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此後的一師日程表上,便填滿了一次又一次接踵而至的大考小考。整個學校像是一個大大的蒸籠,而學生們就像是蒸籠裡的白薯,除了考試這個緊張的白色煙霧,什麼都看不到。轉眼間,在一師公示欄裡,“距期末考試35天”的大幅警示已是赫然在目。學生們的課桌上已經堆起了幾門課不同類型的補充習題、輔導資料,全把頭埋在了高高的書堆裡。白天如此,晚間補課也如此,停電以後,還要點起蠟燭繼續奮戰,身體好的同學已經吃不消了,像易永畦這樣身體差的,更是頂不住,已經要端著藥碗來上課了。但永畦儘管咳出血了,卻還是悄悄忍著,一來不想讓同學們擔心,二來他也沒錢治病。這樣的狀況卻正是張乾期待的。前任校長讓他得到的教訓,就是要把學生死死地拴在教室裡,用繁重的功課壓住他們,這樣,他們就沒有時間、沒有精力、沒有心思做那些會給他們帶來危險的事情,也唯有這樣,他們才會安全。這天,張乾進了校長室,一如往常、不緊不慢地放下公文包時,看桌上有一封落著省教育司款的公函。他拿起來啟開封皮,頓時愣住了。“砰”的一聲,張乾重重地關上校長室的門,沉著臉,腳步匆匆地趕到了教育司,把那份開了封的公函砰地拍在紀墨鴻辦公室上!“老同學,你這是乾什麼?”紀墨鴻嚇了一跳。“你還問我?你倒說說,你這是要乾什麼?”張乾一把抽出了信封裡的公文,讀道,“‘從本學期起,在校學生一律補交十元學雜費,充作辦學之資,原核定之公立學校撥款照此扣減’!我一師是全額撥款的公立師範學校,部頒有明令,辦學經費概由國家撥款,怎麼變成學生交錢了?”紀墨鴻歎了口氣,無奈地說:“老弟,叫你收錢,你就收嘛。”“這個錢我不能收!公立師範實行免費教育,這是民國的規定!讀師範的是些什麼學生,他們的家境如何,你還不清楚?十塊錢?家境差的學生,一年家裡還給不了十塊錢呢!你居然跟他們伸手,還一開口就是十塊一個,你是想把學生們都逼走嗎?”紀墨鴻一言不發,拉開抽屜,將一張將軍手令推到了張乾麵前: “你也看到了,省裡的教育經費,湯大帥一下就扣了一大半,要公立學校的學生交錢,也是他的手令,我能有什麼辦法?”“可教育經費專款專用,這是有法律規定的!”“老弟啊!槍杆子麵前,誰跟你講法律?孫中山正在廣東反袁,他湯薌銘要為袁大總統出力,就得買槍買炮準備打仗。你去跟他說,錢是用來辦學校、教學生的,不是用來買子彈、發軍餉的,他會聽你的嗎?”紀墨鴻搖了搖頭,起身來到張乾身邊,“老同學,我也是搞教育的,我何嘗不知道辦學校、教學生要用錢?我又何嘗想逼得學生讀不成書?可胳膊扭不過大腿,人在屋簷下,你就得低這個頭啊!”長長地,張乾無力地歎了口氣。二正如張乾所言,一師的學生中,有幾個家庭條件好的?比如毛澤東,要是家庭好,他怎麼會來讀一師呢?此時,還不知道要交錢的毛澤東正在校園裡邊走邊讀著一封母親的來信: “三伢子,告訴你一個不好的事,你爹爹最近販米,出了個大事,滿滿一船米,晚上被人搶光了……販米的本錢,有一些還是借的。為這個事,你爹爹急得頭發都白了一半。現在家裡正在想辦法還債,這一向隻怕是沒有辦法給你寄錢了,隻好讓你跟家裡一起吃點苦……”轉過彎,突然傳來一陣吵鬨聲,毛澤東放下手裡的信看過去,隻見公示欄前人頭攢動,一片憤憤之聲。毛澤東擠進人群一看,公示欄上,赫然是大幅的征收學雜費的通知。晚自習時,整個學校完全沒有了往日的寧靜,各個教室裡,學生們都議論紛紛。“這次交學雜費,就是那個張乾跟省裡出的主意。”“上午好多人親眼看見他喊轎子去教育司,中午一回來就出了這個通知,不是他是誰?”“他本來就是那個湯屠夫的人,湯屠夫趕走了孔校長,就派他來接班,湯屠夫要錢,他就想這種餿點子!”“什麼鬼校長,就知道要錢!”不知情的學生們把所有的怨恨都發泄到了張乾身上,但迎著學生們懷疑的、不滿的、鄙視的目光,張乾的臉上,居然平靜得毫無表情。他能做什麼?除了繼續上課、保持學校的正常秩序,他還能乾什麼?他心裡最清楚,唯有這樣,他才能保住這些學生。但表情可以硬撐著,錢袋子卻迅速地癟了下去。這麼大一所學校,每天有多少開支呀?隻出不進,能夠維持多久呢?張乾正想著這一點,方維夏推開校長室的門進來,說:“張校長,食堂都快斷糧了,經費怎麼還不發下來?學生們還要吃飯啊!”張乾沉著臉,一言不發。方維夏以為校長沒聽清楚說什麼,就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張乾還是沒作聲,隻是緩緩地拉開抽屜,取出一疊錢來,又搜了搜口袋,摸出幾塊零散光洋,統統放在方維夏麵前。想了想,他又摘下了胸前的懷表,也放在了錢上麵:“先拿這些頂一頂吧,菜就算了,都買成米,至少保證學生一天一頓乾飯吧。”望著麵前的錢和懷表,方維夏猶豫了一下,問:“校長,您要是有什麼苦衷,您就說出來……”“我沒有什麼要說的。經費的事,我會想辦法,就不用你們操心了。你去辦事吧。”張乾揮了揮手,他所謂的想辦法,就是直接去找湯薌銘。在湯薌銘的辦公室外麵,張乾緊張地坐著。副官已經進去替他稟報了,可很長時間沒有出來。他很希望能見到湯薌銘,當麵把一師的情況向他彙報一下,他怎麼都不能相信,教育經費真的會被挪用去充當軍費,以為這裡麵一定有什麼誤會。副官終於出來了,對趕忙站起來的張乾說:“張校長,大帥有公務在身,現在沒空見你,請回吧!”“可是,我真的有急事。”張乾想的,是一師幾百師生的吃飯問題。“大帥的事不比你多?”張乾無話可說了,他隻得重新坐了下來:“那,我在這兒等,我等。”“張校長愛等,那隨你的便嘍!”副官不管張乾在想什麼,說話的口氣比鐵板還硬。呆坐在椅子上,張乾看見有文官進了湯薌銘的辦公室、有軍官敲門進了湯薌銘的辦公室、副官引著兩個麵團團富商模樣的人進了辦公室……張乾挪了挪身子,活動一下酸疼的腰,習慣性地伸手去摸懷表,摸了個空,這才想起懷表已經沒有了,不禁無聲地歎了口氣。恰在這時,門卻開了,湯薌銘與那兩名富商模樣的人談笑風生走了出來。張乾趕緊迎上前去:“湯大帥,大帥!”湯薌銘頗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顯然是不認識。張乾趕緊說:“我是第一師範的校長張乾,為學校經費一事,特來求見大帥。”湯薌銘挺和藹地說:“哦,是張校長啊!哎呀,真是不巧,薌銘公務繁多,現在正要出門,要不您下次……”“大帥,學校現在萬分艱難,實在是拖不下去了。大帥有事,我也不多耽誤您,我這裡寫了一個呈文,有關的情況都已經寫進去了,請大帥務必抽時間看一看。”“也好。張校長,您放心,貴校的事,薌銘一定儘快處理。不好意思,先失陪了。”湯薌銘接過呈文,客客氣氣地向張乾抱拳告辭,與兩名客人下了樓。張乾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收拾起椅子上自己的皮包,張乾也跟著走下樓來。前方不遠,湯薌銘陪著客人正走出大門,談笑風生間,他看也不看,順手輕輕巧巧地將那份呈文扔進了門邊的垃圾桶裡。仿佛猝遭雷擊,張乾呆住了。三因為張乾的乾涉,這個周末的上午,讀書會的成員們不得不把活動地點改在距離市區比較偏遠的楚怡小學子升小小的房間裡。沒有了往常的笑聲,今天的氣氛一片沉悶,大家都在談論一師交學雜費的事情,蔡和森的意思,是希望大家冷靜一點,有什麼事,等楊老師回來再說。但毛澤東卻揚言,不管楊老師回不回來,反正這個學雜費,他是不會交的。他還鼓動大家都莫交。看來,他已經把黎老師走的時候囑咐他的話全忘記了。斯詠想到錢不多,希望毛澤東不要為了十塊錢得罪校長。開慧卻認為話不是這麼說,即使是校長的話,好的大家可以聽,歪門邪道就不能聽。子升站起來支持斯詠的觀點,大家爭辯起來,很不愉快。“你們呀,都不用說了,誰愛交誰交,反正我不交,我也沒錢,要交也交不起,他張乾不是有湯薌銘撐腰嗎?讓他把我抓去賣錢好了。”任大家怎麼說,毛澤東似乎已經鐵了心。中午活動結束後,斯詠主動請毛澤東送她回家。一路上,兩人並肩走著,毛澤東的臉色不好看,斯詠也不好多說什麼,隻是背在身後的手反複捏著一方手帕包成的小包,仿佛在醞釀著什麼事,卻又不知如何開口。到了陶府大門前,毛澤東完成任務,要準備回學校了。斯詠叫住他,伸出了背後的手,將手帕包成的小包遞向毛澤東。毛澤東不明所以,接過來打開一看,居然是十來塊光洋,問道:“你這是乾什麼?”“你不是沒錢交學雜費嗎?”毛澤東抓過斯詠的手,把錢硬塞回了她手裡,堅決地說:“我不要!”“潤之,你這又何必呢?為了十塊錢,跟校長對著乾,到時候,吃虧的還是你。你把錢交了,不就沒事了嗎?”“可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全校還有幾百同學呢!這種頭,我不能帶!”“潤之……”兩人正推推搡搡,陶會長板著臉站到了他們麵前……目送毛澤東走遠,父女倆回到家裡。陶會長陰沉著臉盯著縮在沙發裡的斯詠: “你跟那個毛澤東到底什麼關係?”斯詠臉色蒼白,情緒十分低落,她換了個坐姿,避開了父親的目光,沒有吭聲。“我問你呢,那個毛澤東,到底跟你什麼關係?”斯詠沒好氣地回答:“沒什麼關係。”“沒什麼關係?沒什麼關係你老跟他來往,你還給他錢?這像沒什麼關係嗎?”一提到給錢的事,斯詠反而被刺痛了,她騰地站了起來:“我給錢怎麼了?人家都不肯要,你高興了吧?你還要怎麼樣嘛?”眼淚突然從她的臉上滑落了下來,仿佛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她竟傷心地抽泣起來。一轉身,她哭著跑上樓去。陶會長呆了一呆,才回過味來:女兒的火,顯然根本不是衝他發的。四一路回來,因為剛才斯詠非要借錢給他的事情,毛澤東的心情很不好。他悶著頭,匆匆走進校門,正遇到方維夏迎麵跑過來,卻不是在和他說話,而是越過他,和他身後的人說:“教育司紀司長來了,已經等您好半天,說是一師的學雜費至今還沒上交,他專門來催款的。看他的樣子,不太高興。”毛澤東這才知道張乾在自己身後,也不回頭,徑直朝教學樓走去。一師教學樓前廳的牆上,掛著“距期末考試隻剩一天”的警示。紀墨鴻正在前廳裡來回走動著,緊緊慢慢的腳步暴露了此時的心情。易永畦邊咳嗽邊捧著書本拐過彎,一不留神,正撞在紀墨鴻身上,嚇得他把公文包失手掉到了地上。紀墨鴻正沒處發火,逮住易永畦就是一頓訓斥:“怎麼回事?走路不長眼啊?”易永畦也被嚇得不輕,連聲說:“對不起,紀先生!對不起,紀先生!”“給我撿起來!”易永畦趕緊撿起公文包,雙手遞給紀墨鴻。紀墨鴻拍打著公文包上的灰塵,還不依不饒地訓斥著:“這麼寬的走廊,還要往人身上撞,搞什麼名堂?”好幾個經過的學生都遠遠躲開了,易永畦更是嚇得不敢作聲。毛澤東正從前廳走廊那頭過來,遠遠地看到了事情發生的經過,幾步跨過來,不滿地對紀墨鴻說:“人家又不是故意的,凶什麼凶?”紀墨鴻轉向毛澤東,漲紅著臉,問:“毛澤東,你說什麼?”“我說大家都是人,用不著那麼凶!”“還敢頂嘴?你……簡直目無師長!”“我又沒有開口就罵人,哪裡目無師長了?”易永畦看看情形不對,趕緊一邊鞠躬一邊急切地說:“對不起,紀先生,都是我的錯,對不起了,紀先生,都是我的錯。”“不關你的事!毛澤東,我命令你,馬上向我道歉,聽到沒有?”紀墨鴻看也不看易永畦,對毛澤東說。“對不起了,紀先生!”毛澤東硬邦邦地丟下一句,一拉易永畦,“永畦,走。”兩個人轉過身,卻停下了,因為張乾正板著臉站在前廳門口,冷冷地說:“你們兩個,上操場,立正,罰站!”毛澤東擰著脖子問:“憑什麼?”“新校規第十二條,學生侮慢師長,罰站半天。不記得了嗎?”張乾瞪著毛澤東說。“我們什麼地方侮慢師長了……”“第十三條,怙過強辯,罰站半天。合起來,罰站一天。”可是……要罰罰我一個,易永畦又沒開口,不關他的事。”“我說一起罰就一起罰!還不馬上給我去?”夏日的陽光下,毛澤東與易永畦並排站在操場上。樹上,蟬鳴聲此起彼伏,仿佛它們也正熱得難受。毛澤東胸前的衣服被汗浸濕了一大片。汗珠從易永畦蒼白的臉上滾落,他輕輕咳嗽著,略顯憔悴。校長室,張乾呆呆地悶坐在辦公桌後,任憑紀墨鴻將那份征收學雜費的公函拍在自己麵前,敲打著。終於,紀墨鴻不能再忍受張乾的沉默,轉身出了校長室。張乾一個人對著那份公函發著呆,一隻手漫無目的地撫摸著那方“誠”字鎮紙。已經黃昏了,他起身來到窗前,望著漸漸襲來的夜色裡,那兩個仍然在罰站的學生的身影,長長歎了口氣,心裡暗暗打定了一個主意。校役提著油燈來到毛澤東與易永畦麵前,說:“毛澤東,易永畦,校長讓我通知你們,可以回寢室了。”“永畦,走吧。”毛澤東吐了口氣,活動活動站僵了的腳,走出兩步,卻不見易永畦跟上來,一回頭,正看見易永畦順著籃球架子,歪歪地滑了下去。毛澤東把臉色蒼白如紙的易永畦背回寢室,扶到了床上。羅學瓚看子鵬端著杯水,在易永畦的床頭怎麼也找不到藥,說:“彆找了,永畦早就沒藥了。還不是那個破校長,天天逼著人交學雜費,永畦的家境本來就不好,他上哪去弄錢?還不是能省一分就省一分!”一句話弄得大家都沉默了,子鵬一跺腳,要馬上出去買藥,周世釗拉住了他說,半夜三更的,上哪去買?要買也得等明天呀。看看大家都在為自己擔心,易永畦強打精神說:“其實,我也沒什麼事,休息一下,明天就好了。真的,明天還要期末考試,大家不要為我耽誤複習了。”毛澤東聽了這話,重重地歎了口氣,給易永畦墊好了枕頭。五張乾打定的主意,就是去找人籌錢。找誰呢?自然是長沙商會陶會長。在去的路上,張乾想過陶會長不會很爽快地答應自己,也想過無數條他難為自己的理由。但當他麵對陶會長,尷尬地把一師的難處說起來,並提出了自己的請求時,陶會長的條件卻讓他非常意外。“現在一師不單教師的修金,便是學生的口糧都已無錢購置,眼看就要難以為繼。陶翁樂善好施,過去也曾多次慷慨解囊,捐資助學,故而張乾老著臉皮,求到陶翁門外,還望陶翁體諒。”“那——張校長估計大致需要多少錢呢?”“這個——三……兩千大洋吧。萬一不行,暫借一千大洋,也可解一師燃眉之急。”陶會長沉吟著,終於開口了,說:“錢嘛,陶某倒還能想些辦法——這樣吧,我出五千大洋。不過,我有一個條件。我想讓張校長答應我,開除一個名叫毛澤東的學生。至於什麼原因,張校長就不必問了,總之,隻要您把這個毛澤東開除出校,五千大洋,我馬上送到貴校,就當是我的捐助,不必還的。”張乾吃驚之餘,騰地站了起來:“陶翁的條件,恕張乾無法接受。張乾今天冒昧登門,打攪陶翁了。”看他轉身就要走,陶會長提醒道:“張校長,您這是乾什麼?毛澤東不就一個學生嗎,您現在要救的是全校幾百學生,孰輕孰重,您得考慮清楚啊。”“不必考慮了,再怎麼樣,我也不會拿一個學生的前途去換金錢的。”“張校長,”陶會長硬把張乾攔住了,歎了口氣說,“張校長,且聽我把話說完好嗎?本來吧,家醜不可外揚,但今天不把話講清楚,張校長也不會明白這裡頭的原委,我也就隻好直說了。事情是這樣,貴校有個毛澤東,他組織些男男女女在校內外搞些什麼活動,搞亂了學校秩序和風氣,也有傷風化。我有個獨生女兒,已經定了親,她卻受毛澤東的影響,追隨他。哎!”張乾目瞪口呆:“有這種事?”“說起來吧,也怪我這個父親管教不嚴,未能及時發現。可我女兒好歹是定了親的人,如再給毛澤東他們活動的機會,這要任其下去,萬一鬨出什麼事來?不光我陶家,於貴校的臉上也不好看嘛。隻要開除了毛澤東,這事也就過去了不是?”張乾想了想,答應道:“事情若果真如陶翁所言,這樣的行為,敝校也是絕不會允許的。”“千真萬確!張校長,我也是沒辦法,才請您幫這個忙。這樣吧,隻要張校長點這個頭,我捐一萬大洋,明天就送到。怎麼樣?”張乾堅決地說:“不,這是兩回事。毛澤東如果並無此事,不管多少錢,我都不會開除他,否則,陶翁就算一分錢不出,我也一樣會嚴肅處理。”出了陶宅,張乾一路想著陶會長的話,坐車回了學校。他邁著沉重的步子,心事重重地上了教學樓,經過教務室時,聽到虛掩的門裡正傳來一陣說笑聲:“哈哈,有意思,有意思……”“……還真是又有大海又有太陽啊!”王立庵拿著毛澤東那張圖畫考卷,哈哈大笑。“你彆說,兩筆一幅畫,還套上了李白的名句,這種絕招,也隻有潤之想得出來。”“反正我呀,拿他毛澤東,是哭不出也笑不出。”張乾聽到是在說毛澤東,推門進去問:“在說什麼呢?這麼熱鬨。”費爾廉說:“我們在看一個學生畫的畫,畫得太有意思了,很有我們德國現代抽象派的風格。”“哦?我看看。”張乾拿過毛澤東那幅畫,愣住了,“這……這什麼玩意?”陳章甫笑道:“半壁見海日啊,您看,一筆是海麵,一筆是太陽,又簡單又明了……”“什麼簡單明了?這也叫畫?黃老師,這怎麼回事?”張乾嚴厲的口氣使剛才輕鬆的氣氛一掃而光,老師們不禁麵麵相覷,趕緊彙報說,不僅僅是圖畫課,還有那麼幾門課,毛澤東不是很感興趣,成績不是很理想……張乾打斷他們的話:“那你們就由著他想學就學,想考就考?就由著他拿這種鬼畫符把考試當兒戲?”黃澍濤說:“這是孔校長以前特許的,說毛澤東是個特殊人才,他不感興趣的課,不必硬逼著他拿高分,就當是一種因材施教的教育試驗。”“簡直亂彈琴!”張乾把那張“半壁見海日”一拍,越想越氣,“一個學生,不好好學習,視功課如兒戲,還能得到特許?這、這不是縱容學生亂來嗎?”大家誰都不敢接腔,一時間,教務室裡氣氛緊張。就在這時,卻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斯詠從虛掩的門後探出身來:“請問一師收學雜費,是在這兒交嗎? 我來給毛澤東代交學雜費。”陳章甫驚訝地問:“給毛澤東代交?你是?”不等斯詠答話,一旁,張乾掃了一眼斯詠,冷冷地說:“小姐是姓陶嗎?毛澤東的學雜費,不必旁人代交。你走吧。”“可是……”斯詠的話還沒說完,張乾就毫不客氣地一把將門貼著她的鼻子關上了。轉過身,張乾臉色陰沉得嚇人:“陳老師,通知毛澤東,馬上到校長室報到!”“毛澤東同學,叫你來之前,說實話,我對你身上暴露的問題是很有看法,甚至是有很大意見的。不過冷靜下來一想,其實你身上這些缺點、毛病,也不能全怪你,應該說學校過去的教育方法也出現了偏差。既然是你有缺點,學校也有偏差,那就讓我們共同來努力,改正這些存在的問題,你說好不好?”看著對麵的毛澤東,張乾坐在校長室自己的椅子上,字斟句酌地說。“我又存在什麼問題了?”“你的問題,你自己還看不到嗎?”張乾不禁有些不快,但還是儘量平和地拿起那份考卷,“你說說,這叫怎麼回事?一橫一圈,這就叫半壁見海日?一個學生,怎麼能這樣對待學習,怎麼能這樣對待校規校紀呢?昨天才罰過你,今天你又是這樣!屢教不改啊你!學校不是你家,不是菜市場,由不得你想怎樣就怎樣!你知不知道?”仿佛是發覺自己過於激動了,違背了初衷,他儘量平靜了一下,接著說:“當然了,孔昭綬校長在這個問題上也有很大的責任,身為一校之長,不但不維護校規校紀,居然還對你放任自流,如此教育方式,怎麼會不誤人子弟?”毛澤東騰地站了起來:“張校長,你講我就講我,講孔校長乾什麼?”“我是在幫你分析原因!”“那我也可以告訴你,孔校長是我見過的最好的、最稱職的校長!比不上人家,就莫在背後講人家壞話!”張乾也騰地站了起來:“毛澤東!”“我在這兒!”張乾指著毛澤東,氣得連手指都在發抖:“好,好,好啊!我還說對你教育方法有問題,錯!我看你是天性頑劣,不可救藥!每次犯紀律的都是你,動不動就頂撞老師,難怪有人說上次是你在背後慫恿同學故意考差,彆人家長在背後說你的空話……”毛澤東的眼睛猛地瞪圓了:“張校長,你把話講清楚,我乾了什麼?”“你乾了什麼你自己知道。”“你……你瞎講!”“怎麼,心虛了?商會陶會長家的女兒,你跟她什麼關係?人家家裡早就看你不慣了,你居然還好意思去糾纏人家。”毛澤東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他“砰”地一拍桌子:“你……你胡說八道!”張乾簡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個學生,居然敢對校長拍桌子!一時間,兩個人互相瞪著,房間裡,隻聽見毛澤東呼呼喘粗氣的聲音!緩緩地,張乾強壓著全身的顫抖,扶著桌子坐下了。一指門口,他聲音不大,卻是一字一句:“出去。”毛澤東還愣著。猛地,張乾幾乎是聲嘶力竭:“出去!”毛澤東轉身衝出了校長室。“砰”的一聲,房門被他重重摔上,聲音之大,連桌上那方鎮紙都被震得幾乎跳了起來!幾乎是大步跑回了寢室,乒乓一陣,毛澤東掃開桌上的東西,攤開紙筆硯台就寫下了四個字: 退學申請。“潤之!”蔡和森一把抓住了他的筆,“什麼事都有個商量,犯得著那麼衝動,挨了一回訓就要退學嗎?就算張校長講錯了,你也可以解釋嘛。”易永畦咳嗽著,也擠上來說:“潤之兄,我們都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張校長是不了解你,你就彆太計較了。”“潤之,這件事都怪我。”斯詠走上前,“本來我隻是想幫你,才來給你交錢的,沒想到會給你惹出這些誤會。要不我去跟你們校長解釋清楚,好不好?”“我不要你們管!”毛澤東猛地一甩,把筆搶了過來,但紙上已被畫了大大的一道,飛濺的墨水倒把蔡和森手上、身上都弄臟了, “醜話沒講到你們頭上,你們當然講得輕鬆!人家現在是在懷疑我的人格,是在講我……反正我受不了這種侮辱!”斯詠說:“我說了我去解釋……”“你算了!你不跑過來還好得多!”一句話令斯詠呆在了那兒!一刹那,眼淚猛地湧出了她的眼眶,她轉身衝出了寢室。“斯詠,斯詠,”蔡和森追了兩步,回過頭,說,“毛澤東!你太不像話了!你要搞得人人都看你不順眼嗎?”“我就這樣!看不順眼莫看!”“好,好,你愛怎麼辦怎麼辦吧。誰都彆管他,走!”蔡和森衝出了寢室,幾個同學跟在他身後,也出了寢室。毛澤東越想越窩火,他一把將那張畫壞了的紙揉成一團,扔到地上,又抓起一張空白紙,重重地拍在桌上。六衝出校門,斯詠抽泣著一路跑去。蔡和森等追到學校門口時,斯詠已哭著跑遠了。停住腳步,蔡和森重重地歎了口氣,卻看到楊昌濟提著行李從停在校門口的人力車上走下來,忙把剛才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全給老師講了。楊昌濟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找到在校的徐特立、方維夏等老師,先看了毛澤東的《退學申請》,告訴他在老師們沒有結束和校長的談話之前,不要輕舉妄動。然後,幾位老師一起去了校長辦公室。油燈下,張乾的辦公桌上堆滿了試卷、教學資料等等,幾乎要把他埋在其中。他正在一筆一畫,十分專注地寫著一篇文章,標題是《第一師範教學改良計劃》。門被輕輕敲響,張乾有些疑惑地抬起頭,先看了一眼牆上的鐘,這才說了聲請進。楊昌濟等三人推門走了進來。“楊先生?”張乾不由得站了起來,“您回來了?”油燈映照下,張乾埋著頭,房間裡氣氛沉悶。徐特立和方維夏都將目光投向了楊昌濟。楊昌濟斟酌著:“張校長,你我都是搞教育的人,儘管對教育的理解,每一個人不儘相同,但我們都相信,您和過去的孔校長,和全校的每一位老師一樣,都是想把一師辦好。我也聽說,自您到校以來,從來沒有在晚上12點以前離開過學校,可以說,為了一師,您是在兢兢業業工作。可您有些做法,學校的老師、學生也確有看法,究竟是為什麼要這樣做,這一段,學校又到底碰上了什麼讓您為難的問題,您就不能跟大家解釋一下嗎?”張乾抬頭看了看楊昌濟,似乎想說什麼,卻又一言不發地把頭低下了。方維夏說:“我們知道您重視教學,希望把學生的成績抓上來,可像現在這樣,沒日沒夜,除了補課就是考試,學生的一切社會活動全部禁止,這是不是也過頭了一點?學生也是人,他們不是讀書的機器啊。還有,學校的經費為什麼會這麼緊張?到底出了什麼事?我們都在著急啊。”徐特立也很著急:“張校長,大家都是同事,為什麼您就不能把心裡想的,跟我們談出來呢?”張乾依然一言不發。三個人互相看看,都有些不知該怎麼談下去了。沉默中,他們突然聽到從學生寢室那邊傳來了一聲撕心裂肺的驚呼……發生了什麼事情?老師們迅速出了校長室,朝學生寢室方向跑去。當他們來到八班寢室時,隻看到易永畦的被子、蚊帳上到處濺滿了噴射狀的鮮血。得知毛澤東已經把易永畦送往學校醫務室了,他們又急忙攆了上去。但一切都遲了,醫務室外長長的走廊上,鴉雀無聲,擠滿了第一師範的學生,所有的人都沉默著,所有的人眼中都含著淚水。一種不祥的感覺頓時攫住了張乾的心,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不祥預感,蓋著白布的易永畦的遺體被緩緩推了過來。仿佛猝遭雷擊,張乾一把扶住了牆,緊跟而來的楊昌濟等人也都驚呆了……禮堂裡,黑紗環繞,易永畦遺像掛在台上正中,上麵懸著“易永畦同學千古”的橫幅。台下,數百同學穿著整齊的校服,靜靜地肅立,蕭三、子鵬等人正在裁剪紙張、黑布,製作白花、黑紗。在一片哀痛與淚光中,隻有白花、黑紗在無聲地傳遞著。蔡和森將白花、黑紗遞到了毛澤東麵前。默默地戴上白花、黑紗,毛澤東走到了易永畦的靈前。桌上,是折得整整齊齊的校服,抬頭,是易永畦微笑著的相片,毛澤東將永畦沾滿鮮血的課本輕輕放在校服上。身後的子鵬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捂住了淚流滿麵的臉:“都怪我,我怎麼……怎麼就忘了給他買藥回來……都怪我呀……”幾個同寢室的同學摟住了子鵬,安慰著他。一支毛筆遞到了毛澤東麵前,蔡和森說:“潤之,永畦平時最喜歡跟你在一起,他最佩服的,也是你,為他寫點什麼吧。”雪白的紙在毛澤東麵前鋪了開來。握著筆,抬頭凝視著易永畦微笑的臉,眼淚輕輕從毛澤東眼眶中滑了下來,眼淚和著墨跡,落在紙上寫下了挽詩的題目:《挽易永畦君》:“去去思君深,思君君不來。愁殺芳年友,悲歎有餘哀。衡陽雁聲徹,湘濱春溜回。感物念所歡,躑躅城南隈。城南草萋萋,涔淚浸雙題……”毛澤東寫著,一幕幕往事如此鮮活地重現在他的眼前:進校第一天,易永畦幫著不會釘校服領章的子鵬釘著領章;球場旁,不擅運動的易永畦在幫著打球的毛澤東等人看守衣服;楊老師的課上,易永畦講述著自己想當將軍的理想;燈光下,易永畦將補好的鞋悄悄放在毛澤東的腳邊;操場上,易永畦與毛澤東一起罰站;禮堂裡,麵對成排的刺刀,易永畦狠狠地打向劉俊卿的臉,士兵的槍托狠擊在他的胸口……“……我懷鬱如焚,放歌倚列嶂。列嶂青且倩,願言試長劍。東海有島夷,北山儘仇怨。蕩滌誰氏子,安得辭浮賤。子期竟早亡,牙琴從此絕。琴絕最傷情,朱華春不榮……”筆走龍蛇,字跡由行而草,飽含悲憤。肅立的同學們同樣含著悲憤的淚水。毛澤東邊寫邊擦著眼淚,但眼淚越湧越多,已將他的雙頰完全濕透……蔡和森將毛澤東寫好的《挽易永畦君》詩被放在了靈前。張昆弟情緒激動地高聲呼喊道:“各位同窗,我們為什麼會失去一位好同學?一師為什麼會出這樣的悲劇?大家心裡都清楚,就因為那個張乾!”羅學瓚也呼應著:“沒錯!就是他,一天到晚考考考,逼著永畦帶病熬夜,永畦的身體本來就有傷,他是給活生生熬垮的呀!”蕭三更是火上加油:“還有,為了什麼學雜費,逼得永畦連藥都舍不得買,前天,他還罰永畦在大太陽底下站了一整天……”“就是他……”悲痛中,學生的情緒都上來了,現場一片群情激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