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去往另外一個世界的旅程(1 / 1)

過了很久我醒99csw.來時,芙頌仍然還沒回來。我想她回她母親那裡了,我下床,看著窗外點了一根煙。太陽還沒出來,天也還沒亮,隻有一點朦朧的光亮。窗外飄來潮濕的泥土芬芳。前方,加油站的霓虹燈,大塞米拉米斯酒店招牌的燈光,映照在路邊潮濕的水泥地麵上和停放在前麵的雪佛蘭的保險杠上。我看見我們吃晚飯、訂婚的餐廳有一個麵向大路的小花園。那裡的椅子和靠墊全都被淋濕了。前麵不遠處掛在無花果樹上的一隻燈泡亮著,芙頌坐在燈下的一張長條椅上。她微側身對著我,正在抽著煙等待日出。我立刻穿上衣服下了樓。“我的美人,早上好”我輕聲說道。她什麼也沒說,隻像一個陷入沉思、十分煩惱的人那樣點了點頭。我在長椅邊上的椅子上看見了一杯拉克酒。她說:“拿水時我一看,竟然還有一瓶開過的酒!”她的臉上瞬間出現了一種讓人想起她是塔勒克先生女兒的表情。我說:“在世上最美好的早晨不喝酒我們還能做什麼。路上會熱的,我們可以在車上睡一整天。小女士,現在我能坐到您的身邊嗎?”“我已經不是小女士了。”我沒說什麼,靜靜地坐到了她的身旁。看著對麵的風景時,像我們在薩拉伊電影院裡那樣,我抓住了她的手。很長一段時間,我們一句話也沒說,看著周圍的世界慢慢變亮。遠處依然還有紫色的閃電劃過,橙色的雲朵正在讓巴爾乾地區的某個地方下雨。一輛長途大巴呼嘯而過。直到它消失,我們盯著車後的紅燈看了很久。一條黑耳朵狗友好地搖著尾巴從加油站方向慢慢朝我們走來。那是一條沒有任何特點的普通野狗。它先聞了聞我,隨後是芙頌,它把鼻子湊到了芙頌的懷裡。我說:“它愛上你了。”但芙頌沒理我。我說:“昨天我們到這裡時,它也叫過三聲。你發現了嗎……有段時間你們家的電視機上麵有一隻和這一模一樣的小狗。”“你把它也偷走了。”“不算偷。你的母親、父親,你們所有人第二年就全知道了。”“是的。”“他們說什麼了嗎?”“沒有。我爸爸有點傷心。我媽媽像是無所謂。而我想成為電影明星。”“你會的。”她嚴肅地說:“凱末爾,你最後這句話在撒謊,你自己也不信。對此我真的很生氣。你能很輕鬆地說謊。”“為什麼?”“你知道自己從此再不會讓我成為電影明星。這已經沒必要了。”“為什麼沒必要?如果你真的想,是可以的。”“凱末爾,我真的想了很多年。這點你很清楚。”狗親熱地朝芙頌撲了一下。“簡直跟那隻小狗擺設一模一樣。更何況還像它那樣,長著淡淡的黃毛,黑耳朵。”“你拿那些東西去做什麼了?小狗、梳子、鐘表、煙頭……”“它們會讓我感覺好些。”我有點氣憤地說,“現在它們全都在邁哈邁特公寓樓裡。我的美人,對你我一點也不會害臊。回到伊斯坦布爾,我會讓你看的。”她衝我笑了一下。要我說,她的笑裡既有憐愛,也有對我的故事和癡迷的嘲笑。隨後她說:“你是不是又想把我當情人養起來?”“這已經沒必要了。”我生氣地、重複著她的話說道。“是的。昨天夜裡你把我騙到了手。結婚前你得到了我最寶貴的東西,你擁有了我。像你這樣的人就不會結婚了。你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對。”我半惱怒、半玩笑地說,“我為此等了九年,忍受了它的痛苦。我為什麼還要結婚!”但我們的手依然拉著。為了不讓遊戲過火,我探身過去用勁親吻了她的嘴唇。芙頌先我和接了吻,隨後逃開了。“其實我想殺了你。”說著,她站了起來。“因為你知道我有多麼愛你。”我無法知道她是否聽見了這句話。因為我醉醺醺的美人生氣了,她重重地踩著高跟鞋走了。她沒進酒店。狗跟著她。他們上了大道,芙頌在前,狗在後,他們開始向埃迪爾內方向走去。我喝掉了芙頌酒杯裡剩下的拉克酒(在芙頌他們家,沒人注意時有時我也會這麼做)。我久久地在身後看著他們。因為路是筆直的,幾乎在向無限延伸,天越亮,芙頌身上的紅裙也變得更加顯眼,因此我覺得好像她不可能消失在我的視線裡。但沒過多久,我聽不到她的腳步聲了。就像耶希爾恰姆的那些電影結尾時那樣,走向無限的芙頌的紅點消失時,我不安了。不一會兒,我重新看到了那個紅點。我那憤怒的美人還在往前走。我的心裡產生了一種異常的憐愛。我們將一起,像昨夜那樣做愛,像剛才那樣吵嘴地度過餘生。我還是很想少和她吵架,哄她開心,讓她幸福的。埃迪爾內——伊斯坦布爾路上的車輛多了起來。司機們是不會讓一個獨自走在路邊、穿著紅裙、長著修長美腿的漂亮女人自在的。為了不讓玩笑變味,我坐上雪佛蘭,去追她了。開了一公裡半,我在一棵楓樹下看見了那隻狗。它坐在那裡等芙頌。我在內心感到一陣刺痛,心怦怦地狂跳起來。我放慢了車速。我看見了花園、向日葵田和農家小院。一幅巨大的廣告牌對我說“拿去嘗嘗,西紅柿”。字母“O”(西紅柿的土耳其語是domates。)的當中成了靶心,它被從車上射出的手槍子彈打得千瘡百孔。那些洞眼也都生鏽了。一分鐘後,當我在遠處看見紅點時,我幸福地哈哈大笑起來。靠近她時我減慢了車速。她依然帶著一種惱怒的表情走在路的右邊,看見我也沒停下來。我探身搖下了車子的右窗。“快上車,親愛的,我們回去吧,要不該遲到了。”但她沒理我。“芙頌,今天我們要走很長的路。”“我不去了,你們去吧。”她像孩子樣地說著,一點也沒放慢腳步。我按照她走路的速度開著車,在駕駛座上叫著和她說話。“芙頌,親愛的,你看這美妙的世界多美好。用憤怒和吵架來破壞這美好人生是毫無意義的。”“你什麼也不明白。”“明白什麼?”她說:“凱末爾,因為你,我沒能過上我想要的生活。我真的想當演員。”“對不起。”“對不起是什麼意思?”她分外氣憤地說。車的速度和她的腳步時而不同步,因此我們無法聽清對方的話。“對不起。”這次我大聲叫道,以為她沒聽見。“費利敦和你故意不讓我去演電影。你在為此道歉嗎?”“難道你真的想成為像帕帕特亞、佩魯爾酒吧裡那些醉醺醺的女人嗎?”她說:“反正我們總是醉醺醺的。再說,我根本不會像她們那樣的。但是,你們,認為我一旦出名就會拋棄你們,所以一直嫉妒地把我關在家裡。”“你不也一直害怕身邊沒有一個強大男人而獨自走上那條路的嗎?芙頌……”“什麼?”她說。她真的很生氣,我感覺到了。我說:“親愛的,快上車,晚上我們喝酒時再爭論。我非常、非常愛你。我們的麵前有一段美好的人生。快上車。”“我有一個條件。”她帶著多年前要我把兒童自行車送回她家時的幼稚神情說。“什麼?”“我來開車。”“保加利亞的交警比我們的還要腐敗。據說會有很多檢查。”她說:“不,不是……現在,我要開回酒店去。”我立刻停車,開門下了車。換位時我在車的前麵抓住芙頌,使出全身力氣親吻了她。她也使勁用胳膊摟住我的脖子,把她美麗的乳房緊緊貼在我的胸前擁抱了我,我感到一陣眩暈。她坐上了駕駛座。她用讓我想起在星星公園裡的認真勁發動了汽車,仔細地放下手刹後上路了。就像格蕾絲·凱莉在電影《捉賊記》裡那樣,她把左胳膊肘駕在了打開的車窗上。為了找地方掉頭,我們慢慢向前開去。在一條泥濘村道和主路交彙的地方,她想一下子把車頭掉轉過來,但她沒能做到,車子顫抖著停了下來。我說:“注意離合器!”她說:“你竟然沒發現我的耳墜。”“你的哪副耳墜?”她重新發動了汽車,我們在往回走。“彆開那麼快!”我說,“哪個耳墜?”“我耳朵上的……”她用剛從麻醉中清醒過來的人那種半迷糊的聲音呻吟道。她的右耳上戴著那個曾經丟失過的耳墜。難道我們做愛時也在她耳朵上嗎?我為什麼就沒發現呢?車子開得飛快。“慢一點!”我叫道。但她已把油門踩到底了。遠處,友好的狗仿佛認出了車子和芙頌,它站到了路中央。我希望狗能發現芙頌換了擋、把油門踩到了底,這樣它就能退回到路邊去,但它沒有。我們的車速很快,車還在加速。為了警告小狗,芙頌開始按喇叭。我們一會兒往左,一會兒往右,但小狗依然還在原地待著。那時,車子就像風停後在波浪間瞬間挺直的一艘帆船那樣,開始毫不搖晃地沿著一條直線往前衝起來,但這是一條微微偏離大路的直線。我明白,我們在全速朝前方路邊的楓樹靠近,車禍是在所難免的。那時,我在靈魂深處感到,我們走到了幸福的終點,這是離彆這個美麗世界的瞬時間。我們正在全速朝楓樹衝去。是芙頌為我們鎖定了那個目標。我是這麼感覺的,我也看不到自己有一個有彆於她的未來。無論我們要去哪裡,我們都一起去,我們錯過了這個世界上的幸福。儘管很可惜,但這似乎是一件不可避免的事情。但我依然還帶著一種本能叫道:“小心!”仿佛芙頌對發生的一切一點也不小心那樣。其實我是因為本能在叫喊,像一個為了能夠從噩夢中醒來而叫喊的人那樣。在我看來,儘管芙頌有點醉,但她根本不需要我的警告。好像很清楚在做什麼那樣,她在用105公裡的時速,把車子交付給一棵105年樹齡的楓樹。我明白這是我們人生的終點。父親那輛用了四分之一個世紀的雪佛蘭,全速、全力地撞到了路左邊的楓樹上。楓樹後麵的向日葵田和田中央的房子,是生產凱斯金他們家多年使用的巴塔納伊葵花子油的小工廠。車禍前不久,車急速前行時,我和芙頌都發現了這點。幾個月後,我找到了已經變成一堆廢鐵的雪佛蘭,撫摸車身的每個部件以及很多年後我做的一些夢,讓我想起車禍前自己和芙頌的對視。明白即將死去的芙頌,在我們這持續了兩三秒的最後對視裡,用哀求我救她的眼神告訴我,她絕對不想死,她依戀生命的每一秒鐘。而我,因為以為自己也要死去,因此我帶著和她一起去另外一個世界的欣喜,對著我那充滿生命力的未婚妻,我一生的愛人微笑了一下。此後發生了什麼,其實無論是我在醫院裡躺的那幾個月,還是在多年後,我都一點也不記得了,我是從彆人的講述、事故報告、幾個月後我在出事地點找到的目擊者那裡得知一切的。芙頌,在車撞到楓樹六七秒之後,帶著撞入她胸口的方向盤,卡在像一個罐頭盒那樣被折彎的車廂裡香消玉殞了。她的頭重重地撞到了前窗玻璃上。(土耳其在十五年後才有在車上必須使用安全帶的規定。)從我在這裡展出的事故報告上來看,她的頭蓋骨塌陷,腦膜被撕裂,頸椎嚴重受損。除了胸骨上的骨折和額頭上的玻璃劃傷,她美麗的身體,憂鬱的眼睛,美妙的嘴唇,粉色的大舌頭,天鵝絨的臉頰,健康的肩膀,乳房,頸部,肚子上絲綢般的肌膚,修長的雙腿,每次看見都會讓我發笑的雙腳,蜜色、修長的胳膊,絲綢般肌膚上麵的黑痣,棕色的汗毛,圓潤的臀部以及我任何時候都想在它身邊的靈魂,沒有受到任何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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