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初發生了一次東北風暴後,海峽的水變得不可逆轉的寒冷,我的憂愁也在短時間裡變得無法隱藏的深重。早早變暗的天色,早早飄落在後花園和碼頭上的樹葉,人去室空的避暑彆墅,停靠在碼頭上的劃艇,雨季開始幾天後刹那間變得空曠的街道和那些被推倒在街上的自行車,原本就給了我倆一種難以忍受的濃濃的秋愁。與此同時,我慌亂地感到,茜貝爾不再能夠忍受我的無所作為、我無法隱藏的憂傷和每夜的酩酊大醉。到10月底,茜貝爾已經厭倦了從生鏽的舊水龍頭裡流出來的鏽水,廚房那破舊、潮濕、陰冷的狀態,還有彆墅的破洞和裂縫以及刺骨的東北風。那些在炎熱的9月夜晚,不請自來、喝醉後在黑暗中大笑著從碼頭跳入水中的朋友們也不再來了,他們讓我們感到城裡已經開始了一種更加有趣的秋日生活。為了表示冬天逃離彆墅生活的那些新貴,也為了讓參觀者們感受到濃濃的秋愁,我在這裡展出後花園裡的一些潮濕、破裂的石塊,石塊上麵的鼻涕蟲,下雨時銷聲匿跡的我們那慌張而孤獨的朋友蜥蜴。那些天我越發感到,為了能夠和茜貝爾在彆墅度過冬天,我必須用性愛來向她證明自己已經忘記了芙頌,而這讓我們在臥室裡的生活變得更加彆扭和不愉快,像從前那樣能夠帶著友情和憐愛相擁而眠的夜晚也越來越少了。一方麵我和茜貝爾會一起鄙視那些在木製彆墅裡使用電熱暖氣的人、那些讓曆史建築物處於危險之中的不負責任的無知者,另一方麵每天夜裡當我們感到寒冷時,我們會把電熱暖氣的插頭插進致命的插座裡。11月初開始供暖後,我們開始去城裡出席那些我們感覺在錯過的聚會,新夜總會的開業典禮,那些準備帶著新意進入冬季的老地方,為了能夠接近影院入口處的人群,我們尋找各種借口去貝伊奧魯,甚至還去尼相塔什和那些禁止我走入的街道。隨便找個借口在尼相塔什見麵的一天晚上,我們去了福阿耶飯店。我們一邊空著肚子喝下了一杯帶冰塊的拉克酒,一邊和熟悉的領班薩迪和哈伊達爾問了好,我們還像所有人那樣抱怨了在街上互相射殺、四處扔炸彈、把國家拖向災難的極端民族主義者和左派武裝分子。在談論政治問題時,那些年老的招待員像以往那樣表現得比我們更加謹慎。儘管我們用邀請的目光看著那些走進飯店的熟人,但誰也沒過來找我們,於是茜貝爾用調侃的口吻問我為什麼又不開心了。我簡單地告訴她,哥哥和吐爾嘎伊先生達成了協議,他們要建立一個新公司,還把那個我一直未能決定是否要開除,而現在讓我後悔的凱南也拉了過去,這樣他們就用一個非常賺錢的床單生意為借口把我排擠了出去。茜貝爾問:“凱南,是那個訂婚儀式上舞跳得很好的凱南嗎?”當然,茜貝爾是為了不提芙頌的名字才選擇“舞跳得很好”這幾個詞的。我們倆都還痛苦地記得訂婚儀式上的所有細節。因為沒能找到一個可以改變話題的借口,於是我們沉默了一陣子。而事實上,在“我的疾病”剛發作的那些日子裡,即使在最糟糕的時刻,茜貝爾都可以帶著一種充滿生命的力量找到全新的話題。茜貝爾用最近常用的嘲諷口吻問道:“那麼現在這個凱南是不是要成為新公司的經理了?”當我憂傷地看著她那微微顫抖的雙手和化了濃妝的臉時,我不禁想到,因為和一個有煩惱的富人訂婚,茜貝爾從一個在法國讀過書、有文化、幸福的土耳其女孩,變成了一個酗酒、煩惱和愛嘲弄的土耳其家庭婦女。她這麼譏諷我,會是因為她知道為了芙頌我也嫉妒凱南嗎?這樣的一種懷疑在一個月前我是想也不會想到的。我說:“也就是為了多掙三五分裡拉他們轉了舵。沒什麼大了的。”“你知道這裡的盈利不是三五分裡拉,而是一大筆錢。你不應該允許他們將你排擠在外,搶你麵前的麵包。你應該挺起腰板來跟他們鬥。”“我不在乎。”“我不喜歡你這種樣子。”茜貝爾接著說道:“你在放棄一切,遠離生活,你好像喜歡失敗。你應該變得更堅強些。”我舉起酒杯笑著問:“再要一杯酒,好嗎?”我們又各要了一杯酒,等酒來時我們又沉默了。茜貝爾的眉宇間又出現了在她憤怒和生氣時顯現的像問號一樣的皺紋。我說:“你找一下努爾吉汗他們吧,也許他們會過來。”茜貝爾用一種氣惱的聲音回答道:“剛才我去看過了,裡麵的電話打不了,說是壞了。”我說:“讓我們來看看你今天都乾了些什麼,買了些什麼?你把袋子打開,讓我們稍微消遣一下。”但茜貝爾根本沒興趣打開袋子。隨後,她帶著一種完全出乎我意料的語氣說:“我確信,你不可能還那麼愛她了。你的問題不是愛上了彆的女人,而是無法愛我。”我握著她的手說:“那麼我為什麼還這麼黏著你呢?為什麼我一天也離不開你呢?”這樣的話我們已經不止說過一遍了。但這次我在茜貝爾的眼裡看到了一種奇怪的光亮,我害怕她會這麼說:“因為你知道,如果獨自一人待著,你將無法忍受失去芙頌的痛苦,也許你會因為痛苦而死去!”但是感謝真主,茜貝爾還沒意識到情況有那麼糟糕。“你黏著我不是因為愛情,而是因為你相信自己會遇到一場災難。”“我為什麼需要災難?”“因為你喜歡做一個對任何事都嗤之以鼻的痛苦的人。但親愛的,你該清醒起來了。”我對她說,這些糟糕的日子總會過去的,除了兩個兒子,我還想要三個長得像她的女兒。我們會擁有一個幸福、快樂的大家庭,我們會說笑著度過一生。我還告訴她,看見她神采奕奕的臉龐,聽她說妙趣橫生的話語,聽見她在廚房裡忙活的聲音,給了我一種無限的生活喜悅。我說:“你彆哭啊。”“我感覺這些沒一個能夠實現。”茜貝爾說著哭得更厲害了。她放開我的手,拿出手帕擦了擦鼻子和臉。隨後她又拿出粉餅盒,在臉上和眼睛下麵抹了很多粉。我問道:“你為什麼對我沒信心了?”她說:“也許是因為我對自己沒信心了。有時我在想,我不再漂亮了。”正當我握住她的手,告訴她是多麼漂亮時,“嗨,浪漫的情侶,”塔伊豐叫道,“所有人都在談論你們,你們知道嗎?啊,怎麼了?”“那些人在說我們什麼?”塔伊豐在9月裡去了彆墅很多次。看見茜貝爾在哭,他立刻覺得很掃興。他想馬上離開我們,但因為看到茜貝爾臉上的表情他沒有立刻走掉。茜貝爾說:“我們一個親戚的女兒出車禍死了。”我帶著嘲諷的口吻再次問道:“他們都在說我們什麼?”“節哀順變。”為了說完後能馬上離開,塔伊豐開始左右張望,他誇張地跟剛進門的一個人打了招呼。離開前他說:“他們說,你們是那麼相愛,就像一些歐洲人那樣,因為害怕婚姻會扼殺愛情,所以你們不結婚。我認為你們還是結婚吧,因為所有人都在嫉妒你們。還有人說那棟彆墅不吉利。”等他一走,我們問年輕而可愛的招待員又各要了一杯拉克酒。儘管茜貝爾編造了各種借口,很好地為我那整個夏天引起了朋友們注意的沉悶作了掩飾。但我們知道,包括婚前同居,外麵流傳著很多關於我們的閒話,人們記住了茜貝爾說的很多嘲諷我的笑話,而我那長時間仰泳的習慣、我的沮喪則成了人們談笑的話題。“我們還要叫努爾吉汗他們來吃飯嗎?還是我們現在就吃?”茜貝爾幾乎慌亂地說:“讓我們再在這裡待一會。你出去打電話,找到他們。你有打電話的硬幣嗎?”因為我不想讓五十年後對我故事感興趣的新世界幸福的人們,嘲笑1975年時斷水(因此用水車往富人街區送水)、無法打公用電話的伊斯坦布爾,所以我在這裡展出那些年在煙草店出售的邊上帶鋸齒的這個電話硬幣。在我故事開始的那些年裡,伊斯坦布爾街道上有限的電話亭裡的多數電話,要麼被野蠻地砸壞了,要麼本來就是壞的。我不記得在那些年裡自己在土耳其郵電總局的任何一個電話亭裡打成過一次電話(這件事,在西方電影的影響下,隻有土耳其電影裡的那些主人公們能夠做到)。但是用一個能乾的企業家賣給商店、雜貨店和茶館的硬幣收費電話,我們還是能夠打電話的。說這些細節,是為了告訴大家,我為什麼要在尼相塔什的店鋪裡挨個轉悠。我在一家賣體育彩票的小亭子裡找到了一部空電話。努爾吉汗家的電話一直占線,而店主不允許我打第二個電話。過了很久我在一家花店給麥赫麥特打了電話。他說他和努爾吉汗在家裡,半小時之內他們會趕到福阿耶飯店。因為逐個在店鋪找電話,我來到了尼相塔什的中心地帶。我對自己說,既然這麼近了,如果我去一趟邁哈邁特公寓樓的單元房,去看看那裡的東西可能會很好。正好我帶著鑰匙。一走進單元房,我就去洗了臉,我像一個準備手術的醫生那樣,小心翼翼地脫下西服和襯衫,坐到了和芙頌做了四十四次愛的床邊,我從周圍那些充滿了回憶的物件當中,拿出我在這裡展出的三件物品,撫摸著它們度過了幸福的一個半小時。等我回到福阿耶飯店,我發現,除了麥赫麥特和努爾吉汗,紮伊姆也在那裡。我記得,看著堆滿瓶子、煙缸、盤子和杯子的桌子,聽著伊斯坦布爾上流社會的嘈雜聲,我想到自己是幸福的,也是熱愛生活的。“彆介意,朋友們,我來晚了,但你們不知道我都遇到什麼事情了。”說著,我試圖編一個謊話。“沒關係。”紮伊姆可愛地說,“坐吧。忘記一切,和我們一起開心吧。”“我本來就很開心。”當我和茜貝爾的目光相遇時,我立刻看見,酩酊大醉的未婚妻已經明白,我在消失的這段時間裡做了什麼,她斷定我不可能好起來了。茜貝爾對我很生氣,但她已經醉到無法鬨事的地步了。等到酒醒後,她也不會鬨事,因為她非常愛我,或者因為想到失去我和解除婚約將會是一個可怕的挫敗。我也會因為這些原因,或是我還沒能明白的其他原因,對她產生更強的依賴。我的這種依賴也許依然會給茜貝爾希望,她依然會樂觀地開始相信總有一天我會痊愈的。但那夜我感覺這種樂觀已走到了儘頭。有一陣子,我和努爾吉汗跳了舞。她說:“你讓茜貝爾傷心、生氣了。不要把她一個人留在飯店裡。她很愛你。也變得很敏感。”“如果沒有一點刺,你就無法聞到愛情玫瑰的芳香。你們什麼時候結婚?”努爾吉汗說:“麥赫麥特想馬上結婚。但我想先訂婚,然後像你們那樣在婚前竭儘全力體驗我們的愛情。”“彆那麼拿我們當榜樣……”“難道有什麼我們不知道的事情嗎?”努爾吉汗想用一種假笑來掩飾她的好奇。但她的話甚至沒讓我感到擔心。因為拉克酒,把我的癡迷從一種持續、強烈的痛苦變成了一種時隱時現的幻影。我記得,在和茜貝爾跳舞時,我像高中的戀人那樣讓她發誓永不拋棄我,她也在我一再堅持的影響下,努力平息了我內心的憂慮。很多熟人過來和我們坐在一起,他們說待會兒要去彆的地方。有人提議去海峽坐在車裡喝茶,有人說去卡瑟姆帕夏喝羊肚湯,也有人說去夜總會聽土耳其音樂。有一陣,麥赫麥特和努爾吉汗用一種可笑的樣子摟抱在一起,搖擺著模仿我和茜貝爾在浪漫氛圍中跳舞的樣子,大家都被他們逗樂了。天放亮時,我們離開了福阿耶飯店,儘管朋友們反對,但我還是開上了車。因為茜貝爾發現我在路上橫衝直撞不時發出尖叫聲,於是我們開車上了去海峽對麵的渡船。當船要在於斯屈達爾靠岸時,我們倆都睡著了。因為我們的車把卡車和公共汽車的出口堵上了,所以我們是被慌張跑來敲車窗的船員叫醒的。海峽沿岸的路上鋪滿了從幽靈般的楓樹上飄落下來的紅葉,我們的車壓在紅葉上,蹣跚著、沒災沒難地回到了彆墅。就像在這樣的冒險夜晚結束時所做的那樣,我們互相緊緊地摟著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