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早就不該叫上哥德爾一起劃船的。本該享受著微風吹拂,在普林斯頓為校賽船隊而建的人造湖泊——卡內基湖的一端愜意地劃著船。但此刻的哥德爾卻死死地攀著欄杆,一副在海上遭遇了台風的樣子。對愛因斯坦而言,這是他為數不多的放鬆時間,可以遠離電報和電話的煩擾,還有那群總是纏著他對他們最新的理論研究作出評價的年輕人。海倫的任務就是幫他擋掉這些無休止的叨擾,但秘書能做的也隻有這些了。比如說,她知道如何讓奧本海默穿過一道道的門,讓他在客臥舒服地待上幾天。由此他們兩人才能夠專心致誌的一起討論,並想出在洛斯阿拉莫斯(洛斯阿拉莫斯:在美國的新墨西哥州。二次大戰後期,聞名世界的美國原子武器研究基地——洛斯阿拉莫斯國家實驗室1943年在此建立。)正在進行原子彈研製進程中所遇到的難題的解決辦法。不過在某種意義上,這也算是教授的一種解脫——畢竟前幾年他一直遭受年輕科學家們的排擠,其中也包括了奧本海默,但如今他們都需要他的幫助,而且這個項目不僅是頂級機密,對國家來說還有著空前的意義。毫不誇張地說,這件事讓他非常激動。“這湖有多深?”這已經是哥德爾今早第三次問這個問題了,他的救生圈都快被他提到嗓子眼兒了。“嗯,不到二十英尺(二十英尺:1英尺等於30.48厘米,二十英尺約合6.09米。)吧,”愛因斯坦答道,“二十英尺。”顯然,這不是哥德爾——一個旱鴨子——想聽到的答案。如果一定要說個數的話,大概六七英尺才是他能接受的吧。秋風吹起愛因斯坦銀灰色的發絲,也吹散了他心中鬱結的蛛網。在他熟練地操縱著舵柄時,黃色的船帆鼓脹了起來,在風中劈啪作響。曾經因為這小船太過破舊,愛因斯坦戲稱它為Tinef,意第緒語(意第緒語:屬於日耳曼語族,大部分的使用者還是猶太人,而且其中主要是阿肯納西猶太人在操用此語。)翻譯過來就是“破爛兒”。“你的工作進行得怎麼樣了?”風漸起,為了不讓哥德爾注意到船體微微的傾斜,他不得不拋出這個問題。“你指哪個工作?關於連續統假設(連續統假設:在可列集基數和實數基數之間沒有彆的基數,1874年格奧爾格·康托爾提出此假設。)的論文我快寫完了,如果你願意的話,不久以後我可能會請你讀一下,希望你能在出版前告訴我你的觀點。”“樂意之至,”愛因斯坦真誠地說。哥德爾那些讓他出名的數學研究總是讓人很有興趣,而且邏輯縝密,無可辯駁。他那條不完全性定理(不完全性定理:哥德爾證明了任何一個形式係統,隻要包括了簡單的初等數論描述,而且是自洽的,它必定包含某些係統內所允許的方法既不能證明真也不能證偽的命題。)就奠定了他的神壇地位,是這樣一條假設:任意一個形式係統,都存在一個命題,它無法被證偽但又無法證明其正確性。但他最重視的另一個課題——對上帝以及來世的本體論證明,儘管看上去理由非常充分,卻難以令人信服。就愛因斯坦所認可的理論來說,他並不相信上帝,他所認可的統一場理論(統一場理論:從相互作用是由場(或場的量子)來傳遞的觀念出發,統一地描述和揭示基本相互作用的共同本質和內在聯係的物理理論。)是一套解釋宇宙構成的完整、精煉、不容置疑的綜合體係——儘管他這十幾年來也一直在探索,但都隻是徒然,而且每個宗教都聲稱知曉上帝。至於說天堂和地獄,完全是人們的想象罷了,根本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連哥德爾這樣的天才的證明都不儘如人意,還有誰可以呢?“至於其他的研究嘛,本體論證明……”噢,又來了,愛因斯坦心想,都怪自己開了這個頭。“……我已經認真思考過你對公理四和公理五中間部分的質疑了,我相信我能夠解決的,而且絕不會減弱或者改變它後麵內容的效度。他隻用了十四條定理就證明了那條理論,何況他那麼聰明,論據中很難找出什麼漏洞。但愛因斯坦知道,那些論據的中心論就是錯的藏書網,為什麼?因為他知道神學的出現根本沒有任何其他的原因或是特殊的目的。人類憑空捏造出一套神學理論歸根結底就是因為,每個人都懼怕黑暗,畏懼最終的消亡,害怕麵對一個事實——即人們於巨大、廣闊而冷漠的宇宙而言,根本什麼也不是。“但你不能說證明上帝的存在僅僅是為了實現人們的願望,”哥德爾說,“就像你逝去的朋友弗洛伊德(西格蒙德·弗洛伊德(1856.5.6~1939.9.23):奧地利精神病醫師、心理學家、精神分析學派創始人。他開創了潛意識研究的新領域,促進了動力心理學、人格心理學和變態心理學的發展,奠定了現代醫學模式的新基礎,為二十世紀西方人文學科提供了重要理論支柱。)說的那樣——他認為,世間一切無不關乎大腦,那個大腦,我想十之八九不過是他的大腦罷了。”愛因斯坦毫不害怕或憂懼死亡。他現在已經六十五歲了,而且工作完成得相當出色,這一點是不容置疑的。就像西格蒙德說的那樣,愛與事業,是人生中最重要的兩樣東西。相對於弗洛伊德的科學家身份來說,愛因斯坦更欣賞作為哲學家的他,所撰寫的那些文章更富有發人深省的內涵,但內容的嚴謹性就不那麼儘如人意了。不對,他不畏懼死亡的原因是他接受了這樣的事實——在神秘、奇妙且充滿未知的宇宙中,他像原子一樣渺小,像蜉蝣一般無足輕重。但能夠生存在這片浩瀚的宇宙中,並且達到自己能力範圍內的成就,已經讓他非常滿足了。“我保證,就算你告訴我,我長出了翅膀,”他回答道,“在天宮的寶座下坐著,彈著豎琴,我也能夠接受。”愛因斯坦不想再因為哥德爾的證明,和他陷入一場激烈的爭辯了。他低著頭,凝視著湖岸上到處撒滿的金紅交織的樹葉,此刻他隻想陶醉在這美景中——蓬鬆的白雲飄浮在湛藍的天空中,就像他在阿爾卑斯山喝熱巧克力時配的打發奶油似的,清澈冰涼的湖水有節奏地拍打著小船的一側。閉上眼睛,他仿佛又回到了年輕時候在瑞士度過的那段時光,也是這樣一條小船,他的戀人——瑪麗·溫特勒,一個漂亮的金發女人——依偎在他的懷裡。時間是相對的,他已經論證過這個觀點了,但即使是他,也無法計算出時間流逝的速度,尤其是在他年事已高之際。他很害怕自己沒有辦法活到統一場理論完成的那一天。或是他的這一觀點被證明是正確的那一天。他知道,奧本海默一直對他的觀點嗤之以鼻,所有量子力學的同事,比如玻爾(尼爾斯·亨利克·戴維·玻爾(1885.10.7~1962.11.18):丹麥物理學家,1922年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傑弗裡·泰勒(傑弗裡·泰勒(1886.3.7~1975.6.27):英國物理學家,數學家。他研究的領域是流體動力學與波理論。他的第一篇論文涉及量子力學方麵的研究。)也都是這樣。他總是會想,這一切多諷刺,他在世紀之交時發表的文章為他們的理論和研究奠定了基礎,但這群人扭頭卻創造了一個依靠他所不認同的隨機原則運行的世界。世上一定存在著一種模式——越簡單越好——適用於萬物,但他很確定,依靠量子物理學是絕對找不出來的。“這次遠足非常愉快,謝謝你,”哥德爾說,“不過我們現在是不是該靠岸了?”愛因斯坦回過神來,睜開了眼睛,順著他的朋友庫爾特的視線望向遠處的地平線,在樹林的頂端彌漫著薄薄的一層烏雲。新澤西的天氣總是陰晴不定,這一點倒和波恩阿爾卑斯山脈一樣。他們的小船儼然要成一個雨水衝擊的活靶子了。他收起主桅上的帆並將船舵轉向右側,再操縱著舵柄將航線重新調整到船屋方向。湖水潑濺到船的一側,哥德爾迅速地抬起了腳,好像碰到他的不是水而是熔漿似的,保持著雙手環膝的姿勢坐著。要不是他正愧疚著自己害哥德爾陷入這種境地,愛因斯坦一定會被他這模樣逗笑。轉過頭,他看見遠處的烏雲正急速向這兒飄來。在回洛斯阿拉莫斯前,奧本海默曾打過這麼一個比方:“一場能終結其他風暴的風暴已經來臨,而唯一的問題就是誰能掌控雷電。”奧本海默總是喜歡用這種誇張的語言,“而那,必須是我們。”當然,愛因斯坦曾經聽過這個觀點,也讚同了這個觀點。作為一個堅定的和平主義者,一個保衛和平的世界組織的發起人,他現在不得不改變自己的一些觀點了。戰爭僵持了太久,暴行也不斷累加。起初,海軍請求他設計一種地雷用來阻塞日本的海港,他照做了。而現在,他又被要求發明出一種武器,這種武器可能會造成從未見過甚至從未想過的巨大破壞。但正如奧本海默說的,如果德軍製造炸彈的勢頭良好的話,他們彆無選擇。“我們夜以繼日地工作,”奧本海默在關上書房門的時候告訴他,“但我們還得加快進程,我們必須要比之前更快地解決問題,並快點將它們投入生產。”“那部署呢?”他幾乎脫口而出。奧本海默從上衣口袋裡摸出一盒香煙,點燃第一根後說道:“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的話。”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的話。如果愛因斯坦相信神靈能夠聽見人們的祈求的話,他一定會當場跪下並祈禱。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的話。這樣簡單的幾個詞竟暗含了一場巨大的毀滅。人們可能會這麼想,這個世界早已見證過人類許多荒唐的悲劇了,比如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的索姆河會戰(索姆河戰役:第一次世界大戰中規模最大的一次會戰,時間發生在1916年6月24日到11月18日間,英、法兩國聯軍為突破德軍防禦並將其擊退到法德邊境,於是在位於法國北方的索姆河區域實施作戰。雙方傷亡共計一百三十萬人,是一戰中最慘烈的陣地戰,也是人類曆史上第一次把坦克投入實戰中。),五十幾萬人的犧牲,僅僅為了六平方公裡的土地。“不能再快點嗎?”哥德爾問。風越來越大了,浪潮衝擊著船的一側,哥德爾渾身都濕透了,他那小小的圓框眼鏡的鏡片也已經浸滿了水。儘管愛因斯坦已經看見旗杆上飄揚的橙黑相間的國旗了,但那船屋離他們還有四分之一英裡(英裡:1英裡等於1.609千米。)呢。“除非你想要翻船,否則我們不能加速。”愛因斯坦回道。“不,不想,”哥德爾立刻改口,“就按現在的速度行駛吧。”他又緊張地瞥了一眼即將來臨的風暴。白雲已經向著東邊逃跑了,取而代之的則是一大團雷暴雲砧像一輛坦克一樣緩緩而來。愛因斯坦不想表現得太憂慮,小船已經進了許多水了,風刮得船歪向了一側,歪斜的角度比他想象的要危險得多。最重要的是他可不希望閃電來的時候,他們還在湖上漂著,並且還是在這麼一艘孤零零的隻有一根桅杆的小船上。大學的賽艇隊教練已經警告過他,Tinef在船屋建成的第一天就在這裡了。“新澤西的風暴就像是一場騷動,你預見不到它們的到來,但相信我,它們能夠看見你。”現在他知道那教練的意思了——這風暴確實像魔術一樣憑空變了出來,而且一直惡意地追著他跑。“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風中依稀聽到哥德爾問了這麼一句話。“沒有,你是一名合格的大副,”愛因斯坦極儘所能地安慰道,“隻是不要跳下去遊泳就好了。”哥德爾勉強擠出了一絲微笑。“一會兒你就可以和阿黛爾團聚了,”教授說,“她會繼續幫你嘗菜的。”一般來說,他不會用哥德爾的怪癖開玩笑,但這個時候他實在想不到還有什麼可以分散他的注意力了。哥德爾自然地接過話茬,“她今晚燒魚,整個房子都一股魚腥味。”“什麼魚?”“我沒注意。”第一滴雨落在了湖麵上,泛起了層層漣漪,狂風吹得兩岸的樹木彎了腰,樹葉紛紛飄落在了湖麵上。愛因斯坦不由地勒緊了主帆索,船猛地轉向了船屋的木頭碼頭,接著他把槳倒著綁在了船上。“抓緊了,”他說。從哥德爾泛白的指節來看,他已經抓得不能再緊了。在風和浪的助力下,船飛快地駛過剩下的距離,終於艱難地抵達了碼頭,儘管中途差點錯過了它。“抓住碼頭的繩子,把船拴住。”愛因斯坦剛說完,哥德爾就已經開始做了。教授拆下帆並把它收起來的時候,庫爾特把船拴到了碼頭上,接著傾身,伸出自己冰冷而顫抖的雙手扶著愛因斯坦走下船尾。大雨傾盆而下,他們從碼頭回來的半路就已經被淋透了。天空閃過一道“z”形閃電,幾秒後便聽到了雷聲,如大炮轟鳴一般。愛因斯坦渾身都濕透了,蹣跚地——噢,他還記得夏天的時候,他和一個伯爾尼專利局的朋友一起徒步旅行,那時候的他步態還很輕盈呢——跟著哥德爾走進了船屋。兩個人像兩隻小狗一樣抖動著身體。房間裡溫暖而乾燥,還有古老的雪鬆的清香和新鮮蜂蠟的味道。在一處敞開的櫃子裡擺放著一副望遠鏡,一把發令槍,一個急救箱,謝天謝地,還有一疊乾毯子。愛因斯坦扔給了哥德爾一條,他當然沒接住,從地上撿起毛巾,裹住了自己顫栗的肩膀。“你看起來就像一隻落了水的臘腸狗。”愛因斯坦打趣道。“那你就是一隻濕透了的牧羊犬。”他們都笑出了聲,雨水也敲打起了房間的窗戶。突然一陣世界末日般的響雷擊中了屋頂,就像是重重的一拳落在了上麵。椽木上的塵土被震得飄在了空中,腳下的地板也發出了嘎吱嘎吱的聲響,他們也同時陷入了沉默——就像這些天整個世界所準備的一樣——等待著另一場毀滅性的風暴的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