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宿命論者(1 / 1)

一個偶然的機會,使我在左翼一個哥薩克村子裡度過了兩周;那裡駐紮著一個步兵營;軍官們相互輪流著在各家聚會,一連幾夜地打牌。有一回,波斯頓牌我們玩得不耐煩,把牌扔到桌下,在S少校家裡閒坐而樂不思歸,一待待了許久許久;一反往常,聊天變得能夠引人入勝,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著,說是有一種伊斯蘭教的傳說,似乎人的命運天上都有明文記載,即使在我們這些基督徒中也能找到很多善男信女;每個人都講些形形色色的奇聞怪事,以表示pro(拉丁語,意為:讚同。)或是tra(拉丁語,意為:反對。)。“所有這些,諸位,什麼也說明不了,”一位上了歲數的少校說,“你們證實自己觀點時引用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事例,你們可是誰也沒有親眼目睹過不是?”“當然,誰也沒有目睹,”很多人都說,“但是我們是從靠得住的人的口中聽到的呀……”“全是胡謅八扯!”有人說,“看見過明文記載我們壽限名冊的那些靠得住的人在哪裡呀?……再說,假若確確實實有命中注定的氣數,那還賦予我們意誌和理智乾什麼?我們為什麼還得為自己的行為擔責任呢?”這時坐在房內角落的一位軍官站起身來,然後徐步走到桌前,用沉穩而莊重的目光掃了一眼在座的人。他是塞爾維亞人,一看他的名字就明白無誤了。烏裡奇中尉(在手稿中,這裡萊蒙托夫用的是自己的老相識、近衛軍騎兵中尉伊萬·瓦西裡耶維奇·烏裡奇的姓“烏裡奇”。)的外貌與他的個性十分相符。魁偉的身材,栗色的麵龐,烏黑的頭發,烏黑而洞察一切的眼睛,顯示民族屬性的碩大卻又端正的鼻子,始終浮現在雙唇的悲愁的、勉強的苦笑——這一切融為一體,似乎專就為了賦予一個生靈以外貌,來顯示他的與眾不同,來顯示他與命運賜他充作戰友的這些人的思想和欲望難達共識。他很有膽量,言語不多,卻擲地有聲;無論對誰都不會吐露自己埋藏心底的和家裡的秘密;酒幾乎一滴不沾,對年輕的哥薩克姑娘——她們的美貌您看不見,簡直就不可理解——他從不追求。可是據說團長的太太對他那雙意蘊無限的眼睛卻並非無情;然而誰對此若有旁敲側擊,他發起火來可不是鬨著玩的。隻有一種嗜好他不隱瞞,這就是打牌上癮。往鋪有綠絨的牌桌前一坐,他便把一切都忘得一乾二淨,而且通常總是賭輸;但是常打常輸隻能激起他死不罷休的那種倔勁。聽說有一次部隊遠征打仗,夜裡他在車裡的坐墊上坐莊發牌;他手氣好得要命。這時突然響起槍聲,響起了警報,所有的人都立即起身,跑去抓槍。“下注——注呀!”烏裡奇仍未起身,而是向一個最為入迷的賭友大喊一聲。“七點。”那位一邊拔腿,一邊回答。儘管四周一片慌亂,烏裡奇還是發完了一圈;最後結果出來了。他到散兵線時,雙方射擊已經十分激烈。烏裡奇擔心的既不是車臣人的子彈,也不是他們的軍刀:他要尋找的是自己那位幸運的賭友。“最後結果就是七點!”終於在前哨散兵線上見到了那個賭友時,他便大聲嚷嚷起來。那些人剛要把敵人擠出樹林,他走了過去,掏出自己的錢包與錢夾,把它們交給那個幸運者,也不顧後者抱怨這裡不是交錢的地方。完成這個令人不快的責任後,他衝在前麵,率領著戰士神色自若、穩紮穩打地與車臣人展開對射,直至戰事結束。烏裡奇中尉一走到桌前,在座的全都鴉雀無聲,等著看他拿出什麼彆出心裁的奇談怪論。“先生們!”他說(說話的聲音十分平靜,連調門也比一般的人低),“先生們,做這些無謂的爭論乾什麼呀?各位想要證據,我建議各位拿自己試試,看看一個人是否可以隨心所欲地安排自己的命運,看我們每個人的壽限是否事先已經算定了……誰想試試?”“我不必了,我不必了!”話聲四起,“好一個怪人!想出這個鬼花招兒!……”“我建議打個賭。”我開玩笑說。“什麼賭?”“我斷定沒有壽限,”我說著,同時把二十個金幣掏出放到了桌上,“我口袋裡就有這些了。”“我來賭,”烏裡奇聲音低沉地回答,“少校,您做中人;這是十五個金幣,另外您還欠我五個,所以您給我個情,把它補到這上頭來。”“好呀,”少校說,“不過我不明白,真的,問題在哪裡?你們如何解決爭執?……”烏裡奇不聲不響地進了少校臥室,我們緊隨其後。他走到掛著武器的那麵牆前,接著伸手就從釘子上麵掛著的不同口徑的手槍中摘下了一支;我們仍然沒弄明白他的意圖;可是當他扳起槍機,把火藥裝入藥池時,很多人不禁大叫一聲,一把拉住了他的手。“你要乾什麼呀?告訴你,這叫犯渾!”大家嚷嚷道。“先生們,”他抽出自己的手,慢條斯理地說,“誰肯替我交付二十個金幣?”所有的人都啞口不語,從他身邊走開。烏裡奇進入另一個房間,坐到了桌前;所有的人也跟他到了桌前,他使了個眼色讓我們在近旁坐下。我們二話不說遵從了他的吩咐,因為這時他對我們已經具有一種神秘莫測的威嚴。我盯住他的眼睛看了一眼;但他卻以泰然自若和不露聲色的目光來迎接我注目打量的眼神,他蒼白的雙唇還露出了微笑;然而,儘管他故作鎮靜,我卻覺得,我還是在他蒼白的臉上察覺出了死的跡象。我說過,而且許多老兵也都支持我這種看法,即在一個幾小時後行將死去的人的臉上,常會出現預示著劫數難逃的那種稀奇古怪的跡象,曆儘滄桑的人是很難看錯的。“您今天會死的!”我對他說。他猛地轉過身來,不過回答卻慢條斯理,不慌不忙:“可能是,也可能不是……”然後,麵向少校問手槍裝沒裝子彈。慌亂之中,少校沒有記清。“好了,烏裡奇!”有人喊道,“無疑裝了,既然掛在床頭;開什麼玩笑呀!……”“蹩腳的玩笑!”另一個人附和道。“我拿五十個盧布對五盧布打賭,手槍沒有裝彈!”第三個高聲叫道。這又形成一場新的賭局。我對這種冗長的過場感到膩味。“這樣吧,”我說,“要麼開槍,要麼把槍掛到原處,然後我們就去睡覺。”“一點沒錯,”很多人都大聲喊著,“讓我們睡覺去吧。”“先生們,請求各位原地不動!”烏裡奇把槍口對準腦門說。所有的人見此都呆若木雞。“畢巧林先生,”他補充說,“拿起那張牌拋吧。”我現在還記得,我從桌上拿了一張紅桃愛司,朝上一拋: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所有的眼睛,都流露出害怕和一種心神不定的好奇心,從槍口迅速移到了紅桃愛司,見它在空中噗噗啦啦地響著,慢慢落了下來;就在它碰到桌子那一刹那,烏裡奇扣了扳機……槍打啞了。“感謝上帝!”很多人發出驚呼,“沒有裝彈……”“不過我們得看一下。”烏裡奇說。他再次扳起槍機,瞄準掛在窗子上方的一頂軍帽;槍聲響了——房間內硝煙彌漫。硝煙散去,人們摘下了那頂軍帽;帽子正中被打了一個窟窿,子彈深深嵌入牆中。約有三分來鐘,誰也說不出話來;唯有烏裡奇安之若素,把我的金幣裝入他的錢袋。於是,對於槍第一次為什麼沒有打響之事注家蜂起;一些人認定,想必藥池不通,另一些人竊竊私語,說是原來的火藥是潮濕的,後來烏裡奇又裝了新火藥;但是我一口咬定,後一種猜測有失公允,因為我的眼睛自始至終都沒有離開那支手槍。“您打起賭來手氣真好。”我對烏裡奇說。“生平第一次,”他躊躇滿誌地微笑著,答道,“這比賭斑卡牌和什托斯牌都好。”“不過也稍微危險一些。”“怎麼啦?您開始相信起氣數來啦?”“信,隻是現在說不清怎麼回事,我感到今天您必死無疑……”剛才還視死如歸地拿槍對準自己腦門的這一位,現在聽了我一說,卻頓時滿臉通紅,惶惶不安了。“話到此處為止!”他說著站起身來,“我們打的賭已經完了,所以您的見解我看已派不上用場……”他抓起帽子就走了。這使我感到十分蹊蹺,而且,也不會是無緣無故的!……很快人們就各回各家,談起烏裡奇的怪僻大家見仁見智,但指摘起我這個自私自利之徒來,想必是異口同聲的,因為我竟去激一個想要自殺的人跟自己打賭;好像沒有我,他就找不到成全自己的機會似的!……我沿著村裡一條條寂靜無人的胡同往家走;一輪圓圓的、紅彤彤的月亮,宛若一抹大火的反光,慢慢升上參差錯落的萬家房頂;滿天星鬥在深藍的穹隆上悄然無聲地閃耀;這時我不禁啞然失笑,因為我想起當初那些才智過人的俊傑,竟然認為天體三光(三光,指日、月、星。)會參與我們為了巴掌大的一片土地,或是為了一些虛假的權力而引發的微不足道的糾紛!……從何說起呢?這些,照俊傑們的話說,專為照耀他們廝殺鏖戰與得勝還朝才點燃的天燈,現在雖然仍舊光耀如初,但是它們的激情與期望,卻早已與他們一起煙消火滅了,就像一位疏忽大意的雲遊僧在林邊點燃的那一星火苗一樣!然而,萬裡長空和它下麵不計其數的男男女女,卻都懷著不言不語而又始終如一的同情看著他們——對此篤信不疑,給了才智過人的俊傑們多麼堅強的意誌呀!……可我們,他們這些可憐的後代們,在大地上天南地北地輾轉遷徙,卻沒有信念與自豪,沒有歡樂與擔憂,隻是在意識到不可避免的生命終結時才有那麼一種難以自持的、鉗製心靈的害怕,我們不能再做出偉大的犧牲,不論是為了全人類的利益,或者,甚至為了我們自己的幸福,因為我們知道幸福難以實現,於是漠不關心地從懷疑走向懷疑,就像我們的祖先從迷途奔向迷途一樣,像他們那樣,既不抱著希望,也不享有心靈在與人或命運進行各種鬥爭中所遇到的那種歡快,哪怕飄忽不定卻也名副其實的那種歡快……還有許多諸如此類的想法在我頭腦中一晃而過;我都沒把它們留下來琢磨,因為我不喜歡陷入某種抽象思維中裹足不前。再說,這能得到什麼結果呢?……血氣方剛時我曾是一個幻想家,我愛朝三暮四,對騷動不安的和漫無止境的想象給描繪出來的形象依次親近:一會兒親近心情抑鬱的,一會兒親近心情開朗的。然而這給我留下了什麼?隻有夜裡同睡夢中的妖魔苦苦爭戰後的那種疲勞,以及充滿遺憾的、模糊不清的回憶。在這種徒勞無益的搏鬥中,我既把心頭的熱情,又把現實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堅忍不拔都消磨得乾乾淨淨;我所步入的正是心裡苦苦體味過的那種生活,於是我就感到無聊與膩味,就像一個人,他早已熟讀過一部作品,再硬著頭皮來讀它的拙劣抄襲本時的心情那樣。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給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而且使我的神經受到刺激;我說不準,現在我對氣數信還是不信,但是那天晚上我對它是堅信不疑的,因為鐵證如山,所以我儘管譏笑我們的先人和他們迎合人心的占星術,卻不由自主地重蹈了他們的舊轍;不過我在這條危險的道路上及時地懸崖勒馬了,而且本著既非對什麼都一概不信,也非對什麼都盲目相信的原則,拋卻虛無縹緲的非分之想,低頭看看自己腳下的道路。這種謹慎小心還真的用在了節骨眼上:我絆住了一團厚墩墩的、軟綿綿的東西,使我差一點摔在地上。不過看起來不是個活東西。我低下身去——當時月光已直接照在路麵上——看是什麼東西。麵前躺著一頭被軍刀一劈兩扇的死豬……我剛剛把它看清,就聽見一陣亂糟糟的腳步聲:兩個哥薩克從胡同裡跑出來,一個走到我身邊,問道,看沒看見一個醉醺醺的哥薩克在追一頭豬。我向他們說明,沒有碰上哥薩克,並把他大膽妄為的不幸刀下鬼指給那個人看。“好個強盜!”第二個哥薩克說,“奇希裡紅葡萄酒一喝醉,見到什麼他都要砍個稀巴爛。咱們追他去。葉列麥伊奇,得把他捆起來,不然的話……”他們走遠了,我則小心翼翼地繼續走自己的路,而且終於順利地走到了自己的住處。我的房東是個上了歲數的哥薩克軍士,我喜愛這位長者,他脾氣隨和,更有一個好看的女兒納斯嘉。她像往常一樣,身裹皮襖,倚靠柴門等我;月光照亮了她嫵媚的讓深夜的寒氣凍得發青的雙唇。認出我後,她莞爾一笑,但我卻顧不上她。“再見,納斯嘉!”我說著就從她麵前走了過去。她本想回答點什麼,但僅僅長歎一聲。我隨手關好自己的房門,點起蠟燭就倒在床上;但是今晚比往常更加難以成眠。當我入睡時,東方都已發白了,不過——看來上蒼大筆早已圈定,今夜我是睡不了一個安穩覺的。清晨四點,兩隻拳頭直敲我的窗子。我一躍而起:出了什麼事?……“起來,穿上衣裳!”幾個人朝我喊著。我很快穿好衣裳,走到外麵。“知道出事了嗎?”三個來叫我的軍官齊聲說。他們臉色煞白,像死人一樣。“出了什麼事?”“烏裡奇讓人打死了!”他們接著說,“咱們快去吧。”我一下子愣了。“真的,讓人打死了?”他們接著說,“我們快去吧。”“去哪兒呢?”“路上你就知道了。”我們出發了。他們給我講了發生的一切,並添油加醋,摻和了有關氣數的種種看法。他死前半小時,使他在那次必死無疑中逢凶化吉的也正是這個氣數。烏裡奇孤身一人沿著漆黑的街道往前走著,把豬捅死的那個酩酊大醉的哥薩克朝他這邊衝了過來,其實,他本當看不見烏裡奇就從他身邊過去的,可是烏裡奇偏偏停住了腳步,問:“你找誰呢,老兄?”“就找你!”哥薩克答道,軍刀隨即砍了上去,從他的肩膀差不多一直劈到心上……那兩個曾經碰上我,隨後去追蹤凶手的哥薩克幸好趕到跟前,把被砍傷的人扶了起來,可是他已經隻剩最後一口氣了,而且僅僅說了四個字:“他是對的!”隻有我一個理解這幾個字暗含的意思:這說的是我,我無意間曾向這個薄命之人預卜了他的生死禍福。我的本能沒有蒙我:我在他已失常態的臉上準確無誤地覺察到了他陽壽即將終結的征兆。殺人凶手躲在村子邊緣的一間空房內,門從裡麵反鎖著;我們正朝那裡走去。成群的女人們也哭哭喊喊地往那邊跑;時常遲到的一名哥薩克這次急急衝到街頭,匆匆挎上短劍,跑到了我們前麵。街上亂成了一團。我們總算趕來了;一看:房子的門和護窗都從裡麵鎖著,它的周圍擠滿了人。軍官們與哥薩克們在情緒激昂地議論著;女人們嗷嗷亂叫著,一邊哭喊,一邊訴說。她們中間,我看到有一個老太太的臉格外惹眼,臉上顯出一種瘋狂的絕望。她坐在一根很粗的圓木上,雙肘撐在膝頭,兩手托著自己的腦袋:這就是殺人犯的母親。她的雙唇時不時地顫抖著,不知是在喃喃自語地祈禱,還是在自言自語地惡意詛咒。這時應該有所決斷,而且把罪犯抓起來。然而誰也沒有第一個衝上去的勇氣。我走近窗前,透過護板的縫隙朝裡麵看了一眼:他臉色慘白地躺在地上,右手握著一支手槍;沾滿鮮血的軍刀橫在他的身旁;一雙驚魄未定、魂不守舍的眼睛恐慌萬狀,骨碌骨碌地朝四下張望著;有時他一陣痙攣,伸手揪扯自己的頭發,似乎迷迷糊糊地想起了昨天發生的事情。在他這種心神不定的目光中,我看不出他有孤注一擲那樣的決心,於是就對少校說,他應不失良機地指派哥薩克們破門而入,直撲過去,因為現在這樣做,總比等到讓他完全醒過神兒來好。這時一個哥薩克大尉走到門前,喚了他的名字;他答應了一聲。“你犯下罪了,葉非梅奇老弟,”大尉說,“這就沒一點辦法了,聽憑發落吧!”“我不聽憑發落!”哥薩克答道。“誠惶誠恐敬奉上帝吧!要知道你不是一個十惡不赦的車臣匪徒,而是一個虔誠的基督信徒呀;好啦,既然你的罪孽使你執迷不悟,那也毫無辦法;你是逃不過自己的劫數的。”“我不聽憑發落!”那個哥薩克令人毛骨悚然地厲聲高叫道,而且聽得見他扳動槍機的聲音。“唉,大娘!”哥薩克大尉對老太太說,“你去說說兒子吧,說不定會聽你的……要知道這隻會激怒上帝。你沒瞧瞧,大家這都已經等了兩個鐘頭啦。”老太太盯著他看了一眼,晃了晃腦袋。“瓦西裡·彼得羅維奇,”哥薩克大尉走到少校跟前說,“他不會投降的,我知道他。可要是砸門,那我們的人就會被他打死很多。您下令開槍把他打死不更好?窗上護板的縫隙寬著呢。”就在這一刹那,我頭腦裡閃過一個古怪的念頭:就像烏裡奇那樣,我心血來潮地想試試自己的命運凶吉如何。“等等,”我對少校說,“我來生擒他。”我吩咐哥薩克大尉跟他談話,並在門口安上三個哥薩克,準備好一見暗號便砸開房門,衝上去幫我一把。分派完畢我就繞到屋後,貼近了那個決定凶吉禍福的窗子。我的心怦怦直跳。“啊嗬,你這個十惡不赦的東西!”哥薩克大尉喊道,“咋回事,你在戲耍我們不成?或是你以為我們收拾不了你呀?”他使出蠻勁砸起門來。我把眼睛貼到護窗板的縫隙上,監視著不曾料到會從這裡向他襲擊的那個哥薩克的一舉一動,接著猛然間摘掉了護板,頭往下一紮,從窗戶中衝了進去。槍聲緊擦著我的耳尖響起,子彈撕下了我的肩章。但是滿屋的硝煙妨礙了我的敵手,使他找不到放在身邊的軍刀。我一下抓住了他的手,哥薩克們便衝了進去,於是不出三分鐘,罪犯就被綁起來押走了。人群一下散去。軍官們都來向我恭賀——倒也不錯,確實應當恭賀一番!從頭至尾目睹了這一番生生死死的人,似乎就不該再做宿命論者了,但誰能確知他自己信這還是不信呢?……因為還常有把知覺錯亂與理智失常當作一種信念的呢!……我愛懷疑一切,因為思維方式上的這種傾向並不妨礙我個性中的果敢——恰恰相反,我還不知道前麵會碰到什麼時,我一向都是更加勇敢地往前闖的。要知道世上大不了就是一個死,而死你是躲不過去的!回到要塞後,我對馬克西姆·馬克西梅奇講述自己的經曆和我所目擊的一切,並希望知道他對壽限的看法。一開始他不理解這個詞兒是什麼意思,我儘自己水平給他做了解釋。聽罷,他頗為耐人尋味地晃了晃腦袋,說:“是呀!當然啦!這個玩意兒實在玄妙!……不過,這些亞細亞式的手槍扳機,假使油擦得毛毛糙糙,或是指頭扣得不夠用力,就常常打不響;我承認,我同樣也不喜歡切爾克斯步槍;我們的弟兄有些用不慣,因為是小槍托兒,一不小心,撲出的火就會燒了鼻子……不過他們那裡的軍刀,那可真算絕了!”然後,他稍微想了想,支支吾吾地說:“是呀,那個不幸的人真可憐……簡直像有什麼勾魂一樣,他竟會深更半夜與一個醉漢攀談!……不過話又說回來了,看起來,他這也是命中注定的!……”我從他嘴裡再也沒掏到什麼,因為他本來就不喜歡玄學式的空洞議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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