呲呲呲——咚——轟鳴似的聲音,響徹航一的腦海。紅色——航一用畫筆蘸滿紅色的顏料,把畫紙塗得滿滿的。紙上畫著的,是正在噴發的櫻島(櫻島:位於日本九州鹿兒島縣,是鹿兒島的象征代表。目前是一座活火山。——譯注(本書中注釋,如無特彆說明,均為譯注))。這顏色像是代表了自己內心錯綜複雜的感情,仿佛是不滿、憤怒、不安、焦慮、傷感,又或者,是將這些東西一掃而空的大爆發。航一著了魔似的將紅色塗了一層又一層,真正的櫻島就聳立在陽台的正對麵,他卻連看也不看一眼。咚隆隆隆隆——轟隆——今年升入小學六年級的航一,在春假的第二天從大阪被帶到了鹿兒島。這是母親出生並長大的地方,對航一來說,是正月和暑假裡玩耍的地方,但是這一次,卻和以往不太一樣。嗒嗒嗒嗒——咚——頭腦中回響著轟鳴,航一專心致誌地揮動畫筆。那仿佛從內心深處滲出的紅色,填滿了白色畫紙的每一個縫隙。咚隆隆隆隆——轟隆——開始畫畫隻是一時心血來潮。來到這裡已經三天,航一無所事事,隻能從二樓兒童睡房的窗戶,無聊地注視著櫻島。湛藍的天空如同背景,火山則穩穩地放在上邊。在梯形山脈的右上方,輕盈地籠罩著仿佛小小雲朵般的煙霧。雖然聽說是活火山,卻和小時候想象的樣子完全不同。活火山的話,應該更加猛烈地噴發才對。不如來寫生吧,航一突然來了興致。如果是和往常一樣的假期,航一可顧不上這種事情,光是跟弟弟和朋友們玩鬨,什麼也不用想,一天就過完了。可是現在這個地方,既沒有弟弟,也沒有朋友。航一在黃色的小塑料桶裡裝上水,在調色板上擠好顏料,拿起畫筆,不打草稿“唰”地就畫下了櫻島山脊的輪廓,然後在那輪廓之上揮動畫筆,描繪著重疊的線條。航一一邊畫著,一邊回憶起從前的事。那是去年,又好像是前年,總之是暑假快結束時的事情。航一和弟弟龍之介為了完成暑假的寫生作業,被媽媽領著來到了太陽之塔(太陽之塔:1970年世界博覽會在日本大阪舉行時,岡本太郎設計的太陽之塔是主題館的一部分。博覽會後,太陽之塔作為萬博紀念公園的主題被保留了下來。)前。——這裡可以吧。麵前就是太陽之塔,航一和龍之介在草地上坐下,摘下脖子上掛著的畫板,開始寫生。“過一會兒再來接你們。”媽媽站在兄弟倆身旁看了一陣,留下這句話就走開了。手握鉛筆的兩個人,雖然一開始乾勁十足地畫著,卻在塗色之前就感覺不耐煩了。“哥哥,我們休息一會兒吧。”“好呀,去那邊看看吧!”兩人把畫板和顏料放在原地,向太陽之塔走去,隨後就在公園裡玩耍起來,他們咯咯地笑著,一邊“咻咻——”地發出怪聲,時而猛跑,時而突然停下。“搞什麼呀?”他們大聲喊著,又咯咯地笑了。“媽媽回來了嗎?”兩人玩得正起勁,但想到媽媽可能會回來,便朝之前的位置眺望。可是媽媽還沒來。“哥哥,我們去那邊看看吧!”“好,走!”航一和龍之介向反方向跑去,一邊還尖聲嬉笑著追逐,遭到了路過的陌生大人嗬斥。不久,兩個人又朝原來的地方觀望。雖然媽媽還是不在,爸爸卻坐在了那裡。“媽媽去哪兒了?”航一問道。“說是有點工作上的事情,結束以後‘直歸’了。”“哦。‘直歸’是什麼意思?”“就是從工作的地方直接回家了。”“哦。”現在回想起來,或許從那時起,父親和母親就分頭行動了。“倒是你們兩個,什麼時候畫完啊?”“馬上!一會兒就好!”龍之介在父親的前方坐下,開始在紙上塗色。航一也坐在父親身旁,把畫板的帶子掛在脖子上,調好顏色畫了起來。夕陽西下,太陽之塔的顏色比剛才黯淡了一點。“我說啊,”父親站在坐著的兩人之間說著,“所謂的寫生,就是截取世界的片段進行臨摹,也是在‘表明’自己是如何看待這個世界的。”航一和龍之介沉默地揮動著畫筆。“所謂的表明,就是指,把自己的觀點清晰地大聲說出來,”父親自言自語地補充道,“表明自己是怎樣看待這個世界的。所以呢,雖然畫的是眼前所看到的,可實際就跟描繪自己的內心是一樣的呢。”父親的這番話,航一當時並沒聽懂,就算到了現在也還是不太明白。父親一邊做著搬運工,一邊堅持搞著不賣座的搖滾樂隊。雖然畫的是眼前所見,可實際就跟描繪自己的內心一樣呢。航一瞄了兩眼櫻島,又將視線轉回畫紙。畫得相當不錯。山的部分基本完成了,之後再把背景的天空和火山口的煙霧畫好,就算是畫完了。把筆放進小水桶後,航一向櫻島的頂端眺望了一會兒。雖說是活火山,也隻是在山頂附近朦朧地籠罩著些煙霧而已。那煙霧就像是灰色的雲,隨著時間流逝,模糊地變幻著形狀。那座火山——航一不禁開始想象,如果“咚”地一下噴出火來,會是什麼景象呢。航一突然拿出紅色的顏料擠起來,再擠上大量朱紅色,並混進少許黑色。他激動地注視著調色板上仿佛熔岩般的顏色。咚隆隆隆隆——轟隆——他用筆蘸取調色板上的岩漿,在紙上塗了一點,又蘸了一些,塗了一點。最初還有些戰戰兢兢的,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航一變得心無旁騖,專心致誌地塗起了顏色。航一已經不再抬頭去看真實的櫻島了。畫紙上,那小小的櫻島正在猛烈地噴發著。——孩子們往後正是越來越要花錢的時候呢!大約從兩年前起,父母開始激烈地爭吵。也可能是在更早之前,在航一和龍之介看不到的地方,也可能是遠比這更激烈的爭吵。去年年底,母親不得不辭去工作,而父親的我行我素,成了對兩人關係的致命一擊。父母沒有跟航一和龍之介商量就決定離婚了。麵對航一激烈的反對,母親哭了,卻什麼也不說。那之後的事情轉瞬之間就統統做好了決定——母親和航一去鹿兒島,父親和龍之介則回到父親的老家福岡。“不就是吵了幾架嘛!”航一說。“就是。”龍之介點頭同意。“就算分開生活,我們也還是兄弟!”“那還用說嘛!”“我們不加油可不行啊。”“加油?”“我和小龍一起加油努力,讓他們和好的話,四個人就又能一起生活了。”“可是,加油……具體要怎麼做呢?”“這……有很多可以做的啦!”航一和龍之介約定,暫時先留意大人的生活情況,每周必須電話聯絡一次。“如果想回到四個人的生活,我們倆不加油可不行啊!”“嗯!”“就這麼約定了!”——嗯,就這麼約定了!回過神來時,大爆發的櫻島已經畫完。手上、衣服上、臉上四散著顏料,連地板也搞臟了,可是,完成了奪目的畫作,航一的心裡十分滿足。他盯著畫看了一會兒,把它貼在了書桌前的牆上。外婆秀子比航一先吃完早飯,她正扭動著手腕,比畫著各種動作。“這代表月亮,這代表風——”外婆喜歡草裙舞,正比畫著舞蹈裡的動作。“猜猜,這是什麼意思?”外婆又比畫了一個動作。“這是……蛇?”航一的媽媽希美答道。“蛇?怎麼可能是蛇!你這個人啊……小航,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嗎?”“幽靈?”“才不是呢!”草裙舞當中的手部動作,好像有著各種各樣的含義,可是說實話,航一沒什麼興趣。“波浪,是波浪的意思。幽靈應該是這樣子才對。”外婆擺出模仿幽靈的樣子。房間裡的擺設和掛曆都是夏威夷,桌布和窗簾也是夏威夷,外婆的衣著也差不多全都是夏威夷服飾(今天穿的是白底紅花的夏威夷長衫)。拜熱愛夏威夷的外婆所賜,這個陳舊的醬油色的家裡處處充滿著夏威夷風情。“再猜猜,這個動作是什麼意思?”外婆又扭起了手腕。對麵的電視裡正在播放天氣預報。今天天氣晴朗,午後山區一帶會有陣雨。鹿兒島、枕崎、指宿、鹿屋、誌布誌等地將迎來高溫酷暑。“我吃完啦。”航一“啪”地合掌說道。在天氣預報播放時出發,到學校正好是上課時間。下麵預報櫻島上空的風向。淩晨3點吹西南風,速度3米每秒,白天將持續南風;今天晚上將有東南風,向鹿兒島市北部吉野方麵進發。昭和火口昨天有三次噴煙,今年的噴煙總數已經超過八百次。雖然才剛剛進入9月,但今年的噴煙次數已經達到了1955年以來的最高紀錄。從明治以後的數據來看——航一將火山灰預報拋在身後,衝上樓梯,打開自己房門的瞬間,他卻停下了腳步。糟糕,他想,又忘了……窗外,櫻島聳立如常,頂上立著巨大的火山灰雲。唉,航一無奈地歎著氣,走上陽台。他取下掛著的抹布,在陽台的鐵柵欄上拍打著灰塵。剛搬來的時候總是要去一樓的廚房取抹布,不知什麼時候開始,陽台上也常常掛著抹布了。“煩死人了。”航一不耐煩地嘀咕著,用抹布擦著書包和遊泳包,再將書桌和地板也簡單地擦了擦。房間裡薄薄地落著一層火山灰。昨晚因為太熱而開著窗戶睡覺,櫻島早上噴出的火山灰,就這樣入侵了航一的房間。航一擦了擦灰,再把抹布重新掛在陽台上,急忙趕著出門。臨走前,他瞥了一眼書桌上的相框,裡邊放著的是跟弟弟一起拍的合影。兩人穿著相同的黃色T恤,衝著鏡頭在笑。航一一邊盯著照片一邊背上書包,拿起遊泳包衝下台階時,他大聲喊著。“媽!10月份的學費!”“哎呀,我都忘了!”媽媽站起來,從抽屜裡拿出裝著遊泳學校學費的信封,打開來確認裡邊的內容。“記住要等頭發乾了再回家。”“你不懂,頭發濕濕的才舒服呢。”航一接過裝了錢的信封。“你才不懂,夏天都過了,感冒了可怎麼辦!”“現在還算是夏天呀。”航一把信封裝進遊泳包,向玄關走去。“那,猜猜這個動作是什麼呀,這個,這個。”外婆還在繼續著剛才的話題。像是要蓋過她的聲音似的,航一大聲地說:“我走啦!”“路上小心!”背後傳來兩個人整齊劃一的回答。航一走出那個曾經是和果子(傳統日式點心的通稱。)店的家,向小學跑去。電車發出“咣啷咣啷”的響聲,從眼前開過。電車開走後,航一看到了道口對麵的小真和小佐。小佐正坐在一旁的台階上,小真擺弄著橡膠製成的棒球。兩人是航一轉學之初交下的朋友。升降杆打開,航一跑了過去。“對不起!對不起!”“小航好慢啊!”小佐一邊用不滿的語氣說著,一邊慢慢站了起來。“抱歉,出門之前打掃了房間。”“打掃房間?”“嗯,打掃火山灰。”“哦。”小佐興趣缺缺的樣子。他從東京轉學來鹿兒島,跟航一一樣也是轉校生,兩人很快成了好朋友。“你不討厭火山灰嗎?”“已經習慣了啦。”小佐漫不經心地回答道。三個人背朝9月的晨光緩緩走著。“甲子園(這裡指阪神甲子園棒球場,因建於大正甲子歲(1924年)而得名,因為是日本每年春、夏兩季舉辦全國高中棒球聯賽時的指定球場,因此,“甲子園”三個字幾乎已成為日本高中棒球的代名詞。)的土裡邊也用了櫻島的火山灰噢。”喜歡棒球的小真說道。說不清楚跟小真是怎麼成為朋友的,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就變得親近了。“真的假的?”“當然真的。”“哇……好厲害!”小佐的語氣說不清到底是不是驚訝。“可是我還是覺得好煩。”“為什麼?”踏上每天都要經過的橋,航一習慣性地向右看去。櫻島聳立在遠處,頂上模糊地籠罩著火山灰雲。“明明總是在噴灰,為什麼大家都無所謂呢?”航一問道。小佐和小真對視了一眼——這樣的對話已經重複好多次了。“小航要是當初跟弟弟一起去福岡就好了。”小佐走到航一的前邊說道。“我不是指這個啦。”航一嘟囔。“小佐不想回東京嗎?”“我無所謂……在東京的時候也沒覺得多開心。而且這已經是第三次搬家了,早習慣了。”三個人的麵前,長長的坡道像往常一樣延伸著。阪元台小學就在坡道的頂端。“唉——”航一重重地歎了口氣。這簡直是故意給人找麻煩。“為什麼要把學校蓋在這麼高的坡上邊呢。”隻要擺出不耐煩的表情,好像心裡的感覺就會變得稍微好一些。身為小學生,隻能被動地接受大人們決定好的一切。可是航一自己卻不願這樣,於是,至少在麵對這些事情的時候,他會表現出不耐煩的神情。“真煩啊。”話雖如此,坡道可真是太長了。穿過校門時,三個人都已經精疲力儘,尤其是從家裡一路跑到道口的航一,早就耗儘體力。他胳膊無力地垂在身體的兩側,模仿著僵屍的樣子蹣跚著走路。“早上好!”背後傳來清脆的聲音。三個人齊刷刷地回頭,看見圖書室的小幸老師推著自行車走過來。“說得沒錯,為什麼要把學校蓋在這麼高的坡上呢。”即便推著車,小幸老師仍然腳步輕快地超過了三個人。擦身而過時,那美麗的笑容深深烙印在了三個人的眼底。老師走過的時候,像是伴隨著一陣輕風。“如果小幸老師是班主任該多好啊!”小佐凝視著老師的背影說道。每次去圖書室借書時被小幸老師凝視著,都會讓人從心底感到放鬆。“同意。”航一和小真也點了點頭。航一的班主任阪上滿臉胡子,與小幸老師完全不同,是個很有男子氣概的威嚴的男老師。他每每站在講台上用銳利的眼神巡視一番,都能讓底下的學生們心驚膽戰。這就是所謂的“九州男兒”吧,航一想。阪上身材高大,胸肌強健,看上去力大無窮。他長相精明強壯又英俊,最討厭拐彎抹角和撒謊,一副意誌力強大的樣子。他肯定不會像航一這樣一臉厭煩地唉聲歎氣。鹿兒島強烈的日光照進教室。第二節課是綜合課,黑板上有粉筆寫下的碩大的“職業”二字。“滿丸!”穿著襯衣的阪上喊著學生的名字。那洪亮的聲音貫穿教室,彆說是滿丸,連航一都心裡一震。“是……”“起立。”滿丸嘎啦嘎啦地撞著桌椅站起來,仰視著阪上。“你寫了什麼?”看著手裡的作業,阪上問道。上星期,大家在課堂上寫了“未來想從事的職業”,因為那是一節自習課,滿丸可能隨便應付著交了差。“我再問一次,你,在‘將來想從事的職業’這一欄,寫了什麼?”“……ILE。”“嗯?什麼?”“……EXILE。”滿丸小聲地回答。周圍響起了竊笑聲。“啊?!EXILE也算是職業嗎?我再問一次,EXILE是職業嗎?不是吧?是個組合的名字吧?”“是的。”“你坐下吧。”滿丸“唰”的一聲坐下了。“老師問的是你們將來想要從事的職業。想要成為職業棒球選手的話,不會把職業寫成是阪神老虎隊(日本職業棒球隊。日本曆史最悠久的職業俱樂部之一。)吧!”阪上走下講台,一邊說著一邊在教室裡走動。路過快要睡著的小佐身邊時,他“砰”地敲了一下小佐的頭,提高聲音繼續說道:“下次上課前,大家好好問問自己的爸爸是做什麼工作的。要交作業。明白了?”“明白——”全班都一臉厭煩地回答道。“老師!”筒井舉手。“怎麼了?”“沒有爸爸的同學該怎麼辦啊?”“什麼?筒井不是有爸爸嗎?”“我是有,不過像是大迫同學……”筒井這麼一說,有幾個人把臉轉向了航一。“是嗎,大迫?你沒有爸爸嗎?”“不是。”航一搖頭否認。“有倒是有,可是現在……暫時住在彆的地方。”“還有其他沒有爸爸的人嗎?舉手。”剛才明明都說是有了,航一心裡想,卻沒說出來。教室裡沒有一個人舉手。“沒有爸爸的人,就改成媽媽吧。”阪上正說著,下課鈴響了。終於到了課間休息,小佐剛想離開教室,卻被阪上叫住。大概是在作業裡寫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先走出教室的航一和小真靠在走廊的牆上等小佐,同學們從他們麵前一一經過。“我回家要告訴媽媽,讓阪上被投訴、被開除!”教室裡,平時坐在航一斜前方的女生說道。“那就拜托你嘍。”航一說。“打起精神來!”一直坐在航一斜後方的女生也說道。“這算是侵犯個人隱私吧。”“現在都不能隨便問這些問題的,是吧。”二人一邊低聲議論,一邊走遠了。航一靠在牆上,一邊暗暗將力氣集中到腹部,一邊下了決心。今天作業不寫母親的職業,一定要寫父親的職業,因為,我是有爸爸的嘛。要堂堂正正,理所當然地寫上:我爸爸的職業,是不賣座的搖滾樂隊。“所、以、說!現在讓你寫的是職業,昆蟲算職業嗎?”教室裡傳來的聲音引得航一抬起了頭。不會吧,小佐這家夥,把未來的職業寫成了昆蟲嗎?“我再問一次,昆蟲是職業嗎?”“……不是。”一個小小的聲音回答道。——不賣座的搖滾樂隊算職業嗎?如果自己寫上父親的職業,也會麵臨這樣的質問嗎?航一泄了氣。比起昆蟲,不賣座的搖滾樂隊確實更像“職業”,可是因為不賣座,大概連EXILE都比不上。小真在唉聲歎氣的航一身邊,一邊念著“達比修——”(達比修,日本著名棒球運動員。),一邊模仿著投球的動作。同學們三三兩兩地從眼前跑過,遠處有人大喊著“妖怪——”又過了一會兒,小佐終於被放出來了。航一和小真陪在垂頭喪氣的小佐身邊,三個人慢吞吞地走著。“小佐,你到底寫了什麼職業?”“巨犀金龜甲蟲。”小佐有氣無力地回答道。巨犀金龜甲蟲……“難怪被罵。”三個人走向洗手間時,筒井一邊用手帕擦著手,一邊走了過來。“小佐,彆放在心?99lib?上!”筒井用輕快聲音說著,與他們擦肩而過。三個人回頭看著他的背影。“筒井這家夥,真是讓人火大啊。”小佐不高興地說道。剛才在課堂上被揭露了家事的航一,也懷著同樣的心情。“大迫!”突然,阪上從教室裡走了出來。航一聽到有人叫他,停住了腳步,阪上迎著他大步走來。“航一是因為家裡有了變故,才跟媽媽回老家來的吧。”明明是不願被人大聲提起的事,阪上偏偏特意大聲說著。“其實,老師也沒有爸爸。打起精神來,隨時都可以來找我談話,我一定會幫你的。”阪上用力握住航一的雙肩,臉上的表情既難過又帶著幾分感同身受。“好……”聽到航一的回答,阪上又搖了搖他的肩膀,“砰”地用力拍了一下,心滿意足地離開了。航一看著那背影。難不成——航一想——去找阪上談話,就能改變什麼嗎?去找阪上談話,就能再次回到和父母還有龍之介一起四個人生活的日子了嗎……“喂,走啦。”小佐在身後喊道。“達比修——”小真一邊說著,一邊做出投球的動作。不管大阪還是福岡,感覺都差不多。龍之介想。有房子、學校、馬路、人,人們喜歡開心的事情,還喜歡唱歌,天氣熱的時候,就覺得真的很熱。不過,遊泳學校浴室裡的水龍頭,大阪的和福岡的就不一樣。還有浮板的顏色,置物櫃的鑰匙,用來給泳衣脫水的小小乾燥機的功率,休息室的裝修之類……還有很多其他小小的不同。最初還一個一個感覺很新鮮,但是很快也就習慣了。龍之介吃著“喀哩喀哩君”棒冰,向接待處旁邊的公用電話走了過去。“小龍,要好好把頭發擦乾噢。”遊泳學校接待處的大姐姐說道。“你不懂啦,這樣才舒服。”龍之介的脖子上掛著運動毛巾,他頂著半乾的頭發,從半信半疑的接待處大姐姐麵前走過,來到了公用電話前。龍之介把棒冰咬在嘴裡,掏出一百元的硬幣,投進了公用電話。他快速按下哥哥的手機號碼,再用右手拿住了棒冰。“你好。”很快,哥哥略微低沉的聲音響起。“哥哥,是我!”“哦哦,最近怎麼樣?”“挺好的!”龍之介咯吱咯吱地咬著棒冰答道。“有什麼特彆的事情嗎?”“嗯……沒什麼特彆的。”每周一次電話,互相報告父母的情況,這是兩個人的約定。為了不忘記,每次都在遊泳學校結束後打電話成為了兩個人的慣例,他們至今都在好好地執行。分開後已經過了半年,雖說是報告父母的情況,卻也沒什麼特彆的事情可說。“龍之介,你知道太陽之塔的事情嗎?”“怎麼了?”“說是要‘事業審計’(在製定預算前,由政府特定部門對公共事業進行審核,判斷該事業活動是否有必要繼續運營。)了,今天早上的新聞裡說的。”“那就是說要倒閉了嗎?”“嗯,說不定就這麼消失了。”“嗯……”“四個人一起去過呢。那時候真開心啊。”龍之介看了看棒冰露出來的木棒,上麵沒有“中獎啦”的字眼。“但是,爸爸媽媽一直在吵架。”龍之介一邊吃著剩下的棒冰,一邊用開朗的聲音說道。“可是,大阪還是比這裡強多了!”航一的歎氣聲傳了過來。“火山灰還落嗎?”“嗯,而且聲音超大的。真煩。”“那可真是挺煩的啊。”火山灰落下的光景,龍之介完全無法想象。從哥哥的描述來說,就是灰從空中飄然降落,再堆積在一起。那可真是糟糕啊。龍之介嘴上附和著哥哥的話,心裡卻對此很感興趣,甚至有點興奮。想想看,灰像雪一樣堆積起來,如果在灰麵上奔跑的話,大概像是在雲上奔跑吧;如果像堆雪人一樣堆起來的話,也能堆成灰人吧……“嘟——”的一聲響起,兄弟二人的通話時間即將結束。“啊,響了!”“是嗎?”哥哥的聲音聽起來有點落寞。“哥哥,下次再說!”“嗯,下次再說。”龍之介把聽筒放回原位。同班的廉鬥正好從儲物室走了出來。他跟龍之介一樣,也頂著濕濕的頭發。“啊,鞋子掉了。”廉鬥小聲嘟囔,退後半步穿好鞋,頓了頓腳尖。“走吧?”“好!”兩個人結伴向外走去。太陽已經完全下山了。兩人拎著遊泳包,把浴巾當鬥篷係在脖子上,跑過商店街。廉鬥有一點胖,跑不快,龍之介中途停下來原地踏步地等著他。兩人在轉角處的章魚小丸子店鋪前停下了腳步。“歡迎光臨!”櫃台對於小孩子來說有點高,龍之介和廉鬥踮起腳尖,把胳膊搭在上邊。“我要青蔥醋味的、鰹魚花青海苔醬汁味的!”龍之介滿麵笑容地說。“好嘞,幾個?”“各十個!”“OK!”店員用細細的小錐子戳起章魚小丸子,裝進外帶的白色容器裡。“怎麼樣,比大阪的章魚小丸子要好吃吧?”店員知道龍之介是從章魚小丸子的發源地大阪搬過來的,故意這麼問。“才沒有呢。”龍之介露出天真的笑臉否認道。店員哈哈大笑,一邊雙手遞上包好的章魚小丸子。“七百日元。”“多加幾個嘛,不然你們店要被‘事業審計’哦。”“哎呀,那可真是麻煩大了。”苦笑著的店員,多放了幾個小丸子進去。“謝謝惠顧!”龍之介接過章魚小丸子,又撒腿跑了起來。或許是受到喜愛夏威夷的外婆的遺傳,龍之介的性格有點天真爛漫,並且像父親一樣很受異性歡迎,這一點和航一不同。與生俱來的親近感和包含在開朗性格裡的堅韌,讓龍之介來到新的環境之後,很快就適應了。“拜拜!”“再見!”兩人在商店街上揮手道彆。龍之介繼續跑了起來。回到漆黑的平房後,龍之介在玄關旁的牛奶箱裡摸索一番,拿到了鑰匙。“我回來啦。”龍之介一邊開朗地說道,一邊踏上玄關。他打開各處的電燈,把章魚小丸子放在茶幾上,又打開電視,兩次、三次、四次、五次地換著頻道。自從開始做電工後,父親總是很晚才回來。一個人在家吃晚飯的龍之介盛好白飯,迫不及待地夾起了章魚小丸子。此時,航一的外公周吉正一個人喝著啤酒看著新聞。曾經是點心店的房間裡現在擺放著桌椅,用來放置和果子的貨架已經全部撤掉,屋子裡顯得十分寬敞。與曾經的店麵相比,客廳要稍微高出地麵一點。航一、秀子和希美正在那裡吃著晚飯。裡外兩個房間之間原本有一道門,如今也拆掉了。直到幾年前,周吉還在這裡做著輕羹(鹿兒島的傳統日式點心,用米粉和山芋製作。)的生意。秀子在店裡招呼客人,他在後邊製作點心。單從體力上來講,繼續做下去也未嘗不可,但是恰好到了能拿養老金的年紀,周吉就以此為契機選擇了退休。而且,曾經一度十分熱鬨的點心店,還有這條商店街,那時也已經變得冷冷清清了。兩個月後,伴隨著新八代站到博多站之間線路的開通,新乾線將迎來全線貫通。而九州新乾線全線開通之後,鹿兒島中央和博多之間將實現最高時速260公裡的直線通行。對此,各地都滿懷期待。周吉一手端著啤酒,默默地看著電視。他將手伸向煙盒,想了想又收了回來。(雖說已經到了這個歲數,還是在以每天數支的速度減少著煙量)。視線的前方,電視裡正播放著新乾線的畫麵。在經濟高度成長期的中期,隨著東京奧運會的開幕,昭和三十九年十月一日(1964年),連接東京和大阪的東海道新乾線作為日本最早的新乾線開始運營。新乾線啊,周吉心想。一想到新乾線的事情,他內心深處不禁百感交集。曾經被稱為“夢之超特急”的新乾線,終於來到這個地方了。女兒回了娘家,外孫也回來了。等到新乾線全線開通,久違的活力也會回到這條街吧,換句話說,總算也能看到些希望了。新乾線“瑞穂號”列車將連接新大阪站和鹿兒島中央站,行駛時間三小時四十七分。周吉起身去客廳倒茶。“這裡,這裡怎麼樣?時薪750日元以上。”“隻是臨時工嘛。”秀子和希美正在客廳裡翻看招聘雜誌。女兒希美半年前回到這裡,最近開始找工作了。“這裡寫著‘可升職,依具體能力可作為正式員工聘用’。”“哪裡哪裡?”希美對秀子念出來的內容產生了興趣,她身體前傾,湊近雜誌仔細看著。“說是‘以二十多歲的職員為中心,職場氣氛活躍’。”聽到秀子後來念的話,希美失望地歎著氣,“唉”的一聲癱倒在了椅子上。“什麼意思嘛,真討厭。”希美憤憤不平地說道。“為什麼不直接寫上拒絕三十歲以上的人應聘。”希美把茶杯端到嘴邊。“如果去超市收銀的話,萬一遇到老同學來買東西多不好意思啊。”“如果你爸還能多掙些錢的話,多你們兩個人也不算什麼,可是你爸已經是個老頭子了。”秀子瞥了一眼周吉,因為找不到倒茶的時機,他一直呆呆地站在那裡。“倒茶……”周吉說道。秀子歎了口氣,開始泡茶。被稱為老頭子的周吉,今年七十歲,已經不再是掙錢養女兒和外孫的年紀了。“我吃飽啦。”航一默默吃完有點晚的晚飯,雙手合十說道。隨後他從桌前站起來,走向電視。“哎呀,又把卷心菜剩下了。”“明明很好吃呀。是不喜歡嚼起來脆脆的感覺吧。”“嗯。小龍也不愛吃卷心菜。”提起另一個孩子的名字,希美不禁歎了口氣。周吉的茶還沒泡好。“那孩子,不知道有沒有好好吃飯呢。”“所以當初我不是說了嘛,孩子是帶一個還是帶兩個回來,我們都不介意。”顧及到航一,秀子壓低了聲音。秀子曾讓希美把兩個孩子都帶回來。“可是,是那孩子自己說要去那邊的。”電視裡不時傳來綜藝節目的陣陣笑聲。希美凝視著手邊的茶杯,露出難過的表情。她在深夜裡哭泣的樣子,周吉見過好幾回。“差不多有半年沒見了吧。”秀子一邊說著,一邊終於給周吉倒上了茶。周吉接過茶,向原來是點心店店鋪的外間走去。“那孩子,現在該開始想媽媽了吧。”“嗯……這還用說。”“不用說,不用說。”背後傳來母女兩人小聲說話的聲音。航一盯著電視。是在意航一的關係吧,媽媽和外婆的聲音逐漸低下去,可還是清晰地傳了過來。一家四口重新生活在一起的那一天會再回來的,航一期待著,也相信著。電話裡雖然什麼也沒說,龍之介大概也是想和媽媽生活在一起的。航一裝出看電視的樣子,陷入了回憶。你們會跟我一起去鹿兒島吧?媽媽這麼問。龍之介卻毫不猶豫地回答要和爸爸在一起。爸爸一定也和他們一樣又難過又寂寞吧,龍之介仿佛出於本能般想要在兩人之間製造某種平衡。龍之介就是這樣的人。電視裡又傳來笑聲。綜藝節目結束之後,航一站了起來,向二樓自己的房間走去。“記得把泳衣晾乾。”身後傳來叮囑。上了二樓,航一把泳衣和浴巾掛在了晾衣杆上後,坐到書桌前,打開了今天的作業。看著“父親的職業”那一欄,航一想,乾脆寫EXILE上去好了!我爸爸是EXILE的KENJI!結果,他既沒有寫EXILE,也沒有寫“不賣座的搖滾樂隊”,而是寫上了“公司職員”。航一又想歎氣了。媽媽雖然很想念龍之介,卻仿佛沒有要跟爸爸和好的意思。到底怎樣才能回到四個人的生活呢,航一毫無頭緒。他一口氣喝掉從一樓拿上來的養樂多,凝視著桌前貼著的畫。畫中的櫻島正在猛烈地噴發著。這幅畫,表明了自己的什麼想法呢,航一思考著。自己是怎樣看待這個世界的呢?炸裂般的紅色,是想要描述自己內心的什麼呢……躺到床上閉上眼睛,航一凝視著眼瞼內側的黑暗,想象著櫻島的紅色。但此時浮現在他腦海裡的紅,仍舊是畫中的紅。那紅色,現在就貼在書桌前。閉上眼睛時,感覺那幅畫像是在凝視自己。這樣的想象,令航一的呼吸變得有些淩亂。但是,因為遊泳而疲勞的身體,很快就被睡意包圍。漸漸沉入睡眠的航一,做了一個奇怪的夢。一家四口在公園廣場上鋪好藍色的塑料布,在春天燦爛的陽光下吃著飯。媽媽擦掉野餐籃子上厚厚的灰,取出了一大堆章魚小丸子。眼前一亮的航一和龍之介,用寫著“中獎啦”的“喀哩喀哩君”木棒叉起章魚小丸子,迫不及待地往嘴裡送。父親眺望著天空,彈著吉他。“在車裡啊,到了巴士裡邊,哥哥把頭盔摘掉,轟隆一下子,蒸汽都從頭盔裡冒出來啦!”龍之介腮幫鼓鼓的,嘴裡都是章魚小丸子,好像含著滿嘴葵花子的倉鼠一樣。“居然!真的冒出來了哦。我嚇了一跳!”龍之介一邊和嘴裡的章魚小丸子咕嘰咕嘰地搏鬥,一邊說道。“那可真是不得了。”“簡直跟漫畫一樣啊。”父親、母親和龍之介開心地交談著,航一在他們身邊,正拭去章魚小丸子表麵的灰。從籃子裡取出章魚小丸子正要送往嘴邊,這短短的距離內,上麵就已經沾到灰塵,怎麼擦也擦不乾淨。到底怎麼回事!心頭火起的航一站起來開始尋找灰的來源。公園的中央有個跟父親差不多高的太陽之塔,火山灰正從那頂上噴出來。這可真是沒辦法了。航一放棄了似的,開始吃剩下的章魚小丸子。太陽之塔的話,噴灰也是理所當然。灰不停落下,沾了灰的章魚小丸子好像加了佐料一樣,說不定變得更好吃了。這時,公園外邊走來一群穿黑色西裝的男人,開始拆除太陽之塔。太陽之塔的羽翼被接連取了下來,航一默默地看著。究竟是怎麼回事……他們為什麼要拆掉太陽之塔……不要啊!突然反應過來的航一,想要衝過去製止穿黑衣的男人們。太陽之塔是很重要的東西!這是已經決定好的事情!男人們冷漠地答道。等一下,等一下啊。航一哀求著想要製止,可男人們的胳膊卻像電線杆一樣沉重。航一回頭想尋求家人的幫助,三個人卻隻是在開心地聊著天,絲毫沒有動作。太陽之塔不一會兒就被拆掉了,父親背著吉他站了起來。“這地方已經完蛋了!”“是啊。”之後,父親牽起龍之介的手,不知走到哪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