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西蒙送回納索旅館——並作貼地將她安置在了頂層更舒適一些的房間裡——並在確認她熟睡後,盧卡斯才向哈裡森街道的某個青年教授家走去。他想起之前看的片子中的種種——薄霧中一躍而起的古怪身影,還有那顆顱骨空蕩蕩的眼眶中射出的光——都找不出任何解釋,但有一個除外,即最後幾幀出現的那個身影。一個大活人從儲藏室中逃開了——另外那隻幽靈就像追隨主人的狗一般緊緊跟上了他——而那個人,盧卡斯強烈懷疑是安迪·勃蘭特。這隻是一個猜測,但他從戰場上學到了一點,他的懷疑通常都是正確的。那家夥顯然很愛多管閒事,無時無刻地不在想辦法鑽進德蘭尼的實驗室,總是打探放射性碳實驗的進展,或是假裝和盧卡斯開玩笑,打聽他整天躲在博物館裡乾什麼。“你好像在那兒藏了什麼絕密武器似的。”他半開玩笑道,卻依舊期盼著他的回答,但卻從未得到過回複。但為什麼勃蘭特一開始就會出現在儲藏室裡呢?還是說他隱瞞了什麼盧卡斯不清楚的秘密?夜幕降臨,空中飄起了絲絲細雨,這時盧卡斯到了一座工房似的建築前,十幾年前建的,現在早已經破敗不堪了,大部分的年輕教師和研究生都住在這裡。他再一次感謝上蒼,讓他能夠寄住在卡普托太太家;他一想到,這一切可能是道茲校長、戰略情報局或是其他什麼人的幕後操縱,他就對他們感激極了。走進露天樓梯井,抖了抖皮夾克上的雨水後,他瞥了一眼租客名單。木板上貼著幾個手寫的標簽,“安迪·勃蘭特”住在2B室,那是高一些的樓層,因此他小心翼翼地從黑漆漆的樓梯間爬了上去。儘管天花板上固定著一個照明設備,但燈泡似乎被偷了,畢竟最近的供應很緊張,每個人都非常需要燈泡。在一道貼著一個金屬“2”字、旁邊用線懸著一個“B”字的門前,他剛揚起手準備敲門,卻頓了一下,裡麵傳來一陣聲音。將耳朵貼近門,他聽清楚了些——安迪的聲音——在和誰說話,但根本沒有人回應。他等了一會,但一直都隻有他一個人在講話,還把聲音壓得很低——盧卡斯幾乎聽不出來他在說些什麼。在這種公寓裡,有一部私人電話的可能性幾乎為零。他聽上去更像是在用無線電通話。安迪是無線電愛好者嗎?盧卡斯的記憶中似乎從未聽他提過,即使是這樣的,那他又為什麼要偷偷摸摸的呢?盧卡斯屏住呼吸,離門遠了些。他濕答答的鞋子踩在地上嘎吱作響,於是他停住了——但對講還在繼續。盧卡斯緊緊地盯著那扇門,一步一步倒著走下了樓梯,一退到外麵,便匆忙繞到房子的背麵,那裡有一個通向二樓公寓的生鏽了的逃生梯。他儘可能輕地踩著老朽的橫木,冒著雨蹲在安迪的公寓外。房間內拉著百葉窗,但和這片住宅區的其他東西一樣,這百葉窗似乎安得不是很好,有點歪了。盧卡斯便向屋裡探視。安迪坐在一張木椅上,無線電在桌子上,他正對著手中的麥克風說話。盧卡斯一眼認出了那個收音機——那是標準配置的BC—1000,他在歐洲也用過。他查看了一下逃生梯上有沒有天線。果然,在和窗框齊平的地方固定著一根,本該是橄欖色的天線被漆成了木頭般的褐色,大概是為了隱藏起來吧。他又看向窗內,安迪此刻正在翻閱著一些資料,又對著麥克風念了一遍讀到的內容。那些紙裝在一個藍色文件袋內——很像西蒙房間裡丟的那個。不管他在乾什麼,盧卡斯心裡想著,現在都得阻止他了。他從口袋裡掏出鑰匙串,挑了一把鈍頭的鑰匙,悄悄地塞到天線下麵,將它從窗框處撬鬆了些。其中一端是一圈電線,剛好夠繞住他的手腕。於是他猛地一拽,將天線折成了兩截。他沒有看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便握著天線爬下了梯子,剛踩實在泥地上,樓上的窗戶就被推開了,安迪將頭伸到一片毛毛雨中。盧卡斯立刻躲到了建築的影子中,安迪環顧了一圈,伸手摸索了一下窗框邊失蹤的天線。接著他將頭又探出來了些,看到了斷裂的電線。他疑惑了片刻,迅速地掃了眼周圍,又將頭縮了回去。他一定知道這不是巧合。那他接下來會怎麼做呢?迅速地跑回建築物的前麵,盧卡斯躲在旁邊的樓梯井內等著。雨絲毫沒有要停的架勢,溫度已經降到了四十幾華氏度(四十幾華氏度:40華氏度約等於4攝氏度。)。他手臂上被沃利·格雷格的小刀割破的傷口又隱隱作痛。他一邊擦了擦頭發上的雨水,一邊思考著下一步應該怎麼做。他是應該繼續在這裡等著,還是找部電話聯絡一下戰略情報局,讓他們來解決接下來的事情?安迪·勃蘭特會不會遠非一個單純惹人厭的馬屁精?也許他其實是敵軍的臥底?儘管乍聽上去不太可能,但他仔細想想,似乎就明朗了一些。似乎在盧卡斯剛到普林斯頓的時候,安迪·勃蘭特就已經和德蘭尼教授在同一個科學大樓辦公了?而那時候的德蘭尼正在進行絕密的同位素實驗。難道不是從那以後,勃蘭特就一直在極儘所能地討好德蘭尼——這很像是一個間諜的所作所為——而且不放過任何一個窺探樓上實驗室和打聽最新發現的機會?會不會就是勃蘭特,偷偷潛入納索旅館拉希德博士的房間,偷走了資料?那個藍色的文件袋就躺在勃蘭特的桌子上呀。風吹過樹梢,潮濕的樹葉如瀑布般飄落到哈裡森街道上。那麼,接下來的一個問題才是最恐怖的,如果盧卡斯順著這個邏輯,就隻能得出一個結論。如果勃蘭特闖入了賓館的房間,那麼拉希德博士在浴缸遭受意外時,他是不是就在旁邊?難道真的隻是意外?還是說西蒙的父親是被人故意淹死的?他突然聽到了一陣關門聲,接著身旁的樓梯間傳來下樓的腳步聲。盧卡斯躲在暗處觀察著,安迪穿著一件長長的黑色連帽雨衣,四處張望著走進了雨中。他看上去就像是諷刺漫畫中恐怖的聖誕老人,肩上扛著一個帆布包,鼓鼓囊囊的包裡裝滿了東西,叮叮當當地碰撞著發出響聲。發現沒有人注意到他,他便安心地走上街道,避開稀稀拉拉的幾盞路燈的光線,不時地停下來回過頭看看身後。盧卡斯一路保持著安全距離跟蹤著他,看見他繞過一座小小的、仿科茨沃爾德(科茨沃爾德:英國地名,位於莎士比亞之鄉的南麵。)小屋而建的校園車站,穿過鐵軌,走到校園深處。宿舍的燈還亮著,雖然主乾道沿途的路燈亮著,但大部分的地麵還是漆黑一片,在這樣的情況下,盯緊勃蘭特對盧卡斯來說並非易事。天公也不作美,雨依然在下。幸好安迪移動得非常緩慢,不知道是因為他穿的雨靴的緣故還是扭傷了腳,反正盧卡斯覺得很慶幸。沒過多久,盧卡斯就猜出了他的目的地。他在宿舍和教學樓之間穿梭,經過道茲校長辦公樓的花園,向著學校藝術博物館的後門走去。正是儲藏室的位置。那個帆布包讓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但他到底準備偷什麼?那些骨頭和藝術品早就搬到實驗室去了,剩下的那個石棺,他自己一個人也不太可能搬動。隱蔽在一片樹叢後麵,盧卡斯觀察著,勃蘭特的步子好像愈加沉重了,一瘸一拐地走向博物館那麵覆蓋著常青藤的牆。那牆起碼三四十英尺高,在它的上麵就是一扇天窗。窗戶玻璃早在他們開棺的那天就裂開了,但還沒有碎,而且後勤人員還沒來得及修繕。他見勃蘭特斜歪著頭,雨水順著他的臉頰流淌,但他看上去不同以往。緊咬著下顎,眉頭皺著,那個表情隻能用……狂暴來形容。就像在惱怒這堵牆竟敢阻礙他的去路,不過這並沒耽誤他多久。當盧卡斯正抹著眼睛上的雨水時,隻見勃蘭特將麻布袋的織繩繞在脖子上,將袋子像披風似的掛在身後,抓住樹藤,從容得像黑猩猩一樣蕩上了六英尺高的牆。就這樣他攀著樹藤向上爬著,很快他便突破了之前以為堅不可摧的障礙,平穩迅速地向頭頂的窗戶移動著。盧卡斯驚呆了,這根本就是馬戲團的雜技演員的表演,異常輕鬆隨意且胸有成竹。正當安迪打開天窗的時候,他的一隻雨靴鬆了,滾落到了地上。隨後,盧卡斯意識到,不能再浪費時間了。他根本比不上安迪的靈活度,更彆說他還拖著一條受了傷的手臂。但如果他再快一些的話,還是能阻止他的。他上氣不接下氣地狂奔到博物館前,氣喘籲籲地打開門,關掉警報器,以防引起勃蘭特的警覺。他希望能夠當場抓住他。畫廊中十分昏暗,隻有腳邊的夜燈亮著,但這已經足以讓他避開那些雕塑、底座和陳列櫃了。他麵臨的更大問題是隻能用一隻眼睛看路,他必須不停地轉頭,才能保證沒有忽略什麼東西。那些古希臘和羅馬時期的雕塑怒視著他,似乎被他攪擾了安寧,還有那些裝飾的容器、花瓶,讓他想起了拉希德博士的骨灰甕。聽見聲音時他剛到主畫廊的拐角處,於是匆忙向儲藏室奔去。“噔”的一聲,像是錘子或鑿子的聲響,然後就是一陣刮擦聲。那聲音不是很大,所以盧卡斯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了。也許隻是某處管道的聲音。接著那聲音就再也沒有響起過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還有東西在大理石地麵上拖行的聲音。他躲在一座巨大的青年雕像後等待著,這雕像大概有3米高,超過兩千年的曆史了。石灰岩雕像高高地立著,像一個保護神似的,但盧卡斯清楚地知道,在這兒他隻能靠自己。無論安迪拿了什麼,隻要讓他逃走了,那麼他就必須承擔所有責任了——而且安迪·勃蘭特和他所偷走的珍寶可能再也見不著了。聲音越來越近了,現在他甚至可以聽見費力的呼吸聲。如果不是他知道發生了什麼的話,他也許會以為是某隻動物——一隻野豬或者是一隻笨拙的熊——一路嗅著、哼著穿過博物館。雕像前飄過一個影子,但盧卡斯並未行動。他想看清楚他的對手到底是個什麼情況——安迪有沒有武器?還有他是怎麼拖著那個麻袋的?作為文物複原委員會的一員,盧卡斯必須要保證,在發生任何衝突的情況下,都不能損傷他特意來保護的藝術品。影子又移動了,但盧卡斯還是看不真切。是安迪沒錯,但他整個身子都蜷著,腦袋縮在黑色雨衣的帽子裡,一隻手臂拽著身後滿滿當當的麻袋。如果說盧卡斯之前還有什麼疑慮,現在都獲得解答了。單單從那哐啷的聲響就可以知道,那麻袋裝的全是石棺裡的東西。但是安迪為什麼從實驗室拿走它們後,又帶著它們來到博物館,而此刻又拖著它們離開呢?他一定有其他的計劃,但是什麼呢?安迪像瞥見獵人的獵物似的,突然停住,在空氣中嗅聞著,一邊聞著,還一邊扭頭四處觀察。盧卡斯又退了回去,屏住呼吸。他還是無法將眼前走廊上的這隻怪物和安迪·勃蘭特,那個年輕的人類學家,聯係在一起。不一會兒,麻袋在地上拖曳的聲音又響了起來,當盧卡斯再次鼓起勇氣看一眼時,地上就隻剩下了一條潮濕的痕跡和一隻倒扣著的雨靴。盧卡斯想知道,究竟自己應該在什麼時候、什麼地點和他對峙?在這裡的話,周圍有太多陳列櫃,而且裡麵都是極其易碎的赤陶土罐。如果真的要發生衝突的話,這裡一定不是合適的場所。在雕塑和展品的掩護下,盧卡斯跟上了他的腳步,一兩分鐘以後,安迪便走出了畫廊,進入了開闊的博物館大廳。一到那兒,他便停下了腳步,之後盧卡斯便看見他脫下了鞋子,扔到了一旁。至於他的雙腿,和他的手臂一樣翹成了一個奇怪的角度,而且他粗重的喘息聲似乎也不是因為費勁的緣故,而更像是被某種痛苦折磨著的感覺。管它是什麼呢,盧卡斯可不能再等了。當安迪鬆開係在他脖子上的織繩時,盧卡斯從陰影中走了出來,喝道:“把東西留下!”安迪絲毫不為所動,站了起來,利索地將麻袋背到了兩肩之間。他沒聽見嗎?“我說了,把東西留下。”這次安迪從帽子下抬頭看了他一眼,但那眼神分明就是完全不認識他的。在盧卡斯看來,那更像是一隻野獸的眼睛,而非一個人。盧卡斯第三次重複了他的命令,安迪歪著頭,一副好奇的樣子。他不由自主地快速眨著眼,接著眼後閃過一絲光亮。這一金黃色的光芒,就像一抹陽光掠過暗淡的青銅一般,竟然和盧卡斯曾經在那顆骷髏的空眼窩中看到的一模一樣。正當盧卡斯恐懼地看著他時,安迪嘴角浮現一抹笑意,嘴越咧越大,臉都快要被撐裂了,露出了他的牙齒,卻絲毫沒有高興的感覺,隻有惡意。接著他轉過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衝向博物館的大門,將它整個地從鉸鏈上扭扯了下來,還將玻璃撞了個粉碎。那些碎片如小鈴鐺一般,叮叮當當地落在了他周圍的地上。盧卡斯卻看見安迪穩穩地落在了外麵的人行道上,抖了抖雨衣上的玻璃殘渣,便拖著麻袋走入夜色之中。盧卡斯從門上鋸齒狀的洞鑽了出去,緊追著他。在這樣一個雨夜中,想要搜尋他的蹤跡是很難的一件事。更糟糕的是,他的獵物像一隻狼一樣,貼著地麵大步飛奔著,左右躲閃著,沒有一個固定的路線,但卻在逐漸向著校園和城市的光亮行進。突然傳來一陣驚恐的尖叫,是一個毫無防備的學生,正從圖書館趕回家,卻被撞倒了。盧卡斯發現他仰麵跌進了一個泥潭中,眼鏡線纏在了臉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向著肇事者逃走的方向指去。盧卡斯匆忙追趕著,速度不快,但每一步都很穩當。遠遠地,他都能聽見市內交通的喧鬨聲了,安迪似乎有些體力不支了。盧卡斯加快了腳步,到他發現距離足夠近的時候,一把抓住了那麻袋的尾部。他用力地拽著,使得走在濕草地上的安迪重心不穩,滑倒在他麵前。在路燈的照射下,他的臉已經難以辨認了——那完全是一張掩藏著邪惡的麵具,咧著嘴,掛著痛苦的笑容。“停下!”盧卡斯喊道,這時他感到手臂上剛縫好的傷口似乎又裂開了。安迪借助他自己的腳支撐著重新站了起來——亦或許是他的爪子?——攥著麻袋向華盛頓路草坪周圍的那麵低矮的石牆方向衝去。盧卡斯以為他隻是想換個方向,隱蔽在校園昏暗的地方,但他卻一下越過牆頭,四肢穩穩地落在了大街的車道上。他躲過了第一輛車,接著閃過第二輛,但片刻之後,一輛黃色公交撞上了他,他整個人都飛了起來,黑色的雨衣就像張開的蝠翼一般。公交車失控地衝向了一旁脆弱的報刊亭,頓時報刊亭便像一堆木頭一般散架了。喇叭聲此起彼伏,人們尖叫著,散落的報紙要麼被人們撿了去,要麼就被風雨刮得到處都是。盧卡斯到那裡的時候,公交車司機正站在一片混亂之中說著:“他去哪兒了?我明明撞到了什麼人啊。”他彎下腰,摸了摸車前擋泥板上的凹痕。“看到了嗎?這兒還有血跡呢。”被迫停下的車輛的前燈將整條街都照亮了,盧卡斯又仔仔細細搜尋了一番。他一邊護住那隻完好的眼睛,以防濺到雨水,一邊搜尋著任何有關安迪的蹤跡。但那個男人和那隻布袋就這樣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