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是切廷開著父親的雪佛蘭送我去芙頌他們家的。八年時間裡,除了下雪交通堵塞,發大水,切廷生病、休假,車子壞了等臨時原因,我一直在注意不去破壞這個規則。幾個月過後,切廷在周圍的咖啡館和茶館裡為自己找到了朋友。他不會把車停在他們家門口,而是停在像黑海咖啡館、傍晚茶館那樣的地方附近,他會在其中的一個茶館裡,一邊看我們在芙頌他們家看的電視節目,一邊看報紙,或是和人聊天,有時他也會和人玩十五子棋遊戲或是看彆人玩碰對牌戲(通傑利(Tunceli),位於土耳其中東部的一個城市。)。據說頭幾個月過後,街區的人都知道他和我是什麼人了,如果切廷沒有誇大其詞的話,據說他們把我看成一個有良心、謙遜的人,還都喜歡上了我,因為我帶著友好的情誼不斷去拜訪一個遠房的窮親戚。當然在這八年時間裡,也有人說我是一個不懷好意的人。在這些不值得計較的傳聞裡,有說我要廉價買下街區裡的破舊房子,在上麵蓋新公寓樓的,有說我在為我們的工廠尋找便宜、無技能的工人的,有說我在逃避兵役的,還有說我是塔勒克先生的私生子的(也就是芙頌的哥哥)。街區裡多數理智的人,則從內希貝姑媽小心翼翼向左右鄰居透露的各種消息上得知,我是芙頌的一個遠房親戚,我在和她那“電影人”的丈夫商談一部將讓她成為電影明星的電影。多年來我從切廷說的那些話裡明白,我的這個角色被認為是合乎情理的,即便他們不是特彆喜歡我,但楚庫爾主麻街區的人們對我還是心存好感的。事實上,從第二年起,我就開始被當做半個楚庫爾主麻人了。各式各樣的人居住在這個街區:加拉塔碼頭的工人;在貝伊奧魯後街上開小店、小飯館的人;飯館裡的招待員;從托普哈內方向過來的吉卜賽人;通傑利(鸚鵡眼睛(?e?m-i Bülbül),一種土耳其特有的帶藍色螺旋紋的玻璃器皿,靈感來自於鸚鵡眼睛的顏色和線條。)的阿拉維庫爾德人;曾經在貝伊奧魯、銀行大街上做過文書的希臘人、意大利人、黎凡特人的敗落兒孫們;就像這些人那樣,始終仍然無法離開伊斯坦布爾的最後的希臘人;在倉庫和麵包房工作的人;出租車司機;郵遞員;在雜貨鋪打工、在大學念書的窮大學生……所有這些人,不會像在法提赫、維法和考賈穆斯塔法帕夏那樣的傳統穆斯林街區裡的人那樣,帶著一種強烈的社區情感行事。但從他們對我表現出來的保護、關照的行為上,從年輕人對過往的高檔車表現出來的興趣上,從消息的快速傳播上,我明白,街區裡的人們還是團結的,至少在他們內部存在著一股活力。.99lib?芙頌他們家(凱斯金他們家),在楚庫爾主麻大街(老百姓叫楚庫爾主麻“大坡”)和窄小的達爾戈奇小街交彙的角落上。就像從地圖上也可以看到的那樣,從這裡走十分鐘,爬上一段蜿蜒的陡坡就可以到達貝伊奧魯和獨立大街。有些晚上回家時,切廷會慢慢穿過小街開上貝伊奧魯,我則會在後座上一邊抽煙,一邊看路邊的人家、商店和行人。在這些鋪著鵝卵石的窄小街道上,那些向人行道傾斜、似乎快要倒塌的破舊木房子,遷徙去希臘的希臘人遺棄的空房子,非法住進空房子的庫爾德人向窗外伸出的取暖爐管道,會在夜晚呈現出一派令人恐懼的景象。貝伊奧魯附近的那些黑暗的小娛樂場所,酒館,號稱自己是“提供酒精飲料俱樂部”的低級夜總會,快餐店,賣漢堡的雜貨鋪,體育彩票的銷售點,可以在裡麵找到毒品、走私美國香煙、威士忌的煙草店,甚至是賣唱片、磁帶的小店,一律都會到半夜才打烊,儘管所有這些地方看上去都很悲涼,但卻會讓我感到一種勃勃的生機和活力。當然如果我安寧地離開芙頌他們家,我才會有這樣的感覺。很多夜晚,我會帶著不再去那裡,這應該是最後一次的想法離開他們家,因為難過,我會昏厥般地躺在汽車的後座上。這些不幸的夜晚最常發生在頭幾年裡。切廷會在晚上7點左右到尼相塔什接我,在哈爾比耶、塔克西姆和色拉塞爾維我們會被堵上一會兒,然後蜿蜒穿行在吉汗基爾和費魯紮的小街上,經過楚庫爾主麻古浴室往下走。路上,我會讓車停在一家商店門前,下車去買一包吃的東西或是一束鮮花。不是每次,但平均每隔一次我會送給芙頌一件小禮物,有時是開玩笑的一塊口香糖,有時是我在黃金市場或是貝伊奧魯找到的一個蝴蝶形狀的胸針或是首飾。一些嚴重堵車的晚上,我們也會從道爾馬巴赫切開到托普哈內,然後往右拐到博阿茲凱散大街上。在這八年時間裡,每當汽車拐進凱斯金他們家的那條街道時,就像小學那些年,早上走進學校所在街道時那樣,我的心跳會加快,我會感到一種介於幸福和慌亂之間的不安。塔勒克先生因為厭倦了交房租才用銀行裡的錢買下了楚庫爾主麻的這棟小樓。凱斯金他們家的大門在二樓。在這八年時間裡,一樓那套房產屬於他們的小單元房裡,住過很多與我們的故事毫不相乾,幽靈般一會兒出現、一會兒又消失的房客。因為日後將成為純真博物館一部分的這套小單元房的入口在達爾戈奇街上,所以我很少會碰到住在那裡的人家。我聽說樓下有段時間住著一個名叫阿伊拉的女孩,女孩的母親是個寡婦,未婚夫在服兵役,芙頌和她交上了朋友,她們會一起去貝伊奧魯看電影,但芙頌從來沒和我提起她的那些街區上的朋友。當我摁響麵向楚庫爾主麻大街的樓門門鈴時,頭幾個月都是內希貝姑媽來開門的,為此她要從上麵走一段樓梯下來。而事實上,在其他類似的情況下,即使門鈴晚上響起,他們也總是會讓芙頌下去開門的。而這,從第一天開始,就讓我感覺到所有人都知道我為什麼要去那裡。但有時我也會覺得,芙頌的丈夫費利敦確實沒有對任何事情產生懷疑。而塔勒克先生因為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一個世界裡,因此他很少會讓我覺得不安。我感覺任何時候對一切都了如指掌的內希貝姑媽,每次為了打破開門後出現的奇怪沉默,總會很注意地去說一些話。多數時候,她會說一些和電視上的新聞有關的話,比如說“一架飛機被劫持了,您聽說了嗎?”,“他們如實地放了公共汽車出的車禍……”,“我們在看總理對埃及的訪問”。如果我去時新聞還沒開始,那麼內希貝姑媽每次都會帶著同樣的信念重複這樣的一句話:“您來的正是時候,新聞馬上就要開始了!”有時她也會說“有您喜歡的春卷”,或是“今天上午,我和芙頌做了葡萄葉包飯,您一定會喜歡。”如果我認為這是為了掩飾難堪而說的一句話,我就會因為害羞而無語。多數時候,我會對她說“是嗎?”或者“好啊,我來的正是時候”,然後上樓走進他們家,看到芙頌時,為了掩飾我在那時感到的幸福和害羞,我會用一種誇張的興奮重複我說的話。有一次我說:“好啊,讓我也來看看飛機事故。”芙頌應答道:“凱末爾大哥,飛機事故是昨天的事情。”冬天,脫大衣時,我也可以說“唉,天可真冷啊!”或是“有小扁豆湯嗎,太好了……”之類的話。到了1977年2月,因為在樓上就可以“自動”打開樓門,所以要等我走上樓梯、走進房間後才可以說開場白,這就更難了。任何時候都比看上去顯得更加細膩、更加慈愛的內希貝姑媽,如果覺得我的開場白不合適就會立刻說上幾句話來幫我解圍,比如“凱末爾先生,快坐下,彆讓您的餡餅涼了”,或是“男人不但用機關槍掃射了茶館,還要不知羞恥地說”。我會皺著眉頭立刻坐到餐桌上。我帶來的那些東西,對我克服進門後的難堪是有幫助的。頭幾年裡,這些東西會是芙頌愛吃的一類東西,比如開心果蜜餅,從尼相塔什有名的拉提夫餡餅店裡買來的奶酪餡餅,醃金槍魚和魚子醬。我會特意說些關於它們的話,然後隨意地把它們交給內希貝姑媽。內希貝姑媽總會說:“唉,您乾嗎這麼客氣!”隨後我會拿出芙頌的禮物給她,或是把禮物放到一個她看得見的地方,同時我還會接茬對內希貝姑媽說:“經過餡餅店時,我聞到了裡麵的香味,忍不住就買了!”我還會再說上一兩句關於尼相塔什那家餡餅店的話。同時,我會像一個遲到的學生那樣,躡手躡腳地立刻坐到我的座位上,在刹那間我會感覺很好。過一會兒,突然我會和芙頌的目光相遇。這些都是異常幸福的時刻。入座後我們第一次對視的時刻,對我來說既是非常幸福的一個時刻,也是我立刻明白,感覺到當夜將會如何度過的一個特殊時刻。如果我在芙頌的眼神裡——即使她皺著眉頭——看到了一種幸福和輕鬆,那麼,那夜也會是幸福和輕鬆的。如果她的眼神是不快和不安的,那麼那夜也會是那樣的。如果她不笑的話,我也不會笑得太多,頭幾個月裡我也不會去逗她笑,隻會默默地坐在那裡。芙頌和塔勒克先生分彆坐在長餐桌的左右兩頭,我麵對電視坐在餐桌的右角,內希貝姑媽的對麵。如果費利敦在家會坐在我左邊,如果他不在家,有時難得來的客人會坐我邊上。晚飯剛開始時,內希貝姑媽為了方便出入廚房,會背對電視坐著,吃到一半,等廚房裡的事情減少後,她會坐到我的左邊,芙頌的右手邊,這樣她就能夠舒舒服服地看電視了。我和內希貝姑媽就這樣肘靠肘地坐了八年時間。內希貝姑媽坐到我身邊後,長餐桌的另一邊就空出來了。這個空出來的地方,有時費利敦晚上回來後會坐在那裡。那時芙頌就會坐到丈夫的身邊,而內希貝姑媽會去坐到芙頌的位子上。在那種情況下,看電視就會變得很困難,但到了那個鐘點節目本來就已結束,電視也早就被關掉了。在一個重要電視節目的當中,如果爐子上還有東西在燒,需要有人進出廚房,那麼內希貝姑媽有時會讓芙頌去做這件事。當芙頌拿著盤子,端著鍋子出入廚房時,她就會不斷地在我和電視之間來回走動。當她的父母專注地看著屏幕上的電影、智力競賽、天氣預報、發動軍事政變的帕夏發表的一篇措辭激憤的演講、巴爾乾摔跤錦標賽、馬尼薩梅西爾糖膏節、阿克謝希爾城解放六十周年的慶典儀式時,我會興致勃勃地看我的美人左右來回的走動,我知道這就是自己要看的東西,而不像她的父母那樣覺得她是走入電視與他們之間的一樣東西。在我去凱斯金他們家的1593個夜晚裡,大多數時間我都是坐在餐桌上看著電視度過的。但是我無法用說出八年裡去了那裡多少次的輕鬆,說出每次我在那裡待了多長時間。因為這個問題讓我感到害羞,所以我會讓自己相信,我回去的時間其實遠遠早於我離開他們家的時間。讓我們想起時間的東西,當然就是電視節目結束的鐘點。在TRT那持續四分鐘的節目閉幕式上,當邁著統一步伐的士兵升起國旗,並向國旗敬禮時,《獨立進行曲》會隨之響起。如果算我平均7點到他們家,等到電視節目結束,也就是夜裡12點左右離開,那麼可以得出每次我在芙頌他們家待了五個小時的結果,但其實我待的時間會比這更長。我去他們家四年後,也就是1980年9月,又發生了一次新的軍事政變,頒布了戒嚴令,實施了宵禁。因為晚上10點開始戒嚴,很長一段時間我不得不在9點45分,在還沒看夠芙頌時就離開他們家。那些夜晚在回家的路上,在宵禁開始前十幾分鐘迅速變空的黑暗街道上,我坐在疾駛的車裡,會感到晚上沒能看夠芙頌的痛苦。現在,多年以後,每當我在報紙上看見軍人們不滿國家的現狀,一場新的軍事政變又會可能發生時,作為軍事政變的壞處,我最先想到的就是沒看夠芙頌就要急急忙忙往家趕。我和凱斯金一家人的關係,多年裡當然經過了各種階段。我們的交談、期盼和沉默的含義,我們在那裡所做的事情,在我們的腦海裡仿佛一直在變。對我而言惟一始終不變的是我去那裡的原因:我去那裡當然是為了見芙頌。我假定芙頌和她的家人對此也是滿意的。因為芙頌和她的家人無法公開接受我去那裡看芙頌的事實,因此我們有了一個被我們大家都接受的原因:我是去那裡,去芙頌他們家“做客”的。但因為即便是這個含糊的詞都不太可信,那麼我們會帶著一種本能選擇另外一個將給我們更少不安的詞:我每星期四個晚上是去凱斯金他們家“坐坐”的。“坐坐”這個詞,就像土耳其讀者很清楚,但外國參觀者無法立刻明白的那樣,儘管字典上未被強調,卻具有廣泛的含義,比如“來做客”,“順路過來看看”,“一起打發時間”,這個詞特彆是內希貝姑媽會經常用。晚上離開時,內希貝姑媽總會客氣地對我說:“凱末爾先生,明天您還過來,我們還一起坐坐。”這句話的意思並不是說,晚上除了坐在餐桌上,彆的我們什麼也不做。我們看電視,有時長時間沉默,有時我們談得很投機,當然我們還吃飯,喝拉克酒。內希貝姑媽為了告訴我晚上他們在等我,頭幾年裡,即使很少她還會提到這樣的一些活動。“凱末爾先生,明天我們還等您過來,我們吃您喜歡的西葫蘆塞肉”,或是“明天我們看實況轉播的花樣滑冰比賽”。她說這些話時,我會朝芙頌看一眼,我會希望在她的臉上看到一種認可的表情,一個微笑。如果內希貝姑媽說“您來,我們一起坐坐”,芙頌也認可的話,那麼我會想這些單詞沒有欺騙我們,我們做的事情就是一起待在同一個地方,是的,也就是一起坐坐。因為它以最淳樸的形式觸碰到了我去那裡的真正原因,也就是和芙頌待在同一個地方,因此“坐坐”這個詞是非常恰當的。我絕不會像一些把鄙視人民作為己任的知識分子那樣,得出在土耳其每晚“坐在一起”的幾百萬人其實什麼也沒做的結論,恰恰相反,我會想到,在因為愛、友情,甚至到底是什麼他們也不知道的一些更加深切的本能而彼此依賴的人們之間,“一起坐坐”是一種需求。為了對一些事件,那八年作個介紹和表示尊重,我在博物館的這個位置上,展出芙頌他們家在楚庫爾主麻居住的那棟樓的二層,也就是他們家一樓的模型。樓上還有內希貝姑媽和塔勒克先生以及芙頌和她丈夫的兩個臥室,一個浴室。博物館參觀者仔細看模型時,立刻就會發現我在餐桌右角上的位置。讓我來為那些沒能參觀博物館的好奇讀者描述一下:電視在我的左前方,廚房則在我的右前方。我的身後是一個擺滿了物件的展示櫃,裡麵有水晶杯、純銀和陶瓷的糖罐、利口酒酒具、從來沒用過的咖啡杯、會在伊斯坦布爾每個中產階級家庭的展示櫃裡展出的鸚鵡眼睛(穆澤燕·塞納爾(Müzey yen Senar,1919——),土耳其國寶級藝術家,被譽為土耳其藝術音樂的皇後。)小花瓶、舊表、一個純銀打不著火的打火機和一些其他小玩意兒。有時我椅子的後腿會撞到櫃子上,那時裡麵的所有東西就會隨著櫃門上的玻璃一起顫動。就像餐桌上的所有人一樣,那麼多年的晚上我都坐在那裡看了電視,但隻要我把目光稍微往左斜一點,我就能輕鬆地看到芙頌。為此我根本不需要動一下頭或者把頭轉向她。這就給了我看電視時隻要轉一下眼睛,在不被任何人察覺的情況下,長時間欣賞芙頌的機會。我總那麼做,我已精通此道。在我們看的那些電影最煽情、最激烈的時刻,或者是屏幕上開始放一條讓我們所有人都興奮的新聞時,欣賞芙頌臉上的表情對我來說是一種極大的樂趣。在以後的幾天,幾個月裡,那部電影裡最感人的畫麵會伴隨著芙頌臉上的表情一起出現在我的腦海裡。有時我的眼前會首先浮現出芙頌臉上的表情(這表示我想芙頌,我該去他們家吃晚飯了),隨後才是電影裡的那個畫麵。八年裡,我們在凱斯金他們家餐桌上看到的電影裡出現的那些最激烈、最感人和最奇怪的畫麵,以及伴隨那些畫麵出現在芙頌臉上的各種表情,被一起鐫刻在了我的腦子裡。八年時間裡,我對芙頌的眼神,她臉上那與電影裡的不同情感相對應的各種表情是那麼得了如指掌,以至於即使我不認真看電影,我也可以從芙頌的表情上明白,我們正在看的那一幕發生了什麼。有時因為過度飲酒,勞累,或因為我和芙頌又在互相鬥氣,我會無法專心看電視,但我僅僅從芙頌的眼神裡就能明白電視裡放的一些重要東西。餐桌的左邊,有一個燈罩總是歪斜地待在上麵的落地台燈,它的旁邊是一個L形的長沙發。因為吃、喝、說笑讓我們疲勞的有些晚上,內希貝姑媽會說“讓我們去沙發上坐一會吧!”或是“等你們離開餐桌後我給你們喝咖啡”。那時,我就會去坐在沙發靠近展示櫃的那頭,內希貝姑媽會坐到沙發的另一頭,而塔勒克先生則會坐到凸窗前麵向大坡的那個沙發上。為了能從我們坐的地方清楚地看見屏幕,必須調整電視的角度,這個任務通常由依然坐在餐桌上的芙頌來完成。有時芙頌調完電視角度後會坐到長沙發的另一頭,她母親的身邊,那時母女倆就會互相靠著看電視。有時內希貝姑媽會一邊看電視,一邊撫摸女兒的頭發、後背,就像在鳥籠裡饒有興致看著我們的檸檬那樣,我會用餘光去欣賞母女之間的這種幸福的親近,並從中得到一種特殊的快感。當我好好地靠在L形沙發上時,隨著夜色加深,也由於我和塔勒克先生喝的拉克酒的作用,有時我會犯困。當我用一隻眼睛看電視時,我的另外一隻眼睛則仿佛在看著我靈魂的深處。我會為人生把我帶到的這個奇怪地方感到羞慚,我會想到帶著憤怒立刻起身離開那裡。我會在自己不滿意芙頌的眼神,她很少對我笑,沒有給我希望,冷漠地對待我的手、胳膊和身體,以及因為巧合,不小心碰到她的那些糟糕、黑暗的夜晚有這樣的感覺。在那些時刻,我會站起來,走到凸窗前,微微拉開凸窗中間或是右邊的窗簾,朝楚庫爾主麻大街張望。在潮濕、下雨的日子裡,街上的鵝卵石路麵上會閃爍出路燈的光亮。有時我會去關照一下待在凸窗當中籠子裡,正在慢慢衰老的金絲雀檸檬。塔勒克先生和內希貝姑媽會一邊看電視,一邊說一些關於檸檬的話,比如“給它喂過食了嗎?”,“我們要給它換水嗎?”,“今天它大概不太開心”。他們家的一樓後麵還有一個帶陽台的小房間。這個房間白天用得更多,內希貝姑媽會在那裡做縫紉活,如果塔勒克先生在家會在那裡看報紙。我記得,第一個半年過後,當我在餐桌上感到不安,想要來回走走時,如果房間裡的燈也亮著的話,我會經常走進那個房間,站在陽台的窗前往外看,我喜歡站在縫紉機、裁縫用具、舊報紙、雜誌、開著的櫃子和雜物堆裡,喜歡用眨眼的工夫往口袋裡塞一樣可以在一段時間裡減輕我對芙頌思念的物件。從這個房間的陽台窗戶上,我既能看見反射在玻璃上的、裡麵那個我們吃飯的房間,又能看到窗外毗連在窄小街道上的那些窮人房子的裡麵。有幾次,我在其中的一戶人家裡看見了一個胖女人,她穿著厚睡衣,每晚臨睡前會從一個藥盒裡拿出一片藥片,然後仔細盒子裡麵的一張紙。我從有天晚上來後屋的芙頌那裡得知,這個女人就是在我父親的工廠裡工作了很多年、用一隻假手的拉赫米的妻子。芙頌輕聲告訴我,她來後屋是因為好奇我在那裡乾什麼。我和她在黑暗中,並排站在窗前朝窗外看了一會兒。因為那時我在內心深切地感到了我對他們持續八年的造訪在她心裡產生的問題,要我說的話,是在世界的這個角落作為男人和女人在她心裡產生的問題,所以我要來細細地說一說。要我說的話,那天夜裡,芙頌是為了向我表示親近才離開餐桌到我身邊來的。她靜靜地站在我身邊,和我一起看這平常的街景也說明了這點。當我看著完全因為她的出現才顯得富有詩意的瓦塊和鋅板屋頂、冒著青煙的煙囪、亮著燈光的人家時,我很想把手放到芙頌的肩上,很想擁抱她,觸摸她。但是,我在他們家頭幾個星期裡得到的有限經驗告訴我,如果我那麼做的話,芙頌就會非常冷漠、生硬地對待我(就像幾乎被騷擾了那樣),她會推開我,或者索性轉身離開,她的這些動作會帶給我巨大的痛苦,我們會對彼此玩一段時間的慪氣遊戲(一種我們已經慢慢精通了的遊戲),也許甚至我將會有一段時間不去凱斯金他們家吃晚飯。儘管我知道這些,但來自於靈魂深處的一樣東西在有力地推我去觸摸她,親吻她,至少從旁邊靠近她。當然我喝下的拉克酒在這裡也產生了一些作用。但如果我不喝酒,我也會在內心痛苦而強烈地感覺到這種進退兩難的窘境。如果我克製自己不去碰她——我很快學會了這點——那麼芙頌就會更向我靠近,也許她會輕輕地,“不小心”地觸碰到我,也許還會再說上一兩句好聽的話,抑或她會像幾天前那樣說“有什麼事讓你心煩了嗎?”。那時,芙頌說:“我非常喜歡夜裡的這種寂靜,非常喜歡在屋頂上轉悠的小貓。”而我在內心幾乎帶著痛苦又感到了同樣的進退兩難。現在我可以觸摸她,抓住她,親吻她嗎?我非常想這麼做。但是在頭幾個星期,頭幾個月裡——就像後來我想了很多年那樣——她沒有給我發出任何邀請,隻禮貌、客氣地說了一些一個讀完高中、有教養、聰明的女孩應該對一個富有、愛上自己的遠房親戚說的話。帶著我說的這種進退兩難的窘境,八年裡我一定想過很多,也很沮喪過。我們朝窗外的夜景最多看了兩到兩分半鐘,我在這裡展出描繪這個夜景的一幅畫。博物館參觀者看這幅畫時,請在心裡感受一下我那進退兩難的窘境,也彆忘記芙頌在這個問題上非常細膩、優雅的行為。最後我說:“因為你在我的身邊,我才會覺得這個夜景如此美麗。”芙頌說:“快進去吧,爸爸他們要擔心了。”我說:“隻要你在我身邊,這樣的一個夜景我可以幸福地看上很多年。”“飯菜要冷掉了。”說完芙頌就走回了餐桌。她知道自己說的話有多冷漠。等我也坐回到餐桌上後不久,芙頌終於鬆開了緊皺的眉頭。她發自內心地甜美地笑了兩次,隨後當她把這個日後也被我加進收藏的鹽瓶遞給我時,她還讓她的手指重重地觸碰到了我的手。於是一切的不愉快也就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