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母親(1 / 1)

格薩爾王 阿來 13763 字 2天前

覺如做了一個夢。他在夢中見一個高貴的婦人從天界飄然下來,當環繞她身軀的彩雲散去,那婦人已然站在了他帳篷的門前。覺如看見母親梅朵娜澤正在沉睡。月輪高掛中天,迷茫的清輝傾灑大地,四周的光芒卻比白晝還明亮。覺如想,這是一個真正的神仙。他躬下腰身,請女神仙走進帳房。整座帳房立即就被異香盈滿。覺如說:“女神仙請坐,我請媽媽起來給你煮一壺熱茶!”“媽媽!”女神仙的身子很厲害地震動了一下。她背對覺如站立了好一陣子,才俯身去看熟睡中的梅朵娜澤,又是沉默半晌,才說:“讓這個可憐的女人好好安睡吧。這個夜晚,屬於你和另一個媽媽。”覺如的心房掠過一股明晰的痛楚:“另一個媽媽?”女神仙點頭,說:“我是你天上的母親朗曼達姆!”“天上?!”覺如心中似有所悟,臉上卻是一派茫然。見此情景,天母朗曼達姆把覺如攬人懷中,忍住悲傷,說:“是的,你原本來自天上!上天讓你下降人間,是讓你來嶺噶斬妖除魔,來做帶他們走出蒙昧的王!”這時,那些分列於天上的眾神都現出了真身,讓夜晚的一角天空出現了虹彩與陽光。他們奏起了啟人心智的動人仙樂,他們手中的弦索撥動之時,使人心智洞明的聲音便如陽光飛馳!音樂喚起了覺如對於天界的朦朧記憶,想起這十多年在人間的遭際,他不禁心生幽怨,說:“如果你真是我天界的母親,怎麼忍心兒子遭此磨難!”一句話,讓朗曼達姆差點落下淚來:“原本是你發下大願要來人間救苦救難呀!我對你的心,和你人間母親一模一樣!”朗曼達姆告訴兒子,確實是他自己發下大願,要到下界來救眾生出魔道,建立一個慈愛與正義之國,自己隻是想到兒子有一天大功告成後要重返天界,才感到有些許的慰安。地上的兒子問天上的母親:“我真的來自天上,而且還會回到天上?”天上母親的腮上流下一串晶瑩的淚珠,語氣卻嚴厲了:“你所做的一切都能從天上看見,你真的像是有些忘記你來到人間的使命了!我親愛的孩子,你真的忘記了嗎?”覺如說:“我真的記不起來了,但我還是殺死了那麼多的妖魔,我替是非不分的嶺噶人在黃河川上找到了新的家園。”天母伸手,拂拭一下覺如的雙眼,他迷茫的眼中發出了澄澈的亮光,她再一次伸出慈愛之手,輕拂過他的麵龐,使覺如故作怪相時那些扭歪的五官都歸複到原位:“你要以最端莊的樣子示人,你在人間代表著天庭的形象!”覺如想叫一聲媽媽,但他看看羊毛毯子上熟睡的人間母親,這個飽受折磨的女人麵容疲意而蒼老,所以,他無法開口叫麵前這個突然降臨的雍容華貴的女人一聲母親。現在,他相信自己真的來自天庭,但也是憑天母朗曼達姆相告,自己腦海中,仍然沒有因此激發出關於天庭的記憶。他說:“他們就喜歡我現在的樣子。”天母曼聲說道:“我知道,我知道,但你也要知道,所有這些人都是你將來的百姓。”“老總管,哥哥嘉察,還有大將丹瑪,他們都說,嶺部落要成為一個國,要我來做他們的國王。”覺如還想往下說,但天母把柔軟的指頭輕放在他嘴唇上:“你想說,但是你的叔叔晁通……孩子,不要抱怨,你必須勝利,天降的英雄不該做出內心委屈的模樣!你已經讓嶺噶百姓和上天都等待得太久了,今年之內,你必要稱王!”天母告訴他,當他下界嶺噶時,一匹神馬也同時下界。如今,這匹神馬混在野馬群中,整天無所事事,在黃河川邊從一座丘崗流浪向另一座丘崗。天母乘著彩雲升上空中了,最後的叮囑是:“趕快去找你的馬,馴服它!”然後,那片雲彩上的天母和環侍天母的美麗侍女們都消失了。覺如醒過來,帳房裡還異香未散。他的枕邊,果然有一個侍女故意遺落的瓔珞一串。他走到帳外,隻見一地月光,說:“可是,我不認識那馬。”耳邊立即就響起了天母嚴厲的話:“你怎麼又猶疑不決了?是你的馬,你就會認識它!”他叫了一聲:“媽媽。”感到天上的星光向他蜂擁而來。帳房裡熟睡的人間母親已經起來,把袍子披到他身上。他看見一匹馬的剪影出現在前麵的丘崗的天際線上。他對母親說,從此不再以叔叔的魔力手杖為坐騎,他將乘坐一匹矯健的駿馬。母親把額頭抵在他額頭上,說那才是她所盼望的兒子的英雄模樣。他問母親,要不要自己做王,做嶺國的王。母親正色說,如果這個王能使嶺國強大,能使百姓富足的話。“那個人真的是我?”“是你!你不是平白無故到人間來的。”覺如想告訴母親剛才的夢境,但他想,或許母親會因此傷心的,便打消了這個念頭。覺如做夢的同時,他的叔叔晁通也做夢了。佛教在嶺噶傳布開去的時候,他除了繼續修習各種巫術,又把佛教密宗中法力強勁的馬頭明王奉為本尊,日夜不停修習密法。馬頭明王是什麼模樣?是一副威猛無敵的憤怒之相。正是晁通想象中有大神通者應該顯現出的令人敬畏的模樣。據說,修持者如果達到馬頭明王的法力,就能降伏羅刹、鬼神、天龍八部之一切魔障,消除無明業障、瘟疫、病苦,並能避免一切惡咒邪法。如果修成此法,晁通自己就是金剛不壞之身了。他的修習並沒有什麼成效,或者說,指導他修習密法的僧人所說的那種效果久久未曾出現。這個疑心很重的人,開始懷疑要麼是僧人功力不到,要麼就是天地之間本就沒有這樣一個法力高深的馬頭明王。就在這樣一個時候,睡夢之中,馬頭明王出現在他麵前。他不知道,那不是真的馬頭明王。天母朗曼達姆臨行時,交代覺如趕快化身為晁通所崇奉的馬頭明王,和他約定一個時間,通過賽馬來爭奪嶺國王位。覺如服侍著母親睡下後,自已也在床上躺下了。他想,自己要不要親自去讓多疑的叔叔鑽進上天安排下的這個圈套。他就帶著這樣的疑問睡著了。想必是因為內心深處渴望著崇高王位吧,剛一睡著,他就從夢中起身了,化身成馬頭明王進入了叔叔晁通的睡夢之中,看見驚惶不安的晁通翻身拜在了自己麵前。“我不敢再懷疑本尊的有無了!”覺如並不想多話,隻借馬頭明王之口說道:“你正是那個多疑之人,但此時在你麵前的,正是護法神馬頭明王!”晁通深深拜伏在地,觳觫不已。覺如也不理會,作了一歌,一邊唱著,一邊飛離了他的夢境:“嶺部不能久不國,”“達絨長官應擔當!”“嶺部眾勇精騎術,”“馬上英雄孚眾望。”“念你久有稱王誌,”“念你虔敬修我法,”“佑你賽馬奪冠來稱王!”晁通醒來,不見自己修持密法的本尊護法,那歌聲卻述在耳邊繚繞。他興奮得再也睡不著了。好在沒有多久,太陽就從東方參差的雪峰之間升了上來。他翻身又在馬頭明王的神像前拜了幾拜,就如此這般對前來獻茶的妻子丹薩把夢境講了:“上天旨意,叫我賽馬稱王!”丹薩卻發出疑問:“不是人人都說你的侄兒覺如是上天降下的……”晁通惱火地打斷了她:“我告訴你,除了嶺國的王位,賽馬的彩注,還包括嶺噶最美麗的珠牡姑娘!這麼漂亮的姑娘才配享有國王愛妃的尊榮!”丹薩還要進言:“給你預言的,不是神明是惡鬼,上天早就……”晁通相信逢回上天真的是屬意於他了。因為嶺噶人都知道,他不但法術了得,所有勇士的駿馬奔跑驅馳的能力都不及他的玉佳馬。所以,年老色衰卻饒舌不已的丹薩讓他憤怒了:“住口!你這個賤婆娘!神靈的預言像金子做成的寶塔,你竟敢用惡言的斧子去砍!要不是看你為我生兒育女的麵上,我就該割了你的舌頭,看你還會不會口吐胡言!等我賽馬得勝,把珠牡迎進達絨家門,你若閉口不言,還有口飯吃。倘還要胡言亂語,就把你趕出家門,去追隨你覺得應該稱王的小醜覺如吧!”丹薩隻好閉口不言了,轉而去找她的長子傾訴,不料兒子的口吻竟跟其父一模一樣:“作為達絨部的女人,居然不願達絨部在嶺噶稱王?!”這時,晁通作幻術變化出許多隻烏鴉,已經離開達絨部的城堡飛往各部落去了。烏鴉是害怕弓箭的,它們每飛到一個部落,哇哇叫上兩聲後,就把邀請眾首領前往達絨部商議大事的木牒投下。當人們撿起木牒辨識上麵的文字時,烏鴉已發出幾聲得意的鳴叫,急急忙忙地飛走了。隻用了兩天時間,連最遙遠部落的首領都抵達了。晁通命家臣好吃好喝款待老總管和各部落首領和英雄,自己卻故作神秘並不露麵。大家都著急了:“把我們叫來不隻是為了好吃好喝款待我們吧!”這時晁通才現身出來:“不要看我們流亡到黃河灘才幾年,我們達絨部這麼款待大家,三年都不會手短!”老總管說:“你還是告知有什麼要事跟大家商量吧!”晁通使個眼色,家臣便把護法神馬頭明王如何在夢中預言,要嶺部落舉行賽馬大會,得勝者將成為國王,得勝者還將得到嶺噶最美麗的姑娘森薑珠牡,以及金、銀、琉璃、硨磲、瑪瑙、珍珠和海螺等諸種珍寶。大家都立即明白了,晁通是想通過賽馬來獲得嶺噶的王權。但是,當有人聲稱,自己的主意來自神授,也就無從反駁了。內心焦躁的丹瑪看著嘉察協噶,嘉察協噶把急切的目光投到老總管身上。老總管鎮定如常,他想,這是當初天降神子在嶺噶稱王的預言要實現了。於是,他臉上綻開微笑,點頭稱是,說:“是該有一個名正言順的英雄來代替老朽了,賽馬奪彩也是個好主意,用正大光明的方法奪得嶺噶的王位、美女與七寶,我看大家也提不出反對的理由。隻是想問達絨部尊貴的首領,這冰天雪地的時候,並不是合適賽馬的時節,為何你的本尊在此時降下這個預言!”每個人都覺得老總管說得在理,草原上的人們確有賽馬的習慣,但那都是每年春暖花開,給一座山神獻祭的時候,而不是這冰封雪裹的時節。晁通的心情是如此急切:“老規矩為什麼就不能變化變化?我卜了一卦,五天後的正月十五日是個吉日,賽馬就在那一天吧。”老總管緩緩開口:“既然十五那天是個吉日,這麼大的事情,就召集嶺噶所有重要的人物再商議賽馬的時間吧。”大家都點頭稱是。嘉察協噶明白,這是老總管要留出足夠的時間,好找到弟弟覺如,讓他也來參加比賽。如果覺如不來參賽,整個嶺噶,沒有一個英雄的駿馬能賽過晁通的玉佳。他開口說:“賽馬之事我不會反對,隻是請大家不要忘記了我的覺如弟弟。他和梅朵娜澤媽媽,被我們無故放逐,但他卻給我們提供了新的生存之地,如果不請他來參加,那麼,我也不屬於這個新的國家!”晁通尖聲說道:“那是因為你的媽媽有另外的一個國家!”“那你是說我弟弟不能參加?”晁通笑了:“誰見過我那侄兒騎在一匹駿馬的背上?我同意!但他可不能把我送他的魔法手杖當做駿馬!”這時到正月十五日,隻有五天時間。但這五天,在晁通的感覺中竟比這輩子已經過去的所有時間都還要漫長。這個世界不可能有更大的彩注,王位、美女和七種珍寶就在麵前。在他看來,這彩注完全就是為他量身設置的,隻要賽馬大會開始,真如探囊取物一般。但他還是儘量壓抑住內心的急切,表麵上還是鎮靜如常,以前所未有的耐心,安排一個嶺噶有史以來人數最多的宴會。這次宴會其實是晁通稱王的前奏,要儘可能豐盛,宴會場所要富麗堂皇。正月十五到了。所有交叉的小路都彙集到大路,大路通向達絨部城堡,嶺噶有頭有臉的人物都從那些溪流一樣會聚的路上絡繹而來。男人們莊嚴如雪山,姑娘們沉靜如湖水,而那些躍躍欲試的年輕人像是弦上待發的箭矢,一齊會聚到達絨部為宴會搭起的大帳。宣禮官聲音清澈洪亮:“上位的盤花織金鍛,請嘉察協噶、尼奔達雅、阿奴巴森、仁欽達魯四位公子和眾英雄就座!“中央的錦鍛軟座,請老總管、達絨長官晁通、森倫、郎卡森協四位王爺上座!“熊皮軟座,有請威名遠揚的占卜師、公證人、醫生、星相家!”最後麵一排座位,是嶺噶由森薑珠牡為首的十二個美女安座的地方。其餘眾人也各自在美饌豐盈的案前席地而坐。待大家肉飽酒酣,晁通把神靈托夢讓嶺噶賽馬選王的事情又說了一番。當然也沒有忘記在王位之上,再加上美女與珍寶當做賽馬的彩注。“既然這一切都是上天的旨意,那麼,今天請眾位來到我達絨部,就為了把賽馬的時間與路程早點確定下來!”他轉了轉眼珠,換了一種頗為遺憾的語調,“隻可惜,我那親愛的侄兒覺如還沒有到來!不過,他真想參加的話,到時候就會騎著手杖出現。”晁通的兒子東郭說:“關係嶺部未來的賽馬,路程不該太短!要使這次賽馬能夠名揚世界,起點要定到最靠近印度的地方,終點是儘量靠近伽地的東方!”這話太不著邊際,暴露了誌在必得的達絨部的狂妄。森倫王用譏諷的口吻說:“真要讓賽馬會名揚世界,那麼起點應該在天空,終點應該到大海,彩注當然是日月,我嶺噶的萬千眾生觀看賽馬的座位該在星星之上!”大家聞言都轟然大笑!晁通沒有想到自己精心準備的一場盛宴,非但未能籠絡人心,反倒落了個被譏笑的下場,便喝令兒子退下。這時,嘉察協噶起身離座:“賽馬的起點為阿玉底山,終點是古熱山,中間穿過美麗的黃河川。百姓們觀看賽馬的地點在魯底山頂,巫師與僧侶敬神祈禱的地點是與之相對的拉底山。時間是大家早就習慣的草肥水美的夏天。”眾人齊聲稱善,晁通也就隻好按下性子,和大家一起等待尚未來臨的夏天。……走上山岡時,天還沒有大亮。晉美回望山下朦朧光線中的村莊。村莊還沒有醒來,但他已經在離開村莊的路上。草稞上,大顆大顆的露珠被碰落下來,落在他柔軟的皮靴上。他背著簡單的行李,走在了離開村莊的路上。村子邊上,圍成羊欄的一根根粗大木樁在晨曦下泛著青灰的光。臥在圈中的羊群像一片黯淡的雲團,好像那些羊都拚命把外放的光內斂到了夢境中間。這個寧靜的村莊要失去一個牧羊人了。到太陽升起的時候,他們隻好另找一個人把羊趕到牧場。他笑了笑,轉身大步往前,每一步都碰到路邊的草稞,任沉甸甸的露珠一顆顆砸在腳麵之上。三天後,他來到一個隻有一條街道的小鎮上。鎮子上有個製作六弦琴的老藝人。他走進彆人指給他的那個院子時,老藝人正在試一把剛裝好的琴。他往海貝一般渾圓的琴腔裡呼了一口氣,再舉到耳邊仔細傾聽。他的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他說:“來,試試吧。”他的一個徒弟上前要接過琴去,但老藝人說:“不是你,是他。”他直接把琴遞到那個剛剛闖進院子的人麵前。晉美說:“我?”老藝人臉對著他的三個徒弟,說:“這是一把很好的琴,我製作出來的最好的琴。現在,能得到這把琴的人來了。”“他?!”三個徒弟同時發出了聲音。他們從來沒有想到過,一把琴會落到這樣一個人手上。他那看不見東西的眼睛睜得很大,看得見東西的眼睛卻要使勁眯縫起來。這個鎮子靠跟牧人做生意而存在,但他們的作坊除外。這個人的來曆不需要看他的裝束,不需要看他固執到呆板的表情,隻看他走動時使身軀搖搖擺擺的一雙羅圈腿,隻要聞聞他身上牧人特有的腥膻味道就夠了。他們就是吃了致幻的草藥也不能想象出一把琴會落到這樣一個人的手上。更不要說,這是一把老藝人終其一生製作出來的最好的琴。所以他們同時發聲:“他?!”“對,他。你們給琴身上油,使之光滑明亮的時候,我就知道他要來了。”“師傅怎麼知道,師傅又不會卜卦?”師傅不再理會三個徒弟,把臉轉向了晉美:“拿著吧,你真的就是我夢見的那個樣子。”“你夢見他了?”“是神靈讓我夢見的。神說,我的琴會遇到一個最配得到他的人。神說,我製琴的生涯該到儘頭了。來,年輕人,把你的琴接過去吧。”晉美笨手笨腳地接過琴,不小心碰到琴弦,那琴便發出了一串美麗的聲音:“可是我沒有錢?”徒弟不耐煩了:“沒錢你來乾什麼?難道你用羊來換?”“我沒有自己的羊群,村裡人把羊合成一群,雇我來放。我沒有羊。”“但你不是出來尋找琴的嗎?”“我是。我來找一把琴和一頂說唱人的帽子。”這下輪到製琴師著急了:“那你還不拿著!”晉美還要聲辯:“可是我真的不會彈……”恭得老藝人拿起一根棍子,趕野狗一樣把他趕出了院子。就這樣,說唱藝人得到了他的琴。三天後,他就能端著琴撥弄出演唱時所需要的節拍了。他走在路上,覺得有神人縮小身子蹲到了他耳朵深處,弄出有節奏的聲響,讓他按著那節拍在路上邁步,讓他按那節拍在大路上像個得意揚揚的家夥一樣搖晃著身子。就這樣走在路上,他突然就悟到原來水的動蕩、山的起伏都是同樣的節拍。同樣的節拍之外,還有另外的節拍:風推動的草浪,不同的鳥在天空中以不同的節奏拍擊翅膀。他還能感到更隱秘的節拍,風在岩洞中穿行,水從樹身中上升,礦脈在地下伸展。輕而易舉地,他撥弄著琴弦,把那些節拍都模仿出來了。當他走到叔叔家那個被掛著青澀子實的果樹遮蔽著的院門前時,已經能把那些不同的節拍串聯起來了。不知什麼時候,老在他耳朵深處鼓搗的神人也消失了,是他自己從自己手中的琴弦中聽出了那首漫長古歌的節奏:戰鼓急促,馬蹄輕快,神靈降下憤怒的霹靂,女妖揮舞鞭子一樣舞動著蛇形閃電……當他叩動叔叔院門口上的門環,那聲音讓他回到了現實世界中間,他意識到好些天都沒有吃過東西了。立即,自憐之情讓他在門戶未曾開啟時就昏倒了。叔叔出來,立即就看到了那把琴,他對昏迷的侄兒說:“你的命運真的降臨了。”他叫人把侄兒抬到李樹下的矮榻上,給他喂了乳酪,又上了薰香。晉美還是昏睡不醒,但他顯得痛苦的眉眼已經舒展開來。當空氣中有不同的氣味流動時,他的鼻翼敏感地掀動,嘴角呆板的線也有了生動的走向,頑石一般的耳輪上透露出隱約的亮光。他的臉正在變化!從一張呆板的臉,正在變成一張生動的臉!是的,奇跡就這樣發生了:一個人正在變成另一個人!木訥的牧羊人變成胸藏萬千詩行的“仲肯”一神授的說唱者。是的,神情變化使得相貌也跟著發生了變化。叔叔也是小有名氣的格薩爾說唱藝人,但他是跟師傅學來的。要是一個神授的藝人那就大不一樣了。他們無師自通,那個時刻一到,他們嘴巴裡冒出詩行就像泉眼裡噴出泉水。一個地方,當一個神授藝人突然出現,而經人教授,胸中故事單薄有限的他這種藝人差不多就沒有什麼存在的理由了。他是想要成為一個優秀的說唱藝人的,最終卻成為手藝精湛的雕版師。躺在矮榻上昏睡的晉美臉上的變化仍然在發生。他的嘴角在微笑,眉眼之間卻暗含著慈悲的表情。叔叔說:“我不會問是誰給了你這把琴,我也不問你怎麼就會讓撥動的琴弦發出悅耳的聲音。現在,讓我送你作為一個藝人的最後兩樣東西。”晉美說:“帽子。”叔叔笑了:“我以為你醒過來了,是哪一位神靈讓你在夢中都在向我要帽子?”晉美沒有答話。叔叔告一聲罪過,收拾起刻了一半的經版,把那些刃口厚薄不一,朝向不同的雕刀裝進工具袋裡。走進屋子時,他說:“看來我得乾兩天針線活了。”他屋裡沒有供奉神像,但有一塊雕好後舍不得出手的蓮花生像的線刻版。他在雕版麵前上了一炷香:“是你幫助格薩爾成為英雄的,現在我要幫侄兒晉美縫一頂仲肯帽子,要是大師高興,就讓我把這帽子縫得漂漂亮亮吧,如今縫補都是機器,我已經有好些年沒有動過針線了。”接下來的兩天,叔叔就坐在侄兒身邊縫製那頂說唱人的帽子。他把家藏了好多年的摻著金絲的上好錦鍛裁開,用最好的絲線把它們連綴起來。這頂帽子仿佛參差的雪山,中間一個大的尖頂,周圍還要簇擁三個小的尖頂。三個小尖頂還要安插鷹鷲的翎毛。那中間的尖頂象征一座通天的塔,而那三個小的尖頂呢,很多人相信,那是機警的戰馬豎起的耳朵。帽子的大尖頂半腰,還要一麵小小的鏡子,表示這個世界的一切都被上天的慈目所照見。叔叔用一天時間,就把帽子縫好了。當叔叔撣掉身上零碎的線頭,晉美摩來了。他坐起身來,麵露欣喜之情,說:“我的帽子。”“我的好侄子,聽你理所當然的口吻,神靈真的選中你了。”叔叔用鑲在帽子正中的鏡子對準了他,“你看看,侄兒你連模樣都改變了。”晉美說:“我餓。”減固執地說:“你先看看。”晉美把那隻未曾失明的眼湊到鏡子跟前,不禁驚叫失聲,他看見故事的主角,英雄格薩爾一身盔甲,身背箭囊騎在駿馬背上!他知道,那正是賽馬勝利,接受眾人歡呼的英雄格薩爾王!晉美翻身而起,對著帽子就拜在了地上。叔叔禁不住發問:“為什麼要拜你自己的帽子。”“格薩爾大王在鏡子裡!”叔叔也趕緊跪在地上,去看那小小的鏡子,他說:“我沒有看見。”晉美說:“要是你能看見,那就該我來替你縫製藝人的帽子了。”叔叔整理好帽子,讓上麵一大三小的尖頂變得堅挺:“你真的願意戴上這頂帽子嗎?”晉美沒有說話,彎下腰,把腦袋伸到叔叔跟前。叔叔替他戴上了帽子,然後流下淚來:“從此,你就不是你自己了。”“那我是什麼?”“我想,就是神特彆的仆人吧。為了演唱神授的故事,你將四處流浪,無處為家。”晉美正一正頭上的帽子:“我還要去找一張畫像。”畫像也是說唱者必需的行頭之一。那是裱在錦鍛上的格薩爾像,說唱人行吟四方,那畫像旗幡一般插在背上。每到一個有緣之地,畫像插在地裡,行吟者坐在畫像下就開始撫琴演唱。“你還是好好休養幾天再出門去吧。”叔叔說,“因為你此去就踏上一條不歸之路了。”說話間,叔叔臉上又流下淚來。晉美這時已經帶上了說唱人的腔調:“叔叔為何如此這般?我現今的境界不就是你想要達到而未曾達到的嗎?”說完,他就手撫著琴弦出門去了。……嶺部落的人們並不知道晁通是中了覺如的騙術才主張賽馬,所以,老總管和嘉察協噶一乾人才急著要讓覺如儘快知道這個消息。他們把賽馬時間拖延到草原上百花盛開的時節,就是要讓覺如有時間準備參加賽馬。嶺部落不乏勇氣超過晁通的好漢,卻沒有一匹駿馬能勝過那名喚玉佳的追風馬。珠牡姑娘憂從心起:“覺如的馬是那根手杖,難道手杖也能視作駿馬?”老總管沉吟半晌:“我憂心的不是手杖能不能充作良駒,而是怎麼才能迎回覺如母子,說服他參加比賽!諸位看看,誰最有把握去迎接他們回來。”大家都把眼光齊刷刷地投到了珠牡姑娘身上。一來,她本人就是本次賽馬重要的彩注;二來,當初驅逐覺如時,她尖利的口舌說出的厭棄話仿佛毒藥,灑在人傷口之上;三來,美賽天仙的珠牡姑娘肯定不願晁通得勝,去做他的新嫁娘。果然,珠牡開口了:“老總管在上,眾位英雄在上,自從來到這富庶的黃河川,我就為自己不知輕重的言語後悔了,如果此去能接回覺如母子,我心上的傷口也就不藥而自愈了!”當下,她就離開了老總管的議事廳,回家收拾行裝。珠牡上馬出發時,她還聽見了身後人們善意的玩笑:“新鮮事真是層出不窮,第一次看見漂亮姑娘去接將來的新郎!”她臉上不由得泛出一片紅暈,仿佛清晨太陽尚未升起時天上的一抹紅霞。這天行至一片荒涼的曠野,晴朗的天空突然被烏雲遮掩。一騎黑人黑馬手持黑色長矛從陰霾中顯現。這人麵如黑炭,目似銅鈴,浄獰的麵目嚇得珠牡嬌顏失色。黑麵人開口了:“你身段曼妙如天女,頂戴的飾品如星辰,常言說,富有與美麗難兩全,你何德與何能,把這兩者聚於一身?”珠牡定定神,身體還在顫抖,話音已經鎮定:“大樹不長在沼澤,好漢不為難女人,請你為一個心急的人把路讓開!”“要放你過路,有三個條件任你選!第一,留下來做我的伴侶。”“呸!”“第二,就跟我來一次雲雨之歡,然後,把座下的馬匹和身上的珍寶留作買路錢!”“哼!”“第三是個下下策,把燦如雲錦的衣裳留下,姑娘你光著身子回家!”黑麵人不動聲色,“我是個沒有慈悲心的人,你千萬不要哀聲乞憐。我沒有馬上生吞活剝你,是看我們似乎有前緣。”“要珠寶可以,但馬匹不能給你,更不要說什麼做你的情人或伴侶!是好漢,就不要為難於我一個弱女子。我有大事要做,去迎接嶺噶的未來之王。”黑麵人問道:“這個幸運的人他是誰!”“少年英雄覺如!”“看在我也曾聽聞過覺如英名的分上,且放你一馬,等你辦完了事情,再把馬匹與珍寶送來此地!為了證明你的誠意,必須留下一件心愛的飾品。”珠牡毫不猶豫就取下一隻金指環給他。黑麵人,黑麵人座下的黑馬,還有籠罩曠野的愁雲慘霧,立即就消失不見了。她催動座下馬繼續往前,來到一片名叫七座沙崗的地方,見七人七馬佇立於沙崗之上。珠牡受過剛才的驚嚇,看見人跡,立即打馬上前。走到跟前,見那夥人正忙著燒水做飯。那為首之人,倚著一塊岩石的陰涼休息了。珠牡一見那個人,就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邁不開步子了。她從未見過一個男子像這般美貌,神態是如此富貴安閒!他的皮膚閃爍青銅的光芒,雙頰紅潤猶如妝後的女子剛剛點染過胭脂一般,漆黑的雙眸猶如深潭!更離奇的是,隻要她珠牡一出現,都能讓男人像醉酒一般,而這個男子對她卻視而不見,對她來說,這也是一種無禮的冒犯。她撥轉馬頭準備離開。那美貌男子卻開口說話了:“我是印度王子,要去嶺噶求婚從此路過。”嶺噶?求婚?珠牡腦海中閃現過一個個姐妹的身影,不禁心想,不知哪個姑娘有此福分?“我就是嶺噶人,怎麼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消息?”那美男子緩緩開口:“聽聞珠牡姑娘美豔無雙,莫非你就是她?”一句話,讓珠牡失魂落魄,不知怎麼竟把頭搖得跟僧人作法的手鼓一樣。“既然我還未下聘禮,那麼娶你回去也是一樣!”聞聽此言,珠牡心頭不由得悲喜交加。喜之不禁的是,能使這個讓自已春心激蕩的男人同樣春心激蕩!悲的是,王子明明是聽聞了珠牡的美豔之名前來求親,在半路遇到一個美貌女子,連姓名家世都未曾動問就已改變了心意。幸好自己就是珠牡而不是另一個姑娘!但那男子實在是太不一般,所以她的心最終還是被欣喜之情所充滿,禁不住告訴他,自己正是那豔名遠播、出身高貴的珠牡姑娘。王子不像她激動得不能自持,竟問她如何能夠證明自己就是珠牡姑娘。珠牡拿出了一瓶長壽酒。那本來是為覺如備下的。酒瓶口上的火漆封印,正好可以做她尊貴身份的證明。誰知那男子接過酒瓶,看也不看,就揭了封印,瓶中酒被他一下傾人了口中。上等的美酒讓他臉上煥發出更為動人的光彩。“不參加嶺噶的賽馬會,你得不到做了彩注的姑娘。”“那我就去參加賽馬會!奪得美人不稱王!”珠牡情不自禁,不顧一個姑娘該有的矜持與嬌羞,和王子依偎在一起,說不儘的甜言蜜語。王子把一隻水晶鐲子戴在她手上。珠牡把白絲帶打了九個結拴在王子腰上,約好在賽馬大會上相見,這才依依不舍地分了手。珠牡哪裡知道,黑麵人與印度王子都是覺如的變化。當沙崗消失,一些淺丘出現在麵前。那些丘崗上布滿了地鼠洞,每一個洞口,都以鼠族的姿勢蹲坐著一個覺如。這一來,竟讓本來是來迎接他的珠牡嚇得在一塊巨石後躲藏起來。這時,覺如把化身收到一起,喊道:“我已經看見你了,女鬼出來!”珠牡趕緊現身出來:“覺如,我是珠牡!”覺如想起她對印度王子那一番柔情蜜意,不覺心中酸楚,說:“女鬼你不必騙我!”擲一塊石頭在她麵前,濺起許多小石子,崩掉了珠牡貝殼一樣的牙齒,還蹭掉了她半個腦袋上的頭發,弄得珠牡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來。覺如見她那難看的模樣,心中有些不忍,又不便立即做個認出了珠牡的樣子,便去叫母親把她引回家來。梅朵娜澤見昔日美麗如花的姑娘,變成了禿頭無牙的怪模樣,心裡明白又是覺如的惡作劇,卻不便明言,便安慰珠牡姑娘:“跟我來吧,求求覺如,他有神通讓你變得比過去更漂亮。”覺如見了珠牡,哈哈一笑,說:“這麼說來,你真是心高氣傲的珠牡姑娘,我還以為是女鬼所化。此前就有女鬼變化成你的樣子,假裝愛我,讓我心傷!”“我是領了老總管之命,接你們母子回去參加賽馬大會,我不顧路途遙遠艱辛,前來迎接你們,你倒把我變成了一副女鬼的難看模樣,讓我如何還能回去見人……”話未說完,又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覺如心裡又生出了嫉妒之情,想她是傷心不能以這副模樣去見那個印度王子,但一想,這個印度王子其實是自己捉弄人的變化,心情才平複了,他說:“讓你恢複美貌並不難,但你必須再幫我做一件事。”“隻要能恢複我原來的麵貌,不要說是一件,就是十件百件,我也會儘力去辦!”“你說老總管要我去賽馬,你可曾見我曾有過一匹最差勁的馬?”“我家中的馬廄裡有良駒千匹,任由你挑選。”“其中可有一匹賽得過晁通叔叔的玉佳?”“那怎麼辦?”“我知道有一匹天降之馬,當我出生時,也降生到野馬群中。它是上天賜我的曠世良駒,隻有你和媽媽合力,才能捉得住它。”“我?去捉野馬?”像珠牡這樣出身尊貴的姑娘,家馬也不用自己去應付,做夢也沒有想過要去捉一匹野馬!“你就放心去吧!那野馬能聽懂人話,你和媽媽一定能捉住它。”“既然如此,那我願意前往。”她一說完這句話,美麗的容貌立即就恢複了。珠牡心中不禁嘀咕:既然覺如知道對付這野馬的方法,為何自己不去捉它?再說,自己又該怎樣才能從奔馳的野馬群中出那匹良馬?心中有疑,身子自然就盤桓不前。覺如問她為何還不出發,珠牡說:“大小河流有水源,荒地行路看山形,你為何不告訴我天馬是什麼樣的形體與毛色?”覺如這才告訴母親和珠牡:“它的特征有九種:鶴子頭,狼脖子,山羊麵,青蛙的眼圈,蛇的眼,兔子的喉,鹿的鼻翼,林麝的鼻孔,第九個特征最重要,它的雙耳上生就一小撮兀鷲的羽毛。”珠牡還有一問:“那你何不自已去捉來這天馬?”覺如細細端詳著她,笑而不答。梅朵娜澤說:“田土、種子和溫度,三者齊備五穀熟;媽媽、覺如和珠牡,三人前緣天早定,我二人出力能讓覺如稱王嶺噶!也隻有我二人能夠享受覺如稱王之榮耀!”珠牡想到自己就是賽馬會上的彩注,再看覺如注視自己的眼神,恍然覺得是在什麼地方見過。她心下一驚,覺得那幽黑如潭的眼睛像極了印度王子眼中的神情。她想,要是覺如有著王子英俊的容貌,雍雅的舉止,而印度王子擁有覺如一樣的神通與變化,那她真就是這個世界上最最幸福的女人了。覺如已經察覺出了珠牡的心思,猛然一下,就變化出那王子的形象來。珠牡好像看見了,但她擦擦眼睛,想要看得再仔細一些,覺如卻又變回了本來的模樣。雖然心懷疑問,珠牡還是和梅朵娜澤上山去了。兩人剛剛爬上班乃山,就見成群的野馬奔馳,使得大地像被擂響的鼓麵輕輕震顫。她們立即就認出了混跡於野馬群中、遊蕩於蠻荒的那匹天馬。從前麵看,它神態威武,從側麵看,它體形矯健。兩人剛一靠近,這馬昂首嘶鳴一聲,邁步跑開,像是刮起了一股旋風一般。幾次三番,兩人都無法靠近。她們這才想起覺如說這馬能聽懂人言。梅朵娜澤便對天馬唱了一段:“若不在英雄手中搭上弓弦,”“長插在箭袋中,”“不能製敵得勝,”“雖然銳利有什麼用?”“神奇寶馬啊,”“如你真是天降神駒,”“不助主人建功立業,”“奔跑在荒草灘上有什麼用?”天馬聽了,果然就離開野馬群,緩緩地向歌唱者走來。天馬在離她們有半箭之遙的地方停下了步子。它回頭望望奔跑到遠處的野馬群,口中也吐出了哀怨的人言:“我是江噶佩布,當年的確是從天而降,至今已有十二載。腳力正好時在荒山之中空奔馳,天天盼主人來召喚,隻聞寒風嗚咽在山間。馬壽不比人壽長,十二歲的駿馬已年邁,口唇銜不住鐵環,脊梁承不住鞍雜。如今我隻是等待魂靈早升天!”珠牡不由拜倒在地:“天馬呀!讓你在荒山中空度年華,是嶺噶人眾不知天意,如今我們已經知道罪過,就是來請你出山,輔佐你的主人成就大業!”“野馬們不知我來曆,因為是無智識的畜生,嶺噶人不識天降的英雄,是自墮惡道,還有何言!”天馬說完,便騰空而去,直人雲霄,矯健的身影隱人了雲端。心生絕望的珠牡當即哭倒在地。梅朵娜澤也拜倒在地上,向天呼喚,立即,神靈們簇擁著覺如在天界的兄長東瓊噶布出現在雲端。隻見他長臂輕揮,手中的套索無限伸展,飛向了天外之天,再往回一收,那匹天馬站在了他的身邊。馬說:“我在人間空度一十二載……”東瓊噶布沒有說話,隻是愛憐地撫摸天馬的脖子,並把一粒仙丹喂進它口中,說:“去吧,你和主人都剛剛成年!”說完,手裡的套索直下雲端,落在了梅朵娜澤的手上,天馬也隨即降下雲端,昂首站立在兩個女人麵前,比之於上天之前更加光彩照人。驚喜萬分的珠牡撲上去抱住了馬頸,這時,天馬受驚一般,再次騰空而起。瞬息之間,就穿過了濕潤的雲團,穿過了瀑布般傾瀉的陽光,升到了高高的天上!聞聽得兩個女人的驚叫聲,天馬開言道:“不要因為害怕而閉上雙眼,請你們看看下麵的大千世界。”梅朵娜澤和珠牡姑娘睜開眼睛,俯瞰下界,看到壯闊的大地,明亮的湖泊與河流,蜿蜒的山脈旋轉著緩緩展開。看見嶺噶隨雪山的抬升雄峙在伽地、印度、波斯之間。伽地在日出的方向,波斯在日落的地方,印度在熱氣蒸騰的南方。這三個國家都有偉大的城池,城池之間的大道上人來車往。而在北方,是跟嶺噶一樣廣闊的荒原:旋風攪起巨大的沙柱,鹹水湖泊在陽光下結出亮晶晶的食鹽。大地的廣闊遠遠超過了她們的想象,伽地皇城的琉璃屋頂上月光流淌,波斯王宮的金頂剛剛被第一抹陽光照亮。天馬微開言:“看見了吧,嶺噶不是全部世界,甚至也算不上最好的世界!”“讓我們下去,你不肯幫覺如,但我們要跟他在一起!”天馬聞言笑了起來:“我不是上天南逛,天降神子的大功未成,我也不能回到天界。把你們帶到天上,是要看看,嶺噶有好的未來,也有壞的未來,人的幸福與痛苦,在人間的大千世界早已展現,為了嶺國的將來,你們且細細看來!”於是,天馬帶著她們衣衫飄飄,飛翔於天空,看見了比嶺噶更為廣大的世界,看見好的山和壞的山,好的水和壞的水,善的國和惡的國。因為飛越的地域是如此廣闊,所以,她們不但橫越了非凡的空間,同樣也穿越了神奇的時間,看見了各種開端與終結。惡的開端,善的終結。善的開端,惡的終結。或者混沌無知,有開端也等於無開端,有終結也顯現不出終結之意義。天馬說:“嶺噶剛才有文字,所以聰慧明敏如你們,沒有讀過演說天下大勢的書。落地之後,我就是一匹馬,不能再說話,你們從天上讀到這些道理,覺如混沌不明時要提醒。”“他是天降神子,哪能聽我們凡人的道理?”“他固然是神子,卻也是你們中間的一個凡人。所以,珠牡姑娘呀,我知道你家裡有九群駿馬,定然懂得識彆良馬。我隻見過少年主人騎著手杖在草灘玩耍,從未見他駕馭良馬,所以,請你在他麵前把我的好處誇上一誇。”在天空中遊曆了一番回來,珠牡滿心喜悅把套索交到了覺如的手裡:“覺如啊,天馬為你添神勇,早日統領我嶺噶!”收服了天馬江噶佩布,珠牡知道此馬定能在賽馬中幫助主人得到勝利,如此一來,覺如定然就是自己的丈夫,自己定然就是嶺國的王後,想到此,不禁滿心歡喜,不由得對覺如深情款款。偶爾想起路遇的漂亮王子,也隻是心生幽怨,想這兩人怎麼不是一人,覺如有那王子的英俊,那王子也有覺如的神通與勇敢。想到此,不禁腮飛紅霞,雙手緊壓胸口,才讓心臟不像野兔一樣不住地蹦跳。但她沒有讓這種想象信馬由韁,她的使命僅僅完成了一半,於是就不斷催請覺如母子早點出發。卜得一個吉日,三人收拾停當,牽馬上路了。路上,歡快的心情使珠牡更顯得風情萬種,看得覺如差點從馬背上&落下來。珠牡拋下一串銀鈴般的笑聲,拍馬跑到前麵去了。望著那妖燒的背影,他突然想起珠牡與印度王子忘情繾綣的模樣,嫉妒心從天而降,把覺如的心房狠狠地攥了一把。翻過山岡,珠牡停馬對他展露嬌媚無比的笑顏。他想與她親近一番,這樣心魔引起的悸痛定會消失不見。可他伸出的手剛剛觸到那曼妙的腰肢,她手中的鞭子輕揚,打馬跑開,隻把一串笑聲灑落在路上。覺如本不漂亮的臉,被一片陰霾籠罩,顯得更加難看。這天降之子神通廣大,此時卻被嫉妒之心緊攫住心房。他知道自己不該如此,因為那個英俊王子就是自己所化。但是,這個風情萬種的姑娘對自己欲迎還拒,而對那個路遇的陌生人,那個謊話滿口之人,那個生著一張漂亮臉蛋的陌生人,竟然不顧禮節去投懷送抱。見他勒馬呆立路旁,珠牡又打馬回來:“咦,你的天馬怎麼追不上我的凡馬?”這時的覺如決定不跟自己生氣了。他說:“我的野馬未經調教,沒有轡頭也沒有馬鞍,要行走得快,我們還是同騎一匹馬吧。”說音未落,他就飛身而起,落在了珠牡的馬背上。他灼熱的呼吸吹拂在姑娘的白淨如象牙的脖子上,珠牡頓時羞紅了臉:“讓人看見成什麼樣子,你下去。”“我的馬沒有馬鞍。”“送你父親寶庫裡的黃金鞍。”“天馬難馭,得有好轡頭。”“貪心人,難道你知道父親的寶庫裡還有好轡頭?”“這大地上發生的事情,如果我想知道,就能夠知道。”珠牡以為他這話是彆有所指,胸中某處仿佛有地鼠的利齒在咬齧一般。而對覺如來,隻有向姑娘步步進通,那心情才能好轉,於是,他又開口了,“好珠牡,參加賽馬會,這天馬身上還缺兩樣東西,既然老總管派你來接我,那你肯定會成全我。”珠牡猛一下拂開他環抱在腰間的手,說:“彆的東西,你找老總管!”“不成套的行頭怎麼配得上我的千裡馬?”他把珠牡更緊地抱在胸前。珠牡為了不使自身癱軟成一團泥,便把身體緊繃,覺如覺得是抱了一段木頭在懷間。而當他化身為印度王子時,已經知道這迷人的身軀有多麼溫軟。於是,他跳下馬來,怒氣真的充滿了心間:“那好吧,你們賽你們的馬,我和天馬回上天去了!就讓惡毒的晁通叔叔稱王,或許還有什麼來參加賽馬的人在路上!”珠牡一聽,覺得自己的私情已經被他察覺也未可知,趕緊說:“好吧,你想要什麼就說來聽聽吧。”“鞍子沒有後鞦係不牢,鞍子上麵還要墊上你家四方形的九宮氈。”珠牡想,父親最寶貝的全套上等馬具都被他要完了,要是他真是天降神子,怎麼如此貪婆?如果他真是這樣的人,那跟晁通稱王也沒有什麼兩樣。區彆僅僅在於:晁通年老,他年輕,但他一副裝神弄鬼的模樣,反不及晁通儀表堂堂。再說了,還有前來求婚的印度王子在路上。如果不是受了嶺噶人重重的囑托,她真想一揮鞭子,催馬離開眼前這個剛叫她喜歡、馬上又招她討厭的家夥。覺如看出了她的心思,一揮那根神通廣大的手杖,珠牡的座下馬飛奔起來,跑過了兩座山岡她才勒住了馬韁。座下馬停步之處,正是她與印度王子偶遇的地方。麵對胡攪蠻纏的覺如,想到與王子的溫存繾綣,撫摸著分彆時王子親手戴在腕上的水晶鐲子,珠牡不禁再次意動神搖。水晶沁涼而光滑,仿佛王子細嫩的肌膚,水晶的質地,仿佛王子那透亮而又深不可測的眼眸。想到自己被整個嶺噶押作了賽馬的彩注,將成為一國的王妃,而那細皮嫩肉的漂亮王子肯定不是晁通和覺如的對手,禁不住有些悲從中來。突然,她腕上的水晶鐲子變成了一段枯藤,自行斷裂了,一節節落在了地上。而覺如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來到了麵前。他就以那天印度王子相同的姿態倚坐在同一塊岩石投下的陰涼裡。那雙望著她的眼睛,深情脈脈,幽深難測,正與王子的眼睛一模一樣!珠牡知道自己這段私情已被窺破,不由得低下高傲的腦袋,羞愧難當。覺如仍是什麼都不知道的模樣,說:“珠牡啊,你看烈日當頂,下來休息一陣,躲過這陣最毒的日頭,我們再上路吧。”珠牡隻好下馬坐在了他的旁邊:“梅朵娜澤媽媽呢?”“她的馬跑不快,落在了後邊。”“你怎麼不陪伴著她?”“咦,你的馬跑得那麼快,要是嶺噶最美麗的姑娘被人拐走了,我如何向老總管和眾英雄交代?好了,姑娘我看你口苄舌燥,還是喝點什麼吧!酸奶?青稞酒?茶?或者是印度來的無花果汁?”不等回答,麵前就有當初見過的王子仆人出現,一一把他點到名字的這些飲品呈送到麵前。珠牡這下明白了,含淚問道:“覺如,你為何要這樣戲弄於我?因為當初放逐你們母子時,我也曾口吐唾沫,舌綻惡言?”覺如對空招一招手,一隻畫眉鳥落在覺如肩頭,口銜珠牡贈予王子的九結白絲帶,而交給強盜的金指環閃閃發光地掛在一叢銀露梅的花枝之上!珠牡更加羞愧難當:“原來所有這些都是你變化出來讓我出醜!”覺如趁勢將她攬人懷中,她的身軀在懷中變得十分溫軟:“姑娘啊,賽馬大會後,你就將成為我的王妃,但你從來不曾好好地看我一眼!”“我長成姑娘的時候,你才降生嶺噶,那時你麵如圓月,氣度安閒,後來卻自甘醜陋,殺生無算!”“你嫌我年幼?我的力量與智慧早已超過兄長嘉察協噶為首的三十個英雄!你的美豔同樣讓我心中雷鳴電閃。”“可是你沒有嘉察協噶的莊重與度量。”“你又嫌我相貌醜陋?”“威伏四方的大丈夫就應該儀表堂堂!”“你喜歡這樣?還是這樣?”瞬息之間,覺如就變化出多種英俊的模樣,每一種都能讓珠牡心生歡喜。最後覺如把形象定格在將來稱王的那種形象之上,珠牡伸出雙手環抱住他的脖子:“覺如啊,一個王者就該有一副勇武之相!”但他又變回去了,他現在並不特彆難看,但總是有些油滑輕佻的模樣,珠牡香藤一樣纏繞著他的雙手並沒有鬆開,但她眼中出現了憂傷的陰霾,“我知道你在從事莊重的事業,為何要故意顯出一副輕佻之相?”覺如嗬嗬一笑:“是嗎?那我自己怎麼不知道?”他的語氣依然輕佻,但珠牡看見了那雙眼睛,莊重之中還有種悲憫的情調。那種無底的憂鬱把姑娘深深打動了,“你的眼睛是你的心海,覺如啊,你心海寶石一樣聖潔的光把我淹沒了。”覺如感到這話仿佛一道電光,從頭頂直貫到心房:“美麗溫柔的姑娘,你說得對,不論我的神通多麼廣大,都像一隻鳥被你的目光之箭射中了。”“被你那雙眼睛看著,我此刻的感覺是如此幸福,同時,又感覺到自己非常可憐。親愛的覺如啊,我是一個可憐的人嗎?”“你是出身高貴的女子,你的美貌冠絕嶺噶,怎麼還會有這樣的感覺?”“我想被你那雙眼睛看過的人都會這樣。從天上看人間,眼神是不是都會像你這樣?對了,我想起來了,你用石頭稅所建的廟裡,觀音菩薩的眼神就是這樣!”“菩薩的眼神,也許是吧,我不記得了。”“你真是從天上降下來的嗎?”覺如抬頭看看天空:“我不太記得了,但他們說是。”“他們?”覺如揮揮手:“就是他們!”那些隱身護衛著他的神兵神將就都現身了。白盔白甲的占據了一個山頭,金盔金甲的占據了另一個山頭,兵刃閃閃發光,頭盔上紅纓隨風飄揚。覺如再揮揮手,這些神兵天將又隱入到雲中去了。“你是神!”“我不是神!”“你是神一樣的人!”“我是神一樣的人。”“我愛你!”“你要是不愛我,也許我的神性就要消失了。”這時,梅朵娜澤媽媽趕了上來,看到這對大雁一樣交頸依偎的年輕人,禁不住淚水盈眶:“我親愛的孩子們,讓我做第一個祝福你們的人吧!”就一兩年的時間,晉美已經是康巴大地上一個非常有名的說唱人了。說唱人都會給自己起一個新的名字。人們以為,一個得到神授的說唱人,就不再是當初父母所生的那個人了。他是一個領受了特殊使命的人。一個——現在人們有了一個新的比喻——喇叭。真的喇叭是政府的嘴巴,說唱人是神的喇叭。好幾個不同教派的喇嘛都願意替他起一個新的名字,但他都一聲不響地走開了。他想,自己父母走得很早,他用原來的名字,就是為了記住他們。這天,他在一個集鎮上望著電杆上的喇叭,想回憶一下父母的麵容,卻發現他們的麵容已經越來越模糊不清了。他坐下來,擦拭帽子中央的那麵鏡子,但從中看到的景象仍然模糊一片。他笑了笑:“你這個瞎子。”當他的說唱日臻圓熟,視力卻越發減弱了。他深一腳淺一腳走在平整的街道上,那模樣像是走在坑窪不平的路上。一個老太婆看見了,說聲可憐。姑娘們看見他,捂嘴嬉笑。幾個小孩看見了,齊聲喊道:“瞎子!”“我看得見你們,不是真的瞎子。不過,人們都這麼叫我。”“他是那個說唱人!”“我是那個說唱人。”如今,他已經習慣了自己的名字先於自己到達每一個地方。人們說“那個瞎子”、“那個說唱人”就是說他。他到達每一個地方,都發現自己的名字早就先於自己到達。他出現在這個小鎮上的時候,情形也是如此。小學校響起放學的鐘聲,成群的孩子擁出校門,跟在他身後:“你就是那個瞎子嗎?給我們講一段格薩爾吧。”“瞎子,你將給我們講哪一段故事?”他沒有回答,他的六弦琴還裝在絲絨的袋子裡斜背在身上,他沒有打算在這個塵土飛揚的地方演唱。他也隻是不在塵土飛揚的地方演唱。他眼睛不好,但是喑啞的嗓子卻變得響亮了。他想,讓塵土來傷害突然變好的嗓子肯定是一種罪過。他們又說:“你也是去賽馬大會吧?全縣的賽馬大會。”他拍拍自己的琴袋:“賽馬大會早就舉行過了,格薩爾早就登上了王位。”這個鎮子的鎮長出來了:“是政府辦的新的賽馬大會,紀念格薩爾稱王的賽馬大會。”鎮長還說了一句瞎子不懂的話。鎮長說的是文化搭台經濟唱戲。鎮長打開吉普車門:“瞎子上來,到賽馬大會上去演唱。”瞎子猶豫了一下,鎮長說:“都說你演唱的故事最長最全,難道你是徒有虛名嗎?”“好幾個說唱人都到賽馬會上去了,你不是怕去跟他們比試一番吧?”這句話一出來,晉美就隻好上了鎮長的車。車開動了,在穿過草原的坑窪不平的土路上顛簸跳蕩,晉美把琴抱在懷裡:“不要叫我瞎子,我叫晉美。”鎮長大笑:“我去縣城開會,書記不叫我名字,叫我羅圈腿!”他們是中午時分離開鎮子的,後來,晉美就在搖搖晃晃的車上睡著了。醒來時,車子正在追逐輝煌的落日。晉美有些緊張,因為落日已經傍住了一座雪山,車子眼看就要追不上了。他說:“快點,快點。”鎮長卻說:“看,我們到了。”車停在一個小山岡前,前麵開闊的草原上,成千頂白色的帳幕形成了一個臨時的城市,西去的夕陽給這城罩上了一層鋼藍色的光,那場景有著夢幻般的質感,跟他在夢中看到的大軍紮營的情景那麼相像。吉普車離開公路,衝到兩邊插滿了五色旗幡的賽馬道上,最後猛然一下停在指揮部大帳前時,他在麵前的座椅背上癒青了眼眶。他眼前金星飛派,同時聽見人們說:“來了。那個說唱人來了。”他不知道人家說的是自己。他聽見他們說:“那個人到底是來了。”他想,總是有人會在草原上來來去去,那個人來了又怎麼樣呢?他一個人懷抱著他的六弦琴,繼續沿著彩旗指引出的筆直的賽馬大道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在太陽收儘最後一抹餘暉之前,登上了穀地另一頭的山岡。將荽登上山頭時,一個人的身影籠罩住了他。那人蹲踞在山頭上,身披著黃昏陰影的大氅,說:“都說有一個人要來,你就是那個人吧?”“我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一個比所有人都演唱得更好的人。”“我不知道是不是比彆人說唱得更好,但我的確是一個說唱人,一個仲肯。”那人笑了,說:“嗬嗬,你倒不像是個有本事的說唱人。但誰知道呢?要是神要讓你變成一個演唱者的話,那你就是了。”這時,晉美已經走出他的陰影,在山頂上和他麵對麵站在了一起。說話的是一個老者,麵容清瘦,一對鷹眼放射出銳利光芒,白色的胡須在黃昏的風中輕輕飄揚,這倒真的符合所有人關於一個演唱者的想象。他隻憑模樣就把晉美征服了,他說:“老人家,我怎麼會唱得過你呢?”老人嗬嗬一笑:“你是看我的樣子像吧。可我隻會在賽馬開始前,為那些駿馬與騎手作一番頌讚。”晉美知道,這相貌堂堂的老者也是一種藝人。他們不講故事,隻是頌讚英雄故事中的駿馬、兵器、英雄的相貌、神山、聖湖,甚至說唱人諸多象征的帽子,讚頌時韻律鏗鏘,辭藻華麗。晉美學唱了一些頌讚詞,加人到了自己說唱的故事中間。晉美對那老者說:“我也學了一些頌讚詞,練習我的嗓子。”“你是神授的仲肯,是神要你演唱,你就無須練習了。”“那你呢?”“我是自己生了一副好嗓子,自己要演唱。所以,我才要練習,我才要自己獨自一人坐在這山頂上琢磨……”“請問老人家你在琢磨什麼?”“晚霞這麼輝煌,卻從來沒有一篇相配的頌讚,我在想,怎樣絢麗的辭藻才能表現這壯觀!”“那你一定想出來了。”老人緩緩搖頭,口氣有些悲哀:“可它們在變,須臾之間,變化萬千,沒有辭藻能把它們固定住。”“是因為詞太少嗎?”“我不知道,也許是詞太多了。”這時,晚霞好像用完了燃燒的力量,轉瞬之間,漫天的紅豔消失了,天空立即漆黑一片。“你看,夜幕降臨了,去為節日裡的人們演唱吧。”那些帳幕圍出了一個個廣場,每一個廣場上,都有篝火閃亮。晉美告彆了老人,往那篝火明亮處走去。草原上的規矩就是這樣,圍著火堆飲酒進食的人們隻稍稍抬抬屁股,就給新加入者挪出一塊地方。然後,酒碗和羊腿肉就遞到麵前了。晉美就坐在兩個沉默的男人之間享用了晚餐。他是不大喝酒的,但是酒碗一次次轉到他麵前,使他有些頭暈目眩,抬頭望望天空,看見晚霞燒成的烏雲已經散儘了,一群群星星跳上了天幕。他沒有戴上說唱人的帽子,也沒有豎起說唱人的旗幡,他隻是從琴袋裡取出了琴,仰望著天上的星光撥動了琴弦,一聲聲澱出的音符,應和著天上閃爍不定的星光。斷續的琴聲讓人們一下就安靜了,安靜到聽得見晚風吹動著火苗發出旗幟抖動一樣呼呼的聲響。琴聲連貫了,順暢了,像奔流的山澗越來越激烈雄壯。人們悄聲發問:“是他?”“他就是那個瞎子嗎?”晉美都聽見了,他微微一笑,站起身來,仰望著天空,撥動著琴弦走到篝火旁邊一那是人群的中央,開始吟唱:“雪山之上的雄獅王,”“綠鬃盛時要顯示!”“森林中的出山虎,”“漂亮的斑紋要顯示!”“大海深處的金眼魚,”“六鰭豐滿要顯示!”“潛於人間的神降子,”“機緣已到要顯示!”引子一過,說唱人稍稍沉吟一下,便聽得喝彩聲四起!晉美繼續撥動琴弦,現在他聽到的不是聲音,而是晶瑩閃爍的星星一顆顆跌落下來,在琴弦上迸散。他閉上了雙眼,看見駿馬奔騰,千年前的故事活生生地在眼前浮現……嶺噶的賽馬大會開始了。嶺噶各部落紮下的帳幕把黃河灘上的草原變成了一個不夜城。達絨首領晃通,他的兒子東郭和東讚與部落的勇士們來了,他們頭顱高昂,目光向上。晁通的玉佳馬更是天下無雙。在他們看來,這不是賽馬,而是達絨部稱雄嶺噶的盛大慶典。長係九兄弟為首的勇士們來了,他們一律身著黃色錦袍,金子的鞍韉,在金色陽光照耀下顯得氣度非凡。在他們眼中,嶺噶的王位就該氏族長房的子孫來坐,自然個個躍躍欲試,自信非凡。仲係以八大英雄為首的人們出現時,全部白盔白甲,白袍白鞍,驅馬奔到會場時,猶如天降白雪一般。幼係的勇士們也來了,一律藍盔藍袍,擺成方陣,仿佛一座琉璃的高台。他們把老總管絨察查根簇擁在中間。他早就知道,這次賽馬大會,就是要讓覺如登上嶺噶的王位。他不像狂妄的晁通,相信什麼馬頭明王的預言,也不像長係與仲係那樣因為王位躍躍欲試,摩拳擦掌。他們很早就勒馬在起跑線上,空耗精力,激越難安。老總管知道,王位一定會由出身於幼係的覺如奪得,幼係的另一個英雄嘉察協噶也是眾望所歸。他把嘉察協噶叫到跟前:“我看你並不像他們一樣慌忙?”嘉察協噶說:“我是心中焦急,弟弟覺如到了此時還不現身!”“你心裡就沒有一點稱王的意思?”“我想肯定有人比我能給嶺噶人眾帶來更多的福祉。”老總管長歎一聲:“嶺噶就要成為一個國了,等覺如稱了王,若眾英雄都像你一樣想法,那嶺噶就真是得到上天眷顧,福祉無邊了!”“可是,弟弟為什麼還不出現?”老總管也心中焦阜,但他口中還是淡淡的:“到時候,他自會出現!”這裡話音未落,便有人喊道:“覺如來了!”人們不禁精神大振,晁通的真正對手來了,玉佳馬真正的對手來了!珠牡姑娘也高興地置身於十二姐妹中間。她興奮地想,今天出現在大家麵前的不再是那個古靈精怪的覺如,他將騎著剽悍的天馬出現,天馬身上配著她父親奉獻給未來國王的全副鞍韉。這樣名貴的鞍韉也隻有江噶佩布這樣的神馬才能般配。那馬出現時,果然引得眾人一片喝彩。珠牡隻覺得身子輕盈得仿佛就要飛升到雲端。可是,接下來,又是眾人一片的歎息聲。因為牽著駿馬的覺如,又換上了他被放逐前那一身臭烘烘的行頭。他不像那匹天馬的主人,而是一個令人作嘔的小醜!幼係的勇士和百姓感到深深的失望,他們都把臉轉到了彆的方向。前往阿玉底山下起跑線上的勇士們都不願跟他並肩而行。隻有晁通對他顯得分外親熱,心裡更加相信自己會在比賽中穩操勝券。珠牡雖然知道這肯定是覺如故意要如此這般,心裡還是很不舒服。姐妹們都知道自己已屬意於他,而他這麼一副不堪的模樣使得自己儘失臉麵。這時,覺如的真身化作一隻蜜蜂飛到她耳邊嗡嗡歌唱,生氣的珠牡伸出手,差點把那蜜蜂拍到了地上。蜜蜂討了個沒趣,聾拉著翅膀做出被拍傷的樣子,歪歪斜斜地飛走了。此時,所有參加賽馬的騎手都在阿玉底山下一字排開了。螺號聲聲,僧人和法師在祭壇煨起了桑煙。保佑此次賽馬的護法神與山神已經下降。不是人間,是雲端上一陣鼓響,一支箭從空中射下,著地時霹靂似的一聲響,正是賽馬開始的信號。嶺噶勇士們一鬆馬韁,身後立即卷起一陣塵土的黃雲。塵土尚未散儘,馬群已經轉過巨大的山彎,消失不見了!比賽一開始,晁通和他的玉佳馬就跑在了最前麵。嘉察協噶一邊揚鞭催馬,一邊在風馳電掣的馬隊中尋找弟弟的身影,卻見他落在馬隊的最後麵,正在若無其事地張望天空中的一塊綿羊大小的烏雲。這片烏雲越來越大,馬隊跑出三箭之地,烏雲就已經布滿了天空,雲層中雷聲隆隆,閃電像巨蛇蜿蜒。眼看著一場冰雹就要降下來,使賽馬中斷。原來是那些在山上作法的僧人,隻求正神護佑,而沒有對本地的妖魔有所奉獻,這一下就惹惱了阿玉底山裡的虎頭、豹頭和熊頭三妖魔。虎頭妖憤然道:“嶺噶人在我們的地盤上舉行賽馬大會,人人腿往後蹬,膝蓋拚命往前突,一心要奪彩注,弄得滿山塵土飛揚,卻不給一點貢獻!”“對,不能任他們胡鬨!”“給他們點顏色看看!”於是一起作法,要用一場巨大的冰雹來驅散賽馬的人群。覺如早把這一切看在眼裡,就在滿天的冰雹將落未落之際,將神索拋向身後的山頂,把三個妖魔縛到了馬前。三妖見了覺如,知是天降神子也來參加賽馬,趕緊認錯懺悔,絕口不提貢奉的事情。倒是覺如說:“這個大喜日子,我不取你們性命,趕緊收回烏雲與雹子吧!”三妖諾諾稱是,天空中烏雲頓消,陽光更加明亮燦爛。說話間,有山上的女山神飄然而來,送給他一把鑰匙。覺如嬉笑道:“等我賽馬奪冠,就有了王位與妃子,怎麼能拿鑰匙來開你的後門!”女仙道:“稱王需要許多錢財,看你身無長物,才來把這打開神山珍寶庫的鑰匙奉獻!”覺如這才正色道謝。女仙道:“你也不可過於散漫,我看你已經落後有十箭之遙了!”覺如並未揚鞭,隻拍拍江噶佩布的脖子,這天馬就奮力奔跑,片刻之間,就置身於如雷霆滾動的馬隊之中了。他看見部落的大卦師也驅馬奔馳在爭奪王位的隊伍中間。他放慢了速度,與卦師並馬而行:“咦?莫非卦師你也替自己卜了一卦,不然怎麼如此賣力地驅馳,莫非那金座也向你發出了召喚?”卦師非但沒有放慢速度,反而又在馬身上加了兩鞭,氣喘籲籲地回答:“替自己算卦的人會雙眼變瞎,不然,我真想替自己算上一卦。”“莫非你以為卜卦的人也能像英雄一樣征討四方,治理國家?”卦師笑了:“你也奔跑在這馬隊中間,莫非不是為了那誘人的金座?”覺如提高了聲音,把當時天母授計時沒有出口的疑問說出口來:“據我所知,印度法王的寶座,伽地皇帝的龍椅,以及那許多國家的王位,都不是靠賽馬所得,而在我們這裡,馬快者為王,馬慢者為臣,你不覺得這件事有些奇怪嗎?”“聽過伽地一句話嗎?馬上雖然未必能治天下,但從馬上可以得到天下!”“你也想得到天下?你不能為自己卜卦,那能不能為我卜上一卦?”“都這個時候了,你還有閒心問事?!”卦師已經很不耐煩了。“問我能不能賽馬稱王!”卦師大笑:“箭沒有射出的時候,你可以問我能不能中靶,可現在箭已經射出去了,再神的卦師也無從算起了!”說完,卦師打馬跑到前麵去了。覺如笑笑,看他跑出去約有一箭之地,一提韁繩,江噶佩布就飛一般地超過了他。超過的時候,他扔下一句話,“你這個神算子,關鍵時候沒有說謊,要是我得了勝,就封你還做卦師吧!”這時,他看見有名的醫生也騎在馬上向前奔馳,但他的馬眼看著就要不行了。覺如就喊一聲:“醫生啊,你的藥囊掉了!”醫生立即勒住了馬韁,看藥囊還牢牢係在馬鞍之上,麵上便浮起了惱怒之色。覺如卻一臉笑容,說:“我是看你的馬要累倒了,還是讓它緩口氣吧。”醫生也笑笑,緩下馬來,和覺如並轡而行。覺如說,“我看你病了。”醫生說:“說無病的人生病,等於下了惡毒的咒語。”“那就是我病了。”“你雖然打扮得稀奇古怪,但我看你眼清目明,你沒有病。”“我有病。”醫生認真起來,好像全然忘了爭奪王位的事情,打開了話匣於:“覺如啊,人的病分風、膽、痰,病因卻是貪、嗔、癡,三者相互交織,讓人生出四百二十四種疾病,你無病因,也無病相,快快打馬,去奪你應得的寶座吧!”“那你知道自己不能稱王,為什麼也鞭馬奔跑?”“我也算嶺國的一個人物,不跑個名次,將來在嶺國怎麼安身?”覺如催馬前去,扔下一句話:“要是我做了國王,你就是嶺國的禦醫了!”好一個江噶佩布,隻要主人一提韁繩,立即四蹄生風,快如閃電,很快就來到了老總管跟前。覺如按輩分叫一聲:“叔叔。”老總管是個中規中矩的人,馬上跟他理論:“從血親上講,我是你叔叔,但隻能在私下裡稱呼,現在這種公事場合,你要叫我總管。”覺如放慢了速度,說:“我也有道理要講,從賽馬一開始,嶺噶舊的秩序已經打破,要等有人爭得了金寶座,才能重新排定尊卑,所以,我就隻好叫你叔叔了。”老總管絨察査根不禁點頭微笑:“到底是天降神子,說出這樣的道理,那你還不趕快打馬前去,爭得王位,遂了天意民心!”覺如想說自己要坐了王位,仍然要請他做自己的首席大臣。但絨察査根在他馬屁股上抽了一鞭,江噶佩布就如離弦之箭一般射出去了,使他輕而易舉就跑到了晁通的玉佳馬前。晁通這時早把嶺噶的眾英雄拋在了後麵。他的玉佳馬跑起來四蹄生風,平常人坐上去隻會頭暈目眩,但他運用神通,悠閒自在,仿佛坐在地上一般安穩如山。賽馬的終點古熱山,好像一頂圓圓的頭盔浮現在眼前。晁通這一路都一馬當先,此時此刻,好像看到了預先安置好的黃金座就在眼前。本來,他還把覺如當成自己有力的對手。可是,除了起跑時見他打扮得古靈精怪,然後就杳無蹤跡了。現在,自己一騎絕塵,安置於山半腰的金座就在眼前,馬頭明王的預言就要實現,絕色的珠牡將為自己所擁有,古熱山中的寶藏之門也將對自己打開……他覺得自己身子輕飄飄地飛至半空中,就像那些來去無蹤的仙人一般。他的心意飛得更遠,飛到了未來,看到自己稱王後種種威武的行狀。就在這時,他聽見背後有呼嘛呼哧的喘氣聲,轉身卻見覺如氣喘籲籲地趕了上來,看那樣子,隻要再奔跑幾步,他就要從馬背上栽下來了。晁通笑了:“縱然你使出了全部力量,但金座離你還很遙遠。不過,我的好侄兒啊,你已經把那些平時不可一世的家夥們都甩在身後了!將來上朝,我要讓你走在所有人前麵!”覺如知道,假裝出來的樣子再次作弄了野心勃勃的叔叔,於是馬上換上了一副輕鬆的神態,手中鞭子一揮,晁通就見一道光影從身旁掠過,眨眼之間,覺如和他的神馬就跑到了前麵!晁通得意的心情頓時蕩然無存,絕望的他氣得差點就噴出一口血來。他定定神,施起障礙之法,可那天馬自己化成一道強光,穿透了他瞬間布下的障眼的黑牆。反倒是他自己被那道強光晃得眼前一黑,搖晃著身子,差點一頭栽下馬來。這一來,他隻好抽打著座下的玉佳馬,拚命往前。等他跑上山腰,那金座已近在眼前,隻要再往前衝十幾步,隻消從馬背上輕輕一躍,屁股就會安坐在那金座之上了。奇怪的是,已經跑到他前麵的覺如卻不見蹤影,也許是那小子騎術不精,到了地方收拾不住座下的牲口,讓跑瘋了的馬馱到山那邊去了。他咽了口唾沫,雙腿一夾馬肚,要向前衝,但玉佳馬騰空起來,身子卻往後退去。晁通見本該越來越近的金座越來越遠,不禁驚叫起來。但他怎麼勒緊韁繩也無法製止玉佳馬往後倒退,於是,他滾鞍下馬,想徒步跑向金座。玉佳馬在身後哀哀鳴叫,聽得晁通十分不忍,回過頭來,說:“玉佳啊,沒有辦法了,等我奪了王位,回頭再來看顧你吧!”玉佳馬四腿一軟,倒在地上了。晁通四肢並用,向近在咫尺的金座爬去,但是,他稍微前進一點,那金座就後退一點,永遠觸手可及,又永遠不能抵達。正在徒然掙紮之時,他聽到了覺如的笑聲,這使他惱羞成怒:“下賤的臭叫花子,你是在取笑我嗎?”“身份尊貴的叔叔,你是在跟我說話?”“你為什麼在賽馬中濫施法術?”“是叔叔對我施了障礙之法,但我沒有對你施法!”“那我為何如此拚命奔跑卻到不了金座跟前?!”“那是天神對你降下了懲罰!叔叔,我和江噶佩布已經圍著那金座跑了兩圈了,卻不敢坐上去!”晁通大鬆了一口氣,他想:“這個乳臭未乾的叫花子,叫那黃金寶座給嚇住了。”他眼珠一陣錯動,嘴裡卻吐出甜蜜的話來:“侄兒你真是個聰明人啊!權力隻是讓你負起擔憂萬民的責任,背在身上真是痛苦難當!”“那麼,我還要請教叔叔,那設為彩注的姑娘又該怎麼講?”“你看過山上的野果子,那樣紅豔誘人,甜如蜜糖,可真要吃下肚去,卻讓你命喪黃泉!”“那麼人間珍寶呢?肯定也是讓叔叔寢食難安的東西了!”覺如得到天母授意時,賽馬的彩注隻是王位,到了晁通提出倡議時,他又加了一個豔冠嶺噶的珠牡姑娘,和古熱山中的寶庫。但現在,那寶庫鑰匙已經端在覺如懷中了。晁通聽出了覺如話中明顯的譏諷,但他已經顧不得那麼多了:“好侄兒請讓開道路,讓我坐上王座替眾人受苦,你還是過你那無憂無慮、無拘無束的日子吧!”覺如笑了:“那麼難坐的位子,叔叔還是讓我去坐吧。我流浪在黃河灘上整八年,什麼苦不能吃啊!叔叔,還是好生看顧一下你的玉佳寶馬吧。”覺如往上舉了舉鞭子,跌倒在地的玉佳馬騰一下就站起身來。晁通又看到了通往金座的希望,挽住韁繩就想翻上馬背。那馬前肢一軟,又趴在地上了。“叔叔再生非分之想,隻能折殺了你的寶馬!”晁通摟著玉佳馬的脖子,嗚嗚地哭了:“好侄兒,求你讓我的玉佳馬好起來吧。”傷慟的哭聲讓覺如也有些動容:“隻要你不再惦記著不該你得的王位,玉佳馬就會重新健步如飛!”晁通心有不甘,喊道:“可馬頭明王預言過,說這金座該我達絨家來坐!”覺如脫下頭上那滑稽的帽子,扔到一邊,擦汗一樣抹抹臉,立即就變出了馬頭明王那憤怒威猛的形象,晁通擦擦眼,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卻見覺如又變回了原來的模樣。不!不再是原來的模樣了。更準確地說,是他的模樣正在變化!他窄小的額頭變得寬闊,鼻梁變得高聳,眉弓變得清晰有力,臉上那些被高原太陽灼傷的焦黑紛紛脫落,新生的皮膚仿佛幼嫩的玉石一般!晁通隻有在心裡呼喊:“老天既然讓我神通廣大,計謀多端,為何又天降神子,來坐嶺國尊貴的王位啊!”變化中的覺如來到了金座麵前,並不急著坐上去,而是對它細細打量。他想,為什麼坐上了這個寶座,才有權力、財富和美女,惹得人人眼饞,但這金座僅僅就意味著這些東西嗎?他望望天,天還是藍藍的,沉默無言。他望望地,無邊的草原無際鋪展,猶如長途驅馳的人們到達目的地後那一聲愜意的長歎。雪峰晶莖,岩石高聳,雄鷹展翅把他的目光引向遼遠。頃刻之間,天地之間的一切都停頓下來,屏息等待著這個天定的得勝者邁出最後的一步。雖然一切都是天定,但到達這一步,他也整整走了一十二年。也許,他真的能把這民心初定的草原變成嶺噶人幸福的家園。懷著這樣的心意,覺如安坐到了寶座之上。集中在拉底山上觀看賽馬的人們都看呆了。當他們明白過來,發出震天動地的歡呼時,又看到了奇異的景象出現在眼前!覺如剛剛坐上寶座,奇異的景象就出現了!片刻之間,天空中就布滿了祥雲。緊接著那些祥雲水浪一樣分向兩邊,那是天門開啟了!吉祥長壽天女手裡拿著箭和聚寶盆乘著虹彩出現!同一條虹彩上,天母朗曼達姆手捧著箭囊,率領著眾多的空行者出現在高天之上!天馬江噶佩布昂首撕鳴了三聲,覺如把山神獻給他的鑰匙拋向古熱山的岩石之上,頓時,群山發出轟響,岩石雪崩一樣剝落下來,山中深藏著七種珍寶的水晶大門隆隆打開,山神的嘍噴們把那些寶貝儘呈於王座之前。男性的神們也出現了。他們手捧雪峰一樣的白色頭盔、黑鐵銷甲、紅藤盾牌,還有戰神魂魄所依的虎皮弓袋……總而言之,這些神靈每人都捧出一樣裝束,一個勇士所需要的東西,一一現身,在覺如身上披掛妥當:背負的弓,腰懸的劍,手持的矛,拋石索、神變繩、劈山斧,種種製敵利器披掛一身;華麗的服飾,加上他迅即之間變化的容貌,轉眼之間,這個稱王之人,從一個小醜的模樣變得儀表堂堂,威風八麵!在這一過程中,四野響徹仙樂,曼舞的天女們從天空中降下了繽紛的花雨。自從降生在嶺噶,覺如猶如被烏雲時時遮蔽的太陽,放不出持久的光輝;猶如深陷泥沼的蓮花,不能隨時散發迷人的幽香;做了許多好事,卻被部族人放逐荒野;鎮壓了那麼多妖魔鬼怪,卻被認為是生性殘忍!想來,也是上天為了讓他更能體恤民間疾苦才儘嘗了人間的苦難。現在,他終於坐上王位了。那些前來獻寶和加持的男性神散去了,那些前來祝福的女性神也散去了,從緩緩關閉的天門返回了天界。天上最後傳出威嚴的聲音:“天下從此有嶺國,嶺國擁有格薩爾王!”嶺國的人們如夢初醒,歡呼著從那座觀看賽馬的神山一擁而下,來到了那坐於金座上的神子麵前,向他歡呼。那個容貌煥然一新,變得儀表堂堂的人,就是他們的王,使嶺噶變成一個國的王。格薩爾從金座上緩緩站起身來,目光掃視之處,歡呼聲停止下來,人們屏息靜氣,等他開口說話。他居高臨下,看著自己的臣民,緩緩開口講話:“參加賽馬的眾英雄,嶺噶的眾百姓,自我發願下界降妖除魔,拯救蒼生,如今已經一十二載。這一十二個寒來暑往中,我的所作所為大家有目共睹,如今登上嶺國國王的黃金座,雖說是承受了上天的旨意,但不知眾位是否心悅誠服?”老總管大喊:“上天賜福於嶺噶,他就是我們嶺國的英雄君王!”王!這是一個新的詞,嶺國的百姓嘴裡從未說出過它,但是,他們在心裡盼望過它。它早該來到卻遲遲不來,今天終於伴著繽紛花雨出現在麵前!於是,他們用千萬顆心,千萬張嘴,讚頌至聖之物一樣喊出了它:“王!王!王!”“格薩爾!王!格薩爾王!”他們的呼喊讓這至聖的稱謂閃爍比所有珍寶更為耀眼的光芒!據說,那一天,黃河川上下千裡草原,潛隱匿藏的妖魔們都在這聲浪震撼下向遠處的荒僻之地逃亡。老總管絨察査根率領各部首領獻上各部譜係和令旗,以示忠誠。格薩爾意氣風發接受了大家衷心的歡呼,揮揮手,弁始封臣點將。先封老總管做了首席大臣,以下是各襄佐大臣,並及維係各部的萬戶長、千戶長。再封嶺噶三十英雄中的嘉察協噶、丹瑪、尼奔達雅和念察阿旦為四大將軍,統領大軍鎮守嶺國邊疆。以下是各正將、副將及千夫長、百夫長,甚至國師、醫務官均無所遺漏,眾口莫不同聲稱善。連心中失望至極的晁通也隻好收拾了自己的壞心情,走到座前,向新國王叩首致賀。他心生一計,說:“大王啊,嶺噶已然稱國,卻還沒有一個王宮來安放尊貴的金寶座。還是先請大王移駕到我達絨長官的城堡,暫作王宮吧。上中下嶺噶,沒有一個城堡有我達絨部城堡的富貴氣象!”首席大臣絨察查根進言道:“國王就該鎮守於國土中央,達絨部偏在一方,國王寶座安置在那裡,那是偏安氣象!”兩人各執一詞,爭得難分難解,眾人聽來,也是各有各的道理,也不知道該依從哪一方才是。格薩爾微微一笑:“兩位大臣不必爭執不清,且去大帳中飲了我的得勝酒,再作理論罷!”於是,眾英雄跨上駿馬,奔下山去,一起擁人大帳。酒食剛剛排開,珠牡就率嶺噶盛妝的姑娘們獻上了輕歌曼舞。珠牡曼舞著來到格薩爾麵前,國王英俊的容貌,令她心醉神搖。她雙膝跪地,把一碗美酒舉過頭頂,鶯聲婉轉:“我的王,願你太陽一樣的光輝永遠籠罩我,讓我的幸福如花放!在你怔服四方的泰業中,我願如影子隨你身,牽韁墜鐙助君王!”格薩爾起身,把珠牡扶到自己的座位旁邊,人們獻上祝福的哈達。一日之內,嶺噶鬆散的部落成了秩序井然的國,一個醜陋少年成了英俊威武的國王,嶺噶最美麗的女子成了國王的新娘!就在眾人飲宴作樂之時,應天意,一座王宮像雨後的蘑菇一樣破土而出,矗立於浩蕩奔流、九折回環的黃河川上,眾神施加的法力使它閃爍著水晶般的光亮。起先,大家都是在帳中的五彩軟座上平起平坐,歌吹之聲中,人們發現自己已經置身於一個一百二十根柏香木支撐的雄偉大殿,看見玉階漸漸升高,一級一級,把人們分出了尊卑高下。高居於寶座之上的國王,向百姓,向文臣武將,向上天,再次重複了重整山河,蕩平妖孽的宏願。他的聲音像是叩響的銅鐘聲在宮中回蕩!從大殿門外,歌吹之聲一路響來,進來一路半神半人的工匠。或者說,他們來時是人,後來卻在嶺噶成了行業之神。帶來冶煉之術的鐵的父親,鐵匠的神,也是後來嶺噶兵器之部的首領。雕刻匠。能把泥土燒成光滑琉璃的爐匠。製琴師。能開辟出寬闊驛道,而不觸怒山神的風水師。能讓花朵與花朵像人一樣相親相愛,結出更飽滿軒實的種子幻術師,後來成為穀地農人供奉的豐收之神。拿著風囊收集百花香味的香料師。後世裡,他成了愛美女人閨房中供奉的秘密神。據說,得到他應許的女人身上自然就會帶上不同花朵的香味。格薩爾大王說:“列位,你們對王宮的建成都各有貢獻,將來我的事業還需要你們做出更多貢獻,且請坐下來飲酒作樂吧。”這些神靈一樣突然湧現出來的人都坐下了,唯有製琴師說:“美酒雖然爽口,但音樂卻很刺耳,這些祭祀和征戰時淒厲的鼓號並不適於在這雅致威嚴的宮殿中演奏。且待我教這些劊子手一樣的人,心平氣和演奏高雅的細樂!”格薩爾含笑首肯。眾人卻要看這個口出狂言的人,如何在片刻工夫讓那些擊鼓吹號的麵目凶狠的壯漢們演奏他所謂的細樂。這個人端著琴走到樂隊跟前,臉上帶著迷幻般的笑容,他豎起一根手指在嘴唇上,他甚至沒有發出噓聲,樂隊就停止了鼓吹。他撥動琴弦,那聲音,不是一句歌吟的旋律,而是像晶瑩的浪花在溪流上跳躍,像陽光落在波光動蕩的湖上。從琴弦與他的手指之間滾落下來一串聲音,然後,他自己側耳傾聽,聽見那聲音遠去,又回來。這來回之間,那些鼓吹手厲神一般的表情變得平和端莊。製琴師用手拂拂鼓麵,結在上麵的牲血的結痂脫落了,上麵現出一朵蓮花。他再撫撫琴弦,仿佛一陣清風掠過,幾把人腿骨做成的骨號,就跌落在地上粉碎了。他說:“給你們琴。”那些人手中都有了一張琴。他說:“跟著我彈。”他們就跟著彈起來了。音樂輕拂了每一個人,不是像原先鼓吹的聲音,強製性灌人耳朵,而是輕拂在心尖之上。每個人因此都看見了自己的心臟,粉紅滾燙,形狀就像一朵待開的蓮花。過去那些鼓吹之人都是戰士和巫師,而在琴聲中,他們變成了真正的樂手。他們的淚水隨著旋律展開潸然而下。因此,這些人被稱為“出生了兩次的人”。而當時,就有很多女人愛上了那個製琴師,後來,有一個消息傳開,說他在湖邊出浴時被偷窺的女人看見,原來他也是一個女人。但是,每當有重要的集會上演細樂,她們仍然止不住心醉神搖。就連王妃珠牡,如果此刻不是坐在格薩爾身旁,祈求他給自己足夠的力量,也難免要情動於衷。因為那音樂在人心中引起的情愫真的是過於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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