了上去。各種麵值的紙幣和硬幣混在一起,這樣的支付方式極其少見,在對方眼裡,大概是打碎存錢罐拿出來的錢吧。買到了“通往奇跡的車票”,三個人懷著亢奮的心情向航一家走去。情緒高漲的三個人,路上還用鐵罐子裡的錢買了薯片。他們一邊在航一的房間裡吃薯片,一邊看著剛剛到手的具有特殊意義的車票。鹿兒島中央站發車,開往川尻。樓下傳來夏威夷音樂的聲音。“家裡倒好說,學校怎麼辦……”三個人開始商量當天該怎麼出發。“等下、等下!”小佐正準備把薯片的空袋子扔掉,航一伸出了手。“已經吃完了。”“這個碎屑最好吃了。”航一從小佐手裡搶過袋子,抬起頭用嘴接袋子。“在學習手冊上模仿媽媽的筆跡寫字可以嗎?就寫‘第二節課家裡有事’。”小真邊喝麥茶邊說。“絕對會露餡。”“那……裝成頭痛,早退的話也可以呀。就說自己頭痛,應該可以吧。”“啊,說不定能行。”開通日是周六,如果要看第一輛列車,就必須周五出發。周五以“小組學習”的名義,謊稱晚上要住在誰家一起學習的話,大人那裡應該能蒙混過去。從各自家裡大人的行動規律來考慮的話,航一和小佐就說睡在小真家,小真就說睡在小佐家,三個人套好了話。最難辦的還是學校。到川尻需要經過四個多小時的漫長旅程。先前往鹿兒島中央車站,在那兒坐上鹿兒島本線經過十二站,再從那裡換乘肥薩橙鐵道線坐二十七站,然後坐上前往熊本的列車,再坐八站。因為必須要尋找能看見新乾線的地方,要在天黑前到達那裡,所以,必須在中午前坐上列車,這樣一來,第二節課中途不早退的話就趕不上了。他們也想過那天乾脆不去上學了,可學校肯定會和家長聯係。“中途到底怎麼跑出來,好難哦。”“就算說是頭痛,三個人一起頭痛的話,老師絕對會懷疑。”航一抬頭看著房間的牆壁,櫻島大噴發的畫作守護著三個人的計劃。“還有,拿行李的時候要回一趟家吧。沒問題嗎?”“我家沒人所以沒問題。”這時,航一的手機響了起來,是沒見過的電話號碼,航一立刻知道這是龍之介打來的。龍之介沒有手機,總是用公共電話或者朋友的手機給航一打電話。航一一邊走向隔壁房間,一邊猶豫要不要接這個電話。最後一次通話的時候,自己對龍之介生氣,好像還說了很過分的話,不知道是不是傷害到了龍之介,自己是不是道個歉會比較好呢……“喂?”最後,航一還是故意用低沉的、不耐煩的語氣接通了電話。的確,上次怒氣衝衝地掛斷電話是自己不對,但是他也希望龍之介能好好地想一想家人的事情。“喂……”龍之介的聲音,與往常不太一樣。“哥哥,上次的事對不起。”龍之介道歉了。此時的龍之介,正在小酒館LUNA二樓惠美的房間裡。他靠在窗台上,用借來的電話跟鹿兒島的哥哥通話。“然後,哥哥……我也想去熊本,可以嗎?”“為什麼?”電話那頭傳來哥哥冷冰冰的聲音。龍之介的眼前,惠美和環奈正舉著速寫本。“我覺得,還是全家四個人能在一起比較好。”“怎麼了,這麼突然?”惠美和環奈把速寫本往後翻了一頁。“相比一個人,兩個人一起的話,更能傳達……彼此的想法……和願望……”速寫本上寫滿一本正經的台詞,龍之介正在照著念。“話是這麼說,可是要花錢呢。你懂嗎?”環奈翻開下一頁,上邊寫著“接下來請自由發揮”這種不負責任的指示。“這個……”“你從那邊過來的話,來回要兩千五百日元左右。”不過,哥哥的聲音漸漸溫和了下來。“你怎麼會知道?”“查了一下,順便而已。”“哥哥,謝謝你!”龍之介開朗地說道。“錢的話我會想辦法的!肯定沒問題!”跟剛才的照本宣科不一樣,龍之介說起話來順溜多了。“學校呢?”“那天正好會提前放學!”“提前放學啊……”“我們都半年沒見麵了呢!還認得出來嗎?”龍之介看著窗外。“笨蛋。半年而已,哪會有那麼大的變化。”“我可是變了不少哦,連卷心菜都敢吃了。”“哦,那可真了不起啊。”“還有仰泳,能遊上四百米了呢!”“蝶泳呢?”“那個還沒學會……”“那,下次我教你。”“嗯,一定要教我啊!”“包在我身上。”那之後,航一把前往川尻的方法和列車的時間也告訴了龍之介。為了自己,哥哥已經連這些都好好查過了。“不愧是哥哥呀,謝謝!”“順便而已啦,順便。”跟哥哥道過彆之後,龍之介掛斷電話,和惠美、環奈還有廉鬥一一擊掌。多虧了朋友們的幫忙,才能跟哥哥重歸於好。就這樣,這四個人的奇跡之旅也啟動了。這天晚上,廉鬥把書房桌子上的小豬存錢罐倒了過來。他取下小豬肚子上的蓋子,拿出裡邊的錢排列在桌子上。他數著一千日元和兩千日元的紙幣,再加上硬幣的金額。“足夠了。”他自言自語道。也是在這個時候,環奈正在畫自己拿手的畫。畫的是從前和爺爺牽著手,一起去看節日盛典的回憶。好想變得更會畫畫,她想。不過現在這樣已經畫得足夠好了。明天,環奈計劃著把這幅畫作為禮物送給爺爺,再用甜甜的聲音撒個嬌。此刻,龍之介正在客廳的桌旁抱著手臂,等待父親。平時這個時間已經睡覺了,但今天他卻挺直了腰,等著父親回家。接近十二點的時候,爸爸終於回來了。“我回來了——”在玄關小聲說著的父親,留意到龍之介的身影,忽然抬起了頭。“乾什麼呀,你這家夥,怎麼不先去睡覺。”父親放下裝著工具的沉沉的背包。“來,爸爸,坐到這裡來。”龍之介放下手臂,指了指自己麵前的位置。“嗯?”滿身酒氣的父親來到龍之介麵前緩緩坐下。“乾什麼呀,神神秘秘的。”龍之介對著納悶的父親,用故弄玄虛的語氣說道:“雖然我龍之介整天看起來開開心心的,但其實爸爸和媽媽分開以後,有好多事情我都在忍耐。”你明白嗎?小小的腦袋伸向前方問道。“啊……”父親感覺到了嚴肅的氣氛,緩慢地端正了一下坐姿。“這個呢……我覺得確實對不起你們兩兄弟。”父親跪坐著,兩手放在膝蓋上,表情慚愧。“所以,爸爸如果遇到不得不忍耐的事情,也要忍耐。”“啊……說得對。”父親小聲回答。“然後,爸,你有拿到兒童補助(政府向15歲以下兒童的監護人發放的撫養補助。)吧?”“嗯……?”不知道龍之介想說什麼,父親抬頭看著他。“能不能把那個分給我,一半就夠了。”“這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父親撓頭。“竟然想找我要錢。”“新的吉他,就忍到下個月再買!”龍之介語氣嚴厲地要求。“不行,不行不行——”到底怎麼回事。父親疑惑地撓頭。說起來也不是什麼太大的金額,最後,還是敗給了龍之介。同一時間,惠美靜靜地走下台階,打開門偷偷向店裡看了看,母親正在昏暗的櫃台裡往賬本上寫著什麼。“怎麼了?作業寫完了?”母親向惠美的方向看了一眼。“嗯……”“那就早點睡覺吧。”母親收回視線繼續低頭算賬。可是,惠美沒有回到二樓,她開始在櫃台上東摸摸西摸摸,把玻璃做的擺設換個角度,它就亮閃閃地折射出了光芒。“嗯?怎麼了?”“想買件試鏡的時候能穿的衣服。”惠美小聲地開口說道。“不是有連衣裙嗎?白色的那件。”“但是,那件和祐奈的一模一樣。”雖然真的很喜歡那條連衣裙,但是惠美此時隻能裝作不喜歡的樣子。“這次是電影的試鏡呢,會在東京拍攝。這次要是能被選上就好了。”電影試鏡的事情是真的,想要被選上也是真的。“東京可不是什麼好地方。”“不去看看怎麼知道呢?”“不要因為在小地方被星探搭訕就得意忘形了。”“……”沉默的空氣在周遭流動。感覺到惠美強烈目光的注視,媽媽抬起了頭。惠美繼續盯著媽媽的臉。“你是認真的嗎?”媽媽用強硬的口吻問道。“是認真的。”惠美的聲音小得像快要消失了一樣。“像你這個樣子,沒戲的。”母親把視線轉回手邊的賬本。“為什麼?”“你太老實了。你有那種想要把祐奈踢走,贏得試鏡的強烈決心嗎?”“有啊……”那種程度的決心還是有的,惠美自己這麼覺得,她偷偷看了看媽媽的側臉。“我看沒有,完全沒有。”但是媽媽卻毫不留情地甩出了這句話。過了一會兒,她再次停下手裡的工作,看著惠美語重心長地說道:“沒有也沒關係。但是,女演員如果做不到那種程度,是沒辦法成功的。”母親低下頭,再次算起賬來。“我有啊……”惠美說,可是母親什麼也沒有回答(說什麼也沒有用,能夠成功的人就是能夠成功,中途放棄的人就是會中途放棄)。惠美進退兩難。最後隻好小聲說:“但我還是想買連衣裙,請給我錢。”晚飯前,周吉在玄關前抽著煙。這已經是今天第五支煙了,明天就隻抽四支吧,正想著這些事情的時候,航一從遊泳學校回來了。“哎呀呀,外公啊。”“怎麼不好好打招呼?”“我回來了!”“歡迎回來。”周吉偏過頭去向旁邊吐出煙圈。“外公啊,我跟你說。”航一在周吉麵前停下腳步。周吉注意到外孫的神情與平時不太一樣,緩緩掐滅了煙。“怎麼了?要找我辦什麼事啊?”“你怎麼知道……”“都一起住了半年了,這點事情還看不出來嗎?要零花錢吧?”“不是。”航一搖了搖頭,看著周吉。廚房的方向傳來希美和秀子的聲音。正做著豆飯的兩個人,一邊試吃一邊聊著天。航一瞥了一眼站在那邊的媽媽,又看向周吉。“外公,你能不能幫我保密……”見航一說起秘密的話題,周吉心裡癢癢的。自己在不久之前,也曾經讓外孫保守過秘密。這是個安靜的夜晚。像是連櫻島也睡著了一般安靜的夜晚。“活著。穀川俊太郎。所謂活著——”航一被阪上點了名,正站著讀教科書。九州新乾線開通的前一天,電視和報紙都興奮不已,小學校園裡卻一切照舊。“所謂現在活著,就是口渴,是枝葉間射下的耀眼陽光,是忽然向起一支旅律——”航一撓了撓頭,更正道:“是忽然想起一支旋律,是打噴嚏——”航一的聲音,教室裡逡巡的阪上那穿著涼鞋的腳步聲,還有窗外正在踢足球的低年級學生的聲音混合在一起,像是主旋律、節奏和伴奏一樣。“是與你手牽著手。所謂活著,所謂現在活著——”念著課本的航一瞄了一眼時鐘。掛在黑板正上方的時鐘,指針正指向十點。“是超短裙,是星象儀,是——約瀚施——特勞斯,是——畢加索,是……”在旁人看來,大概是突如其來的突發事件吧。一直語氣平穩地讀著教科書的航一,忽然扔下書本,搖搖晃晃地倒在了課桌上。“你沒事吧?”旁邊的女生問道。一時間,教室裡的視線都集中到了航一身上。“是貧血嗎?吃過早飯了嗎?”阪上以不緊不慢的語氣問道。“對不起……”航一維持著趴在桌子上的姿勢說道。“新原,你送他去一下保健室。”“好。”“能站起來嗎?”“嗯……”航一搖晃著站了起來,被新原領著走出了教室。緊接著,“咣當”,小真也趴在了桌子上。“老師,太田同學好像也不舒服。”旁邊的女孩子說道。這演技也太差勁了吧,小佐一邊想一邊抱住頭。保健室裡,航一和小真、小佐三個人腋下夾著青木老師給他們的體溫計,悄悄說著話。“這下麻煩了。肯定會在阪上那裡露餡的。”小佐這麼一說,小真也麵帶不安地點頭。第一個裝病的航一因為很快就出了教室,所以不知道後邊發生的事情。在那之後小真馬上就倒下了,再然後連小佐也舉手說不太舒服,想要去保健室。雖然阪上是個笨蛋,教室裡的其他同學卻投來了疑惑的眼神。最後帶著滿身懸念走出教室的小佐,覺得這計劃可能露了破綻。“已經沒戲了。”“沒關係……為了以防萬一,我還留了一個殺手鐧。”“殺手鐧?是什麼來的?”“就是我外公。如果我十一點還沒回家的話,他就會來接我。”“那……豈不是被大人知道了?”“沒關係。外公欠我一個人情呢。”“人情……?”悄悄說話的當兒,保健室的青木老師走了進來,像是要配合三個人的口吻一樣,她悄聲說道:“今天,你們三個,到底有什麼計劃?”“沒有,才沒有那回事呢……”果然敗露了,小真和小佐幾乎就要發出悲鳴,航一卻在拚命否認。“老師還是小學生的時候,也曾經裝病跑去看孩子先生的演唱會哦。”青木老師的臉上浮現出惡作劇似的笑容。“老師那時候,把體溫計放在胳肢窩下邊這樣……”青木老師手裡拿著體溫計,把它放在腋下,擺了個摩擦的動作。“這樣子溫度就會升高了。”三個人看著青木老師笑嗬嗬的臉,也開始努力摩擦起體溫計來。對對,就是這樣,青木老師不知為什麼看起來挺開心的。和圖書室的小幸老師並列為阪元台小學兩大美人的青木老師,或許是保健室裡的天使吧。此時,走廊那兒響起了穿著涼鞋的腳步聲,航一他們不由得一震,這是已經聽習慣了的恐怖的涼鞋聲。“哢嗒、哢嗒、哢嗒”,拉門被打開了。穿著運動服和涼鞋的阪上出現了。“你們幾個——”阪上一開口,嗓門就很大。“三個人一起,想搞什麼啊?”“好像是有點發燒。”不知道為什麼會那麼親切,保健室的天使替他們做了回答。“什麼?發燒?”三個人迎著阪上嚴厲的目光,把體溫計遞了上去。從體溫上看,好像是流行性感冒的初期症狀,三個人總算是努力讓溫度上升到了那種程度。“我說,”麵對舉著體溫計的三個人,肌肉男班主任絲毫不為所動,“隻要這麼做的話溫度想怎麼上升都行,這就是你們所謂的發燒吧。”阪上重複著剛才青木老師教給他們的動作,把手放在腋下來回動著。航一他們緊張得喘不過氣來,身邊的青木老師仍然袒護著他們。“三個人好像都有點感冒,最好不要傳染給其他學生。我正準備給他們的家長打電話呢。”但是阪上連看也不看那邊,繼續用強硬的視線瞪著航一。正在此時,“咚咚”,響起了敲門聲。大家都向門口看去,航一的外公周吉正站在那裡。“航一,沒事吧?”越過驚訝的阪上,外公的視線投了過來。“怎麼現在就來了……太早了吧?”小佐小聲說道。航一悄悄點了點頭。“哎呀,真是,航一昨天就感覺有點發燒。今天早上也是,對吧?”“嗯……”航一點頭,旁邊的青木老師也不住地點頭。“怎麼辦呢,剛跟他媽媽也說過了。”之後,外公看著阪上,深深地低下了頭。“老師,一直以來,給您添麻煩了。”“您好……我叫阪上,是航一的班主任。”“哎呀,是班主任老師啊,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平時無論講話還是動作都很遲鈍的外公,今天卻顯得很不尋常。“一直以來真是謝謝老師了。外孫在家整天說阪上老師、阪上老師的……這孩子的父母之間,也是發生了一點事情……如果可以的話,麻煩阪上老師像父親一樣照顧照顧這個孩子吧。他啊,真的整天念叨阪上老師、阪上老師什麼的。”“好的,我隻是個沒什麼能力的年輕人而已,實在是太榮幸了。”麵對外公的請求,阪上看起來十分感激。“我父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所以,航一所經曆的痛苦,我也感同身受。”外公和阪上正熱烈談話的同時,保健室的天使向三個人眨了眨眼。周吉和航一他們走出教學樓,橫穿校園。走在周吉前邊的三個人,邊走邊小聲交談著。“本來是想全靠自己的力量去做的啊……”“……”“不過,無所謂了。”走出校門,小佐和小真轉過身去,向著周吉鞠躬。“謝謝您!”嗯嗯,外公點了點頭。周吉揮揮手,三個人跑開了。“如果小幸老師不行的話……”小佐看著教學樓的方向說著。“我覺得青木老師也可以。”“我也是!”“青木老師好可愛哦。”“不行,是我最先說出來的!”三個人一邊走下長長的坡道,一邊回想天使般的青木老師。大家先各自解散。為了取行李,必須先回一趟家。回到空無一人的家裡,航一大口喝著麥茶。終於等到了這天,想到這一點,他有點緊張。媽媽去工作了,外婆也出門不知道去了哪兒(這件事情昨天已經跟外公確認過了)。“去小真家進行小組學習”,航一寫下便條放在桌子上。這麼一來,媽媽和外婆就會知道自己是回來過一次然後又出門了。航一快步跑上二樓,把書包掛在書桌旁的鉤子上。桌子上擺著的照片讓航一的呼吸一頓,他盯著照片裡正衝自己笑著的兄弟二人。和龍之介已經有半年多沒有見麵了。回憶起弟弟活潑的笑臉,航一感到有些如願以償。他脫掉校服,在衣櫃裡翻找。最後拿在手裡的,是照片裡自己身上那件和弟弟一模一樣的黃色T恤。在離開大阪之後,航一第一次把手伸進這件衣服的袖子裡。背上事先準備好的背囊,準備離開房間的時候,航一又一次停下了腳步。他回過頭,凝視著書桌上方牆壁上那幅火山大噴發的畫。在平常的白天看到的大噴發,跟夜裡看到的大噴發像是有點不太一樣。航一爬上桌子,取下那幅畫。帶上它的話,感覺像是能增強許願的力量似的。要折疊的時候航一有點猶豫,但又覺得已經沒有必要再掛著這幅畫了(因為很快就要成為現實了)。本來折了兩下想塞進背包,但塞不進去,於是又折了兩下。重新背上背包下樓的時候,航一正好遇上剛剛回來的外公。“要走了嗎?”“嗯。”外公並不知道航一要去哪裡,但他知道,接下來要開始的肯定不是什麼小組學習,航一他們一定是去搞什麼冒險。航一還告訴他,龍之介也會參加。“好好照看著龍之介啊。”嗯,航一點頭,正準備出發,外公又開口了。“昨天晚上,我又試著做了做……”做了什麼?看到航一回頭,外公向著茶櫃抬了抬下巴。那裡放著用粉紅色包裝紙包著的輕羹。“做成粉紅色的了?”航一驚訝地看著外公。把輕羹做成粉紅色——麵對這樣的要求,外公曾露出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為難神色。“啊啊,隻是換了包裝紙而已。”外公臉上露出一絲得意。“我能拿幾塊帶著嗎?”航一笑了。“嗯。”“當成零食太合適了。”航一抓起兩塊用粉紅色包裝紙包著的輕羹,放進了行李。“我出發啦!”背囊變得鼓鼓囊囊的,航一向著外公揮了揮手,從玄關飛奔了出去。在離車站不遠的集合地點,小真遲遲沒有出現。“小真好慢啊。”“是不是出什麼事了?”難道是計劃敗露了?兩個人越來越擔心。已經遠遠超過了集合的時間。又過了一會兒,小真終於拖著遲緩的腳步出現了。“小真!好慢哦!”然而兩人的喊聲並沒有讓小真的腳步有所變化。他把大大的背囊背在身前,低垂著視線,腳步沉重地走了過來。即使航一和小佐跑到了身邊,小真依然低著頭。他把背囊摟在懷裡,死死地盯著背囊裡邊的東西。“怎麼了?”小佐小聲問道。小真把背包傾斜過來,給他們看放在裡邊的彈珠。兩個人的目光落在彈珠耳邊那黑白相間的長毛上。“彈珠死了。”“啊……!”航一和小佐條件反射似的後退了一步,屏住呼吸,再次戰戰兢兢地看向背包。彈珠蜷縮成一團(至少看上去是這樣……),看不到它的臉。雖然紋絲不動,但那就是彈珠,或者說,那曾經是彈珠……“這個……你也要帶去嗎?”航一小心翼翼地問道。“嗯。”小真終於抬起了頭。“是不是不行?”“那倒不是……”“不是說不行……”帶著這樣的彈珠去那邊打算怎麼辦啊?還是早點埋掉會比較好吧。“我不要當職業棒球選手了,我要許願讓彈珠重新活過來。”航一和小佐麵麵相覷,又一起看向小真,兩個人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雖然不知道小真剛才的話裡有幾分認真,但他的表情十分嚴肅。“那……那就這麼辦吧,對吧?”航一說。小佐點了點頭。三個人勉勉強強趕上了定好的慢車,一上車就舉起座椅靠背,把座位轉成麵對麵的方向。在座位上坐好之後,小真忽然打開背包撫摸起彈珠來,表情十分焦慮。“還是儘量彆把背包打開吧。”聽到小佐的話,小真沉默地又合上了背包。“已經活得夠長了,差不多100歲了吧。”即便聽到航一的話,小真仍然一言不發。車門即將關閉,請小心。聽到列車廣播,航一朝窗外看去,映入眼簾的是站台上的一家四口——父親、母親和兩個兒子,是和自己家一樣的家庭構成。夫婦二人正配合著孩子的腳步,緩緩向台階走去。航一看著他們的身影。一家人走得十分緩慢,但是,隨著列車啟動,那身影轉瞬之間就變小了。感謝各位今天搭乘JR九州線。本次列車從鹿兒島中央車站發車,終點站為川內站。請各位旅客將座椅上的行李都放置到行李架上,帶幼兒的乘客請將孩子抱起來,讓更多的乘客都能——終於出發了啊,航一想,他靠回座位上。都到了這裡了,之前發生了這麼多事,但我們終於還是出發了。航一向窗外的櫻島望去,想著——我出發了。“午飯怎麼辦呀?”對麵座位上的小佐小聲問道。“這個嘛……”“吃漢堡怎麼樣?”“漢堡?”航一和小佐驚訝地看著小真。“那,吃車站便當?”令人意外地,小真在除了彈珠之外的事情上還維持著正常狀態。“車站便當啊……吃哪個好呢?”“如果是車站便當的話,買來馬上就能吃掉了。”“也對。到了那邊也沒空吃飯,那就吃車站便當吧?”小真點頭。“在川內換乘的時候有十四分鐘,趁那個時候去買吧。”小佐也點頭同意。距離換乘的川內站,還有五十分鐘。車窗外的景色,也早就從高樓大廈等人工建築換成了樹林、小河和山川。那邊也差不多了吧,航一想。從博多到川尻,坐快速列車兩個半小時就到了。比自己晚出發兩個小時的話,差不多來得及,所以已經是龍之介要從學校出發的時間了。“你好——”此時,龍之介正去接惠美。你好呀——出來開門的惠美媽媽可能剛剛起床,還帶著一臉睡意。“惠美,小龍來找你啦——”惠美的媽媽向著二樓的方向喊道。“咦——好早哦——”二樓傳來微弱的聲音。惠美的媽媽在LUNA的櫃台邊坐下,啪嗒啪嗒地用打火機點著了香煙。呼——她慵懶地吐出細細的煙圈。“小龍,現在是跟爸爸住在一起吧?”“是……”惠美的媽媽微微地笑了一下,看著龍之介的眼睛。龍之介的心怦怦直跳。“惠美沒有爸爸,要和她好好相處哦。”“好。”龍之介點頭。惠美的媽媽又嗬嗬地輕輕笑了。龍之介感覺背後有點麻麻的,不知怎的沒法像往常那樣說話了。“久等啦——”看到走下樓梯的惠美,龍之介鬆了一口氣。“替我向環奈的媽媽問好。”好,惠美小聲回答。“我們走啦。”“路上小心。晚上彆熬夜,早點睡覺。”“好!”龍之介匆忙地點頭行禮,跟在先走出門去的惠美身後,走出了LUNA。“不知道戴哪頂帽子才好,猶豫了一會兒。”“這頂挺好看的。”終於回到正常狀態的龍之介,又恢複了開朗的聲音。他總能若無其事地說著這些話,和父親一樣很受女孩子歡迎。“快走吧!”兩個人跑了起來,不一會兒來到了商店街轉角的章魚小丸子店門前。已經事先在這裡集合的廉鬥和環奈,正朝著他們揮手。會合後的四個人,向著車站跑去。“奇——跡!奇——跡!”龍之介衝在最前邊,他身後是個子高高的惠美,往後是動作敏捷的環奈。在稍遠一點的地方,體力很差的廉鬥正拚命地跑著。四個人跑過了橋,穿過車站前的環形路口。“廉鬥!”“嗯。”廉鬥就連買票的動作也十分笨拙。“快點!”“等我一下!”四個人穿過檢票機,衝上台階。“哪個站台?”“我看看……五號站台,這邊!”其實完全沒有著急的必要。四個人到達站台的時間,遠比規定的乘車時間要早。“趕上了!”儘管如此,龍之介還是要這麼說,他“哈——哈——”地喘著氣,滿臉笑容。“你太著急了!”惠美和環奈埋怨他,已經無法呼吸的廉鬥蹲在了站台上。此刻,另一邊,小真正用興奮的語氣說道。“好厲害哦,那是鹿兒島榮之隊的明星球手折田啊,今年夏天的八強選手之一。”航一他們正在川內站的站台上等待列車,高中棒球聯賽的選手們也站到了一旁。右手被繃帶吊在肩膀上的那個人,好像就是小真所說的折田選手。正驚訝的時候,小真已經跑過去要簽名了。他拿著那個總是握在手裡的棒球,和航一借給他的馬克筆,背上還背著彈珠。回來後的小真向他們展示簽了名的棒球,不知是不是用左手的緣故,那字可真是難看,中間寫著大大的“贏在春季”。“沒可能贏吧,受了那麼重的傷。”“就是。”但是小真仍然很興奮,一個人自言自語地說著“好厲害哦”,一邊把簽過名的球珍惜地收進背包裡。這時,彈珠的長毛又露了出來。“我說——”小佐說道。他手裡拎著一到川內站就買來的三份薩摩便當。“你還是許願成為職業選手吧!彆許彈珠的願望了。”小佐的態度頗為認真,小真卻像是沒聽見一樣,仍然小聲自言自語著“好厲害哦”。不一會兒,隻有一節車廂的列車到了,航一他們上了車。要和高校棒球選手們乘坐同一輛車,感覺有點緊張。出發後的肥薩橙鐵道線列車以非常緩慢的速度行駛著。三站之後,球員們一邊把球棒弄出劈裡啪啦的響聲,一邊下了車。車廂裡瞬間變得空蕩蕩的,航一他們吃起了便當。列車沿著海岸行駛,不時能看到在岸邊岩石上垂釣的人。時而靠站,時而出發,時而開過鐵路橋,時而穿過隧道,直線延伸的線路上,列車緩緩行進著。“看。”小佐看著窗外說道。“那裡該不會是新乾線的鐵路吧?”事到如今才留意到,窗外一直能看見連綿不斷的高架鐵路。“是啊,那就是新乾線啊。”航一打開地圖確認著說道。新乾線是沿著肥薩鐵路延伸的,頭上連綿不斷的高架鐵路,就是新乾線。“但是,一直都是高架啊。”“這樣的話就看不到新乾線列車了。”三個人麵麵相覷。如果高架一直像這樣延續的話,從下邊大概是看不到新乾線列車的。航一心中的不安漸漸擴散開來。就在這時,電車進入了隧道,什麼也看不見了。此時,龍之介他們懷著遠足般的心情,正在麵對麵的四人座位上說笑。——穿過原野,越過山脈,走過山穀。他們唱著歌,時而雙手交叉,時而伸出手,啪啪啪地相互拍手。列車開過鐵路橋,從鳥棲往久留米開去。“這個不好玩嘛。”“哪有,很好玩啊。”龍之介和廉鬥正在學女生常玩的、麵對麵的兩人啪啪啪地拍手的遊戲的好幾種玩法。“啦——啦啦——啦啦——的時候要怎麼樣?”“啦——啦啦——啦啦——再這樣?不懂啊。”電車穿過隧道,從玉名開往肥後伊倉。“黑白——配,男生女生——配……贏啦!”這次換作男孩子把經常玩的遊戲教給環奈。如果猜拳贏了的話就捏對方的右邊臉頰,如果又贏了一次的話就捏左臉頰,最後用說的來猜拳。贏了三次的話,要把對方的臉頰豎著拉兩次再橫著拉兩次,滴溜溜地轉一圈,最後再用力拉住放手。“豎豎橫橫,轉一圈再放手!”“好痛——最後一下好痛啊!”龍之介像是在向環奈演示這個遊戲有多嚴格。“好了!”“再來一次!”列車從上熊本向熊本進發。四個人一路上投入地吵鬨、做遊戲,儘情玩耍,在到達目的地之前就耗儘了體力。龍之介靠在窗戶上睡著了,廉鬥占著旁邊的雙人座橫躺著,惠美和環奈也在椅子上互相倚靠著睡著了。窗外,新乾線的高架橋伴隨著列車靜靜地延伸著。列車到達川尻站。在這一站下車的人,隻有航一他們幾個。三個人目送著電車遠去,爬上台階向對麵的站台走去。他們沒有出站,直接在長椅上坐下,等待龍之介。眼前就是一直和列車並駕齊驅的新乾線高架。“好高哦。”小佐自言自語。航一和小真呻吟著點頭。如果前邊也是這種高架的話,從下方可能就看不見新乾線了。這之後要和龍之介他們會合,然後沿著高架尋找“奇跡”發生的地方——那個地點應該比這裡更靠近宇土。必須要在那裡找到一個能俯視高架的地方。在高架的柱子和柱子之間,田園景色舒展開來。遠方像是有森林,更遠的地方能看到山。“那個,應該不是櫻島吧?”“不是吧。”“那是雲仙嶽的普賢嶽。”三人身後,年紀很大的車站站員忽然開腔說話。不知道該如何反應,航一他們看著站員。“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啊。”大概誤以為航一他們是什麼小學生記者之類的,站員以理所當然的語氣開始講述。“之前的大噴發,好像還沒過去多久似的。”站員凝視著普賢嶽,三個人也追隨著他的視線。從這裡看過去,普賢嶽就是一座安安靜靜的普通的山,一點也不像是會發生大噴發的火山。“山下的街道變得一塌糊塗,那光景,真是不想再來一次。”站員衝他們點了點頭,在三個人的目送下往檢票處走去。二十年,航一想,那是多久遠的事情啊……雖然自己還沒出生,不過父母已經出生了,正過著普普通通的生活;外公做著輕羹,外婆一定正迷戀著夏威夷舞吧;而阪上,說不定正和父親生活在一起;小幸老師和青木老師,大概也剛出生沒多久吧。如果那時火山大噴發的話,他們會變成怎樣呢……“啊!”這時小真喊出聲來。“車來了。”在航一他們來時的相反方向,出現了一台小小的列車。列車正緩慢地靠近三個人所在的站台。像是能讓對麵的人看到自己似的,航一向著列車用力揮手。等車一進站,就開始從車頭仔細地向後查找。感謝各位搭乘,川尻站,川尻站到了。小小的廣播響了起來。車門隨著廣播聲打開,龍之介從後邊的車廂裡飛奔出來。“小龍!”“啊!哥哥!好久不見!!”迎著奔跑的龍之介,航一也飛奔過去。喂,好久不見啊。他一邊喊著,一邊用力揉著弟弟的頭。突然,他注意到前方有三個不認識的小學生,正看向這邊。“啊,哥哥,這是我的朋友!”龍之介像是介紹他們似的揮了揮手,一個男孩和兩個女孩向著這邊鞠躬行禮。航一驚訝得說不出話。“你好。”“初次見麵。”不過,航一身後的小佐和小真也低頭行了禮。“你這家夥……不是自己一個人來的啊?”“嗯,我把朋友也帶來了。”弟弟身上穿著畫有吉他的黑色T恤。“你好。”“初次見麵。”“你好呀。”航一向著依次朝自己打招呼的三個人,含糊地低下了頭。小佐和小真走到三個人身邊,高興地問著諸如“從哪裡來的”之類早就知道答案的問題。大概是因為有一個在鹿兒島看不到的、超級可愛的女孩子在場的緣故吧。掉頭折返的航一,獨自向著檢票口走去。等等我呀,龍之介從後邊追了過來。航一的心裡有好多不滿——對龍之介帶著朋友過來的事情感到不滿,對他穿著新衣服過來也感到不滿。那件從沒見到過的T恤衫,一定是在福岡跟父親一起去買的。“怎麼樣?你也看見了吧?”航一用不耐煩的語氣向走到自己身旁的弟弟發問。“看到什麼呀?”“新乾線的鐵路呀。”嗯?龍之介側頭。“你什麼都沒注意到嗎?”聽到責難似的語氣,弟弟的頭更歪了。“從沒聽說過你要帶朋友過來。”“反正要來,人多的話會比較開心吧。”“你以為是遠足啊!”航一像是嫌棄般地大聲說。“礙手礙腳的我可不管。”像是要把龍之介扔在原地,航一邁開了腳步。龍之介帶著困惑的神情看著航一的背影,惠美和環奈追了上來。“什麼態度嘛……感覺好差。”環奈看著航一的背影說道。沒事啦,龍之介辯解。龍之介小跑著追上航一,和他並排走著。在他們身後,惠美和環奈走在一起;再往後,小佐、小真和廉鬥走在一起。小真和廉鬥大概找到了什麼共同語言,早就已經意氣相投,摟起了彼此的肩膀。離開車站的七個人互相交換過姓名後,沿著河岸邊的道路走著。走在最前邊的航一保持著沉默。除了右手邊能看到的新乾線高架之外,四周什麼建築物也沒有。後方傳來逐漸相處融洽的六個人交談的聲音。“絕對有人掉下去過,‘撲通’一下掉下去。但好像也沒那麼深,不過也不淺。”是小真的聲音。“什麼味道呀?”“好吃的味道。”“什麼樣的?”“好吃的味道。”說著味道的事情的是小佐的聲音,大概說的是薩摩便當吧。“啊,剛剛有魚跳起來了。”“跳起來了嗎?”女孩子們的聲音。“啊,這裡偶爾會有,要仔細盯著,會‘咻’地一下跳出來。但是從這邊就不太看得到。”弟弟的聲音。“那是什麼呀?看起來好大。”“不知道,魚嗎?”“啊,又跳起來了。”“啊,快看!”“真的假的?在哪兒?”航一也把臉轉向右邊,往河裡看了看。沒看到有魚,卻看到了波光粼粼的河水。道路漸漸地偏離了河道,接近了在來線(日本鐵路用語,意指新乾線以外的所有鐵道路線。)的鐵路。前邊能看到隧道,航一決定穿過隧道,從另一頭出來。“啊!”一進隧道,龍之介忽然大喊了一聲。隧道的牆壁強烈地反射著回音。“嚇死了!”“好大聲哦。”這家夥每次一進隧道就來這招,航一想。正在這時,有列車從頭頂上開過。“啊——”龍之介配合著大喊了起來。“好厲害!”“好快!”頭頂上電車通過時的震動感,讓一行人沸騰了。“好吵哦。”“哢啦哢啦哢啦——的。”七個人從隧道出來,走上田間小路,稻田在他們眼前鋪展開來。“好厲害哦,快看,這邊全是田。太厲害了吧?”“不知道是什麼人在這裡種田呀。”“還有塑料大棚呢!”七個人沿著新乾線高架走著,但是不管怎麼走,都沒有能看到新乾線的地方。不久,路上出現了散落著的民居,回過神來時,已經走到了鎮上。“能看到新乾線嗎?”“在這裡應該看不到吧?”聽到後邊傳來的討論,航一大聲說:“再往前走走!”“哦!”龍之介答道。路旁有條小小的河流。“剛才那個簡直太臟了。”“臟臟的河裡會有好多小龍蝦和泥鰍。”“這裡沒有小龍蝦吧。”“小龍蝦好吃嗎?”“不好吃。”“話說回來,小龍蝦不能吃吧。”“能吃啊。”“能吃嗎?”路過的民居院子裡,種著柿子樹。“桃栗三年,柿八年。”“八年好長哦。”“超級長,但是要經過八年,才會結出柿子。所以才會這麼好吃。”附近沒有見到高樓,航一走到路口四處張望。因為來到了鎮上,所以不能隨心所欲地沿著高架行走了。“啊,好漂亮!”走到航一身旁的小佐說道。那是無人居住的荒地,隻剩下混凝土的斷垣殘壁,大波斯菊像是從牆壁那一端溢出來的一樣。“好漂亮。”惠美像是被那景色吸進去了似的踏進了荒地。荒地上長著滿滿一片怒放的大波斯菊。“是大波斯菊啊!來看看有沒有種子。”龍之介、環奈和廉鬥緊隨其後,小佐和小真也走了進去。真沒辦法啊,航一也跟了過去,又在中途停下腳步。天色已經開始漸漸昏黃。“好厲害。”“不知道有沒有種子。是不是這個?”“好多種子啊。”“花枝好漂亮哦。”“種子?”“哇,有好多。”“給我看看,給我看看。”“啊!”惠美被花裡忽然出現的蜜蜂嚇了一跳,向後仰去。“在這裡住過的人,現在去了哪裡呢?”“肯定曾經很喜歡大波斯菊吧。”龍之介和惠美他們開始高高興興地搜集起了種子。看著那興奮的勁頭,航一卻絲毫不覺得有趣。明明是為了全家團圓,是為了達成這個心願才來到這裡的,為什麼龍之介會這麼開心呢。“小真,小佐,走了!”航一大聲說。“其他人也是!龍之介,走了!”航一一個人走在了最前邊。“來啦!”身後傳來龍之介的聲音。“其他人也是,不跟上來就不管你們了!”航一快步向前走,身後六個人淩亂地跟了上來。“哪個是種子?”小佐問環奈。“這個黑色的。”環奈把種子給小佐看。“今天不找好位置的話,明天可就看不到列車了。”夕陽下,航一踩著被拉得長長的影子,獨自向前走去。天色已經十分昏暗了。走在前邊的航一十分焦慮。第一趟列車交會的地方,差不多就在這一帶,但他們卻找不到能俯視高架的地方。“今晚睡在哪裡呀?”穿過道口的時候,龍之介追上航一問道。“先找到能看到新乾線的地方吧。”“話是這麼說了啦……”航一九-九-藏-書-網走過道口,忽然回過頭來跟小佐說話。“我說——”“嗯?”航一伸手指向前方。“要不要爬到那個超市的屋頂上看看?”前邊有一個寫著“宇土CITY→前方500米”的招牌,在它的前方,有新乾線的高架,再往前,有一個看起來像是超市的建築物。那是這一帶最高的建築物了。“不錯啊!去看看!”“嗯!”航一和小佐跑了起來,龍之介也立刻跟上,緊隨其後的小真、環奈和惠美也跑了起來。七個人跑在通往超市的路上。“不要緊嗎?跟上來!”航一在高架轉彎的地方回頭,確認是不是所有人都在。夕陽下,背上的背囊搖來搖去,七個人稀稀拉拉地跑著。龍之介看著航一的背影笑了,惠美、環奈、小真和小佐也一邊跑一邊笑起來。好開心。馬上就能看見了,懷著這樣的期待奔跑,真的很開心。既不是迫不得已地奔跑,也不是在比賽,但仍然竭儘全力地奔跑著。馬上就能看到了!但是,廉鬥一個人落在了後邊。不行了,廉鬥氣喘籲籲地想。水,總之先要喝水,他停下了腳步。前麵的六個人向著超市停車場的方向跑去,不一會兒就看不見了。廉鬥摘下背囊,正準備把水壺拿出來。這時,一個騎著自行車的巡警從前麵靠過來。廉鬥趕忙轉身背對著他。水什麼的不喝也就算了,此時的廉鬥隻想趕緊把巡警應付過去,早點和大家會合。知道巡警正徑直向自己靠近,廉鬥向反方向邁出腳步。“喂,小朋友。要去哪兒呀?”巡警騎著自行車向廉鬥搭話。廉鬥儘量保持自然地開始往前跑,可是巡警就像森林裡的熊一樣,在廉鬥身後緊追不舍。怎麼辦?要怎麼說才好?廉鬥邊跑邊想。自己來熊本的事情根本沒有和父母交代,萬一跟家裡聯絡的話,事情肯定會鬨大,二話不說就要被帶回家去,那可太糟糕了。廉鬥繼續跑著。“小朋友,彆跑了。你在乾什麼呀?”“在慢跑。”廉鬥頭也不抬地回答道。“慢跑?”巡警還跟在屁股後邊,廉鬥一直往前跑。廉鬥之外的六個人,已經沿著超市屋頂停車場的坡道向上跑去。“馬上就到了,加油啊!”航一途中好幾次回頭鼓勵大家,順便掃視新乾線的高架確認位置,可是,他仍然看不見高架牆的那一邊。終於來到屋頂,能夠向下俯視了,大家都已精疲力竭。四周的景色十分暗淡,夜色正逐漸吞噬著夕陽。“看不見啊。”即便是這個高度,也還是看不見高架橋隔離牆的另一邊。航一仍然不想放棄,在屋頂上仔細巡視著高架橋四周的建築物。哪裡……在哪裡,會不會有比這裡還高的地方呢。可是,看不到任何比這裡還高的地方。“咦?”最先發現的人是龍之介。“廉鬥呢?”大家四處張望,確實如龍之介所說,廉鬥不見了。“怎麼搞的。”航一雖然語氣很不耐煩,卻第一個向下坡走去。“是在下邊嗎?”一邊說著,其他五個人也一邊朝下邊走去。“廉鬥——”龍之介喊道。來到停車場下邊,也依然沒看見廉鬥,六個人沿著來時的路尋找。“廉鬥——”“廉鬥——”他們一邊大聲喊著,一邊穿過高架,一直回到了道口的位置,又試著走到更早的地方,但是仍然找不到廉鬥。太陽已經落山,六個人在星星點點的街燈下走著。大家早就沒有精力和體力再跑了,都累到了極點,既不知道該去哪裡找人,也不知道接下來該去哪兒。“怎麼辦呀……”“已經天黑了。”六個人一邊走著夜路,一邊小聲交談。走在最後的惠美時不時回頭,走在最前邊的航一也謹慎地向左右張望。“為什麼要把那種家夥帶來啊?”小佐口無遮攔地向龍之介發問。“來都來了。這……哥哥,到底怎麼辦啊?”龍之介向航一求助。“你的朋友,我可沒辦法。”“可是哥哥,你是我們的頭兒啊。”龍之介頂嘴。“唉。”“到底去了哪兒?”“去巡警室問問?”像被叫到老師辦公室一樣,六個人腳步沉重。他們在前方拐角處看到了人影。“廉鬥?”“廉鬥!”兄弟二人幾乎同時喊出了聲,但是當看到正和廉鬥在一起的巡警時,他們停下了腳步。六個人呆住了。推著自行車的巡警一邊向他們打著招呼,一邊停在他們身邊。“他們是你的朋友嗎?”巡警看著廉鬥的臉,語氣溫和地詢問著。廉鬥慢慢地搖了搖頭。嗯?巡警用疑問的眼神看了看六個人,又看看廉鬥。廉鬥有氣無力地繼續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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