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廟(1 / 1)

格薩爾王 阿來 2343 字 2天前

晉美的夢境也發生了奇怪的變化。本來,在斷斷續續的夢中,晉美一直是一個旁觀者。用他的話說,就像看電影一樣。當他夢見觀音菩薩出現時,他不再是一個旁觀者,他看見自己出現在夢境裡邊。更為奇怪的是,他居然跑到覺如身邊大喊:“你不認識嗎?他就是觀音菩薩!”覺如看著湖水發呆,絲毫也沒有理會。他是覺得菩薩很麵善,卻一時想不起來在什麼地方見過。以後,他會慢慢想起些過去在天上的事情,但此時,他卻無論怎麼想都想不起來。覺如坐著不動,晉美一著急真的就飛上天空了。他居然在一片彩雲中追上了菩薩,卻被護衛的天兵把他喝止住了。菩薩說:“叫那人上前說話吧。”晉美嚇得五體投地,趴在鬆軟的雲團上了。他感到身體下麵的雲團好像在陷落。菩薩說:“你不會掉下去的。”那雲團真的就停止了下陷。菩薩說:“跟了那麼遠,你為什麼不說話?”晉美聽見了自己囁嚅的聲音:“菩薩的本相跟廟裡的塑像不一樣。”“我聽說就是塑像也各個不同。”“聽說?菩薩你不到廟裡去嗎?”“廟裡?煙熏火燎的,我去乾嗎?”他那牧羊人的倔勁上來了:“那我明明聽見你讓覺如替你修廟。”菩薩神秘莫測地笑笑,什麼也沒說,旁邊卻有威嚴的聲音喝道:“咄!這話是你該問的嗎?!”牧羊人嚇得從雲端裡跌落下來了。他驚叫一聲,在地上掙紮著醒了過來。四周一片寧靜,羊群在吃草,藍湖上有白色的鳥在飛翔。他慢慢清醒過來,遺憾之情充滿了心田。要是自己永遠留在那夢境,永遠在菩薩身邊就好了。但是,他就像從屋子裡扔出一個破口袋一樣,把自己從夢境裡扔出來了。那些天裡,他人越來越迷糊,在村子裡逢人就說:“我看見了。”“一個瞎子能看見什麼?”“我看見菩薩了!”“想看菩薩到廟裡去就是了。”“是真正的菩薩!”人們對此能說什麼呢?隻能聳聳肩膀說:“這個可憐人快要瘋了。”這個瘋子居然還說:“我還看見故事裡的少年格薩爾!”他耳邊的確又響起了吟詠英雄故事的熟悉旋律:“我聽見了!”同時,他嘴裡就哼唱出了那人人都熟悉的開唱詞:“魯阿拉拉穆阿拉,魯塔拉拉穆塔拉!”眾人大笑,這並不能證明什麼。在康巴草原上,有耳朵的人都熟悉這句英雄傳奇開篇時的引子。不要說是人,就是那些用尖喙在樹乾上輕叩的啄木鳥也能弄出一串這樣的聲音來:嗒嗒——啦啦一嗒啦一嗒!瞎子漲紅了臉爭辯:“那不一樣!”人們轟然大笑:“聽聽,他說人跟啄木鳥是不一樣的。”琢木鳥從老柏樹上驚飛起來,扇動著風車一樣旋轉的翅膀,飛向了遠處的山岡。那是座吉祥山岡,地麵上開滿鮮花,明亮的水晶在地下生長,就像故事在一個說唱者心中蘊蓄一樣。從這句引子開始,英雄傳奇的說唱人會仰天呼喚出神靈的名字。不知有多少次了,當那說唱的引子在耳邊回蕩,就規定了一種情景,這時抬頭望望天空,那些被高空氣流擾動的流雲會幻變出種種猛獸與神靈的形象。這些形象就在他腦海中奔突,靜止的彩虹與狂亂的霹靂同時顯現。故事!但是在他腦海中故事輪廓卻模糊不清。他在夢境中看見,而且一直都隱約地聽見,卻又不能明晰地唱出這綿長深廣的傳奇,人們當然有理由譏笑他了。甚至是在夢裡,他也能聽見人們並無多少惡意的譏笑。人們翻身上馬奔馳而去,順著雅礱江岸奔馳一段,然後,隨著河流一起轉彎,從他視線中消失,使他內心空闊惆悵。他甚至分辨不清,那是他夢中所見,還是騎在馬上的人群消失後,自己才開始做的夢。但無論是現實,還是夢境,當時的情形都曆曆可見。人們提起長袍的下擺,翻身上馬,奔馳起來後,撲人胸懷的風讓衣服鼓脹起來,使他們的後背顯得那麼飽滿。然後,仿佛響過幾聲錚錚的撥弄琴弦的聲音,草灘上就剩下四散開去的羊群和淺沼上反射的熠熠陽光。他在草地上躺下,用那隻獨眼看天空中流雲的幻變。他心中有什麼在湧動,於是又哼唱著那流傳千年的古歌的引子:“魯阿拉拉穆阿拉,魯塔拉拉穆塔拉!”他隻要把視力超常的右眼蒙起來,把失明的左眼朝向太陽,就能見到一串串五彩的光芒富於啟示性地奔湧而來。他睡著了,獨眼卻沒有閉上,幻變的流雲瞬息之間就五彩斑斕。他說:“我還想見到你,菩薩。”但菩薩沒有出現。他想,自己也可以到廟裡去看菩薩。這個村的人上廟有兩個選擇。一個在河北岸,那個廟像個小城,大片的建築覆蓋了整座山閃。好些座大殿的黃金頂在低矮的僧舍間高高在上,閃爍光芒。其中,就有一座觀音殿,那座觀音像有一千隻手孔雀開屏一樣在身後展開,每一隻張開的掌心中都有一隻美麗的眼。但他去了河的南岸,那座廟隻有一座建築。那是大多數信徒不太去的一座廟。他帶上乾糧前往這座廟。本來,出村東去兩三裡地就有一個渡口,他知道人家不會為了他專門擺一次渡。他隻好先西去數十裡,從那裡過了公路橋,再沿河東返,那天晚上,他就在渡口邊露營。第二天,他開始爬山,中午時分,他爬到了山半腰上的一塊寬廣台地。在一片被風吹拂的麥浪中間,看見寺院赭紅色的牆壁出現在眼前。廟裡非常安靜,供養著菩薩的大殿門上了鎖,僧舍的門卻敞開著。他進去,向人問安,但沒有人回答。石頭水缸裡,木頭水瓢浮在水上。他飲了多半瓢清涼的冷水,坐在屋子外麵的牆根下。這地方實在是太清靜了,牆縫裡都長出了青青的艾蒿。他撚斷一根,把手指沾上的清苦的青草香湊到鼻子跟前。兩隻喜鵲,站在屋簷口吱吱喳喳地交談了一陣,振翅飛走了。這個廟不叫廟,叫殿,觀音殿。不知道是多少年以前了,一個耕作的農夫感到犁鏵碰到了一塊石頭。挖出來的石頭天然地就是菩薩的模樣。那時,佛教還沒有統治這個地方,也差不多就是神子格薩爾降生於人世的時代吧。直到有一天,一個遊方的僧人來到此地,看見這尊被供養於眾多偶像中的自生觀世音菩薩像,當即就深深拜伏下去。那時,這片田地中央,是一個石頭堆起來的祭壇。那個傳教的僧人拜伏完畢,起身時,就用手杖把其他的偶像全部擊碎了。看到他把泥土的偶像擊碎,人們憤怒了,準備要殺死這個狂妄的人。他們馬上又看到,石頭偶像也被他的木頭手杖擊為齏粉,立即就害怕得跪倒在地上了。就是那人用祭壇的石頭建起了這座廟。當地人都傳說,那個僧人沒請人幫忙,也就十多天時間,他就讓這麼一座建築出現在了人們麵前。廟裡就隻供奉著一尊自生的觀世音菩薩像。這個僧人不像後來的僧人那麼喋喋不休。他不大說話。傳說他臉上始終掛著石像臉上那種若有若無的笑容,他的眼睛也含著與菩薩眼中一樣的神情,好像一切都洞若觀火,又好像什麼都沒有看見。後來,他離開了,他留下的話是說:“將來的廟會日趨浮華,但這個廟就讓它這樣。”後人一直遵從那個僧人的囑咐,當得到中原皇帝賞賜的法王在河對岸大興土木,打造出一片金碧輝煌時,這裡本不十分繁盛的香火就更加稀落了。當時住持想要改變局麵,便四處化緣,弄來一些金子。他重塑了一座觀世音像。那座自生菩薩像就被包裹在了新的塑像中間。他還給這個泥塑的菩薩臉上敷上了一層亮閃閃的金粉。那些金粉都是這個喇嘛親手研磨的,但香火終於還是沒有繁盛起來。牧羊人晉美也是第一次來到這個觀世音殿。他聞著手指上艾蒿的苦香,在暖暖的陽光下睡著了。睡著之前,他作了一個祈禱:讓我再次在夢裡見到菩薩吧。但他沒有做夢,而是在一陣錚然作響的叮叮鈴聲中醒過來了。他睜開眼睛,發現大殿門已經打開了。他脫下靴子走進殿中,好一陣子,眼睛才適應了殿中的幽暗。一個赤腳的僧人有些吃力地推動著一隻高齊屋頂的轉經筒,經筒上方懸掛的幾隻鈴鐺搖晃著發出了清越的聲響。然後,他才在龕中見到了菩薩包裹在一堆絲綢中的身軀,和那已經在漫長的時光中顯得黯淡的金麵。晉美對僧人說:“我想看看原來的那個菩薩。”那個僧人含著笑意對他雙手合十,卻不開口說話。“我想看看那個菩薩,我想他是我夢見的那個樣子。”僧人的笑容更動人了,但他仍不說話。“我想他是想讓我成為一個演唱格薩爾故事的藝人。”僧人不說話,又去推動那個沉重的轉經筒,那叮叮的鈴聲又錚錚然響起。鈴聲落在腦門上,好似一滴滴露珠落在了將要展開的花蕾之上。他離開廟宇,走在那片清風拂麵的麥田中時,一個拔草的婦人對他說:“我們的喇嘛不能說話。”“他是啞巴?”“他在修行期間,不會開口說話。”“我會再來看他。”他在昨夜露營的地方又住了一晚,篝火熄滅後,他蜷縮在羊毛毯下,看見星星一顆顆跳上天幕,仿佛聽到山上廟裡的錚然鈴聲又響在了耳邊。他覺得會給他啟悟的菩薩將從夜空中顯現。但他很快就睡著了,中間醒來了一次,聽見河水很大聲地仿佛就在枕邊流淌。再次醒來時已經日上三竿了。強烈的陽光晃得睜不開眼。陽光的撫摸讓身體特彆舒服,他翻個身,想再躺一會兒。但很嘈雜的人聲讓他睜開了眼睛。他看到渡口上已經聚集起很多僧俗人等,有人正站在河邊朝著對岸呼喚渡船。渡口那邊,船夫父子出現了。老人狂著一對槳,年輕人頭上像頂著一口大鍋一樣頂著一隻牛皮船,兩人相跟著正走下河岸。他翻身起來,看見昨夜熄掉的火堆又燃起來了,火邊煨著的茶壺發出咕咕的聲響。坐在火邊啜飲熱茶的肥胖喇嘛笑著向他道了早安。慌亂中,他聽見自己嗓子裡也咕嚕出一點聲音,想必是回道了早安。喇嘛說:“謝謝你的茶。”他本來就慢的腦子此時正處於剛剛醒來時的迷糊之中,一時間真不知道該怎麼說話。還是喇嘛說:“洗把臉就清醒了。”他趕快跑到河邊,捧起清涼的河水,然後把臉埋在了雙手中間。他喝下一大口水,嗚嚕嗚嚕使勁漱口,自己都覺得口中不再散發濁重的臭氣時,才回到火塘邊,他對喇嘛笑笑:“現在說話,我口裡的臭氣就不會衝犯到喇嘛了。”喇嘛正色說:“我是活佛。”隨後他也笑了,“一個普通喇嘛哪有這麼多隨從。”“就是…”他眼望著河北岸那座依稀可見的金碧輝煌的大廟。活佛點點頭:“不是最大的那一個。”在那座龐大的寺院中,等級不同的大大小小的不同活佛共有三十多個。兩個人一時無話,看渡口那邊的父子倆正把牛皮船浸人水中。幾天不下水,牛皮就乾了。需要在水中浸泡一陣,再往接縫處塗抹些防滲的油脂。活佛說:“看來還得等上一陣呢,告訴我你剛才夢見了什麼?”晉美說:“昨天,我到廟裡去了。”他又補充說,“不是你的廟,是這山上那個小廟。”隨從見陽光強烈,拿了副眼鏡來給活佛戴上。活佛沒有說話,就從那棕色的鏡片後看著他。“我夢見了觀世音菩薩。”“他有怎樣的示現?”“我先夢見了一次,這才上山去拜他。剛才又夢見了。”“我是問你菩薩有什麼示現?”“什麼是示現?”活佛笑了:“就是他在做什麼,或者說了什麼?”“他沒有對我說話。”“他當然不會對你說話!”“他在對格薩爾說話。”“什麼?!”活佛身子一振,要不是他如此肥胖,說不定都從地上蹦起來了。“和格——薩——爾?觀世音——菩——薩?”活佛這樣激烈的反應,可把晉美給嚇著了。的確,天快亮時,他又夢見了,還是曾經夢見過的場景。活佛繼續追問。晉美就告訴他,菩薩要覺如建一座寺院,把剛剛來到嶺噶的僧人與俗人區隔開來。活佛怔住了,喃喃說:“把僧人和俗人隔開?”晉美說:“因為剛來的僧人和晁通他們爭奪三色城堡裡的寶座。”這時,渡船已經劃過河來了。隨從們簇擁著活佛上船去了。他收拾好露營的東西,準備自己上路了,卻見活佛向他招手,於是,他忍受著隨從們厭惡的神情擠上了渡船。活佛一直靜靜地端詳著他,但是直到上了岸,才對他說:“到廟裡來看我吧,我叫阿旺。”活佛看一眼他的隨從,說,“到時候你們不要為難他。”隨從們聽主子吩咐時,臉上露出的是一種表情,聽從吩咐完畢,臉上又換上了另一種表情。總而言之,就是典型的隨從的表情。活佛說:“菩薩在你心裡埋下了寶藏,讓我來幫助你開掘。”他知道這種說法,關於格薩爾的英雄故事,上天已經將其埋藏於人間,讓後世的人們總有不斷的發現,稱之為伏藏。一些伏藏寫在紙上,埋於地下,讓有緣人開掘,更有一種伏藏,直接就埋藏於某個人的心中,叫做心藏或識藏。機緣到來時,就會從某人意識中露出頭來,顯現出來,使之在世間重新流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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