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革命(1 / 1)

我在上麵已經說到,我在濟南高中有兩個國文老師。第一個是胡也頻先生。他在高中待的時間極短,大概在1929年秋天開學後隻教了幾個月。我從他那裡沒有學到什麼國文的知識,而隻學到了一件事,就是要革命,無產階級革命。他在課堂上隻講普羅文學,也就是無產階級文學,為了給自己披上一件不太刺激人的外衣,稱之為現代文藝。現代文藝的理論也不大講,重點講的是它的目的或者使命,說白了,就是要革命。胡老師不但在堂上講,而且在課外還有行動。他召集了幾個學生,想組織一個現代文藝研究會,公然在宿舍外大走廊上擺開桌子,鋪上紙,接收會員,引起了極大的轟動,一時聚觀者數百人。他還曾同上海某一個出版社聯係,準備出版一個刊物,宣傳現代文藝。我在組織方麵和出版刊物方麵都是一個積極分子。我參加了招收會員的工作,並為將要出版的刊物的創刊號寫了一篇文章,題目乾脆就叫“現代文藝的使命”,內容已經記不清楚,大概不外是革命,革命,革命。也許還有一點兒理論,也不過是從弗理契書中抄來的連自己都不甚了了的“理論”。辦刊物的事不幸(對我來說也許是幸)被國民黨當局製止,胡老師逃往上海,群龍無首,煙消雲散。否則,倘若這個刊物真正出版成功,我的那一篇論文落到敵人手裡,無疑是最好的罪證,我被列入黑名單也說不定。我常自嘲這是一場類似阿Q要革命的悲喜劇,自己糊裡糊塗中就成了“革命家”。同時,我對胡也頻先生這樣真正的革命家又從心眼兒裡佩服。他們視國民黨若無物,這種革命的氣概真可以驚天地、泣鬼神。從戰術上來講,難免幼稚;但是,在革命的過程中,這也是難以避免的,我甚至想說這是必要的。沒有這種氣概,強大的敵人是打不倒的。上國文課胡也頻先生教的是國文,但是,正如上麵所講的那樣,他從來沒有認真講過國文。胡去董來,教學風格大變。董老師認認真真地講解文藝理論,仔仔細細地修改學生的作文。他為人本分,老實,忠厚,純誠,不慕榮利,淡泊寧靜,在課堂上不說一句閒話,從而受到了學生們的愛戴。至於我自己,從寫文言文轉到寫白話文,按理論,這個轉變過程應該帶給我極大的困難。然而,實際上我卻一點兒困難都沒有。原因並不複雜。從我在一師附小讀書起,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大潮,洶湧澎湃,向全國蔓延。“駱駝說話”事件發生以後,我對五四初期文壇上各大家的文章,極感興趣。不能想象,我完全能看懂;但是,不管我手裡拿的是笤帚或是掃帚,我總能看懂一些的。再加上我在新育小學時看的那些“閒書”,《彭公案》《濟公傳》之類,文體用的都是接近白話的。所以我由文言文轉向白話文,不但一點兒勉強的意思都沒有,而且還頗有一點水到渠成的感覺。寫到這裡,我想寫幾句題外的話。現在的兒童比我們那時幸福多了,書店裡不知道有多少專為少年和兒童編著的讀物,什麼小兒書,什麼連環畫,什麼看圖識字,等等,印刷都極精美,插圖都極漂亮,同我們當年讀的用油光紙石印的《彭公案》一類的“閒書”相比,簡直有天淵之彆。當年也有帶畫的“閒書”,叫做繡像什麼什麼,也隻在頭幾頁上印上一些人物像,至於每一頁上圖下文的書也是有的,但十分稀少。我覺得,今天的少兒讀物圖畫太多,文字過少,這是過低估量了少兒的吸收能力,不利於他們寫文章,不利於他們增強讀書能力。這些話看上去似屬題外,但仔細一想也實在題內。我覺得,我由寫文言文改寫白話文而絲毫沒有感到什麼不順手,與我看“閒書”多有關。我不能說,每一部這樣的“閒書”,文章都很終未停。我覺得,科學研究與文學創作不但沒有矛盾,而且可以互濟互補,身心兩利。所有這一切都同董老師的鼓勵是分不開的,我終生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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