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915年5月,長沙的天氣漸悶熱起來,空中積滿厚雲,陽光似乎努力想從雲層裡掙紮出來,滲出淡淡的光,投在灑掃得沒有一絲塵土的火車站月台.月台上每隔不到一米,便肅立著一個荷槍實彈的士兵,沿鐵軌迤邐向北一字排開。警戒線外擠滿了湖南各界的縉紳士商,官員賢達,西裝革履,長袍馬褂,各色不一,一麵大橫幅扯開,上書“三湘各界恭迎湯大將軍蒞臨督湘”,陽光折過來,將這一行金字和眾人舉著的彩旗映得人眼花繚亂。一聲汽笛長鳴,一列火車自北緩緩駛進站來。半晌車門方才開了,從裡步出一個人來,這個人年紀不過30歲,白淨的臉上架著一付精致的細金絲眼鏡,削長臉兒,眉目清秀,穿一身細綢布長衫,手裡習慣地把玩著一串晶瑩透亮的玉質念珠。姿態優雅,氣質沉靜。除了剃得極短、極整齊的日本式板寸頭外,他全身上下,幾乎找不到一點能和軍人聯係起來的痕跡。這個人就是湯薌銘,字鑄新。湖北浠水人,新任的湖南布政使,督理湖南軍務將軍。湯薌銘17歲中舉。曾留學法國、英國學習海軍知識,精通多國語言和梵文、藏文,乃是學貫中西的佛學大家。湯薌銘才一下車,軍樂聲,歡呼聲頓時響成一團。湯薌銘不覺微微皺眉,他一向崇尚佛道的清靜無為,極為厭棄這種繁文縟節。這時軍樂聲一停,一個長袍馬褂、白須垂胸的老頭子捧著本錦緞冊子,顫巍巍地迎了上來:“三湘父老、官民代表恭迎湯大將軍蒞臨督湘。”旋即打開冊子,搖頭晃腦,“伏惟國之盛世兮明公蒞矣,民之雀躍兮如遇甘霖……”湯薌銘看也沒看老頭一眼,邊走邊對身後的副官說:“收了。”言語輕柔,輕得隻有那副官才聽得見。副官伸手便把老頭捧著的冊子搶了過來,老頭遲鈍,一時還沒反應過來,直叫道:“哎,哎!”歡迎的人群呆了一呆,頓時冷了許多,大家都不免緊張起來,伸長了頸看著湯薌銘。他卻向人群旁若無人地直走過來,人群隻得趕緊讓開了一條路。湯薌銘走不過兩步,突然站住了,輕聲說道:“省教育司有人來嗎?”後排人群裡的紀墨鴻一愣,趕緊擠上前:“卑職省教育司代理司長紀墨鴻,恭迎湯大將軍。”湯薌銘的神情一下子和藹了起來,居然伸出手,說道:“紀先生好。”紀墨鴻受寵若驚,忙小心地握住湯薌銘的手:“大帥好。”湯薌銘淡淡一笑說:“有個地方,想勞煩紀先生陪我走一趟,可否賞個麵子啊?”紀墨鴻慌忙答道:“大帥差遣,墨鴻自當效勞。”這時一個軍官小心地湊過來,說道:“大帥,省府各界已在玉樓東備了薄宴,大家都盼著一睹大帥的虎威……”湯薌銘扭過頭,看了他一眼,目光雖平和,卻自然透著股說不出的不耐煩,硬生生地把那軍官的半截話逼了回去。但一轉頭,笑容重又到了他臉上,說道:“紀先生,請吧!”紀墨鴻低聲問:“不知大帥要光臨何處?”湯薌銘淡淡說道:“敝人生平最服左文襄公,就去他當年讀書的城南書院吧。噢,現在應該叫做第一師範。千年學院,仰慕久矣!”一行人浩浩蕩蕩直出了火車站向一師而來。其時雖然南北大戰,但湖南得到譚延闓周旋,未經大的兵火,長沙城裡倒也繁華。不過沿街各省逃難而來的難民也是極多,湯薌銘到來之前,城中軍警已經是傾儘全力驅趕,卻也驅之不儘。湯薌銘坐在馬車上,手裡摩弄念珠,長沙街景在他身後一一退去,但他心思全不在這裡。1905年湯薌銘在巴黎結識孫中山,並經孫中山介紹加入興中會,事後湯薌銘知道孫中山曾是三點會幫會首領,湯薌銘認為三點會是黑社會組織,因而反悔道:“革命我們自己革,豈有擁戴三點會、 哥老會首領之理。”於是湯薌銘到孫中山居住的巴黎東郊橫聖納旅館取走入會盟書,向清廷駐巴黎公使孫寶崎自首,自此為革命黨人所不齒。後來雖然有起義援漢的功勞,孫中山又寬宏大量,不計前嫌,但湯薌銘心中始終存有芥蒂。而袁世凱因他曾助孫中山,也對他心存疑忌,雖發布命令任命他為湖南將軍兼民政長,執掌湖南軍政大權;但並不放心,先是派親信沈金鑒至湘掣肘其權;繼之任命愛將曹錕為長江上遊警備司令,命其率第三師進駐嶽州嚴密監視湯薌銘舉動。湯薌銘不是譚延闓,深知南北對峙,湖南地處要衝,北方軍隊南下首攻湖南,南方軍隊北上,也是一樣。譚延闓所謂的湘人治湘,在南北之間中立無異於癡人說夢。他湯薌銘現在兩邊都不討好,唯有乘著這第一次成為一方諸侯的機會,明裡向袁世凱納誠效忠,暗裡在湖南擴充軍隊,到時候有大軍在手,他就誰也不懼。但要討好袁世凱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火車上他反複權衡。1914年以來,“袁世凱要做皇帝”的傳說越來越多。1915年初,日本向中國政府提出企圖把中國的領土、政治、軍事及財政等都置於其控製之下的“二十一條”。消息一經傳開,反日輿論沸騰。1915年2月2日中日兩國開始正式談判,日本以支持袁世凱稱帝引誘於前,以武力威脅於後,企圖迫使袁世凱政府全盤接受“二十一條”,但迫於輿論,一直拖到了現在。最近傳來消息,據說日本打算以最後通牒的形式來逼迫袁世凱接受條件。湯薌銘揣摩袁世凱的意思,歐美列強雖然反對“二十一條”,但現在身陷歐戰泥潭,也隻能說說而已。中國無力獨自對抗日本,隻能極力維護和日本的關係。隻是國內輿論喧囂,現在要做的,就是要壓製輿論,輿論都掌握在讀書人手裡。因此湯薌銘下車伊始,便是直奔長沙兩大千年學院之一的城南書院。孔昭綬等人早已得到消息,當下裡帶著眾位老師出迎到學校的大門,卻見湯薌銘已搶先抱拳招呼:“晚生湯薌銘冒昧叨擾,列位先生,有禮了。”“湯大將軍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恕罪恕罪。”孔昭綬趕緊還禮。紀墨鴻趕緊介紹說:“這位就是一師的孔昭綬校長。”湯薌銘含笑又一抱拳說:“久仰久仰。”孔昭綬笑說:“豈敢豈敢,大帥客氣了。”湯薌銘聞言說道:“孔校長,薌銘能否提個小小的要求?”孔昭綬說道:“請大帥指教。”湯薌銘沉聲說道:“城南舊院,千年學府,本為先賢授業之道場,湖湘文華之濫觴,薌銘心向往之,已非一日。今日有幸瞻仰,可謂誠惶誠恐,又豈敢在先賢舊地,妄自尊大?所謂大帥、將軍之類俗名,還是能免則免了吧,免得折了區區薄福。”孔昭綬呆了一呆,“這個?”湯薌銘微笑說:“就叫薌銘即可。”孔昭綬倒不好再客氣了,說道:“鑄新先生如此自謙,昭綬感佩不已。”湯薌銘目光微向孔昭綬身後移動,問道:“這幾位是?”孔昭綬一讓楊昌濟:“這位是板倉楊昌濟先生。”湯薌銘頓時肅然起敬:“原來是板倉先生?久仰大名了。”楊昌濟笑一笑說:“哪裡。昌濟不過山野一書生,怎比得鑄新先生海內學者,天下聞名?”紀墨鴻提醒著,“孔校長,此地可不是講話之所,是不是先請大帥進去坐啊?”孔昭綬點點頭一笑說:“對對對,倒是昭綬失禮了。就請鑄新先生先到校長室喝杯茶吧。”湯薌銘略一沉吟,說道“校長室就不必了,不如教務室吧,薌銘就喜歡那種傳道授業、教書育人的氛圍。”孔昭綬微微一怔,說道“那……也好。鑄新先生,請……”湯薌銘含笑說道:“列位先生請……”一行人進了大門,說話間來到了教務室。紀墨鴻說道:“早聽說大帥學鐘繇、張芝,得二王之精粹,可否為這千年書院賜一墨寶,也為後人添一佳話。”湯薌銘笑說:“豈敢豈敢,列位都是方家,薌銘哪裡敢班門弄斧。”孔昭綬說道:“鑄新先生客氣了,先生學貫中西,名聞天下,若能得先生大筆一揮,我一師蓬蓽生輝。”一時便叫人拿紙筆,湯薌銘也不推遲,當即寫下“桃李成蔭”四個字。“好字,有懸針垂露之異,又有臨危據槁之形。可謂得鐘王三昧。”袁吉六帶頭鼓起了掌,圍成一圈的老師們掌聲一片。湯薌銘放下了筆,“僭越了。其實,薌銘此生,一直在做一個夢,夢想像列位先生一樣,做一個教書人,教得桃李滿天下,可惜提筆的手,卻偏偏拿了槍,可謂有辱斯文。”紀墨鴻忙道:“大帥太自謙了,論儒學,您是癸卯科年紀最輕的舉人;論西學,您是留學法蘭西、英吉利的高材生;論軍事,您是中華民國海軍的創建者。古今中外,文武之道,一以貫之,誰不佩服您的博學?”湯薌銘微搖了搖頭,卻轉向了楊昌濟:“板倉先生才真是學問通達之士。”楊昌濟說道:“昌濟好讀書而已,豈敢稱通達?”湯薌銘卻長歎了一聲:“薌銘畢生之夙願,便是能如先生一般,潛心學問,隻可惜俗務纏身,到底是放不下,慚愧慚愧。”大家都笑了起來,湯薌銘謙恭有禮,又兼才氣過人,一時眾人都漸漸與他親近起來。隻聽湯薌銘說道:“孔校長,貴院學生的文章,薌銘可否有幸拜讀?”孔昭綬說道:“先生說哪裡話,還請先生指教。”一時便請袁吉六將毛、蔡等人的作文拿來。湯薌銘接過,第一眼便是毛澤東的,卻見上麵寫著毛潤之,微微一詫,笑說:“這裡也有一位潤之麼?”楊昌濟笑說:“這位學生心慕當年的胡潤芝胡文忠公,便改表字為毛潤之,讓先生見笑了。”湯薌銘微微一笑說:“夫子雲:‘十五而誌於學,古今有成就者,莫不少年便有大誌’。”他說到這裡,指一指楊昌濟,又指一指自己說道:“你我當年,恐怕也立過這樣的誌向吧。”他細看文章,點頭笑說: “嗯,好文章,文理通達,深得韓文之三昧,氣勢更是不凡,當得潤之這兩個字。”抬起頭向袁吉六說道:“袁老先生,能教學生寫出這樣的文章,果然名師高徒啊。”袁吉六大鬆了一口氣,忙道:“總算能入方家之眼。”湯薌銘放下了文章,問道:“這個毛潤之應該是一師學生中的翹楚了吧!”袁吉六點頭說:“以作文而論,倒是名列前茅。”湯薌銘微一沉吟,說道:“哎!孔校長,薌銘能否借貴校學生的作文成績單一睹啊?”孔昭綬忙答道:“那有什麼不行?”接過作文成績單,湯薌銘看了一眼,卻轉手交給了紀墨鴻。他站起身:“列位先生,今日薌銘不告而來,已是冒昧打攪,先賢之地既已瞻仰,就不多耽誤各位的教務了。”大家也都站了起來,準備送客。湯薌銘卻微笑說道:“差點忘了孔校長,薌銘此來,還有一件公事,想請您過將軍府一敘。”孔昭綬不覺一愕,“我?”湯薌銘點頭說:“對,非您不可。趁著車馬就便,不妨與薌銘同行如何?”孔昭綬還來不及回過神來,湯薌銘已攜了他的手,向外走去。眾人方才行到一師門前,湯薌銘正待告辭,這時遠處忽然一聲槍響,隨即傳來一片喧鬨,把眾人都驚了一跳。護衛的軍警頓時都忙亂起來,湯薌銘眉頭微微一皺,副官隻看了一眼他的眼色,立即會意,匆匆跑去。但笑容馬上又重新回到湯薌銘臉上,拱手道:“叨擾列位的清靜,薌銘就此告辭了。”一時眾人紛紛回禮,看著湯薌銘攜孔昭綬向一輛豪華馬車行去。隻見湯薌銘搶上一步,掀起了馬車的簾子,說道:“孔校長,請!”孔昭綬怔了一怔,湯薌銘如此客氣,倒叫他不好推辭,正要登車,這時那名副官引著一名軍官匆匆跑來:“大帥。”湯薌銘扭過頭來,那軍官啪地一個立正,敬禮:“駐湘車震旅長沙城防營營副參見大帥!”湯薌銘隻瞟了他一眼,便把頭扭了回去,淡淡地說:“鬨什麼呢?”軍官答道:“報告大帥,有一群要飯的饑民哄搶米鋪的米,標下奉命率城防營前來彈壓,鬨事的22人已全部抓獲。如何處置,請大帥示下。”未加思索,湯薌銘把玩著手串的食指在空中輕輕一劃——這個動作他做得是那麼習慣成自然。副官卻早會過意來,轉頭對軍官說道:“全部就地處決。”正要登車的孔昭綬全身猛地一震,連旁邊的紀墨鴻都不禁嘴角一抽。那軍官顯然也嚇了一跳,臉色發白說道:“處……處決?都是些女人孩子,二十多個呢……”湯薌銘的頭扭了過來,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是一種極不耐煩的神色,目光森冷,直逼得那軍官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是!”轉身跑步離去。孔昭綬這時才從震驚中反應過來,一把抓住了湯薌銘的胳膊,“大帥,罪不至死吧?”微笑著,湯薌銘輕輕將手按在了孔昭綬的手上:“孔校長,您執掌一師,不免有校規校紀,薌銘治理湖南,自然也有薌銘的規矩嘛。”“可是……”孔昭綬還想說什麼。湯薌銘輕鬆笑一笑,說:“換作是一師,要是有誰敢亂了規矩,不一樣要殺一儆百嗎?說話間輕輕拿開了孔昭綬的手,扶著馬車簾子,客氣地說:“孔校長,請啊。”映著陽光,他的笑容和藹,透著濃濃的書卷氣。望著這張笑臉,孔昭綬臉上的肌肉不由自主的抽搐起來。槍聲驟起!孔昭綬緊緊閉上了眼睛……二到了將軍府,湯薌銘便向孔昭綬合盤托出了這次請他前來的目的。“中日親善征文?”端著茶碗的孔昭綬不由呆住了。一旁的紀墨鴻默然不語,他是在去一師的路上便早已知道這件事了。“說得完整點,應該是‘論袁大總統英明之中日親善政策’。”湯薌銘坐在辦公桌後,手裡摩弄念珠,微笑說道。孔昭綬沉吟一時,放下了茶碗,緩緩說道:“中日關係,事關國策,一師不過一中等師範學校,學生素日所習,也不過是怎樣做個教書匠,妄論國是,隻怕不大合適吧?”湯薌銘依然慢條斯理:“孔校長何必過謙?貴校以湖湘學派之濫觴,上承城南遺風,這坐論國是,本來就是湖湘學人經世致用的傳統嘛。剛才拜訪貴校時,薌銘拜讀的那篇學生作文,不就縱論家國,寫得勃勃而有生氣嗎?”紀墨鴻笑說:“孔校長,大帥如此青睞,將這次全省征文活動交由一師發起,這是大帥對一師的信任,大言之,也是袁大總統對一師的信任,您就不必推脫了。”孔昭綬忍不住脫口道:“可日本對中國,狼子野心,早已是昭然……”他猛然碰上了湯薌銘笑吟吟的目光,那目光中的森森寒意硬生生將他的話堵了回去。掩飾著陣陣恐懼,他伸手端茶碗,但手卻不由自主地在微微顫抖。許久,湯薌銘才收回目光:“看來孔校長還是深明大義,願意配合我大總統英明決策的。征文的事,就這麼定了,具體的做法,紀先生,你向孔校長介紹一下吧。”“是。”站起身來,紀墨鴻對孔昭綬說,“湖南將軍湯大帥令,一、本次征文,以‘論袁大總統英明之中日親善政策’為題;二、征文以一師為發起策源,首先在一師校內開展,除號召全校學生踴躍參加外,凡作文成績名列前30名者,必須參加;三、征文結果,須送將軍府審閱;四、征文結束後,以一師為範例,將征文比賽推廣至省內各校,照例實行;五、凡征文優勝者,省教育司將頒以重獎。征文第一名除獎勵外,省府還將特彆簡拔,實授科長以上職務,以示我民主政府求才若渴之心。”茶水突然濺在了孔昭綬的長衫上,他這才發現手裡的茶碗不知不覺間端斜了,趕緊放下茶碗,擦著長衫上的水。一方雪白的手帕遞到了他的麵前,原來竟是湯薌銘起身給他遞來了手帕:“征文之事,就由紀先生協助孔校長,即日實施,好嗎?”孔昭綬回到學校,已經是下午了。他呆呆地坐在辦公桌前,一動不動。那張“中日親善征文”告示就攤在桌子上。紀墨鴻推開了房門,孔昭綬仍舊一動不動,仿佛充耳未聞。他拿起那張告示一看,頓時急了:“孔校長,您怎麼還沒用印啊?我可都等半天了。您到底要拖到什麼時候啊?”孔昭綬依然不動。紀墨鴻叫道:“孔校長,昭綬兄。”湊到了孔昭綬眼前,口氣也緩和了:“您心裡想什麼,墨鴻不是不知道。可咱們這些書生,管不了那麼多國家大事,要咱們乾什麼,咱們就隻能乾什麼,讀書人,千古都是如此,生的就是這個命——誰叫咱們的手隻會拿筆呢?”說到這裡,他長歎了一口氣,站直身子:“湯大帥的雷厲風行,您也是親眼目睹了的,墨鴻還要趕回去交差,昭綬兄,就不要為難小弟了吧?”仿佛自己的手有千斤重,孔昭綬艱難地、一點一點地拉開了抽屜。校長的印信就躺在抽屜裡。紀墨鴻半晌看他沒有動手的樣子,索性自己動手,手伸進抽屜,抓住了那方印。鮮紅的校長大印蓋上了告示。孔昭綬還是一動不動,仿佛一具失去了靈魂的軀殼。紀墨鴻歎息一聲,搖一搖頭,出了校長室,輕輕掩上門。走廊裡,劉俊卿看到紀墨鴻急匆匆走來,怯生生地招呼了一聲:“紀督學。”然後側過身子,正要給紀墨鴻讓路,卻聽見了紀墨鴻的聲音:“俊卿。”劉俊卿不禁受寵若驚:“老師。”紀墨鴻把那份告示遞了過來:“幫我個忙,把這個貼到公示欄上去。”“征文第一名將由省府特彆簡拔,實授科長以上職務……”劉俊卿正把告示往公示欄上貼,盯著上麵征文獎勵的條款,眼睛都直了:“老師,這是真的?”“大帥親口說的,還能有假?”紀墨鴻拍了拍劉俊卿的肩膀,“俊卿,上次的事,你實在是讓我太失望,太痛心了。可你畢竟還叫過我一聲老師,我也不希望你這麼個人才真的這麼荒廢了。現在機會擺在你麵前,希望你可不要再錯過了。”“老師,您放心,我不會錯過的,我這就去寫,我一定抓住這個機會。”激動中,劉俊卿全身都在顫抖,他又把公告仔細讀了幾遍,這才向寢室走來,一路尋思,這樣的機會,大家都在那裡搶,自己恐怕要竭儘全力,當下裡拿定主意,請幾天假,一心一意寫好文章。這時學生們都已陸續上前來看告示,圍成一團,議論紛紛。楊昌濟走了過來,抬頭看去,“中日親善?”他簡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時細讀,越讀臉色越沉了下來,當即直奔校長室,連門也不敲,猛地推開,一步闖進去。三《日本國發出最後通牒大總統袁世凱承認二十一條》。毛澤東拿著剛到的《大公報》,頭版顯著的大標題不覺令他發呆,一時怔在了校門口。此時心中的憤怒反使他冷靜下來,他覺得自己應該要做點什麼了,但到底怎麼做?他第一個想到了楊昌濟。“潤芝,哪裡都找你不到,原來你在這裡?”迎麵蔡和森和張昆弟滿臉焦急,叫道。“怎麼回事?”“出大事了。” 蔡和森說道,直將毛澤東拉到那公告欄前。毛澤東一看之下,也不由目瞪口呆,問道:“老蔡,這是什麼時候的事?”“下午才貼的,現在楊老師已經去找孔校長了,我不相信孔校長會乾這樣的事,到處找你,我們一齊去問個清楚。怎麼樣?” 蔡和森說道。毛澤東不說話,將手裡的報紙遞給他說:“你看吧。”蔡和森接過,張昆弟也湊了過來,一見標題頓時雙目圓睜,臉上一陣抽搐,一拳擊在報紙上,喝道:“欺人太甚。”把周圍的同學都嚇了一跳。蔡和森細細將報紙看完,才問道:“潤之,楊老師知道這件事麼?”毛澤東沉吟說:“應該不知道,這是最新的報紙,剛到的。”他說到這裡,一扯蔡張二人說:“走,我們去校長室。”三人匆匆向校長室趕來,隻見房門大開,方維夏、黎錦熙、袁吉六……一個個老師都站在門前,大家的神情同樣凝重,大家的表情同樣難以置信。“全校征文?居然要我們的學生,要我們親手教出來的學生為日本的狼子野心唱讚歌!這樣的啟事,竟貼進了一師的校園,我一師的傳統何在?我一師的光榮何在?這座千年學府之浩然正氣何在?” 楊昌濟的聲音越來越大,在回廊之間直震蕩開來。三個人從窗子裡看進去,隻見孔昭綬一動不動背向眾人,仿佛一尊泥雕一般。楊昌濟激動得在那裡走來走去。“恥辱啊,這件事,你到底知道不知道?你怎麼不說話?難道你事先知道?你為什麼不回答我,為什麼不敢麵對大家?你不是這種人啊,你到底是怎麼了?你在怕什麼?” 楊昌濟敲著桌子說。孔昭綬依然沒有任何動靜。楊昌濟再也忍不住了,他一把將孔昭綬的身子扳了過來,大叫道:“昭綬!”猛然,他愣住了。所有的老師也都愣住了。——兩行淚水,正靜靜地滑出孔昭綬的眼眶,順著他的麵頰淌下!“你知道嗎?他的手指這麼一勾,就殺了二十二個人,因為他們沒飯吃,他們搶了點米,他就這麼一勾,二十二個人,二十二條命,就這麼一勾……”孔昭綬喃喃地說著,整個人都籠罩在那種刻骨銘心的恐怖之中。忽然他猛地一拳重重砸在自己頭上,聲嘶力竭地叫道:“我是個膽小鬼啊!”所有的人都驚呆了。楊昌濟扳在他肩上的手不自覺地滑落下來。毛澤東沉默一時,握著報紙,直闖進門去。“潤之?”楊昌濟不覺一怔。孔昭綬聞言也抬起頭來。“校長,這是剛收到的報紙。” 毛澤東遞過報紙。“原來這樣!” 孔昭綬接過報紙看時,湯薌銘的種種企圖刹那間都明白了。孔昭綬沉默片刻,將報紙遞給了楊昌濟,忽然一躍而起,衝出了校長室,直奔公告欄,這時欄前仍圍滿了學生。孔昭綬排開人群一把將告示撕了下來。麵對滿是驚愕的師生們,孔昭綬目光如炬,向追上來的方維夏說道:“維夏,馬上起草一份征文啟事——標題是:《就五·七國恥征文告全校師生書》!”方維夏聞言大聲應道:“是。”在場的師生都轟然歡呼起來!四整整三天,一師的師生都在忙亂之中,所有的文學老師連夜閱評,學生們自發的組織起來協助裝訂,整理,大家沒有一句多餘的話,仿佛形成了一種默契,把所有的恥辱和憤怒放在心裡,用更多的行動去洗雪。到第二天上午,方維夏便將一本藍色封皮、裝幀簡潔的《明恥篇》拿到了孔昭綬的辦公室:“校長,國恥征文印出來了,這是樣書。”孔昭綬接過來仔細翻看,點頭說:“不錯。”他沉吟一時,問道:“潤之在哪裡。”“他們在禮堂為明天的全校師生五·七明恥大會準備會場。我去叫他來。” 方維夏說道。孔昭綬擺擺手說:“不用了,我去找他,順便看看會場。你去忙你的吧。”說話間站了起來,方維夏點點頭,卻眼看著孔昭綬,半晌站著不動。孔昭綬怔了一怔,說道:“維夏,你還有事?”方維夏搖一搖頭,遲疑一時才緩緩說道:“校長,你沒事吧。” 孔昭綬又是一愣,但瞬間他明白了方維夏的意思,微微一笑說:“維夏,謝謝你,我沒事。” 方維夏沉吟一時,還想說些什麼,但最後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了房門。孔昭綬看著他的背影,由不得心頭一熱,從昨天到現在,他從每個老師和學生的眼裡都看到了一種關心,雖然沒有一個人說出來,隻是埋頭做事,然而他可以明白的感受到,大家都在替他擔心。他拿起那本《明恥篇》來,心中忽然感到一絲欣慰,隨即關上門向禮堂而來。禮堂外露天擺放的桌子前,蔡和森正在寫著大字。地上攤著長長的橫幅,毛澤東、張昆弟等人正將他寫好的大字拚貼在橫幅上。孔昭綬站在蔡和森身後,也不說話,隻看他寫字。“校長。”毛澤東幾個人抬起了頭。孔昭綬笑笑說:“寫得不錯啊。”一時向毛澤東說:“潤之,你那裡先放一放,來給這本《明恥篇》題個引言吧。”說話間把書遞了過來。毛澤東愣了一下:“我來題?”“對,你來題。” 孔昭綬拿起架在硯台旁的毛筆,遞到了毛澤東麵前: “如果不是你的提醒,就不會有這次國恥征文,所以,應該由你題。”盯著孔昭綬為他翻開的書的空白扉頁,毛澤東沉吟了一會兒,接過了毛筆。大家都圍了上來。毛澤東奮筆疾書,一揮而就,《明恥篇》的扉頁上留下剛勁有力的十六個字。孔昭綬讀出了聲:“‘五月七日,民國奇恥。何以報仇,在我學子’寫得好,寫得好!”就在這時,隻見劉俊卿慢慢挨了過來,叫道:“校長。”孔昭綬回過頭來:“是你,什麼事啊?”劉俊卿小心捧著手裡的文章,恭恭敬敬遞了上來:“我的征文寫好了。”“征文?不是早就截止了嗎,你怎麼才送來?” 孔昭綬呆了一呆。“截止了?哎,不是有一個星期嗎?” 劉俊卿急忙叫道。孔昭綬沉默一時,忽然好像想起什麼,問道:“你寫的什麼征文?”“中日親善征文啊。” 劉俊卿不覺奇怪,這有什麼好問的。一刹那間,大家好像發現一隻怪物,把劉俊卿看得莫名其妙。孔昭綬一把接過了劉俊卿的文章,打開看了一眼——文章的標題是《袁大總統中日親善政策英明賦》。孔昭綬讀了出來:“‘東鄰有師,巍巍其皇。一衣帶水,親善之邦。’”他突然忍不住笑了,“一衣帶水,親善之邦!”他驀然住口,兩眼如刀一般盯著劉俊卿,握緊拳頭,一種尖銳的痛楚從心底裡直透出來,他都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劉俊卿呆呆地看著孔昭綬,全不明白大家為什麼會是這樣的眼神,他隻覺有無數的針從四麵八方刺來,這時他看見孔昭綬緩緩地將他那篇文章一撕兩半,不覺大驚,叫道:“校長,你……”孔昭綬冷冷地一點一點,將那篇文章撕得粉碎。紙屑灑落在地上。他拍打著雙手,仿佛是要拍去什麼不乾淨的東西,看也沒看劉俊卿一眼,轉身離去。劉俊卿仍舊呆在那裡一動不動,毛澤東等人都不理他,自顧布置會場。張昆第卻不耐煩了,叫道:“讓一讓。”從背後一推,將他推了個趔趄,他這才回過神來看清了地上那幅已經拚貼完工的橫幅上,卻是“第一師範師生五·七明恥大會”幾個大字。五第二天清晨,一師大禮堂的主席台上高懸出“第一師範五·七師生明恥大會”的橫幅,左右兩側,是飛揚的行草,“五月七日,民國奇恥”、“何以報仇,在我學子”。台下全校數百師生聚集一堂,一片肅穆,過道間黎錦熙等人正在發放《明恥篇》,一本本書無聲地由前至後傳遞著。當孔昭綬出現禮堂門口,劉俊卿死死地咬著嘴唇,坐在最後一排,木然接過那本《明恥篇》。這時雷鳴般的掌聲響了起來,他有些怨恨地看著孔昭綬一步步走上了講台。掌聲驟然一停,全場一時鴉雀無聲。孔昭綬環顧著台下,眼光從楊昌濟、徐特立、方維夏等一位位老師身上,又從毛澤東、蔡和森、蕭三等全場白衣勝雪的學子們身上掠過,他甚至看到了劉俊卿,仿佛有千言萬語一時不知從何說起。終於,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有一個詞,大家一定都聽過支那。這是日本人稱呼我們中國人時用的詞,在日本人嘴裡,中國就是支那,我們這些在座的中國人就是支那人。那麼支那是什麼意思呢?過去我也並不清楚,隻知道那是隋朝起從天竺語‘摩訶至那’中派生的一個對中國的稱呼,本意並無褒貶。直到五年前,五年前,我在日本留學的時候,日本學校給我準備的學籍表上,填的就是‘支那人’孔昭綬。每次碰到日本人,他們也都會說:‘哦,支那人來了。’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們臉上的那種表情,我這一輩子也忘不了,那是一種看到了怪物,看到了異類,看到了某種不潔淨的東西,看到了一頭豬,混進了人的場合時才會有的蔑視和鄙夷!“於是我去查了一回字典,我不相信日本人的字典,我查的是荷蘭人出的——1901年版《荷蘭大百科通用辭典》,查到了:支那,中國的貶義稱呼,常用於日本語,亦特指愚蠢的、精神有問題的中國人。這就是支那的解釋!”“今日之日本,朝野上下,萬眾一心,視我中華為其囊中之物,大有滅我而朝食之想,已遠非一日。今次,‘二十一條’的強加於我,即是欲將我中華亡國滅種的野心赤裸裸的表現!而袁世凱政府呢?曲意承歡,卑躬屈膝,賣國求榮,直欲將我大好河山拱手讓於倭寇!此等賣國行徑,如我國人仍渾渾噩噩,任其為之,則中華之亡,迫在眉睫矣!”孔昭綬痛心疾首,振臂而呼。“夷狄虎視,國之將亡,多少國人痛心疾首,多少國人惶惶不安?是,大難要臨頭了,中國要亡了,該死的日本人是多麼可恨啊,老天爺怎麼不開開眼劈死這幫貪婪的強盜?這些抱怨,這些呼號,我們都聽過無數回,我們也講過無數回。”端起杯子,孔昭綬似乎準備喝口水潤潤嗓子,但突然情緒激動起來,又把茶杯重重一放。“可是怨天尤人是沒有用的!我們恨日本怎麼樣?恨得牙癢又怎麼樣?恨,救不了中國!“以日本之蕞爾小邦,40年來,勵精圖治,發憤圖強,長足進步,已凜然與歐美之列強比肩,為什麼?隋唐以降,一千多年,他日本代代臣服於我中華,衣我之衣冠,書我之文字,師我中華而亦步亦趨,而今,卻淩我大國之上,肆意而為,視我中華如任其宰割之魚肉,又是為什麼?“因為日本人有優點,有許許多多我中國所沒有的,也許過去有過,但今天卻被丟棄了的優點!我在日本的時候,留學生們人人對日本人的歧視如針芒在背,可是呢,抱怨完了,卻總有一些人,但不多,但總有那麼幾個逃學、曠課,他們乾什麼去了?打麻將!逛妓院!還要美其名曰,逛妓院是在日本女人身上雪我國恥,打麻將是在桌上修我中華永遠不倒的長城!大家想一想,這還是在敵人的國土上,這還是當著敵人的麵!他日本人又怎麼會不歧視我們?怎麼會不來滅亡這樣一個庸碌昏聵的民族?“所以,我們都恨日本,可我卻要在這裡告誡大家,不要光記得恨!把我們的恨,且埋在心裡,要恨而敬之,敬而學之,學而趕之,趕而勝之!要拿出十倍的精神、百倍的努力,比他日本人做得更好,更出色!這,才是每一個中國人的責任!”慷慨激昂的演說深深地震撼著全場的師生,不知何時,劉俊卿的座位悄悄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