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人生也就像愛情一樣……(1 / 1)

1983年初的一天晚上,當我在凱斯金家正要準備坐上餐桌時,我覺得餐廳裡有一種陌生和一種空缺感。我仔細環顧了一下四周,儘管沙發的位置沒有改變,電視機上也沒被放上一隻新的小狗,但房間的牆壁就像被塗上了一層黑漆那樣,一種陌生感在我心裡油然而生。那些天,我在內心深處越來越強烈地感到,我所經曆的並不是自己選擇並堅決要經曆的一種人生,——就像愛情一樣——而是一種發生在我身上、夢境般的東西。為了既不和這種悲觀的人生觀抗爭,也不完全向它屈服,我隻能做出一副腦子裡沒有這種意識的樣子。也可以說,我已經決定讓一切順其自然了。我也用同樣的邏輯來對待餐廳在我內心喚醒的不安,我決定不去理會它。那些天,為了紀念格蕾絲·凱利去世兩周年,文藝頻道TRT 2在播放她的電影。每周四晚上的《藝術電影》是由我們的朋友、著名演員艾克雷姆念著手上的稿紙來主持的。因為酗酒,艾克雷姆先生的手會發抖,為此他把手藏在一個裝滿玫瑰的花瓶後麵,他念的稿子則出自於費利敦的一個舊友(他們的關係因為一篇嘲諷《破碎的生活》的文章而破裂了)、年輕的電影評論家之手。並不十分領會這些華麗、學術性文字的艾克雷姆先生,在抬起頭宣布電影“現在”開始之前,像是透露秘密那樣說道,多年前在一次電影節上,他結識了“優雅的美國明星王妃”,她非常喜歡土耳其男人,他還露出一種浪漫的表情暗示,其實他可以和漂亮的明星發生一段偉大愛情的。結婚的頭幾年裡,芙頌因為從費利敦和他的年輕評論家朋友那裡聽說了很多關於格蕾絲·凱利的事情,因此她從不會錯過這些電影。我也不想錯過芙頌看著脆弱、無奈但健康的格蕾絲·凱利時的樣子,因此每周四晚上,我都會坐在凱斯金家的餐桌上。那個星期四,我們看了希區柯克的《後窗》。電影不但沒能讓我忘記內心的不安,反而使之加重起來。因為八年前,我沒和薩特沙特的員工一起吃午飯,獨自去影院看的就是這部電影,看電影時我想的是和芙頌的接吻。用餘光看著芙頌全神貫注看電影的樣子,在她身上找到一些像格蕾絲·凱利那樣優雅和單純的東西也沒能讓我得到安慰。也許是因為電影的緣故,我再次陷入了在凱斯金家吃晚飯時定期會陷入的一種情感,這是一種無法從一個令人窒息的夢境中走出來的情感,就像無法從一間越變越小的房間裡走出來那樣。時間仿佛變成了一種越變越窄的東西。為了能夠在純真博物館裡展示這種無法從夢境裡走出來的情感,我忙了很久。這種情感有兩個方麵:一來作為一種被感知的精神狀態,再者用一種錯覺來向我們展示世界。作為一種被感知的精神狀態,感覺我們在一個夢境裡,有點像喝了酒或是抽了大麻後感到的那樣,但它們又是不同的。這種感覺有點像仿佛無法完全經曆那個時刻、經曆現時的一種東西。在芙頌他們家,在晚飯時,很多次我都感到那個時刻仿佛曾經經曆過……那個瞬間我們在電視上看到的格蕾絲·凱利的電影或是類似的一樣東西,以前我們也曾看過;我們在吃飯時說的那些話也是彼此相似的,但這種感覺又不是由此產生的。我不會覺得自己正在經曆那個時刻,而仿佛是在遠處看著那個時刻。當我的身體就像彆人的身體那樣在話劇舞台上經曆現在時,我卻會在遠處看著自己和芙頌。我的身體仿佛是在今天,而我的靈魂卻在遠處看著它。我所經曆的那個時刻,是我想起的一件事情。純真博物館的參觀者們,看著我在那裡展出的物件,扣子、杯子、芙頌的梳子和老照片時,不能像看麵前現有的東西那樣,而一定要像我的回憶那樣去看。像一個回憶那樣經曆那個時刻,是一種和時間有關的錯覺。另外,我還感到了一種和場所有關的錯覺。與此最近的感覺,就是兒時兒童雜誌上一些和視覺錯覺有關的遊戲給予我的不安,比如找出其中的七個不同之處或是最小的那一個,我在這裡展出它們的一兩個例子。兒時,類似“請您找出國王藏身的地下通道的出口”、“為了離開森林,兔子該從哪個洞裡出來”的遊戲儘管會讓我不安,同時也會讓我愉悅。而事實上在我去凱斯金家吃晚飯的第七個年頭裡,芙頌他們家的餐桌對我來說開始變成一個越來越沒趣和令人窒息的地方。那天晚上芙頌也感覺到了這點。“怎麼了,凱末爾,電影您不喜歡嗎?”“不,我喜歡。”“也許是一個你不喜歡的主題……”她小心翼翼地說。“恰恰相反。”說完我便沉默了。芙頌對我的心情、情緒和不安表示關注,更何況還是在餐桌上,當著她父母的麵那麼做,是那麼特彆的一件事,以至於我說了一兩句關於電影和格蕾絲·凱利的好話。芙頌說:“但今晚你一點也不開心,凱末爾,彆隱瞞了。”“好吧,我說……好像這個家裡有什麼東西變了,但是什麼,我始終沒能搞明白。”一時間,他們全都笑了起來。“檸檬被拿到後屋去了,凱末爾先生,”內希貝姑媽說,“我們還在納悶您怎麼還沒發現呢。”我說:“是嗎!我怎麼就沒發現呢。而事實上我是那麼喜歡檸檬……”芙頌驕傲地說:“我們也很喜歡它。我決定畫它,所以把鳥籠拿到裡麵去了。”“你開始畫了嗎?……能讓我看看嗎?”“當然。”因為長時間的鬱鬱寡歡,缺乏激情,芙頌已經很久沒畫鳥了。走進後屋時,我先去看的是芙頌剛剛開始畫的畫,而不是檸檬。芙頌說:“費利敦也不再拿鳥的照片回來了。我也決定畫真實的鳥了。”芙頌的語氣,她的輕鬆,像談起過去的一個人那樣說起費利敦的樣子,立刻讓我感到一陣眩暈,但我還是控製住了自己。我說:“芙頌,這幅畫的開筆畫得很好。檸檬將是你最好的一幅畫。因為你非常熟悉它。據說如果人把自己最喜歡的東西拿來做藝術主題,就會獲得成功。”“但我不會去寫實。”“怎麼說?”“我不畫它的鳥籠。檸檬將像一隻自由的鳥兒那樣自己飛到窗前。”那星期,我又去凱斯金家吃了三次晚飯。每次吃完晚飯,我們都去後屋,討論畫上的細節。檸檬在畫裡,在籠子外麵顯得更加快樂和生動。當我們去後屋時,我們更多關注的是它的畫,而不是檸檬本身。帶著一種半正式,但卻是真誠的語氣談論完畫上的問題後,每次我們都會說起去巴黎參觀博物館的事情。星期二晚上,當我看著檸檬的圖畫時,即便像一個高中生那樣激動,我還是說出了事先想好的那些話。我輕聲說道:“親愛的,我們應該一起離開這個家,告彆現在的這種生活。人生是短暫的,一天天、一年年就這麼較著勁地過去了。我們應該一起去另外一個地方幸福地生活。”芙頌做出一副充耳不聞的樣子,但檸檬卻嘰嘰喳喳地答應了我。“已經沒有什麼要害怕、顧忌的事情了。你和我,我們倆,一起離開這個家去一個彆的地方,另外一個家,讓我們在自己的家裡幸福地生活直到生命結束。芙頌,你剛二十五歲,我們麵前還有半個世紀的人生。為了得到那五十年的幸福,最近六年裡我們已經受夠了磨難!讓我們倆一起走吧!我們彆再較勁了!”“凱末爾,我們在較勁嗎?我怎麼一點沒覺得。彆把手放那兒,鳥會害怕的。”“它不怕,你看,它在吃我手上的食兒。我們把檸檬放在家裡最顯眼的地方。”她用一個知己的語氣友好地說:“現在我爸爸要擔心了。”第二個星期四,我們看了希區柯克的《捉賊記》。整部電影,我看的不是格蕾絲·凱利,而是芙頌看她時的眼神。從她脖子上主動脈的跳動到她的手在餐桌上的擺動,從她整理頭發的樣子到她拿著薩姆鬆的姿勢,我都看到了她對明星王妃的關注。在我們去後屋看檸檬的畫時,芙頌說:“凱末爾,你知道嗎,據說格蕾絲·凱利的數學也很糟糕。她也是從模特開始演藝生涯的。但我隻妒嫉她會開車。”艾克雷姆先生在介紹電影時,像介紹一個十分特彆的家人那樣對土耳其的藝術電影觀眾們說,去年,明星王妃就是在這部電影裡開車經過的路上,甚至是在同一個拐角因車禍而辭世的。“你為什麼嫉妒?”“我不知道。開車讓她顯得非常強大和自由。也許是因為這個。”“如果你願意,我可以馬上教你。”“不,不,不行。”“芙頌,我知道你很聰明。我能夠在兩個星期裡教會你,讓你拿到駕照,輕輕鬆鬆地在伊斯坦布爾開車。沒什麼好害羞的。我也是在你這個年齡(這是不對的)學會開車的,是切廷教我的。隻要你有點耐心、要冷靜。”芙頌自信地說:“我有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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