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看(1 / 1)

而事實上我根本沒忘記芙頌的背叛。很顯然塔希爾·湯在佩魯爾看著看著愛上了芙頌,是他讓夢想·哈亞提和穆紮菲爾先生邀請她在他們的電影裡扮演角色的。或者更合理的解釋是,夢想·哈亞提和穆紮菲爾先生,因為看到了塔希爾·湯對芙頌的好感,於是向她發出了邀請。塔希爾·湯走開後,芙頌的樣子就像一隻打翻了牛奶的小貓,從中我明白至少她給了他們希望。1977年夏天,自從在安寧飯店發生了那件事情後,芙頌不再被允許去貝伊奧魯電影人出入的場所,特彆是佩魯爾,這是我在事後第一次去凱斯金家時,從芙頌氣惱和憤怒的眼神裡感覺到的。後來,在檸檬電影公司見麵時,費利敦告訴我,內希貝姑媽和塔勒克先生事後很慌亂,這陣子芙頌想去佩魯爾很難,即使和街區裡的朋友見麵也有限製,出門前,她必須像未婚的女孩那樣得到母親的批準。我記得,這些沒有維持太久的強硬措施讓芙頌很難過。為了安慰芙頌,費利敦會用一些誇大的言辭說自己也不會去佩魯爾了。我和費利敦都很清楚,我們應該儘快開拍費利敦的藝術電影,隻有這樣,我們才能讓芙頌開心。然而,劇本還沒修改到可以讓審查委員會通過的程度,同時我還感到費利敦也無法在短時間裡做到這點。從我們在後屋的談話裡我明白,芙頌也十分清楚並且痛苦地感到了這點,我為此很傷心。因為我不喜歡聽芙頌的憤怒質問,也不願意看見她據理力爭的樣子,所以我很少問她“畫畫得怎麼樣了?”。隻有在我明白芙頌那天很高興,我們在後屋會真的談論圖畫時,才會問她這個問題。多數時候,我見她都不開心,因此從不問“海鷗畫的怎麼樣了?”,我可以從眼神裡感覺到她的憤怒。當我深切地感到她在用眼神和我交流時,芙頌也會用一種更加特殊的眼神來看我。即便我們去後屋三五分鐘,夜晚的絕大多數時間都會在對視中,在給它們賦予含義中過去。楚庫爾主麻的晚餐上,多數時候,我會試圖從芙頌的眼神裡解讀她對我、對自己人生的看法和她的情感。曾經我鄙視用眼神來交流的方式,但在短時間裡我很快成了這方麵的專家。年輕時,當我和朋友們去一家影院,或是一起坐在飯店,抑或是坐船去島上春遊時,總會有人說:“先生們,那邊的幾個女孩在看我們!”我們的一些朋友會因此興奮起來,而我向來是對此抱有懷疑態度的。因為其實在人多的地方,女孩們很少會去看周圍的男人,即使看了,一旦她們的目光和男人的相遇,她們會像撞見一團火那樣,立刻恐懼地移開視線,並不會再朝那個方向看一眼。在我剛開始去凱斯金家的頭幾個月裡,當大家一起坐在餐桌上看電視時,一旦我們的目光在不經意間相遇,芙頌就會像這樣,像撞見一團火那樣逃避我的目光。我認為這是一個土耳其女孩在街上碰到一個陌生人時做出的舉動,我一點也不喜歡。但後來,我開始想,芙頌是為了挑逗我才這麼做的。我剛開始懂得對視的藝術。以前,無論是在伊斯坦布爾的街道上,還是在商店、市場裡,也不管她們是否包著頭巾,我很少看見女人看男人——即便是在貝伊奧魯——就更彆說女人和彆的男人對視了。但另一方麵,除了那些依媒妁之言結婚的人,我也聽到過很多彼此看見後結識,隨後結婚的人說“我們是目成心許的。”儘管他們是依媒妁之言結婚的,但母親甚至也宣稱,她和父親是在阿塔圖爾克也出席的一個舞會上遠遠看到彼此而喜歡上的,他們什麼話也沒說,是目成心許。父親儘管從來沒讓母親難堪,但有一次他告訴我,他們是和阿塔圖爾克出席了同一場舞會,但很可惜,那晚他根本沒看見穿著時尚、戴著白手套的十六歲的母親,他根本不記得有那麼一回事。在像我們這樣一個女人和男人在家庭之外根本無法結識、見麵的社會裡,目光對視的意義——也許是因為我在美國度過了一段青年時光——我是在三十歲後,因為芙頌才明白的……但我非常清楚我明白的這樣東西的價值,我也一直在內心深處感到了它的深刻含義。芙頌總是像古代伊朗細密畫裡的女人,或是當時的攝影和電影畫麵裡的女人那樣看我。在餐桌上坐在她的斜對麵,我的任務不是去看無聊的電視,而是去解讀我的美人的眼神。但過了一段時間後,也許是因為她發現了我的這個樂趣並想懲罰我,因此當我們的目光相遇時,芙頌會像害羞的女孩那樣開始瞬間移開她的目光。我想,她不願意在家庭餐桌上回憶或是想起我們在一起經曆的事情,另外還在因為我們沒能讓她成為電影明星而生氣,剛開始我會認同她。但一段時間過後,和我的眼神接觸她都如此逃避,在我們那些幸福的性愛後,她做得像個羞澀的處女和一個壓根不認識的陌生男人對視那樣,開始讓我憤怒。沒有人會來管我們,也就是當大家在吃飯,或是茫然地看著電視時,抑或是完全相反,當我們被感人的連續劇裡分手的畫麵感動得熱淚盈眶時,不經意間的對視,會讓我非常幸福,我會欣喜地明白,那夜我去那裡是為了那眼神的交彙。但芙頌卻逃避我的目光,仿佛根本沒感到眼神交彙時的幸福,這讓我心碎。難道她不知道我是因為無法忘記我們曾經擁有的幸福才去那裡的嗎?帶著這樣的想法,隨後我會感到她從我的眼神裡明白了我對她的怨恨。或者大概這隻是我的幻想。感覺和幻想開啟的這個曖昧世界,成了我在芙頌的幫助下慢慢學習對視藝術的微妙時得到的第二大發現。對視,當然就是不說話,隻用眼神來向對方講述我們自己的一條途徑。然而,無論是被講述的東西,還是被理解的東西,其實都帶著一種讓我們喜歡的深刻的曖昧。我無法完全明白芙頌用眼神表達的東西是什麼,一段時間以後,我明白被表達的東西其實就是眼神本身。剛開始時,即便很少,我會從芙頌那瞬間變得凝重、充滿表情的眼神裡感到她的憤怒、決心和靈魂深處的風暴,瞬間我的腦子會變得一片混亂,在她麵前我仿佛會退縮。隨後,當電視裡出現了一個勾起我們幸福回憶的畫麵,比如像我們那樣接吻的一對情侶出現在電視上,我想看到她的眼睛時,她卻會毫不妥協地避開我的目光,甚至索性轉過身去,這會讓我造反。就是在那時我養成了目不轉睛、執意盯著她看的習慣。我會直視著她的眼睛,長久、專注地看著她。當然,在家庭餐桌上,我的這種注視多數時候不會超過十到十二秒,最長、最大膽的會達到半分鐘。未來現代、自由的人們有理由認為,我在這段時間裡所做的事情是一種“騷擾”。因為我那執意的目光,我把芙頌想隱藏,甚至是想忘記的我們那些以往共同的秘密、我們的愛情搬到家庭餐桌上了。當然喝酒或是我的醉意不能成為一個借口。但如果連這都不能做的話,我大概會發瘋,也無法在自己身上找到去凱斯金家的力量了。多數晚上,當芙頌從我們的第一次對視、我那放肆的堅持裡明白,我處在這樣憤怒和癡迷的一個夜晚,我將會不斷去看她時,她不會驚慌失措。就像把無視男人們那騷擾、讓人不安的眼神變成一種本事的所有土耳其女人那樣,她會坐在我的對麵不再看我一眼。那時我會像瘋子那樣,對她更生氣,更直勾勾地看著她。著名專欄作家傑拉爾·薩利克在《國民》報的專欄上警告過城市街道上那些憤怒的男人們,很多次他在文章中寫道:“看見一個漂亮女人時,彆像要吃掉她那樣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她看。”芙頌因為我的目光,把我看做傑拉爾·薩利克筆下的那種男人,會把我激怒。茜貝爾以前經常跟我說,那些從小城市來到伊斯坦布爾的男人,看見一個沒戴頭巾、化了妝、抹了口紅的漂亮女人,就會仰慕地,直愣愣地看個不停,這種行為對於女人來說就是一種騷擾。就像在城市裡經常發生的那樣,這類男人中的一些,隨後會跟蹤被他們看了很久的女人,一些會用一種騷擾者的姿態表明他們的存在,一些則像幽靈那樣無聲無息,遠遠地跟著女人幾個小時,甚至是幾天。1977年10月的一個夜晚,塔勒克先生“因為身體不適”早早地上樓睡覺去了。芙頌和內希貝姑媽在甜蜜地交談著,而我則在若有所思地——我認為是那樣的——看著她們,突然我和芙頌的目光相遇了。就像那些天我經常做的那樣,我狠狠地看了她一眼。芙頌說:“彆那樣!”刹那間我驚呆了。芙頌惟妙惟肖地模仿了我的眼神。一開始因為害羞我沒能接受當時的窘境。我嘟囔道:“你什麼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彆這麼看。”說著芙頌更加誇張地模仿了我的眼神。因為她的這個模仿,我明白自己也像攝影裡的主人公那樣在看她。就連內希貝姑媽都忍不住笑了。隨後看到我的樣子她害怕了。她說:“我的女兒,彆像小孩那樣去模仿所有人,所有東西。你已經不是小孩了。”我聚攏起渾身的力氣說:“不,內希貝姑媽,我很理解芙頌。”我真的理解芙頌嗎?當然重要的是理解我們所愛的人。如果我們做不到這點,至少以為我們理解了也是一件好事。我承認,即便是以為理解給予的滿足感,在八年時間裡我也很少體會到。我感覺自己快要陷入無法從沙發上站起來的危機了。我使出全身的力氣站起來,嘟囔著時間不早了就離開了那裡。回到家,想著自己將永遠不再去凱斯金家,我一直喝到爛醉。母親在旁邊的房間裡痛苦呻吟般地,卻又是十分健康地打著呼嚕。就像讀者猜到的那樣,我又生氣了。但這種氣惱沒持續太久。十天後,我又若無其事地敲響了凱斯金家的門。一走進他們家,一和芙頌的目光相遇,我就從她眼中的光芒裡明白,看見我她很開心。在同一個時刻,我也變成了世上最幸福的人。然後我們還是坐到了餐桌上,繼續對看起來。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從坐在凱斯金家的餐桌上,一邊看電視,一邊和塔勒克先生和內希貝姑媽的聊天上——多數時候芙頌也在旁邊加入我們的談話——得到了從未嘗過的樂趣。對此我也可以說,我為自己找到了一個新家庭。那些夜晚不僅僅是因為和芙頌麵對麵坐著,也因為加入了凱斯金家的交談,我會沉浸在一種輕鬆、樂觀的情感裡,我仿佛忘記了去那裡的原因。當我沉浸在這樣的情感裡時,在夜晚一個平常的時刻,當我和芙頌的目光不經意間相遇時,刹那間我仿佛會重新想起那個晚上讓我去那裡的真正原因,那就是我對芙頌無儘的愛,瞬間我會像是從夢中醒來那樣振奮和興奮不已。在那些時刻,我希望芙頌也能感到同樣的興奮。刹那間如果她也能像我這樣從這純真的夢境中醒來,她就會想起我們曾經一起體會過的那更深刻、更真實的世界,就會在短時間裡離開丈夫和我結婚。但我沒能在芙頌的眼神裡看到這樣的一個“想起”、一個“覺醒”,我隻感到了一種結果是無法起身告辭的心碎。在電影的事情始終沒有結果的那段時間裡,芙頌表現得好像記得我們曾經擁有過的幸福,但卻幾乎不看我一眼。她的眼神會變得很茫然,她好像對我們在電視裡看到的東西很感興趣那樣看電視,或是對街區裡一個鄰居的傳聞很感興趣那樣聽彆人講話,她做出一副仿佛人生的意義和目的就是坐在父母的餐桌上聊天說笑的樣子。那時,瞬間我會陷入一種極度空虛和一切毫無意義的情感,仿佛我和芙頌根本不可能有未來,日後她也根本不可能離開丈夫和我在一起。多年後,我把芙頌那幾個月裡氣惱的眼神和其他那些有意義的眼神,比做土耳其電影裡那些女演員的眼神。但這裡沒有任何模仿,像土耳其電影裡的女主人公們那樣,芙頌在她父母和男人們身邊也無法傾訴自己的煩惱,她隻能用眼神來表達她的憤怒、願望和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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