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 1)

如父如子 是枝裕和 6494 字 16天前

今天是第一天去宇都宮的技術研究所上班,良多選擇了開車前往。公司雖然會報銷坐新乾線通勤的費用,但由於長時間都是開車上下班,所以他沒有坐電車的打算。隻要使用高速公路的折扣價,基本上靠電車定期費的補貼就夠了。油費雖然是自掏腰包,但這也是享受駕駛樂趣的代價。通勤時間大約要兩個小時。這也跟坐電車沒什麼差彆。雖說是降職,但是待遇基本上沒變,職位也相同,不同之處隻有誰也不會關注的工作和未來的前途。今後恐怕職務也好、工資也好都不會再上升了吧。即便如此,要維持一家三口現在的生活,這個數額還是足夠了。早上,出門前良多隻跟綠說了句“我被踢到宇都宮的技術研究所去了”。綠似乎吃驚不小,但並沒再說些什麼。良多所屬的屋頂綠化項目是一個五人的團隊。良多雖說是個領導的職位,不過在這裡也不過就是個擺設。部下都是從事屋頂綠化研究好多年的研究員。所以他的工作也不過是管理他們的工作進展情況罷了。雖然早晚還是會找點“工作”來乾,不過現在他不過就是個礙事的。良多的辦公桌孤零零地設在一個寬敞的辦公室的角落裡。似乎部下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實驗室,並不在辦公室裡露麵。他們跟良多打過招呼後,就迅速縮回實驗室去了。留在辦公室的多數是跟良多一樣,被從本部的其他部門踢出來的閒人,還有幾位是臨近退休的老前輩。有好幾個以前見過麵的,不過現在也僅限於象征性地打個招呼,不再有什麼過密的接觸。很多職員一大清早便堂而皇之把報紙攤開在桌子上看,這著實讓良多吃了一驚。不過,如今已經過了對此表示憤慨的時期。那天下午約好了有客人來訪,是鈴本律師從忙碌的工作中抽了空當過來拜訪,目的是來彙報訴訟的結果。良多告訴鈴本可以把書麵文件直接寄過來,如果有必要見麵的話自己會過去事務所那邊。不過,鈴本說因為剛好有事去小山,順便來拜訪下,而且如果換成其他日子,恐怕最近就沒時間見麵了,良多也隻好勉為其難地同意了。降職這事任誰都看得清楚明白。雖然不想讓鈴本看到他如今這副田地,不過既然過來拜訪了也不能隨便搪塞,良多便把“自己被踢出來”的事告訴了鈴本。鈴本一開始似乎覺得這隻是個玩笑。因為他從來就沒想過良多會被降職,他以為調去宇都宮是為了新項目而臨時做的安排。雖然這樣的解讀會讓自己比較好受,不過良多還是毫無隱瞞地跟鈴本說了實情。鈴本說要給他介紹擅長勞務關係的律師。良多也知道鈴本是真心實意地在為他擔心。他鄭重地拒絕了介紹律師的事,約好了在宇都宮會麵,便把電話掛了。寬敞的辦公室的一角被布置成了一間會議室,四麵全是玻璃。良多把百葉窗全部放了下來,倒並不是為了擋住屋外的視線。而是,不想讓鈴本看到那些沒有工作到處閒晃的人。鈴本用比平常更加閒散的語氣宣告著良多的全麵勝利。法院準許了申請中百分之七十的金額。有了這個數目,雖然買不起良多如今開的這輛車的同款新車,不過,齋木家可以買好幾輛那種小型貨車了吧。良多心裡有數,不管那金額有多少,都無法填補自己失去的東西。“什麼嘛。難得我大老遠地跑來彙報勝利,你倒不怎麼高興嘛。”鈴本把背靠在會議室的大椅子上,笑著說。“沒贏啊,我沒有贏。”良多沒有坐在椅子上,還是保持站立的姿勢,仿佛背上的筋骨被人抽走了幾根,弓著的背看起來毫無自信,也蒼老了許多。“這個,可能吧。訴訟這種事沒有誰會是真正的贏家。”聽了鈴本的話,良多搖了搖頭。“我說的不是這個。”鈴本被良多這充滿自我反省的語氣震驚了。從前,良多從來沒有在人前展露過這種狀態。他一直都很強勢,是不容辯駁的強硬派……“我是不是做錯了?”良多喃喃地說道。“這可不是你的風格啊。”鈴本反複地觀察著良多的臉,似乎感到十分有趣。“不過呢,野野宮,不知為何,感覺我要喜歡上你了。”鈴本打趣道,不過似乎也並不全然是開玩笑。“笨蛋。被你喜歡,我可一點都高興不起來。”本來是要說些玩笑話,來報複下他的打趣,結果卻變成了認真的語氣。鈴本一本正經地看著良多。良多苦笑著,揮揮手,打斷他的視線。“怎麼了?想要被誰喜歡啊?豈不是越來越不像你了?發生了什麼事?”鈴本半開著玩笑,但語氣變得擔心起來。良多苦笑著搖搖頭。“啊,對了。”鈴本從西裝裡掏出一個信封,一個沒有任何圖樣的白色信封。“差點忘記了,這個。”鈴本甩了甩信封,把它放在桌上。“是什麼?”“那個護士給的。和醫院的賠償金是兩碼事。怎麼說,算是她儘己所能最大的誠意了吧。”良多想起來護士姓宮崎,腦海裡殘留的記憶是她和家人一起消失在裁判所的走廊時的背影,卻怎麼也回憶不起她的長相。仿佛是受到了太大的打擊,反而讓始作俑者的臉從他的記憶中被抹去。他拿起信封。良多該對這信封的分量作何感觸才好?免罪符嗎?他應該憤怒才對。她把自己的痛苦轉嫁到彆人身上,以此來獲得內心的安寧。她完美了。自己的家庭已土崩瓦解,陷入不幸的境地。應該憤怒的。然而,良多卻什麼感覺都沒有。五點從技術研究所出發,到家已是七點半。回程由於趕上市區的晚高峰,道路沒有早上那麼通暢。把車停在地下停車場後,良多沒有起身,就那樣待在車裡。他把頭伏在方向盤上,一動也不動。過了一會兒,良多從車上下來,朝入口走去。然而,他的腳步卻突地頓住了。他轉過身,朝停車場的車輛進出口處跑去。良多去了車站前的一個站著喝酒的小店。這是一家彆致的吧台風格的小店,最近很是流行。店裡還有兩個年輕女人,並排站著喝著雞尾酒、吃著炸串。在離她們稍遠的地方,良多大口喝著威士忌。他先一下點了三杯雙份威士忌,覺得麻煩,便跟酒保要了一整瓶。“我們這裡是不能存酒的。”年輕的酒保提醒道。“要是剩下了我就帶回去。”良多笑著說。他往裝滿冰塊的玻璃杯裡滿滿地倒了一杯威士忌,咕咚咕咚地一口喝了個乾淨。“噢——”酒保和年輕女人看著良多喝酒的豪爽勁頭,都發出驚歎。良多狠狠地瞪著酒保。酒保做了個鬼臉低下了頭。再喝一杯,這次他放慢了速度。他感覺內心一點點放鬆下來。同時,一股怒氣湧上他的心頭。微弱的、憤怒的火苗,以酒精為燃料燃燒成熊熊大火。誠意?要是把那個信封交給綠,綠會說什麼?結果無非就是被責問“為什麼要收這種東西,到時候怎麼辦”。要跟綠回嘴“事到如今你跟我說這個有什麼用,要不然你自己去說呀”,還是說“你說的話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怒火的走向有了瞄準綠的苗頭,他把發怒的對象改成了那個叫宮崎的護士。把這個信封給退回去。就這區區五萬日元的誠意。這窮酸得讓他笑都笑不出來的金額,還特地通過律師送過來,簡直不可理喻。這還包括在律師的經費裡。東京到宇都宮往返要用掉一萬日元。就是說這誠意也就值四萬日元。他倒想問問那個護士,自己不得不在這裡借酒消愁的錢要怎麼算?慶多的入學費用要怎麼算?自己的父親到現在都還惦記著想用這個數目的錢去還債翻盤。慶多的製服和學校專用的書包和袋子要怎麼算?失去了貴族學校庇護的膽小鬼慶多去到農村要怎麼辦?為了讓琉晴進入成華學院上補習班的錢和學費怎麼辦?跟綠之間產生的致命鴻溝要怎麼辦?已經生不出孩子的綠要怎麼辦?那沒有教養、任性妄為的小鬼要怎麼辦……我已經醉了。沒有教養?對。是教養的問題,不是我的“血緣”問題。不好的地方都是教養的錯。好的地方都歸功於“血緣”。當然前提是有好的地方,哈哈哈。良多從錢包裡抽出一萬日元放在吧台上。收了找的零錢,他走出正門,還沒醉到雙腳打晃的地步。他從袋子裡拿出信封,信封的背麵寫著住址和宮崎祥子的名字。從這裡坐電車過去要一個小時。不能坐出租車,如今自己已經是個要計算每一分錢的窮酸工薪族了。良多在電車裡晃悠了一個小時,酒快要醒了。不過沒關係,酒醒了就再在車站前喝個爛醉就好。護士的家位於東京西部最邊緣的街道。電車擁擠不堪,良多有點惡心,結果還是半途下來改坐了出租車。已是晚上八點半,電車車廂尚未飽和。良多不習慣坐電車通勤,光跟旁邊站著的人膝蓋相碰都給他帶來不小的心理壓力。他坐上出租車,酒稍稍醒了些,但還是毫無疑問已經醉了。他心中的那把怒火儘管已經搖曳微弱了,但依舊燃燒不止。出租車抵達了目的地。良多從出租車窗戶向外抬頭,看他要去的房子。雖然沒有父親良輔住的公寓那麼破舊,但也是座十分陳舊的公寓了,建成大概有四十年了吧。五層樓,沒有電梯。護士的房間是二〇四號。良多下了出租車後朝房子走去。上了樓梯右拐,就是她的家。換氣扇打著轉,吹出燉菜的香味。這是他十分熟悉的一種味道。他站在屋外豎起耳朵聽了一會兒。裡麵傳來一個剛過變聲期的少年的聲音,還有一個已經算不得年幼的少女的聲音,好像是因為吃飯的事鬥起嘴來。一個似乎是母親的聲音在勸架。最後,似乎是兒子的聲音開始逗樂起來,吵架聲變成了歡笑聲。其中沒有聽到父親的聲音。這就是讓她把彆人置於不幸的理由的“親子關係”嗎?她說過,關係改善了。但是,這難道不是她把彆人拖入不幸的深淵才得手的“幸福”嗎?良多的怒火又被激起來了。但,似乎哪裡又更清醒了些。良多敲響了鐵製的大門,用拳頭敲得咚咚作響。“你回來啦。”裡麵傳來女人的聲音,門開了。大概以為是丈夫回家了吧。滿臉笑容地打開房門的女人的臉,在看到良多的瞬間就僵住了。“啊——”祥子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微微整了整衣裝,趿拉著拖鞋走到門外,回手將門關上了。她深深地低下了頭。“是燉菜啊,聞起來很香啊。”用的不是牛肉,而是豬肉做的燉菜,繼母信子也經常做。父親因為這個當不了下酒小菜而發過脾氣,大輔和良多倒是會把燉菜消滅得一乾二淨。祥子不知該如何回答,視線遊離不定,再次深深地彎腰鞠了一躬。良多從西服的內袋裡掏出那個裡頭放了錢的信封,遞過去。“這個還給你!你的誠意!”良多刻意慢慢地強調了“誠意”兩個字,漂亮地惡心了她一把。良多那輕微的憤怒如今開始轉變成一種肆虐的、扭曲的快感。“對不起。”祥子再次深深低下了頭。“就因為你,我的家庭已經變得一團糟了。”祥子低垂著頭,全身都在顫抖。“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就是因為知道自己的罪行已經過了時效了,才會做出那樣的舉動吧?”祥子抬起頭,不停地輕輕搖頭。“不是這樣的。我不知道時效的事,真的。”如果這是演技的話,那麼這就是可以媲美一流女演員的激情表演。但良多嘲諷地一笑。他還想多折磨她一會兒。“撒謊!”他的聲音越來越大。他感到自己的酒勁又上頭了,但已經無法停下來。“你明知道在那裡坦白也不會被問罪才那麼做的。既不會再被問罪,又可以把自己從良心的譴責中解脫出來。真是一舉兩得啊!至少如果我是你,我就會這麼乾。沒錯吧?”祥子隻是搖頭,嘴唇就像缺氧的金魚一般,一張一合,卻發不出聲音。自己應該還有想要傾吐的事情。在那個酒館想了那麼多,現在要一吐為快,把這憤懣和抑鬱一掃而光,哪怕是一點點也好。門咯吱一響,打開了。一個光頭衝了出來,擋在祥子的麵前。說是擋,他看起來也就一米五左右。大概是個棒球少年吧,臉曬得黑黝黝的,隻有眼睛格外引人注意。那雙眼睛正在瞪著良多。他張開雙手,似乎是在保護自己的繼母。這究竟是怎樣的一場鬨劇。“小輝。”祥子小聲地喚著兒子的名字。但那兒子拿眼睛死死盯住良多,紋絲不動。“沒事的。是我不對。”祥子對兒子說。但兒子還是一動不動。“跟你沒關係吧。”良多厲聲說道。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表情變得十分可怕。但是,那兒子卻沒有移開視線。“有關係。”兒子開口道,聲音有些嘶啞顫抖。他在害怕。“跟你沒關係。”良多伸出手想要推開他。男孩拚命抵抗,大聲喊道:“她可是我媽啊。”良多心中一驚。為了不讓男孩看出自己內心的動搖,良多收起了臉上的神情。良多舉起了手。大概以為他要大打出手,祥子“啊”地喊了一聲,想要護住兒子。男孩咬緊嘴唇,卻依舊瞪著良多,身體紋絲不動。良多把舉起的手咚的一下放在少年的肩頭,然後輕輕地拍了拍,轉過身離開了。祥子覺得良多在臨走之際似乎對兒子笑了笑,仿佛在說“挺能乾的啊”。祥子深深地彎下腰,久久地朝著良多的背影默默鞠躬。良多朝著應該是車站的方向走去。漸漸地,人開始多了起來,店鋪也多了起來。他想衝進酒館喝到爛醉為止,但腳還是直挺挺地朝車站走去。良多受到了深深的打擊。他本想通過責難對方來獲得解脫,卻反而被壓製了。那個少年的一句話,淩駕於四十二歲的良多之上,居高臨下地狠狠嘲笑著他。——那是慶多出生後過了幾天的時候。綠的出血已經得以治愈,醫生判斷不會影響日常生活。但在辦理出院手續之前,他們卻被主治醫生叫進了會診室。在那個會診室,他被告知綠已經無法再生第二個孩子了。因為還沉浸在喜得一子的餘韻中,聽到這個消息時他全然沒有實感。他自以為自己已經冷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自己隻是失去了這個可能性。然而,走出房間後,良多才漸漸開始有了真切的感受。今後自己的人生將再也不會有孩子了。自己不算早婚,當時已經是三十過半了。他還曾漫不經心地想過,到四十歲的時候還想再生一個或兩個,可以的話最好是女孩。他一直覺得作為組建家庭的伴侶,綠是最佳人選。綠受到了很大的打擊,甚至需要護士為她準備輪椅。綠拒絕了輪椅,要自己走。然而若不是良多在一旁攙扶,她連一步都走不穩。良多壓抑著自己想要責備綠的衝動。但是,漸漸地,他開始因為這無處說理的憋屈而氣憤不已。他想,這種小農村的醫生懂什麼,要是去東京母校的大學醫院找人介紹優秀的醫生,也許會有不同的診斷結果……裡子此時應該抱著慶多等候在電梯間。剛從走廊的角落轉過去就聽到了那個聲音,那個有些耳熟的聲音,自己絕不會忘記的聲音。微暗的走廊儘頭,和裡子麵對麵說話的人是良輔。一旁則伴著信子的身影。“就說了一句‘生了’,之後不管怎麼打電話都不接。這可是野野宮家好不容易迎來的繼承人,我怎麼能坐視不管,就跑到這裡來了。哈哈哈。”裡子有點惶恐地低下了頭。“啊,這還真是抱歉,沒跟您聯係。綠產後身子就垮了,所以就有點那個……”“算了,沒事的。總之先讓我抱一抱。”良輔從裡子手中抱過慶多。雖說動作是笨拙了些,但將慶多穩穩地抱在懷中,他盯著孩子的臉看了又看,笑起來。“哦,哦,這小臉蛋可真漂亮,將來是個美男子啊。”停下腳步目睹了這一切的良多,神情越來越陰沉。父親的笑容讓他火大。這個男人對家人一向置若罔聞,任性妄為地活過來,如今卻擺出一副祖父的麵孔,抱著孫子傻笑,這副嘴臉真是讓人生氣到極點。“脖子還立不起來,彆隨便抱。”良多一臉不快地對良輔說著,一把將慶多搶回來,交給裡子。“乾什麼!你看他不是被我抱得很開心嗎?”良輔不滿地說。“沒有人喊你過來。”他的確向父親傳達了家裡降下一子的消息。在跟哥哥大輔報喜的時候,被哥哥千叮嚀萬囑咐,務必也通知下父親。不然的話,良多可能連通知都不會通知他一聲。他在公司裡用電話通知了一句“生了”。本來也忙得焦頭爛額,說完這一句他就掛了電話。他事後才知道信子往他家裡打了好幾次電話都沒有人接。綠也住院了,良多就一直住在公司,趕著設計大賽資料的最後完工。“孫子出生了,我來慶祝一下,有什麼不對!”良輔的語氣也變得凶狠起來。“事到如今,彆跟我說這種話。你……”良多正要把迄今為止積攢下來的憤懣全都釋放出來,等在後麵的信子用責備的語氣喊了他一句:“阿良。”良多閉上了嘴,卻用可怕而冰冷的眼神看向信子,回了一句:“這跟信子女士沒有關係。”聽到良多的這句話,信子因吃驚而睜大了眼睛,接著緩緩張開了嘴,但最終也沒有擠出一句話。良多把視線從信子的身上移開。隨後,他把良輔和信子拋在身後,兀自走了。在回去的車上,裡子和綠還一直在擔心著良輔等人。但良多一句話就堵住了她們的嘴,“跟那些人沒有關係”。良多換乘上空蕩蕩的地鐵,晃悠到自家附近的車站。威士忌的酒勁逐漸清醒,他難以忘懷那個黝黑臉龐少年那筆直的眼神。那視線中沒有任何虛榮,亦沒有任何裝腔作勢,他隻是真心實意地想要保護自己的“繼母”。良多滿腦子都是這件事,直到走到公寓門前。他不想抱著這份心情回家。良多朝地下停車場走去。他坐在車子的駕駛座上,發動引擎,打開了空調,但心情卻無法就此平複。以良多的價值觀來看,這麼做無疑是一件叫人不好意思的事。他認為這樣太優柔寡斷了,但是他必須這麼做。良多拿出手機,撥出了電話。“你好。”回答的是一個女人的聲音。他想著,如果是男人的聲音,他就立馬掛斷。“我是良多。”“啊呀,阿良,前段日子多謝了。”電話的那頭是信子。“嗯,那個……”良多有些難以啟齒地支吾起來。信子似乎察覺到了他的猶豫不安,馬上說:“啊,找你爸爸吧?”“不是的。我想跟你道歉。”“什麼呀?我可不喜歡這麼嚴肅的話題。”良多的語氣是從未有過的認真,信子似乎在有意克製。良多心想,可能父親就在旁邊吧。“以前……”剛說出口,電話裡傳出了異常明快的聲音。“沒事啦!以前的事我全都忘記啦。我倒想跟你聊些更無聊的話題。那個,比如誰戴假發啦,誰又整形啦。”他隻說了一句“以前”,不,他剛說出“我想跟你道歉”的時候,信子似乎就已經意識到,她知道是指七年前在前橋中央綜合醫院的那件事。換言之,信子受傷如此之重,甚至根本不願再提及。“是啊。”良多覺得自己的聲音裡是從未有過的無力。他就是為了讓自己不用說出這般無力的話,才拚了命地活到今天……“哎呀,你爸爸在叫我呢。”電話的那頭聽到有人在叫“沒有酒了”。“嗯,知道了,知道了。”良多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聲音變得有些孩子氣了,仿佛是在撒嬌。“掛啦。”信子說著掛了電話。自己以前可曾跟她撒過嬌?因為心中早已將她界定為女用人,所以除了必要的事情,從來不與她說話。他是何等頑固。一直到高中畢業,他始終這樣執拗著。而信子卻從未因此責備過他,一次也沒有。就如那個護士一般,“孩子跟自己不親近”是如此痛苦之事,甚至想到要去破壞彆人的幸福。父親喝了酒發瘋毆打信子的時候,自己可有過出手阻止?沒有,一次都沒有。他隻是眼睜睜看著,想著“跟我沒關係”就這樣逃出了家門。不僅是從前。一個即將四十歲的男人了,還不管不顧地說出“跟你沒關係”這種話。而在祥子的家門前,他說“這跟你沒關係吧”的時候,那個少年卻說“有關係”。他說“她是我媽媽”。自己甚至不如一個“板栗頭”的中學生。良多感到迄今為止支撐自己走到今天的某樣東西正在土崩瓦解,離他而去,發出崩塌的聲響。不,一切的一切都從自己的身邊逃離了,遠去了……用鑷子把植物的種子等間距地埋進凝膠中——這裡是三崎建設技術研究所實驗室,良多注視著一個研究員指尖的操作。論職位他是良多的部下,但是良多聚焦的眼神中卻沒有一絲感興趣的神色。“年度自來水使用量由於雨水的利用而大幅減少。對植被澆灌用水和對河岸區的補給水加起來也不過42.6立方米……”研究員橘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他手腳麻利地排列著種子,不用看任何資料就能十分流暢地報出準確的數字,應該是徹頭徹尾的技術出身。良多每天都會這樣跑幾趟實驗室,與他們聊聊屋頂綠化的事,然而委實無聊。無聊的原因,一是不感興趣,二是自己並不擅長動態監控的工作。良多頂多是聽聽他們的研究結果罷了。不過待在辦公室裡又十分憋屈。整整一個上午都在看報紙的“管理層”都三三五五聚到一起商量午餐吃什麼。叫上附近現場的操作人員一起出去“忙應酬”。一個午餐竟然吃了兩個小時,還把餐費作為經費結算。或許這是從主流被排擠出來的他們對公司的小小報複吧。良多歎了口氣。究竟該如何是好?這時,窗外有什麼東西在動。那裡有一片叫作“群落生境”的人工林。說是人工林,卻並沒有人工照料,是一片自然生長的雜木林。宇都宮車站前鱗次櫛比的大樓的一角卻有一片雜木林,委實是個不可思議的景象。不過,這研究本來就是依據“從自然中學習”這個流行趨勢而誕生的,良多經手的屋頂綠化項目也是“群落生境”的一個環節。雜木林中有一隻捕蟲網在移動。手持捕蟲網的人讓良多大吃一驚。他頭戴稻草帽,身著卡其色工作服,脖子上掛著一個雙筒望遠鏡,腳蹬長筒靴。這副打扮讓他想起了一張照片。那張夾帶在護照裡的頭戴稻草帽、手持捕蟲網的少年時代的良多的照片。良多來了興趣,下樓朝雜木林走去。那個男人一看見良多就恭敬地行了一禮,似乎是認識良多的。男人的名字叫山邊,看起來比良多還要年長,才不過三十八歲,極其沉穩,宛如垂暮老者,但端正的容貌又有著如哲學家般的理性和智慧。這在建築公司裡是極少見到的類型。“我跟你一樣,原來也是一個建築師。”一邊在雜木林中漫步,山邊一邊跟良多說。果然山邊是知道良多的,良多對山邊卻完全沒有印象。若是在稍前一段時間,他大概會把山邊視為一個失敗者而不屑一顧吧。而如今,卻跟在這人的身後,在這林中漫步。“這個林子是為了做研究而人工種植的。”這個已經知道,但究竟是為了做什麼研究良多卻一無所知。迄今為止他都沒興趣去了解一下。“啊,是琉璃蛺蝶。今年也來了呢,琉璃蛺蝶。”山邊的聲音雀躍起來,良多也順著他的視線望去。那是一種乍一看十分不起眼的茶色蝴蝶,不過,翅膀的表麵有著鮮豔的深藍夾帶琉璃質感色帶狀紋路,十分漂亮。林子是個名副其實的雜木林,各種各樣的樹木和雜草在這盛夏裡茂密生長,彌漫著青草的團團生氣。種植的樹看來是以麻櫟居多,並不適合做建築材料。但獨角仙和鍬形蟲十分喜歡這種樹木的樹液。喜愛昆蟲的良多觸摸著麻櫟,卻意外發現那處有一隻知了的蟬蛻。良多不假思索地把它拿在手中,腦海中浮現出慶多一臉炫耀地給他看過了季節的蟬蛻的場景。討厭蟲子的慶多要如何在那個鄉野之地度過這個夏天呢?“這個知了是在這裡出生長大的。知了要從彆處飛到這裡並不費勁,隻要種夠一定數量的樹木,就會自然聚攏過來。”良多凝視著淡然解釋的山邊的側臉,心想著,這個家夥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在這裡的。仿佛看透了良多的心思一般,山邊笑著說:“知了在這裡產卵,幼蟲長大後破土而出,羽化後留下蛻殼,這整個周期要花十五年時間。”“這麼長……”良多脫口而出。十五年間,良多參加了無數的項目,經手了好幾個超大型建築。而在這期間,這個家夥卻在這裡建了個林子,讓知了在此羽化蛻變。良多苦笑起來,驀然回首自身,最終良多手中還剩下什麼呢?被踢到這與老本行毫無關係的技術研究所,被迫過著隱居般的生活。家庭在瀕臨崩潰的邊緣。一念及此,他就連苦笑也笑不出來了。山邊又溫和地笑了笑。良多感覺自己的內心又被看穿了。“很長嗎,十五年?”山邊的提問讓良多心中一震。他情不自禁地想到了跟慶多一起生活的這些年,也是與琉晴分開的這些年。很長嗎?撫養慶多的六年,與琉晴分開的六年。究竟應該選擇哪一邊?說到底,這應該由父母來做選擇嗎?但是,毫無疑問,慶多也好,琉晴也罷,都是這人工林中的知了。因大人們的乾涉,他們的人生發生了巨大的改變。知了的幼蟲應該從哪裡起飛,又該飛向何處呢?良多追尋著答案,朝林子上空望去。樹梢之間,宇都宮碧藍的天空看起來是如此狹小。氣溫已經超過了三十六攝氏度。電視台也在爭相報道酷暑來臨。綠帶著琉晴坐電車三十分鐘左右抵達一個特設會場,參加這裡正在舉辦的恐龍展。綠完全不知道這有什麼趣味,但琉晴十分興奮,對一種叫劍龍蛋的化石十分癡迷。他們從早上出來後,就在那個會場裡待了足足六個小時。這期間,琉晴找到了誌同道合的人——一個看起來差不多年紀的、同樣熱愛恐龍的男孩。他便拋下綠,自顧自在會場裡四處奔跑。綠跟那個男孩的母親也聊了一會兒,不過說的多半是諸如“男孩子就是毛躁,真是頭疼啊”之類的話。每次她這般說,綠都覺得莫名焦躁,心道果真如此嗎?但她很快就察覺到自己不痛快的原因了。無意識間,綠腦子裡想的不是琉晴,而是慶多。慶多並不是個毛躁的男孩。他們與那男孩和他的母親,四人一起吃了午餐。在餐桌上,她明白了那位母親說這話的意思。那男孩跟琉晴一樣,都是一刻都停不下來、粗野而且不聽管教。吃過午餐後,琉晴依舊與那男孩一起玩耍。綠卻漸漸窘困起來,她害怕那男孩的母親會知道“抱錯孩子”的事。若是她知道了會如何反應呢?猜想大概會說,交換孩子什麼的簡直不敢相信,虧你做得出來之類的。綠都還沒有向家附近的媽媽們介紹過琉晴,當然也沒有提起慶多已經不在自己身邊的事情。她說不出口,也不能找人商量。這種事任誰都不能感同身受吧,可任誰都不能成為解決這個難題的當事人。而對綠來說,即便到了此刻,這個難題也並沒有解決。綠筋疲力儘,她想快點回家。回到家已經是下午三點。她問琉晴,要不要稍微睡個午覺,但琉晴說他想玩遊戲機。綠便一頭栽倒在床上,就像被夢魘吸住了一般昏睡過去。臥室的門一直開著,儘管睡著了,但她還記得耳邊傳來那早已聽熟的琉晴的遊戲機的聲音。然而,她再一睜眼,天色已經微暗了。看了看時鐘,已經過了六點,她睡了三個多小時。她慌忙跳起來,看了看客廳,鴉雀無聲。沒看見琉晴的身影,經常隨手放置在沙發上的遊戲機也不在。掛在餐廳座椅背上的琉晴的小背包也不見了。綠跑到玄關處一看,鞋子也不見了。她臉上失去了血色,幾乎要暈過去。“琉晴!”她發出從來沒有過的聲音大聲呼喊著,一邊仔細在每個房間搜索,也許他是藏在了什麼地方。是浴室,想到這點的時候,她全身的血又湧了上來。浴缸裡昨晚泡澡的水還留在那裡。通常她都是早上洗完衣服就會把水放掉,但這天因為一大早就出門了所以……琉晴也許是在玩水。這時,他的腳下一滑……腦海裡浮現出琉晴的小身體漂浮在浴缸裡的模樣,她幾乎要慘叫出聲。她推開浴室的門,一個人也沒有。再打開浴缸的蓋子,還是沒有。剩下的就隻有儲藏室了。綠打開門一看,琉晴根本不可能在裡麵。儲藏室的東西堆積如山,即便是琉晴的小身軀也是不可能鑽進去的。“琉晴!”沒有任何回音,也沒有任何聲響。一個剛滿七歲的小男孩,不可能隱藏得如此徹底。綠在玄關處穿上鞋子,跑到了外麵。兒童館已經閉館了,要去的話隻有公園了。她開始後悔穿著拖鞋出來了,好幾次都差點摔倒,但還是心急如焚地奔跑著。到了公園,綠徹底絕望了。公園裡聽不到一點孩子的聲音。太陽完全西沉,公園的燈已經亮了起來。公園裡一個人影都沒有。她給警察打電話,已經走投無路了,雖然會把事情鬨大,但現在已經彆無他法了。手機應該放在衣袋裡了,就在腦海裡冒出這個念頭的瞬間,手機在衣袋裡振動著響了起來。綠慌忙地掏出來,放在耳邊。“啊!”綠吐出一口氣,全身都鬆弛下來。她就這樣跌坐在公園的正中央。良多接到綠的電話時正在車裡。出了宇都宮,馬上就要進入首都高速公路的時候,他聽了綠的話,直接駛入首都高速公路,穿過關越機動車道,朝前橋奔去。已經儘量將車開快,但良多抵達齋木家的時候還是過了八點。把車停在電器店門前,他便推開了商店的門。“不好意思!我是野野宮。”聽到這個聲音,在客廳與琉晴玩耍的慶多滿臉放光地站了起來。齋木家剛吃過晚餐時,琉晴突然回來了。雄大和由佳裡雖然大吃一驚,但還是把琉晴帶到佛堂那邊,對著佛龕說了些什麼。不久,琉晴一個人吃了頓遲到的晚餐,心情大好地大笑大鬨起來,逗得雄大等人哈哈大笑。大和和美結也十分開心,黏在琉晴的身邊不肯離開。雄大和由佳裡都沒有給慶多做任何解釋。慶多卻這樣理解,他以為“任務”結束了,琉晴也回來了,良多是來接自己的。最近他晚上也沒有哭,跟大和和美結吵架也基本不會再輸了。讓他們給買的暑假練習冊每天都做了許多頁,以至於雄大都阻止他說“彆再做了”。四十天分量的練習冊,無論是國語還是算數都在一周內做完了。我已經變堅強了,也變優秀了。所以“任務”結束了,所以爸爸來接自己了,媽媽大概正在車裡等候……“琉晴!”是良多的聲音在呼喚。這個聲音令慶多當場蹲了下去。隨後,慶多馬上鑽進了房間最裡麵的壁櫥,藏了起來。爸爸來接的不是自己。他不想看到爸爸的臉,也不想被爸爸看到。“哎呀,你好你好。”雄大把良多迎進來,說明了情況。“說是公寓的旁邊有一個公園,從陽台上能看到公園,見到有一對父子正在放風箏……就想放風箏了。”“放風箏?”良多的臉冷下來。雄大竟這樣把孩子的借口照盤全收。“他是怎麼走到這裡來的?”從廚房走出來的由佳裡回答了良多的問題。“問了他,好像是緊貼著過檢票口的大人的身後過來的。”“但是,竟然能走到這裡……”琉晴確實很擅長記路。但是從東京到這裡至少需要換乘兩次,而且必須乘坐新乾線。他究竟是如何通過新乾線的檢票口的?說起來,這條路線……以前跟綠一起坐電車來過一次。是那個時候記下了路線嗎?“這家夥就這方麵機靈得很。”雄大有些自豪地誇讚著琉晴。良多卻十分惱火。“這種時候還誇他嗎,麻煩好好教訓一下吧,不教訓一下,以後不是會三番五次搞出這種事情來嗎?”他這麼一說,由佳裡從廚房走出來,粗聲粗氣地說道:“等一下。那麼,你是要我們把餓著肚子的孩子大罵一頓趕出去嗎?這種事怎麼可能做得出來!”“話是這麼說……”語氣雖然不滿,但良多也不知如何接話。雄大就像從中調和一般對良多說:“算了,要是進展得不太順利的話,暫且讓他回來這邊也行……”良多無言以對,連反駁的餘地都沒有。由佳裡趁勢說道:“對,就是啊。我們家撫養琉晴和慶多兩個完全沒問題。”良多被這句話徹底擊敗了,立場已然反轉。良多這時氣得臉都歪了。“沒關係的。我會努力試試的。”好不容易說出這句話,但這說辭卻仿佛是暗地裡把責任推給了綠。“琉晴!回家了,琉晴!”良多朝躲在房間深處的琉晴喊道。當然,他不想去看慶多的臉,也沒出聲叫他。不能讓他想家。此時如果不表現得冷酷些,自己的“選擇”將會徹底土崩瓦解。琉晴不願意回去,幾乎一直哼哼唧唧地哭個不停,叫人手足無措,雄大和由佳裡好不容易說服他,讓他坐到了車裡。良多沒有進齋木家的家門,也沒看到慶多的身影。良多想,這是慶多在以自己的方式完成“任務”,這才叫紮紮實實的“教養”。“琉晴。”良多一邊開車,一邊對坐在後座的琉晴說話,卻沒有得到回應。從後視鏡看去,他正沉默地看著窗外的景色,淚水也已經止住。“你不用馬上叫叔叔、阿姨為父親、母親。”良多如是說,從未有過的溫柔。琉晴還是沒有任何回應。良多就不再多說,他已經找不到話可以說了。齋木家發生了一場小騷動。雄大大呼小叫地說慶多失蹤了。不過很快美結就在壁櫥裡找到了已經睡熟的慶多。因為孩子在壁櫥裡熱得滿身大汗,由佳裡便馬上燒了洗澡水,雄大把孩子們帶去洗澡了。慶多無精打采地泡在浴池裡,仿佛電池耗儘的機器人一般麵無表情地弓著背。“慶多?”雄大一邊把大和和美結的身子浸入水中,一邊朝一直發呆的慶多喊道。慶多沒有回答。雄大悄悄含了一口泡澡水,一邊打著手勢,讓慶多按一按自己的胸口試試。慶多滿臉不情願,但還是按照指示按了按雄大的胸口。瞬間,雄大把含在嘴裡的水一口噴在慶多的臉上。“哈哈哈哈。”雄大大笑起來。美結和大和也大笑著央求道:“我也要按!”“還有我!”雄大一邊笑一邊看著慶多。慶多隻是略微笑了笑。回到公寓時,琉晴已經在後座上完全睡熟了。時間已經接近十一點。良多把琉晴抱進房間,讓他睡在床上。哭著迎出來的綠不停地向良多道歉。看著她這副模樣,良多為自己對齋木夫婦說的話感到羞愧。說什麼“我會努力試試的”,有時明明無事可做,卻周六、周日整日躲在書房裡假裝自己在工作,特彆是琉晴“搗亂”的時候。一旦處理不好,就把責任都推給綠。然後在心中大罵齋木家,究竟是怎麼教養孩子的。表現好的地方都歸功於“血緣”,看不順眼的地方都是“教養”不善之過,這副嘴臉酷似父親良輔。對自己不利的事情就通通推給彆人,這與他深惡痛絕的父親如出一轍。而一邊哭一邊道歉的綠的身影則和信子重疊到一起。於是,他想起了在那個昏暗的公寓前一次又一次道歉的護士祥子。“不要道歉了,不是你的錯。”良多對綠說。那聲音宛如正在向上帝懺悔的人一般虔誠。“是我的錯。”聽到良多的話,綠反複打量著丈夫的臉。良多沒有回應綠的視線,而是盯著琉晴熟睡的臉龐。綠把手放在琉晴的頭上,一邊溫柔地撫摸著他的頭,一邊閉上了眼睛。“這麼摸著,就跟你是一樣的。”這是迄今為止綠從沒對良多說起的話。良多盯著綠的手,緩緩地用沙啞的聲音說道:“我也離家出走過,想要見母親……”綠屏住了呼吸。這些事她從沒聽良多說起過。良多原本就不願主動提起繼母和父親的事,自己也是在結婚之後才得知信子是繼母的事。而關於親生母親的事則從未聽他提起,甚至從未透露過對方是個怎樣的人。“那時,我被父親帶了回去。”良多的臉有些扭曲。綠想他這是要哭了嗎?綠從未見過良多哭泣的樣子。良多並沒有哭。他隻是回想起許多事。被帶回去的年幼的良多,被逼著跪在信子麵前,父親一遍又一遍地扇他的耳光,嘶吼著“快叫母親”。信子一邊哭著一邊阻止父親,但父親一把將信子推開,瘋子一般不停地扇兒子耳光。但是,他在心裡偷偷發誓,絕對不要哭,絕對不能對父親言聽計從。然後,他將這一點堅持到了今天。但這信念開始動搖了。三十年時光荏苒,這信念正在以一種良多未曾想象過的方式動搖著。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