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濟南高中(1 / 1)

清華園日記 季羨林 1159 字 2天前

1928年,日寇占領了濟南,我被迫停學一年。1929年,日軍撤走,國民黨的軍隊進城,從此結束了軍閥割據混戰的局麵,基本上由一個軍閥統治中國。北園高中撤銷,成立了全山東省唯一的一個高中:山東省立濟南高中,全省各縣的初中畢業生,想要上進的,必須到這裡來,這裡是通向大學(主要是北京的)的唯一橋梁。山東省立濟南高中,坐落在濟南西城杆石橋馬路上,在路北的一所極大的院落內。原來這裡是一個什麼衙門,這問題當時我就不清楚,對它沒有什麼興趣。校門前有一個斜坡,要先走一段坡路,然後才能進入大門。大門洞的左側有一個很大的傳達室。進了大門,是一個極大的院子,東西兩側都有許多房子。東邊的一間是教員遊藝室,裡麵擺著乒乓球台。從院子西側再向前走,上幾個台階,就是另一個不大的院子。南側有房子一排。北側高台階上有房子一排,是單身教員住的地方。1934年至1935年,我回母校任國文教員時,曾在其中的一間中住過一年。房子前,台階下,種著一排木槿花。春天開花時,花光照亮了整個院子。院子西頭,有一個大圓門,進門是一座大花園。現在雖已破舊,但樹木依然蓊鬱,綠滿全園。有一個大荷塘,現已乾涸。當年全盛時,必然是波光瀲灩,荷香四溢。現在學生仍然喜歡到裡麵去遊玩。從這個不大的院子登上台階向北走,有一個門洞,門洞右側有一間大房子,曾經是學生宿舍,我曾在裡麵住過一段時間。出了這個門洞,豁然開朗,全校規模,頓現眼前。到這裡來,上麵講的那一個門洞不是唯一的路。進校門直接向前走,走上台階,是幾間極高大的北屋,校長辦公室、教務主任辦公室、教務處、訓導處、庶務處等都在這裡。從這裡向西走,下了台階,就是全校規模最大的院子,許多間大教室和學生宿舍都在這裡。學生宿舍靠西邊,是許多排平房。宿舍的外麵是一條上麵蓋有屋頂的極寬極長的走廊,右麵是一大排教室。沿走廊向北走,走到儘頭,右麵就是山東省立一中。原來這一座極大的房子是為濟南省立高中和一中(隻有初中)所占用。有幾座大樓,兩校平分。有一個頗怪的現象,先提出來說一說。在時間順序中,濟南高中是在最後,也就是說,離現在最近,應該回憶得最清晰。可是,事實上,至少對教職員的回憶,卻最模糊。其中道理,我至今不解。高中初創辦時,校長姓彭,是南方人,美國留學生,名字忘記了。不久就調山東省教育廳任科長。在現在的衙門裡,科長是一個小蘿卜頭兒,但在當時的教育廳中卻是一個大官,因為沒有處長,科長直通廳長。接任的是張默生,山東人,大學國文係畢業,曾寫過一本書《王大牛傳》,傳主是原第一師範校長王世棟(祝晨),上麵已經提到過。“王大牛”是一個綽號,表示他的形象,又表示他的脾氣倔犟。他自己非常欣賞,所以采用作書名,不表示輕蔑,而表示尊敬。我不記得,張校長是否也教書。教務主任是蔣程九先生,山東人,法國留學生,教物理或化學,記不清楚了。我們是高中文科,沒有上過他的課。有一位李清泉先生,法國留學生,教物理,我沒有上過他的課。我記得最詳細最清楚的是教國文的老師。總共有四位,一律是上海灘上的作家。當時流行的想法是,隻要是作家,就必然能教國文。因此,我覺得,當時對國文這一學科的目的和作用,是並不清楚的。隻要能寫出好文章,目的就算是達到了。北園高中也有同樣的情況,唯一的區彆隻在於,那裡的教員是桐城派的古文作家,學生作文是用文言文。國民黨一進城,就仿佛是換了一個世界,文言文變為白話文。我們班第一個國文教員是胡也頻先生,從上海來的作家,年紀很輕,個子不高,但渾身充滿了活力。上課時不記得他選過什麼課文。他經常是在黑板上寫上幾個大字:“現代文藝的使命。”所謂現代文藝,也叫普羅文學,就是無產階級文學。其使命就是無產階級革命。市場上流行著幾本普羅文學理論的譯文,作者叫弗理契,大概是蘇聯人,原文為俄文,由日譯本轉譯為漢文,佶屈聱牙,難以看懂。原因大概是日本人本來就是沒有完全看懂俄文,再由日文轉譯為漢文,當然就驢唇不對馬嘴,被人稱為天書了。估計胡老師在課堂上講的普羅文學的理論,也不出這幾本書。我相信,沒有一個學生能聽懂的。但這並沒有減低我們的熱情,我們知道的第一個是革命,第二個是革命,第三個仍然是革命,這就足夠了。胡老師把他的夫人丁玲從上海接到濟南暫住。丁玲當時正在走紅,紅得發紫。中學生大都是追星族。見到了丁玲,我們興奮得難以形容了。但是,國民黨當局焉能容忍有人在自己鼻子底下革命,於是下令通緝胡也頻。胡老師逃到了上海去,一年多以後,就給國民黨殺害了。接替胡先生的是董秋芳先生。董先生,筆名冬芬,北大英文係畢業,譯有《爭自由的波浪》一書,魯迅先生作序。他寫給魯迅的一封長信,現保存於《魯迅全集》中。董老師的教學風格同胡老師完全不同。他不講什麼現代文藝,不講什麼革命,而是老老實實地教書。他選用了日本廚川白村著、魯迅譯的《苦悶的象征》作教材,仔細分析講授。作文不出題目,而是在黑板上大寫四個字:“隨便寫來。”意思就是,你願意寫什麼就寫什麼。有一次,我竟用這四個字為題目寫了一篇作文。董老師也沒有提出什麼意見。高中國文教員,除了董秋芳先生之外,還有幾位。一位是董每戡先生,一位是夏萊蒂,都是從上海來的小有名氣的作家。他們的作品,我並沒有讀過。董每戡在濟南一家報紙上辦過一個文學副刊。二十多年以後,我在一張報紙上看到了他的消息,他在廣州的某一所大學裡當了教授。除了上述幾位教員以外,我一個教員的名字都回憶不起來了。按高中的規模至少應該有幾十位教員的。起碼教英文的教員應該有四五位的,我們這一班也必然有英文教員,這同我的關係至為密切,因為我在全校學生中英文水平是佼佼者,可是我現在無論怎樣向記憶裡去挖掘,卻是連教我們英文的教員都想不起來了。我覺得,這真是一件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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