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渡過了大渡河以後,紅軍進入了相對來說是自由天地的川西,因為這裡的碉堡體係還沒有完成,主動權基本上操在他們自己手裡。但是戰鬥之間的困難還沒有結束。他們麵前還需進行兩千英裡的行軍,沿途有七條高聳的山脈。紅軍在大渡河以北爬上了一萬六千英尺高的大雪山,在空氣稀薄的山頂向西望去,隻見一片白雪皚皚的山頂——西藏。這是已是六月了。在平原地帶天氣很熱,可是在過大雪山時,這些衣衫單薄、氣血不旺的南方戰士不習慣於高原氣候,凍死不少。更難的是爬荒涼的炮銅崗,他們可以說是自己鋪出一條路出來的,一路砍伐長竹,在齊胸深的泥淖上鋪出一條曲折的路來。毛澤東告訴我,“在這個山峰上,有一個軍團死掉了三分之二的馱畜。成百上千的戰士倒下去就沒有再起來。”他們繼續爬山。下一個是邛崍山脈,又損失了許多人馬。接著他們過美麗的夢筆山,打鼓山,又損失了不少人。最後在一九三五年七月二十日,他們進入了四川西北的富饒的毛爾蓋地區。同四方麵軍和鬆潘蘇區會合。他們在這裡停下來作長期的休整,對損失作了估計,重整了隊伍。一、三、五、八、九軍團九個月以前在江西開始長征時有大約九萬武裝,現在他們的鐮刀錘子旗下隻剩下四萬五千人。並不是全部都是犧牲的,掉隊的,或者被俘的。作為防禦戰術,紅軍在湖南、貴州、雲南的長征路上留下一小部分正規軍乾部在農民中間組織遊擊隊,在敵軍側翼進行騷擾和牽製活動。成百上千條繳獲的步槍一路分發,從江西到四川給國民黨軍隊造成了許多新的多事地區。賀龍在湖南北部仍守住他的小小的蘇區,後來又有蕭克的部隊前去會合。許多新建的遊擊隊都開始慢慢地向那裡移動。南京要趕走賀龍還得花整整一年時間,而且那也是在紅軍總司令部命令他入川以後才做到的,他的入川行動在極其艱難險阻的情況下經過西康才完成。江西的紅軍到這時為止的經曆為他們提供了許多值得反省的教訓。他們交了不少新朋友,也結了不少新怨仇。他們沿途“沒收”有錢人——地主、官吏、豪紳——的財物作為自己的給養。窮人則受到了保護。沒收是根據蘇維埃法律有計劃進行的,隻有財政人民委員部的沒收部門才有權分配沒收物資。它統一調配全軍物資,所有沒收物資都要用無線電向它報告,由它分配行軍各部隊的供給數量,他們往往迂回在山間,首尾相距足足達五十英裡以上。“剩餘物資”——紅軍運輸力所不及的物資——數量很大,就分配給當地窮人。紅軍在雲南是從有錢的火腿商那裡沒收了成千上萬條火腿,農民們從好幾裡外趕來免費領一份,這是火腿史上得新鮮事兒。成噸的豔也是這樣分配的。在貴州從地主官僚那裡沒收了許多養鴨場,紅軍就頓頓吃鴨,一直吃到——用他們的話來說——“吃厭為止”。他們從江西帶著大量南京的鈔票、銀洋和自己的國家銀行的銀塊,一路上凡是遇到貧困地區就用這些貨幣來付所需的物資。地契都已焚毀,捐稅也取消了,貧農還發給了武裝。紅軍告訴我,除了在川西的經驗以外,他們到處受到農民群眾的歡迎。他們大軍未到,名聲早就已經傳到,常常有被壓迫農民派代表團來要求他們繞道到他們鄉裡去“解放”他們。當然,他們對紅軍的政綱是很少有什麼概念的,他們隻知道這是一支“窮人的軍隊”。這就夠了。毛澤東笑著告訴我有一個這樣的代表團來歡迎“蘇維埃先生”!(音譯Soviet的第一個漢字“蘇”是個常見的中國姓氏,加上“維埃”兩字,很容易被當作一個人的姓名。)但是這些鄉下佬並不比福建軍閥盧興邦更無知,後者曾在他統轄的境內出了一張告示,懸賞“緝拿蘇維埃,死活不論”。他宣稱此人到處橫行不法,應予殲滅!在毛爾蓋和茂功,南方來的紅軍休整了三個星期,在這期間,革命軍事委員會、黨和蘇維埃政府的代表開了會討論未來計劃。讀者想必記得,四方麵軍早在一九三三年就在四川占了根據地,原來是在湘鄂皖蘇區組成的。它經過河南到達四川的長征是由徐向前和張國燾領導的,關於這兩位老紅軍,下文還將述及。他們在四川的戰役卓有成效——但也燒殺過甚——整個川北一度都在他們影響之下。他們在毛爾蓋與南方來的布爾什維克會師時,徐向前部下約有五萬人,因此一九三五年七月在川西集中的紅軍全部兵力幾近十萬人。這兩方麵軍在這裡又分道揚鑣了,一部分南方來的軍隊繼續北上,餘下的就同四方麵軍留在四川。當時對於應采取什麼正確行軍路線有不同的意見。張國燾是主張留在四川,在長江以南恢複共產黨的勢力。毛澤東、朱德和“契卡”的大部分委員決心要繼續到西北。這個躊躇不決的時期由於兩個因素而打斷了。一個因素是蔣介石的軍隊從?99lib.東、北兩個方向調入四川,包圍紅軍,在這兩部分紅軍之間成功地打入了一個楔子。第二個因素是把這兩部分紅軍隔開的那條河是四川的急流之一,這時河麵突然上漲,無法相通。此外還有黨內鬥爭的其他因素,不需在此詳述。八月間,以一軍團為先鋒,江西主力繼續北征,把朱德留下在四川指揮,和徐向前、張國燾在一起。四方麵軍在這裡和西康要多留一年,等賀龍的二方麵軍來會合後,才向甘肅進軍,引起一時的轟動,這在下文再說。一九三五年八月領導紅軍進入川藏邊界的大草地的是指揮員林彪、彭德懷、左權、陳賡、周恩來和毛澤東,江西中央政府的大部分乾部和黨中央多數委員 ,開始這最後一個階段的長征時約有三萬人。在他們麵前的那條路成最危險緊張,因為他們所選擇的那條路線經過藏族人部落和川康一代好戰的遊牧的藏族人所居住的荒野地帶。紅軍一進入藏族地帶,就第一次遇到了團結起來敵視他們的人民,他們在這一段行軍途中所吃到的苦頭遠遠超過以前的一切。他們有錢,但是買不到吃的。他們有槍,但是敵人無影無蹤。他們走進農民的森林和跨國十幾條大河的源流時,部族的人就從進軍塗上後退,堅壁清野,把所有吃的、牲口、家禽都帶到高原去,整個地區沒有了人煙。但是沿途兩旁一、二百碼以外就很不安全。許多紅軍想去找頭羊來宰,就沒有再回來的。山區的人民躲在濃密的樹叢中,向進軍的“入侵者”狙擊。他們爬上山去,在紅軍魚貫經過又深又窄的山口隻能單行前進時,就推下大石頭來壓死他們和他們的牲口。這裡根本沒有機會解釋什麼“紅軍對少數民族的政策”,沒有機會結成友好的聯盟!藏民的女酋長對不論哪種漢人,不分紅、白,都有不共戴天的宿怨。誰幫助過路的人,她就要把他活活用開水燙死。由於不搶就沒有吃的,紅軍就不得不為了幾頭牛羊大仗。毛澤東告訴我,他們當時流行一句話叫“一條人命買頭羊”。他們在藏民地裡收割青稞,挖掘甜菜和蘿卜等蔬菜,據毛澤東說,蘿卜大得可以一個“夠十五個人吃”。他們就是靠這種微不足道的給養過大草地。毛澤東幽默地對我說,“這是我們唯一的外債,有一天我們必須向藏民償還我們不得不從他們那裡拿走的給養。”他們隻有俘獲了部族人以後才能找到向導引路。他們同這些向導交上了朋友,出了藏族境界之後,許多向導繼續參加長征。有些人現在是陝西黨校的學員,有朝一日可能回到本土去向人民解釋“紅”漢和“白”漢的不同。在大草地一連走了十天還不見人煙。在這個沼澤地帶幾乎大雨連綿不斷,隻有沿著一條為紅軍當向導的本地山民才認得出像迷宮一樣的曲折足跡,才能穿過它的中心。沿途又損失了許多人員和牲口。許多人在一望無際的一些水草中失足陷入沼澤之中而沒了頂,同誌們無從援手。沿途沒有柴火,他們隻好生吃青稞和野菜。沒有樹木遮蔭,輕裝的紅軍也沒有帶帳篷。到了夜裡他們就蜷縮在捆紮在一起的灌木枝下麵,擋不了什麼雨。但是他們還是勝利地經過了這個考驗,至少比追逐他們的白軍強,白軍迷路折回,隻有少數的人生還。紅軍現在到達了甘肅邊境。前麵仍有幾場戰鬥,任何那一仗如果打敗,都可能是決定性的失敗。在甘肅南部部署了更多的南京、東北、回民軍隊要攔阻他們,但是他們還是闖過了所有這些障礙,在這過程中還俘獲了回民騎兵的幾百匹馬,原來一般都認為這些騎兵能一舉把他們消滅掉的。他們精疲力儘,體力已達到無法忍受的程度,終於到達了長城下的陝北。一九三五年十月二十日,即他們離開江西一周年的日子,一方麵軍先鋒部隊同早在一九三三年就已在山西建立了蘇維埃政權小小根據地的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軍會師。他們現在隻剩下了二萬人不到,坐下來以後方始明白他們的成就的意義。長征的統計數字(《長征記》,一軍團編(一九三六年八月預旺堡)。)是觸目驚心的。幾乎平均每天就有一次遭遇戰,發生在路上某個地方,總共有15個整天用在打大決戰上。路上一共368天,有235天用在白天行軍上,18天用在夜間行軍上。息下來的100天——其中有許多天打遭遇戰——有56天在四川西北,因此總長5000英裡的路上隻休息了44天,平均每走114英裡休息一次。平均每天行軍71華裡,即近24英裡,一支大軍和它的輜重要在地球上最險峻的地帶保持這樣的平均速度,可說近乎奇跡。紅軍一共爬過十八條山脈,其中五條是終年蓋雪的,渡過二十四條河流,經過十二個省份,占領過六十二座大小城市,突破十個地方軍閥軍隊的包圍,此外還打敗、躲過或勝過派來追擊他們的中央軍各部隊。他們開進和順利地闖過六個不同的少數民族地區,有些地方是中國軍隊幾十年所沒有去過的地方。不論你對紅軍有什麼看法,對他們的政治立場有什麼看法(在這方麵有很多辯論的餘地!),但是不能不承認他們的長征是軍事史上最偉大的業績之一。在亞洲,隻有蒙古人曾經超過它,而在過去三個世紀中從來沒有發生過類似的舉國武裝大遷移,也許除了驚人的土爾扈特部的遷徙以外,對此斯文·赫定在他的著作《帝都熱河》一書曾有記述。與此相比,漢尼拔經過阿爾卑斯山的行軍看上去像一場假日遠足。另外一個比較有意思的比較是拿破侖從莫斯科的潰敗,但當時他的大軍已完全潰不成軍,軍心渙散。紅軍的西北長征,無疑是一場戰略撤退,但不能說是潰退,因為紅軍終於到達了目的地,其核心力量仍完整無損,其軍心士氣和政治意誌的堅強顯然一如往昔。共產黨人認為,而且顯然也這麼相信,他們是在向抗日前線進軍,而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心理因素。這幫助他們把原來可能是軍心渙散的潰退變成一場精神抖擻的勝利進軍。進軍到戰略要地西北去,無疑是他們大戰役的第二個基本原因,他們正確地預見到這個地區要對中、日、蘇的當前命運將起決定性的作用。後來的曆史證明,他們強調這個原因是完全對的。這種宣傳上的巧妙手法必須看成是傑出的政治戰略。在很大程度上,這是造成英勇長征得以勝利結束的原因。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次大規模的轉移是曆史上最盛大的武裝巡回宣傳。紅軍經過的省份有二億多人民。在戰鬥的間隙,他們每占一個城鎮,就召開群眾大會,舉行戲劇演出,重“征”富人,解放許多“奴隸”(其中有些參加了紅軍),宣傳“自由、平等、民主”,沒收“賣國賊”(官僚、地主、稅吏)的財產,把他們的財產分配給窮人。現在有千百萬的農民看到了紅軍,聽到了他們講話,不再感到害怕了。紅軍解釋了土地革命的目的,他們的抗日政策。他們武裝了千千萬萬的農民,留下乾部來訓練遊擊隊,使南京軍隊從此疲於奔命。在漫長的艱苦的征途上,有成千上萬的人倒下了,可是另外又有成千上萬的人——農民、學徒、奴隸、國民黨逃兵、工人、一切赤貧如洗的人們——參加進來充實了行列。總有一天有人會把這部激動人心的遠征史詩全部卸下來。在此之前,我得繼續寫我的報道,因為我們現在已經寫到紅軍在西北的會師。我把毛澤東主席關於這一六千英裡的長征的舊體詩附在這裡作為尾聲,他是一個既能領導遠征又能寫詩的叛逆:“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隻等閒。”“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礴走泥丸。”“金沙水拍雲崖暖,”“大渡橋橫鐵索寒。”“更喜岷山千裡雪,”“三軍過後儘開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